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俊
扎根
20年,20年了,没在故乡歇脚。故乡不远,在小城东北方,开车30多分钟就到了。故乡的山,海拔400多米,不高不矮,刚刚好。娘说,谁说我儿矮,我儿不高不矮,刚刚好。有人说娘矮,我也说,谁敢说娘矮,娘不高不矮,刚刚好。在每个人心里,故乡总是那个高矮胖瘦刚刚好的地方。也许,在故乡眼里,我也是那个刚刚好的人。今夜,我终于回了故乡,还在故乡歇脚。风在广袤的原野呼啸,我听到了故乡稳健的心跳,一个声音,从辽远的北方,沿着云彩的流向,摇动了门前的风铃,“孩子,今夜刚刚好,你终于回到了我的怀抱。”
娘不紧不慢走进了卧室,拿出了那件衬衫,黑色主线,正方块白丝条,细红五星斑点,新崭崭,折痕匀称而饱满。娘说,20年了,还和新时差不多,质量很好,买时花了不少钱。掐指一算,是1998年,我刚读高中。爹娘在街上盘了间门脸,做起了五金。天不亮,娘就起来搬货摆摊,到了冬天,娘的咳嗽声把我吵醒,日头已经挂在东墙了。那几年,高中食堂稀粥1毛,水5分。娘说的“不少钱”,应在20元以上吧。一件衬衫20元,快赶上北上深广了。应是当时流行的款式,细摸之下,袖口有撕印。娘说,老鼠咬的是圆印。这道口子半搾长,明摆着,抓挠的痕迹。大抵是少年时,与同学一次冲突留下的。
草草洗完澡,我穿了这件花纹斑驳的衬衫,躺床上。一边熟睡的儿子,奏起了细碎的鼾声。故乡的夜,安静如水。过惯了喧嚣生活的我,像置身另一个世界,桃花源。四邻,在相差无几的节点,熄了灯,进入黑色。而我,像一只春上从圣路易斯飞回的乳燕,辨别不了故乡的风向。在小城,白夜无界,生物钟紊乱,似乌鸡堕化。啪、啪、啪……得了谁的令,拉灯声,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如管弦乐起。故乡的新屋,四面环山,山上开了白茶花。门前一条小溪,昼夜吟哦。正对小溪的偏窗,屏蔽了溪声,甲壳虫振翅声,却在夜里突兀。
今夜,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故乡总与我作战,让我一败涂地。我努力梳理故乡碎事,企请它的原谅。新屋之下,几间矮房,犹在眼前。祖父生命最后一年,在矮房度过。矮房之前,是二妈的一厢菜地。故乡的身世,藏在里面。娘说,每次回城,幼小的儿子扭头望那掉到路基以下的矮房,她的泪,突然涌了出来。说是故乡的人,却连个歇脚地也没有,就像浮萍,扎不了根。这20年,我连带儿子,成了故乡的浮萍。
但今夜,我终于在故乡扎了根。故乡的柴垛,在檐前瓦后,堆成了小山。黄狗趴在了山上,竖了耳朵,为故乡看门瞧院。难得艳阳天,日光温柔,拂过故乡的山川草木,留大地一片静好。村庄中心的老杏,在九月结尾,播撒了一地银黄。暮秋的风,拂过遒劲的枝丫,火焰在燃烧,黄色的海,波浪翻滚。老杏根系牵连,深扎在地,在夏天,送树下的三嫂家一片阴凉。童年的夏夜,萤火虫在飞,我在追。追着追着,追到了三嫂家的院子,听三爷讲故事。三爷讲着讲着,我就去见了周公。老杏,和我初见时的,没啥区别。走过漫长岁月的它,成了故乡长寿的地标。在庄户人家眼里,老杏知晓万世。
芦苇是故乡暮秋的亮点,在原野上,成了风的灵魂。长在水岸的芦苇,“蒹葭”苍苍,从《诗经》里钻出来。清浅的小溪,在画布上流淌,风摇曳,苇叶招展,抬头低头,自成一派优雅精致的风度。阳光刚刚好,大而不腻,让人百看不厌。在细部,俯身,拨拉,嗅闻,品尝,一股道不明的自然气息,溢流其上,让远离故乡的我,结了游子的蛛网。恨不能,赤身裸体,和天姿绰约的“蒹葭”来一个拥抱,让须发飞白的芦絮,洗净我的世俗,还我一个初心。
