王善常
天真热,简直是说不过去了。
是那种干巴巴的热,空气里连针尖那么大的水分都没有。空气里要是没了水分,就不正常了,就显得干,显得硬,那感觉就像里面掺了一把看不见的沙粒子。人喘一口气嗓子眼都刺挠,就好像不是在喘气,就好像是有一条干抹布在嗓子眼里来回拉,干涩得很,憋闷得很,难受得很。
地也是热的,比空气热多了。地是水泥地,里面攒了吓人的热量,人穿鞋都觉得烫脚,站久了鞋底都能被烫化似的。别说是鞋底了,就连人的影子都好像被烫化了,又小又矮,也不那么黑,没个影子的样,软塌塌地被人拖着走。对,地面就是这么热,人像站在了炉盖子上,干热的气流呼呼地往脸上扑,都烤脸。谁要是往地面吐口唾沫,就会听到刺啦一声,一眨眼,一股白烟就没了。
这大热天谁愿意动弹,不动弹都出一身粘汗,不动弹都得一个劲儿地喝水。就好像是要不一个劲儿地喝水,身子就会被烤干了一样,就会着火了一样。所以呢,今天的粮库就特别静,别说人了,就连平时咋咋呼呼到处乱飞的家雀都躲没影了。偌大个粮库像被浸在了滚油里,远远看去,办公楼、库房、粮仓、罩棚、烘干塔都晃晃悠悠的,都泛着波纹,被油炸熟了一样。
但就是这样的大热天,有些人还得干活儿,不干还真就不行。下午一点多,十三个汉子走进了粮库。为了遮阳,他们都把垫肩顶在了头上。垫肩是扛袋子时垫在肩膀上的一块布,现在被他们顶在了脑袋上,这就使他们看上去有那么点滑稽。他们的手里都拎着水瓶子,是那种大号的可乐瓶子,还有那种大号的雪碧瓶子。可乐瓶子是白的,雪碧瓶子是绿的,里面都灌满了水,他们用五根指头掐着瓶嘴,走一步瓶子一晃悠,走一步瓶子一晃悠。他们就像蜡捏的人,都蔫头巴脑的,没有筋骨似的,走路都抬不起脚,那样子都让人替他们着急,咋就不能快走幾步,就不怕被晒软?就不怕被晒化?
他们是粮库装卸队的工人。因为是粮库的装卸队,所以呢,他们的活儿就是装卸粮食。把粮食从卖粮的汽车上、农用车上卸下来,或者把粮食装进运粮食的火车皮。
卸车呢,都在入冬后。粮食打下来了,粮库就会接到任务,收购辖区里农民的粮食,一般一收就是一冬天,一边收一边烘干,烘干完了就入库。
装火车的活儿大都集中在夏天,粮食一般都用麻袋装,180斤一袋。粮食呢,主要就是大豆、水稻和苞米,当然苞米更多一些,谁让这儿是苞米主产区呢?装火车的活儿也简单,没车皮的时候把粮食从库里、从粮仓里运到站台,过秤装袋缝口,再板板正正地码在站台的水泥地上,60吨一垛,一垛666袋多那么一点,这一垛正好是一个车皮,这活儿叫备载。
车皮都归铁路管,而且车皮是有数的,有时调度会从别的单位给粮库多匀出来点车皮,但也不是太多,一般一个月也就那么四五十节。这些车皮具体分到每一天是不一样的,有时一天七八节,老长一大溜儿了,黑乎乎地把站台里的那一截子火车道都排满了。有时一天就那么一节,可怜巴巴地停在站台里,让装卸工们哭笑不得。装吧,一撒欢完事了,还得换衣服,还得从家往粮库赶,一节车皮装完,一个人也就分那么二十多块钱,不够折腾的呢。但就是一节也必须装,不装铁路就会下罚款,哪是少罚,成千成千地罚,而且下个月可能就不给你批那么多车皮了。
站台在粮库的东面,从粮库大门进来,斜着穿过老大的粮库院子,再穿过两排铁罩棚,绕过几个砖砌的圆仓子,就到了。站台右侧是粮库的围墙,差不多两人高,顶上插满了墨绿色的碎玻璃碴子。围墙外就是铁道,铁道一直往南跑,跑到粮库这儿分出了个岔,把一截铁道甩到了院里。院里沿着这一小截子铁道浇了片水泥地面,就成了站台。说是站台,但也不是很大,南北长多说也就一百多米,东西呢,好像三十米都不到。站台上码着一垛一垛的粮食,都用墨绿色的苫布罩着。其实站台这里挺偏,要是没有车皮装,这里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人。也别说一个人都见不到,站台边上有个小房,里面住个打更的老头,是保卫科老刘的老丈人,但他轻易不出屋,总躺在屋里的小床上,假人似的,有跟没有一个样。这也不是他不负责,他是太老了。
这些个装卸工晃晃荡荡地来到站台,免不了又红白青紫地骂了那么一阵,也不怪他们骂,原来今天又只推进来一节车皮。平时装一节车皮也就忍了,关键今个儿天太热,大热天来这就装一节,不是玩人呢吗?筋还没抻开呢,就装完了,白出一身臭汗,犯不上。
今天的车皮是盖儿,装卸工把车皮分成两类,一类是箱式的,因为有盖,所以呢,他们就叫它盖儿;一类呢,是敞车,顶是露天的,他们就叫它敞儿。装卸工愿意装盖儿,60吨粮食塞进去就算完活儿,只要车门那装整齐了就行。敞车呢,就不好装了,必须都板板正正的,不能有半点马虎,垛头齐不齐,垛顶平不平,苫布打几道褶,网绳系几道扣,都有规定,错了就得返工,再错就得罚款。
因为就一节车皮,所以呢,他们也不着急,他们决定先歇那么一小会儿,或者干脆就歇他个一两个小时,等天稍微凉快点了再动手,一猛劲儿,一撒欢,也就完事了。反正装好的车皮也要第二天早晨才推走,急什么呢,大热的天。
有了这个打算,他们之中就走出了两个人,去开车皮的铁拉门。车皮里有荫凉,他们要进去歇着。这俩人一个是胖子,眼睛像秫秸蔑儿划的那么细,猛一看都看不见眼睛,大家叫他瞎眯眯。另一个呢,另一个是个短粗汉子,胳膊上有刺青,左胳膊上是蛇盘剑,右胳膊上是个忍字,虽然都歪歪扭扭的没啥艺术感,但是看上去却让人有点打怵,大家伙儿都叫他个大龙。这个大龙可了不得,据他自己说,他在社会上混过,蹲过笆篱子。所以,他平时就很牛,别人都有那么点惧他,这也不怪他,谁让这帮人中就他蹲过笆篱子呢?就因为这个,粮库的主任就让他当了装卸队的队长。粮库主任在官场混得久了,聪明着呢。
瞎眯眯和大龙放下手中的水瓶子,在车门前一边一个,拉开架势,伸出双手去拉车门。但他俩的手刚一碰拉门上的铁销子,就一齐怪叫了一声。他俩忘了铁是热的了,被烫到了,烫得还不轻。他俩立刻就撒了手,端起了肩膀,咧开了嘴,手在胸前立刻就一阵猛甩,甩完再看手,手指肚都有点发白了。