娘说,“石马姑娘”被压在了进村的马路下,在尘土里,安了家。姑娘变作了石马,在故乡的大地上,追求,守望,游弋,彷徨,气馁,欢笑,等着如意郎君的到来。中国大地上,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存了一个望夫石,沧海桑田,万代守候。作为一条巨石的石马,呈靠椅状,我称之为小靠椅。小靠椅泊过无定的灵魂,停过我的身躯,在某一黄昏,我甚至靠在了它的椅背上,歌唱,哭号,热烈,低回,用一种饱含热血的东西,抒情写意。
我隐约记得石马的身位,却无从找见,只见到了,飞扬的“蒹葭”御风而动,留给大地一阵响亮的鸟声。潜伏在野的一群莫名的鸟,伏在芦苇荡,逡巡故乡的风吹草动,留意每一辆车驶过的鸣笛声,监视人的一举一动。女儿在奔跑,风从她的发梢掠过,吹起了一片發丝的海。马路牙子上,铺天盖地地长了野花杂草。地上浮动了几株柔弱的蒲公英,结了白色的圆球,女儿迎上去,鼓足了口气,吹散开来。女儿的脚,腾在半空,激动地说,“爸爸,这就是你的故乡,真美呀!”“也是你的”,我告诉她。
芦苇荡上空,亘古的白云,在某一似曾相识的位子,游荡,漂浮,与漫山遍野的茶海,相得益彰。天边分不清云和茶的界,几乎合二为一。远山,在画的中央,缓缓移动,到了浮云的身侧。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交织,像远去的族人,站在异度空间,隔了云海,与我神交。我是故乡一片云,也终将在故乡的土地上,游弋,漂泊,回归,和族人,站在一起。
我知道,在读二年级的女儿眼里,故乡离她很远,甚至,都没有故乡这个概念。女儿站在山坡,草地,芦苇荡,茶园,柴山,及每一个能站立的地方,兴奋,欢呼,歌唱,感受故乡的暮秋,带给她这个少年的视觉冲击。也许,初体验故乡,她多半充满了好奇。不像我,纯粹的农孩。她出生在小城,不多涉足乡事,蜻蜓点水式介入故乡。
故乡的芦苇,是我取暖的草料,给寒冬的火钵,添了热度,续了温存。火钵走过的路,曲折,蜿蜒,翻山越岭,涉水凌波,直通小学部。蜡杆火柴,划好,点上去,砰一声,遍野的草,瞬间成了一片火海。专拣田埂的草,如此一来,火险降到低点。蜡杆火柴场,在离故乡不远的另一个镇子。故乡的巷子,常游动一个挑着小挑的人,蜡杆火柴成了内供的货。芦苇荡,烧得黑一块,白一块,到春天燕子回,又是一派蓊郁葱茏。
怀念娘的千层底儿,板实,耐磨,轻便,穿脚上,行如风。桃花盛开的时节,后河边,小镇照相馆的摄影师小徐夫妇,给我们姊妹拍了平生第一张照片。相册里,复原的童年,踏着娘的千层底儿,温暖,妥帖,欢快,如烟在脑海萦绕。
故乡的枫杨林,20年前,绿油油的辣子(虫),停在枝头,或随风落到了人家的脖子上,让那里长了大大的包。痒痒的,手一抹,便游动了一条红蚯蚓,从鬓角一直红到脖子,不放过一处。如今,枫杨林消失了,给我和四邻做了新家的宅基。我的故乡,楼房层叠,逐渐接近了小城的格局。村中央围了道大坝,过了年,一座小湖,在此落脚。龟山上,茶花映白了天空,隔了門前的小溪,闻得见素净的花香,在夜色里燃烧,濡染,浸入我的卧房。
20年过去了,故乡的面孔,委顿了一些,也升腾了一些,模糊了一些,也更清晰了一些。多年未见的老人,呼唤我的乳名,亲切,温暖,透着乳臭,让我陶醉在无边的回忆里。某年、某月、某一天,喊我乳名的人,像一张破碎的脸,勾起了我的笑点,或泪花。这些人,那些物,看起来总舒坦,听起来总悦耳,也只有“刚刚好”,这个词,能表达我的态度。
故乡难回
想起故乡的它们,就想起彼时时而孱弱、时而结实的自己,仿佛,它们也是他们,那群紧靠它们土里刨食的人。也许,他们只是它们眼里的一个异类,一个虚构的角色。他们不曾使唤、甚至屠戮它们,它们也不曾受制于他们及故乡那一贫如洗、善恶纵横的土地。
我无法虚拟它们的身份,就像我无法虚构自己的过去。它们,真实地存在,确切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它们是几条健壮或瘦削的牛,啃着山坡的草,吃着忙季的加餐,围着他们打转,为他们服务,任他们驱使,直至生命枯竭,身体随灵魂一起,坍塌。