车门还是被拉开了,十几个人钻进了车皮。温度一下子降了不少,人感觉舒服了不少。人一舒服了都免不了要嘟哝那么一句:“还是里面凉快。”于是呢,就又有人跟着说:“真凉快。”然后大伙儿就都把披在头上的垫肩铺在了车铺板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有人拧开可乐瓶子开始喝水,有人拧开雪碧瓶子开始喝水,咚咚咚,咚咚咚,车皮里一片喝水声。这回可好,活儿还没伸手呢,半瓶子水就进肚了。喝完了水,会抽烟的人就从裤兜里掏出了烟盒开始抽烟。烟盒在裤兜里都被汗水浸湿了,软了,好在里面的烟卷还是干的。
瞎眯眯坐在大龙的对面。他从烟盒里捏出一根烟,用指头捋了那么一下,递给了大龙,然后又捏出一根,也捋了那么一下,塞进自己的嘴里。他刚要摁打火机,忽然就停住了,对大龙说:“要不谁去外面看着点吧,万一老刘这天也来就废了。”说完用眼睛有意无意地瞄了一下坐在车门口的面瓜。
大龙说:“对,他娘的老刘越来越不给咱们面子了,我倒是不怕他。我上次在水稻库里抽烟,他看见了屁都没敢放一声。”又说:“可咱们还是防着点好,省了到时候我和他费口舌。”说完头就转向了面瓜,说:“去,俺们抽根烟。”下巴往外一指。
大龙说这话时,面瓜好像是已经睡着了,怀里抱着他的帆布兜,耷拉着脑袋,耷拉着眼皮,一点反应都没有。大龙有点不高兴,脸上的咬肌跳了那么两下,然后就又喊了一声面瓜,这次声音大了不少,里面有那么点恼怒,有那么点不耐烦。面瓜好像这时才听到,慢慢抬起脑袋,一双眼睛盯着大龙瞅,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看上去有那么点呆愣,就好像他真的刚睡醒一样,就好像他真的没听懂大龙说的话一样。
面瓜原先不是装卸队的,他原先是桥头站大岗的,是大龙把他整进来的。装卸队的活儿好,虽不是什么俏活儿,可挣钱多,不像站大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靠谱。所以,就有不少人想挤进来,有人就托粮库的主任,有人就托粮库的保管员,有人就托粮库的保卫科长,甚至,还有人托了粮库烧锅炉的老高。当然托大龙的人也不少,大龙在粮库说话好使,一般人都给他点面子,但除了面瓜以外,大龙还真就没把谁整进来过。他把面瓜整进来自然有他整进来的道理。一是面瓜有一身好力气,干活实在,从不藏奸耍滑。这样,遇到累活儿的时候面瓜就能替他担着些。二是因为大龙和面瓜住得近,算是对门。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对门好就好在一出门时就容易碰见,碰见了就得打招呼,这样日久天长,两家就能处一块儿去。处一块儿去就能互相帮那么一把,这是人之常情,到哪都是这个理。
因为大龙混过社会,媳妇也为此和他离婚了。没有媳妇,又不在社会上混了,吃饭就成了问题,所以呢,他有时就喜欢去面瓜家蹭顿饭吃。面瓜的媳妇为人热情,做饭还好吃,大龙爱吃。面瓜媳妇每次做了好吃的,都会让面瓜去叫大龙。面瓜一开始还乐颠颠地去叫大龙,后来不知咋的,他就有点不愿意去了。但他一不愿意去,他媳妇就会做他工作,就跟他说:“人家大龙在粮库吃得开,他正给你使劲呢,要把你整装卸队去。”但是,面瓜还是不愿意去,于是他媳妇就会撂下脸子,就会来点硬的,就会说:“看你那熊色,干了这么长时间了,还在大岗上混呢,跟你过我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可能觉得口气太硬了,怕面瓜上犟劲,于是,她就又换了口气,就苦口婆心地说:“我图意啥?我还不是为这个家着想。”这样一软硬兼施,面瓜就受不了了,就变得听话了,就痛快地去找大龙了。
再多说说面瓜。面瓜虽说干活儿是一把好手,但是,他性子却有那么一点慢。说性子有点慢,不是说他干活儿慢,是说他平时做别的事儿慢。你要是跟他说一句话,他得过一两秒才有反应,就好像声音往他耳朵里传的时候慢了半拍似的。性子慢,反应就慢,人看上去就有那么一点发怔,有那么一点发呆。所以,大伙儿平时就喜欢拿他开开玩笑,就喜欢作弄他一下,反正他也不在乎,谁说啥他都腼腆一笑,谁戏耍他,他也腼腆一笑,就好像他做了对不住大伙儿的事一样,从来也不回嘴,更别说急眼了。既然面瓜自己都这样了,大伙儿也就只能拿他不识数了,平时跑个腿儿啥的都让他去,干活儿时都变着法子让他多干。面瓜呢,其实也乐意多干,力气攒不下,何况大伙儿还能夸他。他喜欢别人夸他,谁要是说:“面瓜最能干,谁都比不上面瓜。”那他干活儿就更来劲了。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就是说面瓜的脑瓜儿有那么点不灵光,里面缺了一根或两根弦,要不大伙儿也不会管他叫面瓜。面瓜就是说一个人脑袋木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没啥能耐的意思,就是谁都可以不把他当回事儿的意思。
但不知今天咋了?大龙喊他出去看着点保卫科的老刘,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麻溜儿地动弹。不但没有动弹,他还用一双死鱼眼睛瞅着大龙。要是细看,还能发现他的眼睛里还有那么点内容,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冷,有那么一点点的怨毒,就像有一簇蓝色的小火苗子在里面烧。大龙的心没来由地一跳,不知为啥心底竟然生出了一丝冷。但他毕竟蹲过笆篱子,所以,他随即就镇定了下来,瞪圆了眼睛,歪着脑袋说:“你啥意思?听见没?让你出去放哨呢。”偏偏这时面瓜的倔劲上来了,他还是没动,还是继续瞅大龙。大龙呢,当然不能示弱,就也瞅他。俩人都不错眼珠,就那么对着瞅,那样子就像两条呲牙使横的狗,就像两只准备叨架的公鸡。他俩这么对着瞅的时候,别人都不说话了,都瞅着他俩,都没来由地有那么一丁点的紧张,又都有那么一丁点的兴奋,既怕他俩翻脸动手,又盼着他俩翻脸动手。但没多大会儿,大龙和面瓜之间的对视就分出了胜负。大龙到底没有白混社会,虽然现在落魄了,但那股子狠劲儿还在。所以呢,他的眼里就慢慢地起了狠色,起了杀气,飞起了小刀片子。面瓜呢,眼睛里就有了畏惧,有了退缩,蓝色的小火苗子就慢慢地变暗了,变小了,直到最后熄灭了。于是,他就站了起来,抱着他的帆布兜,转身走出了车皮,走到一垛玉米旁,站了那么一小會儿,然后就坐了下去,坐在了白花花的日光下。离他五米远就是圆仓子挡出的荫凉,可是他看不见,要不咋叫个面瓜呢?真是个傻子。
说起面瓜的帆布兜,就再多说那么一嘴。别人来装车皮,都是把垫肩往身上一搭,或者,往胳肢窝下一夹,手里再拎着个水瓶子,就得了。他不这样,他专门弄了个帆布兜装这些东西,四方形的,很厚实,很老的那种,是他站大岗时就拎着的。这个帆布兜对他来说用处可真大,他把垫肩叠板正了放在里面,水瓶子呢,也放在里面。有时候车皮多,晌午他还会在帆布兜里带那么一饭盒饭。是那种铝饭盒,也是老物件,上面布满了划痕,划痕里面积满了黑垢,看那样子用刷子使劲刷都刷不掉。再有时,他还会带那么几个洋柿子,或者两根水黄瓜,这样歇气的时候,别人抽烟,他就可以吃一个洋柿子,或者吃一根水黄瓜,既解饿又解渴。这么说吧,他这个帆布兜就好像是他的宝贝一样,除了干活儿,他几乎时刻抱着,别人想看他都不给看一眼,别人想摸他都不给摸一把。
面瓜刚走出车门,大龙就骂了一句。声音不是很大,要是细听呢,最后一个字就好像是在叹气,这样呢,他的这句骂人话就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意思。骂完了这句,大龙就撇了一下嘴,点着了烟,狠狠地往肚子里咽了一口,又吐出来,然后呢,他就又补了一句:“没人了呢?”这四个字说得就很有力量了,里面重新有了牛气的意思,有了轻视一切的意思。
瞎眯眯也点着了烟,然后看了一眼外面的面瓜,看完就说:“我咋觉得面瓜这些日子有点不对劲呢?”瞅了瞅大伙儿。
有人说:“可不是咋的,成天一个扁屁也不放,就好像谁欠他八万账似的,谁跟他说话冲谁梗脖子。”
有人说:“我估摸着他这是憋的,备不住他连媳妇的手都碰不着。”说完转头问大龙:“是不是龙哥?”脸上是不怀好意的笑。
大龙有点脸上挂不住:“问我干啥?以后你们说话注意点,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瞎咧咧。”
那人赶紧说:“知道啊,龙哥,这也没当他面说。”脸上赔着笑。
瞎眯眯往大龙坐的方向探了探身子,小声说:“不过你真就得防着点他。”
大龙放大了声音,豪迈地说:“防个屁,逮着我能咋地?我问你,逮着我他能把我咋地?”又转头冲着大伙儿:“我问你们,逮着我他能把我咋地?”
抽完一根烟,大龙把烟头狠狠地在车铺板上摁灭,然后冲着外面喊了一句:“面瓜,回来吧。”但他喊也白喊,面瓜就好像没听见似的。大龙有些不爽,就骂了一句:“倔得像个驴。”看大龙没喊动面瓜,瞎咪咪也喊了一句:“面瓜,面瓜,快进来吧。”可是呢,面瓜就跟一块石头似的,就跟一袋子苞米似的,不但不吭声,甚至呢,他连头都不回一下,连肩膀都不动弹一下。瞎眯眯也有些尴尬,也学着大龙骂了一句:“真是倔得像个驴。”骂完了觉得还不解气,就又加了一句:“有能耐你就别进来。”只不过这句声音很小,就车皮里的人能听到。
于是,谁也不管面瓜了,他那么不识抬举,那么不识可怜,那就让他坐那去吧,晒死他个瘪犊子活该。大家伙就开始唠嗑,东扯一句,西拉一句,唠得没有往天欢实,有一搭没一搭的。也是,天这么热,说话都费力气,谁也没心思正经八百地唠。
快两点时,车皮里也热了起来,虽然有荫凉,但是空气不流通,再说车皮的铁板也已经被晒透了,在里面摸一把都是热的。所以,车皮就变成了蒸笼,热得很,闷得很,人就像在澡堂子里洗桑拿,汗拼了命地往外冒。水瓶子里的水早喝没了,有人去打更房灌回了几瓶子水,但那水却温突突的,还有一股子闹不清的油腻味,像杀猪时褪猪毛用的热水,不但不解渴,喝了还干哕。有人就说:“这天就不应该干,就应该在家里喝几瓶冰镇啤酒,那才爽歪歪。”这话提醒了大家,于是又有人说:“对,咱们不行就一人整一瓶冰镇啤酒先喝着。”有人就说:“一瓶也就洇洇嗓子,要整一人就整它两三瓶子。”这样呢,大家伙儿就都说起了啤酒,那种冰镇啤酒,那种喝一大口就会从头凉到脚,浑身每个汗毛口都飕飕冒凉风的冰镇啤酒。
瞎眯眯就说:“行,别光说,咱现在就凑钱去买。”可他说是说,却没人往外掏钱,原来他们来装车皮时压根就不带钱,穿一身干活衣服,钱没地方放。有人就说:“白高兴了。”有人就说:“喝不到嘴了。”
大家伙儿正嘟囔,大龙无声无息地从兜里摸出了一百块钱,一张湿乎乎、皱巴巴的一百块钱,就那么拿在手里,折来折去,折来折去。有人就问:“龙哥想请大伙儿?”大龙瞅瞅那人,不吱声,低下头,继续折那一百块钱。有人又说:“龙哥,不行你先给我垫上,明天一早我就还你。”大龙抬头看看他,不吱声,又低头折那一百块钱。于是呢,大伙儿就都不吭声了,都眼巴巴地盯着他折那一百块钱,折来折去,折来折去,钱都快折烂了。最后,大龙折腻歪了,抬起头说:“你们今天一人替我扛十袋子苞米,我就请你们一人喝一瓶啤酒。”
十袋苞米并不多,一个车皮也就装六百多袋,去掉搭肩的,一人扛百十来袋就完事了,多扛个十袋八袋不算啥,也就十分钟八分钟的事。大热的天,还是冰镇啤酒有诱惑力。于是,没多想,大伙儿就异口同声地说:“好,十袋就十袋。”
可是谁去买啤酒呢?去粮库对门的小卖店,一来一回可不近乎,再说大热的天,谁愿意动弹?照说他们可以让面瓜跑一趟,以前有啥跑腿的活儿都是面瓜去,可今个儿就不一样了,今个儿面瓜有那么点不正常。想到这,大伙儿就又往外看了那么一眼。看见面瓜还坐在那,怀里抱着他的帆布兜,还是一动不動,那样子就好像他不是人一样,那样子就好像一个死人被摆在那一样。大家伙儿都感觉面瓜有点瘆的慌。他这是咋的了呢?是疯了?是傻了?