为了讨好他们,为了在故乡的土地上立足,它们上山、下河、爬坡、绕弯,向来是不辞劳苦,它们犁田、种地、收获、入仓,从来都不知疲倦。它们,为了他们过得更好,和盘托出满腔的热血、体力及智慧。
料峭的寒风,吹过它们的脊梁,我总望得见它们颤抖的骨架,在原野起伏。它们谈不上姓氏,也没有称呼。它们只认他们的哼哧,耕的是精细,吃的是粗粝。我不知道,宽广的平原,有无它们存在。反正,我在北方的平原待过三年,没有见过它们露脸。而在故乡,家家户户,村庄集镇,它们生的遍地都是。
河边开着满天星的夏天,我看到它们,昂扬着头颅,在草坪吃草。在故乡,那狭小的一片地域,它们算庞然大物。行走于原野的它们,老远即可望见。夜色掩映四野,苍穹如盖,死一般安静的村庄,我记得,总有几个小牧童骑着它们踏月而归,听得清它们蹄子的踏声,黑色大地的心跳似的,孔武有力。
它们漂泊无定,生而忧患,天生怜悯。念及它们驮过我彼时孤立无援孱弱瘦小的爷爷,有那么一瞬,一股热血翻上心头,我的眼眶不禁一热,泪水随风沙滴落,“嗒”的一声,结实地打在故乡的土地上。
第一缕阳光照进栅栏,和公鸡打鸣处在同一个时间节点,它们准时开叫,唤醒沉睡的原野和农夫。他们,任尔东南西北风,像它们一样,努力经营着故乡的土地,故乡的家。到了夜晚,知晓人间冷暖的它们,秉持了沉默。
他们牵着它们,去池塘边饮水,去河沟里屙尿,它们毫不避讳少年的我。俄顷,淘气的它们,撩开蹄子,趴到异性身上,阴谋篡夺交配权。
原野上的它们,不开窍的孩童一样,追逐嬉闹,纵情草场。雄性者,牛角抵牛角,牛蹄对牛蹄。斗胜的一方,赢得牛“姑娘”欢心。斗败的,垂头丧气,落荒而逃。落荒的它们,不免引来顽童一片嘲笑。豆大的笑声,在草地回荡。
落败的一方颜面扫地,发誓要强健体格,血海深仇不报,绝非好汉。往后,仇家相见,它们眼窝充血,随时再演一场较量。能否赢得芳心,还得看人家“姑娘”的意思,打斗只是其中的一环,或一个插曲。
它们跑栏,从山坡奔流而下,在广袤的原野群殴。鲜血顺着它们的脖颈流淌,阳光中,干涸的紫血异常耀眼。更有甚者,背上的毛,脱落殆尽,皮开肉绽。这是我见过的,故乡最惨烈的武斗,让我终生难忘。
它们,黑色的是水牛,黄色的是犍牛。水牛和犍牛,老死不相往来,各自奔前程。黄犍牛力道沉猛,能一头掀翻对手,凯旋而归。
论脚力,犍牛和水牛各有特长。犍牛爆发力优于水牛,水牛忍耐力高过犍牛。故乡多水田,少旱地。于是,犍牛少,水牛多。正如北方人骑马,南方人坐船,水牛的岁月浸泡在水中,犍牛的生活落在原上。
漫山遍野,黄黑配搭的牛队是一道永固的风景。犍牛会摇动铃声,在原上奏乐,那铃音清脆悦耳,农家炊烟似的缥缈。
餐风饮露的它们,归家之时,母亲准备好的美味佳肴,早已上桌,给我接风洗尘。它们呢,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跪在黄泥地上,啃着新冬天的干草。它们,打响鼻,哼哧粗气,从一天的忙碌中缓过来。
改善伙食的日子,它们眸子清朗,眼里含着晶莹的液体,任泪花打转。它们和人,和它的耕地,产生了感情,日积月累,比人与人都深都沉。
黑犍牛老了,失去了劳力,老爹非要杀掉它。杀牛的前夜,老爹格外悉心,拼命给它进着料,它不闻不问,不领情,也不动心。它心知吐明,这是送它上路。
月光投进破旧的牛栏,木门嘎吱作响,我看见年迈的黑犍牛,趴在凸凹不平的地上,它瘦长的乱毛,一根根掉落,影子碎了一地。它的眼角氤氲着一团月光,那月光里,冰凉的液体在挣扎,流泻。
我听到它的泣声,随月光斑驳,在静夜里遁去。我的心,骤然拧紧又松开,想变成一只虱子,飞到黑犍牛身上,替要杀它的人说一声对不起。
母亲告诉我,如今,村庄没有了它们,使唤它们的人也逐渐消失了踪影。
月光如水,再也照不见它们。梦里,它们迈着阔步,踩着荒芜却温暖的大地。时间在悲伤里遁去,时间在荒芜中再生,它们抬起蹄子,生龙活虎,壮怀激烈。日月如刀,那回不去的故乡,它们虚无缥缈。