最后瞎眯眯说了话,他说:“还是让面瓜跑一趟腿吧。”别人就说:“能行?”瞎眯眯说:“能行。”别人就说:“那你去说吧。”瞎眯眯就说:“看我的。”然后呢,就从大龙手里接过了一百块钱,走出了车门。
面瓜满脑袋是汗,都淌成溜了,可是他也不擦一把,大厚嘴唇子都起皮了,可他也不喝一口水,他就那么坐着,真像一个傻子。瞎眯眯咳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然后才说话。他说:“这帮家伙,都太不讲究,都各顾各。人家大龙都答应给咱们一人买一瓶啤酒了,可他们谁也不去,都想喝现成的。”看看面瓜不吭声,又说:“谁像咱俩,从不计较,不行我就跑一趟得了。哎呦,前天装车皮扭了一下腰,这还没咋好呢,还得伺候这帮瘪犊子。”说完又看看面瓜。面瓜这时抬起了头,看了看瞎眯眯,说:“他们总拿人不识数。”瞎眯眯说:“可不是吗?”面瓜又说:“总拿人不识数。”瞎眯眯说:“别说了,我知道。”说完就准备走。这时,面瓜就又说了:“我去。”说完就站起身来。瞎眯眯说:“别介,我去吧。”面瓜说:“我去。”很坚决,不容反对,伸手从瞎眯眯手里抢过了一百块钱就走。瞎眯眯回头冲车皮里乐了那么一下,面带得意,又冲面瓜的后背大声喊了那么一句:“买十二瓶,要拔凉拔凉的,要结冰碴的。”
面瓜背着一袋子啤酒回来了。一瓶瓶拿出来,十二瓶,墨绿色的玻璃瓶上布满了水珠,一摸拔凉拔凉。大家伙儿兴奋起来,纷纷伸手去拿啤酒,一眨眼的工夫,啤酒就没了。十三个人,十二瓶啤酒,面瓜的反应也真够慢的,到这时他才知道啤酒没有自己的,自己白给他们跑腿了,他们根本就没带他这一份儿。他们还是拿他不识数,还是拿他当二百五,还是拿它当傻子。于是,别人正要起啤酒的时候,他就喊了那么一嗓子,这一嗓子声可真够大的了,都震耳朵,像是响了一个大炮仗,像是好好的车胎爆了一样。大家伙儿吓得一激灵,都看向了面瓜。
“我看谁敢喝!”面瓜扯着脖子喊了这么一声,满脸通红,眼珠凸起,脖子像眼睛蛇一样粗壮起来,两根大脖筋涨得老高,一蹦一蹦的,好像里面的血要马上鼓出来一样。大家伙儿被镇住了,谁都没敢起啤酒盖子。这样僵持了能有半分多钟,空气都好像凝固了一样,誰都不知道该咋办,是接着起啤酒喝呢?还是放下啤酒瓶呢?关键时刻大龙说话了。大龙说:“兄弟,你这是咋了?”声音是和蔼的,亲切的,那口气就像是亲哥哥在询问受了欺负的亲弟弟一样。“你们都拿我不识数,都拿我当傻子。”面瓜继续喊,带着愤怒和委屈,眼珠里冒着火,眼圈里汪着泪。大龙说:“看你说的,在一起干活,都是兄弟,谁能拿你不识数?谁能拿你当傻子?”又说:“你跟我说说,都是谁拿你不识数了?”面瓜呢,马上就指着一个人:“你。”又指向下一个人:“你。”然后,他就接着往下指:“你。”最后把指头指在了大龙的鼻子前:“还有你。”大龙一惊,然后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一整脸色说:“面瓜,这话你说的就有点过了。是不是啤酒没带你的份你就来气了?我跟你说面瓜,这啤酒是我买的不假,可事先我都说好了,谁也不能白喝,谁要想喝一瓶啤酒,谁就得替我扛十袋子苞米。他们都答应了,我才买的。你寻思寻思,我要是白给你买一瓶,他们得咋想?”
大龙这么一说,面瓜一下子就愣住了,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大龙说得确实对,确实他不该喝一瓶啤酒。但是,他随后就反过味了,就说:“你也没跟我说啊,再说了,大热天的我给你们跑腿,咋也得给我带一瓶吧,不还是拿我当傻子吗?”
大龙说:“好,我现在跟你说也不晚,这总共是十二瓶啤酒,一瓶啤酒扛十袋子苞米,总共是120袋苞米,你要是能替我扛120袋苞米,这些啤酒就都归你喝,你看怎么样?”说完转头对大伙儿说:“你们谁也别喝了,都给面瓜留着。”然后他就盯着面瓜瞅,脸上有那么点笑,是挑衅的笑,是冷笑。“怎么样?你能不能扛120袋苞米?”
面瓜的脸涨得越来越红,像正在使劲下蛋的母鸡,脑门上呼呼往下淌汗,吭哧了半天,也没憋出一个字儿来。大家伙儿都瞅着他,不是好眼光,是那种看热闹的眼光,是那种看傻瓜的眼光。而且呢,还都笑,不是好笑,是不怀好意的笑,是幸灾乐祸的笑。大龙板着脸说:“你要是不愿意扛,我也没办法,那俺们可要开喝了。”说完冲着大伙儿一摆手。
面瓜又喊了一嗓子:“我扛!谁也不许喝。”大龙好像是正盼着面瓜这句话呢,面瓜刚说完,他马上就大喊一声:“好!”冲着大伙儿再次摆手:“都别动,都给面瓜留着。”又说:“现在不早了,都出去装车,咱们十二个人,俩俩一伙儿,先给面瓜搭肩,一伙儿搭20袋,搭完就换人。等面瓜扛够120袋了,咱们再一起装。大热的天,咱不在这耗了,赶紧整完,回家消停地喝啤酒去。”大家伙齐声叫好,像起哄,更像是要去看什么热闹。
大龙他们十二个人,分成了六伙儿,每伙儿两个人。一伙儿要是给面瓜搭肩,剩的人就都到粮仓子的荫凉里歇着。面瓜扛袋子的速度那叫一个快,一袋子苞米上肩,他几步就跑到了站台边,一脚踏到跳板上,借着跳板的弹性,一下子,另一只脚就跨进了车门里。然后,他三四步就到了车皮的一头,双肩那么一抖,袋子就飞了出去,不偏不斜,想码在哪就码在哪,都不用再摆正。丢下麻袋,面瓜几步又跨出车皮,朝着苞米垛跑去,离苞米垛还有好几米远呢,两个搭肩的就把袋子飞了过来。面瓜一猫腰,一偏头,两腿一分一蹲,袋子就上了肩膀,就着麻袋的冲劲,滴溜一下转过身,就又跑向了车皮。
可是,面瓜并不是每个袋子都能舒舒服服地接到肩上。搭肩这活儿一般是俩人干,一个拿头,一个甩尾儿。拿头的负责掌握袋子的方向,甩尾儿的负责把袋子甩出去,甩到扛袋人的肩上。按理说180斤的袋子搭起来并不费劲,对他们这些装卸工来说都不是个事儿。但是,这次可不一样,这次他们好像是跟面瓜有仇似的,故意不好好干,就想整治整治面瓜,就想让他吃点苦头,要不是因为他胡搅蛮缠,他们拔凉拔凉的啤酒早喝到嘴了,他们能不生气吗?他们搭肩时就都动了坏心眼子,两人相互那么一瞅,就心领神会了,都不用现商量。一般老装卸工都知道,搭肩要想调理人,不是把袋子往高甩,也不是用力砸,而是尽量压低袋子,平着出去,这样的袋子最难接。所以,面瓜今天接肩就挺费劲。每次接肩,不管面瓜把身子俯下多深,袋子都擦他的脑瓜皮,有几次险些就撞在他脑袋上。这样呢,他接肩就很别扭,不但别扭,还有那么点危险。但是,面瓜却一声不吭,就好像不知道他们要坏他一样,还那么闷头扛,还那么闷头跑,飕飕的,像一匹撒欢儿的马。
天太热,面瓜刚扛了三十多个袋子,衣服就都粘在了身上,尤其是裤子,全箍在了屁股和大腿上。这样,他跑起来就很费劲儿,一迈步,裤兜子里就咕叽咕叽响,那动静就好像有好几只蛤蟆在里面装着一样。于是,面瓜就脱了上衣,又脱了裤子。这样,面瓜再跑起来就没了束缚,就轻松了不少。
面瓜的身体里好像藏着使不完的劲儿,虽说搭肩的人都在调理他,让他接肩的动作很难受,很费劲儿,但他好像是感觉不到似的。他身上的肌肉一条条的,一块块的,尤其是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都往外鼓着,看那样子比石头还硬。他个子高,步子大,一步都快赶上别人两步了。他一迈步,那些肌肉就一蹦一蹦的,不安的,亢奋的,像是要爆炸一样。他一跑,他两腿间的物件就跟着有节奏地晃,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很滑稽。
大伙就笑,在荫凉里没心没肺地笑。面瓜呢,往他们那看了那么一眼,没吱声,继续扛着袋子跑,更快了。
最后一伙儿搭肩的是大龙和瞎眯眯。他俩总共给面瓜搭了25个袋子,不光是他俩,之前给面瓜搭肩的那些个人,每伙儿也都给面瓜多搭了好几个袋子。他们是心照不宣的,事先也没商量,但是,他们就是要让面瓜多扛几个袋子。你不是要自己喝啤酒吗?就让你多干,不能便宜了你。再说了,面瓜也不识数,让他多扛50个袋子估计他都不带知道的。既然不识数,那为啥就不让他多扛点呢?
面瓜总算是扛完了。这期间他连一口水都没喝,到了后来,他身上都没有汗了,没有汗,他的皮肤就灰扑扑的,就跟水泥地的颜色差不多。但是,他的胳膊上、背上却闪着一粒一粒白色的小光点,针鼻那么大,就像谁在他身上撒了一把细盐面一样。对,那就是盐,是从汗里凝出来的盐。
面瓜走到他的帆布兜前,拿出了他的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一直喝,一大瓶子水,都被他灌进了肚子。面瓜是真渴了,要不谁能一口气喝一大瓶子水?
面瓜喝水的时候,大伙儿就纳闷地瞅着他,这个傻子,他咋就不喝啤酒呢?啤酒不都是他的了吗?
喝完了水,面瓜一抹嘴巴,撲通一声坐了下来,脑袋就像秋天的葵花头一样,耷拉在了胸前。面瓜太累了,好像是站都站不稳了。要在平时,这一百多袋子苞米对他来说都不算啥事儿,不带闪腰岔气的,可今天不一样,今天太热了,今天他用的劲儿又太猛了,最主要的是他连口水都没喝,连口气都没喘,就像是赌气一样,就像是挣命一样,一直跑,一直扛,就跟傻子一样,能不累吗?
瞎眯眯说:“咋地?面瓜,啤酒都是你的,你咋就不喝呢?”