虚无缥缈的,还有六爷,和他的儿子,我喊米叔。米叔,还是美叔,在无穷流淌的时间长河里,已无从考证。
修祠堂,是一件顶大的事。透过门缝,我听到了叔伯们的谈话,庄严肃穆的神色,谦和低调的语气,和盘托出一个家族的美丽愿景。在我家的火塘,他们缓缓展开了那一晚的中心议题。
午后,我坐在呜呜的北风里,听见了草木的哭号。北山岗山,茶花含着白色花朵,远远望去,视线所及,一片茫然。孩童的吸管,从花心掠过,取出战栗的茶花蜜。一股甜腻在舌尖打转,喧腾,回味,滋润,缠绵,把一個深秋的心思全部勾走。风吹草低,没有羊群,只有它们瘦削的脊背,在高处起伏。
伐木锯,翻田犁地、割韭菜一样,在北山岗的那片松林,翱翔飞舞。彼时,彼地,彼方的我,沿着北风的指引,站在春天葳蕤的草地,听到大地的震颤。
自家的叔伯兄弟,拉扯手腕粗的绳子,呼喊“一二三”,压住节奏,运筹力度,咣当一声,一株百年老松顷刻绊倒。又一株,绊倒。
松桠碎了一地,清脆的汁液,一坨坨,从高树上坠落。那些绿涔涔的液体,在原野上,散成一道道伤疤,流淌,浸入支撑它百年伟岸身躯的大地。
我听到了血泊里,松的哀号,夹杂呼呼的风声,向我耳畔袭来。听得清,树干被割裂的脆响,啪的一声。一百年,就这样,断裂在这个普通的午后。我知道,北山岗上,再也听不到某一阵松涛,再也瞥不见那一排松塔。
黄昏,它们驮着放牧它们的人,或山货,凌乱着脚步,从这里经过。新割的松油节,椭圆状的树墩子,一切都新鲜而刺激。
也许,它们也知道,一百年的存在,再也站不起来。趴下的岁月,再也无法挺立成原野上最高大的身影。一如那一晚,逝去了风烛残年的黑犍牛。
站在故乡的山坡,几朵祥云在高松的枝丫悬垂,游戏。这些松脆的枝丫,坚挺的松针,也曾让它们遥不可及。月夜,那死亡的松声,混搭夜鸟的歌喉,翻山越岭,涉水凌波,将大地坼裂的消息传送。
彼岸,草料燃烧正欢,柴火力道正猛,开弓没有回头箭,一众老少汇聚起了磅礴气势,绕着白墙黛瓦,夯土筑墙,垒砖挑梁,企望一劳永逸。
母亲说,老祠堂做过短暂的小学,她在此度过了少年时光,场院里原有一株高大伟岸的藏青色梧桐,另有一棵碗口粗的大桂花树。桂花树下,她和一群蓝布衫、青布鞋、麻花辫的妮子趁着月光,在花间,舒展衣袖,载歌载舞。
在百年松林坍塌的地方,我隐约望见一座挺拔的祠堂,逐渐露出地面。一个老人,挥毫泼墨,在祠堂的正厅,写就那幅美名远扬的对联。家族记忆里,他的文采领秀一方,天下谁人不识。
我还望见,连天的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我的记忆淹没殆尽。族人按照辈分,依次走过祠堂的场院。
打夯的汉子,且夯且歌,在饱和的劳动中,汗透衣衫。他们的鼻孔、毛发、血管,每一处都经汗水洗礼。幸好,那一月,天公作美,阳光明媚,月华如昼,没有让这群重建家族尊严的人太为难。
皮包骨头的六爷,一边抽旱烟,一边也来工地助阵。六爷是粗人,几乎不识学堂的门朝哪开,只好一遍遍,重复说一个“好”字。
祠堂落成后,六爷走了,米叔成为唯一的守望者。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闹腾不止,吓得我绕弯抄道,折返学堂。米叔既是守望人,也是破坏家。多少年后,在他手里,阔气的祠堂再次坍塌,化为废墟。
有人见过,米叔沟壑纵横的手,在墙砖、梁柱和一切承载祠堂的结构上,无情地游走,偷盗。每一根木料,都是米叔取火的道具。每一块砖石,都是米叔空幻的建材。在一个冬夜,掏空的祠堂终于坍塌,留给村庄无尽的想象和谣言。真正的知情者,米叔也随那崩裂声一起,在寒风中飘逝。
月明星稀的夜晚,偶尔回到故乡,站在我家楼阁上,望着祠堂的方向,米叔的痴人说梦依然在那里斑驳。
回不去的故乡,虚构不了的故事,在我的梦里,潮起潮落。留不住,它们匆匆的脚步。道不尽,淹没在时光中的他们,以及故乡的善恶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