面瓜抬起脑袋说:“你们喝吧,算我请你们的。”面瓜真是累坏了,说这句话时都没劲儿了,都打蔫了,好像迷迷糊糊说了一句梦话一样,好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一样。
但是大伙儿还是听见了他的这句话,听见后,他们就都一愣,紧接着呢,他们就都乐了。有人恍然大悟地说:“面瓜原来是想请咱们喝啤酒啊。”有人面露喜色接着说:“面瓜真够意思。”于是呢,大伙儿就都去拿啤酒,你一瓶,他一瓶,十二个人,正好十二瓶,还是原先那个分法。啤酒拿到手,大家伙儿就用牙嗑开了啤酒盖子,往嗓子里灌。“还凉着呢。”有人喝完一口,打了个嗝,骂了一句。他们叫着好,喝着啤酒,一个个都兴奋起来,那样子就像蔫吧的小苗刚被浇完水一样。
面瓜抬起脑袋,很吃力的样子,好像他的脑袋不是脑袋,是石头蛋子。他呆愣愣地瞅着大伙儿喝啤酒,有人喝着喝着,眼睛就瞅见了他,于是,就冲他笑那么一下;有人喝着喝着,眼睛也瞅见了他,就冲他竖了一下大拇指。面瓜看着他们,脸上就有了那么点高兴的表情,就好像是他自己也在喝啤酒一样,很舒坦的样子,很享受的样子。到了后来,谁再瞅他笑,他就也笑一下,他的笑里有那么点害羞,有那么点感激,还有那么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就好像是他正在招待贵客一样,
喝完了啤酒。大家伙开始装车,不到两小时,车皮就装利索了。关好了车门,大龙使劲地咳了那么一声,然后大声说:“今个儿热毁了,咱们必须再整点冰镇啤酒。”看看大伙儿,又说:“去俺家,抬他几箱子,管够。”有人就说:“咋地,龙哥还要请客?”大龙说:“算个屁,多大的事儿,喝就得了。”于是呢,大家伙儿就带着笑脸朝大龙叫起好来,纷纷说还是龙哥最够意思,还是龙哥最讲究。龙哥呢,也不谦虚,也不客气,好像请大伙儿喝啤酒根本就不是个事似的。
说完这些话,大龙走到了面瓜跟前,说:“你不是不喝酒吗?刚才十二瓶啤酒你都没喝,你就别去了,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吧。”其实,面瓜本来也没打算去,所以,他就没吱声。他没吱声,没表现出尴尬和失望,大龙就有点不得劲。于是他看了看面瓜,又说:“你比我牛多了,我买啤酒是让别人替我扛袋子,你可好,自己全扛了,扛完了自己还不喝,都给别人喝了,你这是冲我使劲呢吧?咋地,龙哥哪儿得罪你了?这么使劲撅我。”
面瓜说:“没撅你,就是想请大伙儿喝一瓶啤酒。”大龙说:“想请大伙儿喝一瓶啤酒,你他妈的就请,自己拿钱去买,你整那一出是干啥?我他妈的白使劲把你整进来了,多少人跟我说过,我都没松口。”说完呢,还不解气,就抬起右手,用右手的食指往面瓜的脑门上杵,杵了一下,又杵了一下,一边杵,一边说:“面瓜,以后你给我听着点,别惹你龙哥,记住没?”面瓜的脑袋被杵得一梗一梗的,但他就是不说话。大龙就接着杵,咬着牙问:“记住没?记住没?记住没?!”面瓜呢,还不吱声。这时瞎眯眯就把大龙拉走了,说:“赶紧地吧,喝啤酒要紧。”
大龙刚迈两步,刚才不说话的面瓜说话了,他对着大龙的后背说:“大龙,我跟你说一个事。”大龙很奇怪,其他人也都很奇怪,都停住了脚,转过头来看面瓜。面瓜忽然又不会说了,吭哧半天也说不出来了。大龙说:“有屁就放。”面瓜看了看其他人,说:“咱俩到那边说去。”说完,就伸手指了一下远处的圆仓子。大龙说:“有啥话还能背人,就在这说。”其他人也跟着说:“就是,啥话还背着我们,就在这说吧。”他们都觉得面瓜今天奇怪,先是不像往常一样,痛快地去给他们放哨。第二个呢,就是喝啤酒那一出戏。现在又找大龙要说话,那表情还挺严肃的,看不出半点呆,看不出半点傻,瞅那样比正常人还正常。大龙就说:“就在这说,没闲工夫跟你扯犊子。”面瓜使劲吸了一口气,半天也没呼出来,闭着嘴,脸肿了起来,红了起来,好一会儿,他才把气呼出来,慢慢地呼,然后对大龙说:“你以后别上俺家吃饭去了。”
大龙瞪圆了眼睛,看着面瓜。“你说啥?咋,吃你家一口饭是我看得起你。”又说:“要不你给我滚蛋,滚出装卸队,还去站大岗去。你是咋进来的,你心里没有点数吗?”其他人就笑,有人就看热闹不嫌事大,说:“咋的,大龙勾引你老婆了?”面瓜的脸更红了,没理那人,继续一字一顿地对大龙说:“你今天必须答应我,你以后不要去我家了,要不……”
“要不咋地?”大龙恼了,在这么多人面前,他还没丢过面子呢,可今天面瓜却让他丢尽了面子,先是抢了他的风头,用他的钱请大伙儿喝了啤酒,现在又跟他整这一套。“我还真就得接着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不欢迎我,你媳妇欢迎我。我倒要看看,在你家是你说话好使,还是你媳妇说话好使?就你那熊样我也不是不知道,你媳妇放个屁你都得老老实实的。咋地,今天吃错药了?”
面瓜的脸更红了,眼珠子突了起来。他又问了一遍:“你别去我家行不行?明天我不来这干活儿了,还去站大岗。”
大龙说:“还真就不行。你要没跟我说这事,兴许我就不去了,我找乐的地方有的是,我还真就不乐意去你家了,我有点腻歪了,可是你这么一说呢,我还真就得去,不但去,还得天天去。”
面瓜不再说话,把帆布兜放在地上,打开,伸手进去,马上,他就摸出了一把菜刀,一把背厚刃薄,砍人一定很疼很要命的菜刀。“大龙,你他妈的,今天我要杀了你!”面瓜像疯子一样喊着,把菜刀举在自己的胸口前,冲着大龙比划着。大龙吓了一跳,脸一下子就白了。不光他吓了一跳,其他所有人也都吓了一跳。面瓜今天整的这一出又一出也太出人意料了。按理说面瓜就该有个面瓜的样,就该老老实实,就该低眉顺眼,怎么都应该,就是不应该拿把菜刀要杀要砍。真是让人纳闷,谁都没看出来面瓜竟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然在帆布兜里藏了一把菜刀。这时大伙儿才呼啦一下明白,明白面瓜为啥总紧紧地抱着他的破帆布兜,原来里面藏着一把杀人的菜刀。想到这,不少人就感觉后脖颈子凉了那么一下,心里就有了那么一点后怕,多吓人啊,原来看着呆傻的面瓜竟然时刻准备着杀人,原来大伙儿都一直处在被杀的危险里。
大龙到底是没白蹲笆篱子,关键时刻,他马上镇静下来。他看出来了,看出面瓜没有真敢砍他的胆量,他就是血冲到了脑瓜顶,就是上来了一股蛮劲,上来了一股虎劲。想到这,大龙就立马决定要用自己的气势压倒面瓜,这是他惯用的手段,好使着呢。于是,他就用冷冷的眼睛盯着面瓜的眼睛,后槽牙使劲那么一咬,脸上起了狠色,升起了蔑视。看面瓜手里的菜刀越抖越厉害,他觉得时机到了,于是,他立刻就骂出了口。他骂:“面瓜!你敢跟老子动刀,老子玩刀的时候,你这怂包还淌大鼻涕呢!”他嘴里这样骂着,两只手也没闲着,先抬起左手,指着面瓜的鼻子,又抬起右手,砰砰地拍自己的脑瓜门子。“你要是你爹的种,你就朝这砍,你要是个老爷们,你就麻溜地给我来一刀。”
这时,大伙儿也都围了上来,想要去拉开面瓜。瞎眯眯伸手去抓面瓜拿菜刀的手,一边抓,还一边说:“面瓜,看你咋这样呢?快把刀收起来。”瞎眯眯他们要是不来拉,面瓜的胆子就有可能越来越小,抓刀的胳膊就有可能越来越软。他这么一拉,面瓜反倒来了劲。所以说,瞎眯眯和其他人其实是帮了倒忙。瞎眯眯的手还没摸到菜刀,面瓜就那么一拧身子,随后菜刀就对准了瞎眯眯,“你滚!你滚!今天谁拉着我,我就杀谁。”说完,手里的菜刀就一顿乱挥,一顿乱砍,同时呢,他嘴里还大喊着“杀——杀——杀——”再看他的脸,已经红得发紫了,眼睛一直往外突,都快要掉出来了。瞎眯眯赶紧往后撤,其他的人也呼啦啦赶紧往后撤。挥舞一圈后,面瓜借着疯劲,手里的菜刀直接就砍向了大龙的脑袋。大龙急忙一躲,菜刀贴着他的肩膀劈了下去,就差那么一根头发丝,就能把他的膀子卸下来。
“面瓜,你这家伙,你真下死手啊?”大龙一边后退,一边指着面瓜喊。面瓜也不再吱声,向前跨了两步,菜刀又一次劈向了大龙的脑袋。大龙一下子就明白了,面瓜这是真疯了,吓唬不住了。所以呢,他转身就跑,不跑不行,再不跑就不是面瓜疯了,而是他疯了。他跑,面瓜就追。大龙先是照直跑,看跑不过面瓜,就左跑几步,右跑几步,画着圈跑。最后他实在没招了,他就往瞎眯眯他们那跑。但是,他往人堆里跑也不管用,他刚跑进人堆,瞎眯眯他们就轰的一下散开了,就像是一块石头砸进了蝇子堆。就这样,眼看面瓜就追上大龙了,大龙脚下一加劲儿,跑到了圆仓子那,开始绕着圆仓子跑。圆仓子可真挺大,底下两米高是石头基础,上面都是砖砌的,直径得有十五六米,一圈就有四五十米。大龙一圈圈跑,跑着跑着,一下子迎面撞见了面瓜。别看平时面瓜傻不啦叽的,可是这会儿他却忽然聪明起来,他追了几圈,不追了,转过身来在原地等。大龙吓出了一身的白毛汗,赶紧调转身子,继续跑。跑了半圈,他觉得这样跑下去不是个法子,说不上哪下就得被面瓜逮着,就得被面瓜砍上几菜刀。于是,他就急中生智,顺着圆仓子的铁扶梯噌噌爬了上去,一直爬,一直爬,爬了二十来米,一直爬到了圆仓子顶上的小平台。
趴在平台上的铁栏杆上,大龙呼呼地喘气,还没等喘匀呢,就冲着底下的面瓜叫了起来:“面瓜,你敢跟老子动刀,看我明天不找人整死你!”面瓜呢,也激动起来,但他激动归激动,不会骂人,也许是真疯了,忘记咋骂人了。他站在圆仓子底下,用手里的菜刀指着上面的大龙,嘴里喊:“杀——杀——杀——”
到了下午五点,天已经不那么热了,不但不那么热了,还起了一股小凉风。小凉风吹在身上,大伙儿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忍不住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伙儿抬头往西看了那么一眼,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就吓了一跳。原来西边来了一大块黑云,比山还要高,比山还要大,云底是平的,越往底下就越黑,到了最底下,黑得就跟锅底似的。而且,这云还是翻滚着的,云顶上就像开了锅,咕嘟咕嘟翻着花。这是要下雨了,不是小雨,是大雨,整不好就是暴雨。
面瓜呢,好像不知道要下雨一样,他就守在圆仓子下面,就守在铁扶梯旁边,也不往上爬,当然他也不坐下,也不来回走走,就跟一根木头橛子一样,定在了那。
眼看就要下雨了,瞎眯眯他们试探着又过来劝面瓜,就跟面瓜说:“你看要下雨了,不行就让大龙下来吧,有啥话下来再说。”面瓜呢,就跟没听见似的,还是一动不动。瞎眯眯他们就又说:“都在一起干活儿,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来那么大的仇?再说了,你能来这干活儿,还不是多亏了人家大龙。”可是,面瓜还是不吱声,他不吱声,瞎眯眯他们就又想伸手把他拉走,可是他们一伸手,面瓜就不干了,就又用菜刀比划他们。后来,瞎眯眯他们不劝了,也不敢劝了。但是,不劝了他们也不好意思回家,人家大龙还在圆仓子上面呢,人家大龙刚才还说请他们喝啤酒呢,他们咋好意思回家。于是,他们就都走到了圆仓子西边的罩棚底下,这样即使是下雨,他们也挨不到浇。
眼看要来大雨了,大龙也着急起来,于是,他就不骂面瓜了,不但不骂了,他还开始跟面瓜说好话。他心里想了,面瓜就是面瓜,心眼不好使,就是傻瓜一个,和这样的人硬在这耗着,不值当,不但不值当,而且还掉价,这要是传出去,还不丢死个人,白在社会上混了。于是,他就说:“面瓜兄弟,咱有话好好说,你看龙哥我啥时候亏待过你?”说完他看看面瓜,可是面瓜还是没动。于是,他又说:“我知道,以前吧,俺们都好和你开个玩笑,有时呢,还让你多干点活儿,可面瓜你得知道,那可不是拿你不识数,更不是拿你当傻子。”他说完了,以为面瓜会吱一声,但面瓜压根就跟没听见似的。大龙看面瓜没啥反應,就顺着梯子往下爬了一段,爬了一段觉得不保险,就又停下来对面瓜说:“行,龙哥听你的,以后不去你家吃饭了。”又说:“你可能冤枉龙哥了,以为龙哥老去你家,是图你点啥呢,其实不是,你可不能听他们胡咧咧,他们就喜欢瞎扯。”看面瓜还不吱声,他觉得有点门,就大着胆子往下爬,谁知快爬到底的时候,面瓜却忽然冲到了梯子旁,举着菜刀对着他高喊:“杀——杀——杀——”大龙吓得像猴子一样又爬了上去,爬回了小平台。
完了,这面瓜是彻底疯了。大龙想,就冲着瞎眯眯他们喊:“你们这帮家伙,就知道看热闹,快去找老刘,让他赶紧给派出所挂电话,就说有人要杀人,让他们赶紧来,来晚了就出人命了。”
于是,瞎眯眯就跑到了保卫科。保卫科的老刘正在床上睡觉呢,屋子里一股酒味,应该是中午没少喝,又睡一下午了。瞎眯眯捅了捅老刘,老刘哼哼两声没动弹。瞎眯眯壮了壮胆子,又使劲捅了捅。老刘睁开眼,看清是瞎眯眯,骂了一句:“又出啥事了?你们这帮玩意,一点儿小事也找我。”
瞎眯眯说:“这次不是小事,是大事,是杀人的事,你快点给派出所挂电话吧。”然后,就把面瓜要杀大龙的事说了那么一遍。老刘骂了一句:“这个混账大龙尽给我惹事,你说他怎么就惹到面瓜了呢?是不是他和面瓜媳妇搞破鞋的事让人家知道了。”瞎眯眯说:“不好说。”老刘就穿鞋往外走,瞎眯眯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话机,说:“你不给派出所挂电话啊?”老刘说:“挂个啥,你们这帮兔崽子还嫌给我惹的事少啊。”
来到圆仓子下。老刘对面瓜说:“面瓜,你这是干啥?怎么动起刀了呢?快收起来,要不一会儿派出所知道了,该来抓你了。”说完就伸手去拿面瓜手里的菜刀。面瓜一转身,躲了过去,然后又喊了起来:“杀——杀——杀——杀了他我偿命。”但是,喊是喊,菜刀却没对着老刘,菜刀对着上面的大龙。
老刘没办法,望望天,黑云已经到了头上,而且越来越低,都快压到圆仓子顶了。知道一时半会儿整不了面瓜,他就扯着脖子对大龙喊:“你咋惹面瓜了?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大龙说:“我咋惹他了?我惹他干啥?”老刘骂了一句:“就你那熊样的,我还不知道,快点跟面瓜说点软乎话,眼瞅着就要下大雨了,你要不说,就等着被大雨拍吧。”转身又对面瓜说:“你想咋地,就想杀他?”面瓜不吱声。老刘叹了一口气,又和蔼地问:“面瓜,你跟刘叔说说,到底咋回事?刘叔给你做主,收拾这个王八羔子。”听了老刘的这句话,面瓜像走丢的孩子找到了妈一样,一咧嘴,几乎哭出声来,面瓜说:“他总拿我不识数,总拿我当傻子,其实我啥都知道,他以为我不知道呢,其实我啥都知道。我今天就要杀了他。”说完,又举起菜刀,对着上面的大龙比划起来,声嘶力竭地喊:“杀——杀——杀——”
老刘说:“按理说这个犊子也该杀,可是除了杀他,咱就没别的招了吗?快跟刘叔说说,不行我张罗张罗,让他明个儿请你一顿,给你赔个不是,你看中不中?面瓜最听刘叔话了,今天咋的就不给刘叔面子了呢?你看这雨马上就来了,你们不怕挨浇,可刘叔不怕吗?我不得在这陪着你们吗?”
面瓜抬起脑袋,看着老刘,嘴张了张,又闭上,张了张,又闭上。老刘赶紧慷慨激昂地说:“没事,你说,我给你做主。”
“让他管我叫一声爹。”面瓜说。
“啥?”老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又问了一句。“让他管我叫一声爹。”面瓜又说。老刘乐了,说:“好,这还不简单。”对着大龙喊:“你给我听着点,以后你不能拿面瓜不识数了,别总想欺负俺们面瓜。面瓜说了,你今个儿只要管他叫一声爹,这事就算过去了,快点,你赶紧喊一声。”
大龙喊:“想啥呢?我爹早死了,他是哪根葱?”
老刘说:“你瘪子快点给我喊,要不你别想在粮库混了,明天我就找大主任,让你滚犊子。”又说:“叫声爹你能少一块肉是咋的?你还不知道面瓜的脾气吗?你和他一般见识干啥?”说完直冲大龙使眼色。可惜大龙太高,根本就看不清楚。
僵持了老半天,大雨点子已经开始砸下来了,不多,但是大,砸在地上,噗地冒一股白烟,变成一个个硬币那么大的湿点子;砸在人身上,火辣辣的疼,像是石头子从天上撒下来一样。老刘急眼了:“你到底喊不喊,不喊我可不管了,你今天也别下来了。”
大龙喊:“行,不就是叫一声爹吗?”于是,就喊了那么一声爹,声音不大,底下勉强能听得见。喊完了就说:“行了吧?我可要下去了。”面瓜用菜刀指着大龙喊:“不行,声音太小,你得让他们都听到你管我叫爹。”说完回手一指远处罩棚下的瞎眯眯他们。大龙狠狠地骂了一句:“面瓜,今天算你有种,算你狠,我就再喊一声,你给我听清了。”于是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爹——”
面瓜举起菜刀,照着圆仓子底座上的石头使劲那么一砍,刀把立时就歪了,刀刃立时也卷了。然后,面瓜扬起了胳膊,使劲那么一抡,菜刀出了手,飞出去了,飞得可真远,落在了远处的水泥地上,蹦了那么一下,又蹦了那么一下。
這雨可真够大的,都下冒烟了。在漫天的大雨里,面瓜抱起了他的帆布兜,慢腾腾地往粮库大门那走。这时老刘早已经躲在了罩棚下,大龙也已经爬下了圆仓子,跑到了罩棚下。他们就一起看着面瓜,看着他在大雨中越走越远,越走越小,还没走到大门呢,就看不清了,好像他被大雨浇没了一样,好像他也变成了雨一样。
老刘对着面瓜的方向骂了一句。瞎眯眯也对着面瓜的方向骂了那么一句。大龙跳着脚,扯着嗓子也骂了那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