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松华
傍晚的时候,空中忽地变得格外明亮,通黄的夕阳斜照进窄狭的木门,擦过组长酱红的右侧脸,把幽暗的灶间半空映出一道如同清晨时的晴光。组长背对着门外也能看到门外的山呀,树呀,沉思的竹林呀,像在梦里滑行的燕子呀,全都浸在如海市蜃楼般的至美境界里,恍然生出如在梦中的虚无感,仿佛吹口气,世间的一切都消失了。组长知道这种夕阳是短暂的,他特别享受当下如身在仙境的美感。天气的瞬息万变,都能被他的身体分毫不差地捕捉到,即使吃饭时也是这样。
组长吃一顿饭得花一个多小时,中午和晚上他都要喝三杯小酒,滋溜溜地、很响地喝,甭管是腌菜或蚕豆,夹着就往嘴里塞,一边喝酒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组长吃饭才真叫吃饭,他吃饭充满人间烟火味,热腾腾火辣辣,让人感到世间的生动鲜活。任何人都愿意跟他共餐,跟他共餐即使是难以下咽的盐芋梗,都那样生猛可口。吃饭是组长的最大享受,除此之外,他对世界似乎不再要求什么,因此他要慢吞吞地享受;吃饭也是他的休息时间。除了吃饭和睡觉,他从不休息。即使没事,他也要扛着锄头在田间地角转悠。
吃过晚饭,组长抽了一支烟,从门后角落里拿过锄头,左手拎了一串鼠夹。出木门时,他低了一下头。清冽的月光从树梢和瓦檐上斜割下来,把他的脸切作两半。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天,青蓝的天幕上缀满翠色欲流的星星,随意抹了几抹纱似的白云,约莫到了晚上八点了。他习惯性地把锄头往台阶上蹾几下,使锄头的木隼塞得更紧些,锄头与石台阶的磕碰声飞溅开来,在宁静的小山村里响得格外清脆。
他穿着绿色球鞋,裤管绾到膝盖,像游在水里的鱼,匆匆走过院里从窗口斜映到地面的灯光,窗口后面传来打豬草的机器声;摸黑跨过老桂花树下的石栏门,一滴清凉的露水从桂花树叶上掉下来,有劲地砸进他的脖子里,舒服得他在心里嘿了一声。他走过洒满月光的沙滩,月亮跟着他的身影来到上垸,上垸的一棵高大的枣树下,十几个村民围着一个拉二胡的瞎子如痴如醉。他走过一段幽暗的路,路边堆积成垛的柴草随意披散着。他走到村头,村头一个独户人家院前搁着一乘凉床,几个孩子围着听父亲讲聊斋的故事。
组长走进一段水竹下弧形的暗路,竹影被他的脚碰得凌乱。他没有理睬这些竹影,健步走到水库口,在水库堤上站住,掏出一支烟抽。水库的水降到了一小半,天干一个多月,组长担心继续干下去,水库外几百亩乌油油的稻苗就都保不住了。库里的水因为少,显得更加幽暗冷清。这水库里淹死过几个人,传说夜间有水鬼出来拉替身,但组长根本不信这些。水库口搁着几块洗衣的青石板,这些青石板附近聚集很多水蛭倒是真的,水蛭闻水响而至,他见得多了,根本没当回事。他放下鼠夹,脱掉球鞋,摁亮手电筒,径直下到水库口。他看到洗衣石漂又下移了一个位置,走到地下水闸口最上方,他弯腰两手一使劲,“嘿”的一声,搬开盖在上面的大石板,大石板带出一股潮湿的气味,他使劲儿吸了一口,看看大石板反面上的蚯蚓,又把下面的一块大石板搬开……连搬了十几块石板后,月光照进深幽的地下水沟,水沟里白亮着几颗石子。
组长瞧瞧水库水面,距离地下水沟有七八尺远,得把地下水闸口前移七八尺,才能把库水引进堤外的稻田里。他拿起锄头,高高举过头顶,一使劲儿,锄头在地面上碰出一个月牙似的小印……不知挖了多久,脱了上衣的组长光着膀子站了一会儿,看到幽幽的库水泛着银亮的波光流入地下水沟,一阵虫吟立刻像雨一样袭来,他感到身上有阵阵凉风掠过,说不出的爽快。抬头看看天,月亮爬出东山七八丈高了,月边泛出黄晕。
组长喘息了一阵,又弯腰把一块块大石板搬回盖在地下水闸上,扛起锄头,拎着鼠夹和球鞋上了水库堤,顺着水流折进库下的田畦。这块田在很高的土岸下面,常有水老鼠来糟蹋庄稼,不能不放鼠夹。库水和稻田接口处难知深浅,即使像组长这样的行家,也不能不小心谨慎。他把身体的重心放到左腿上,右脚小心地探进田里,估摸着能站住了,才提取左腿……走到库水流入的水田附近时,他落下的左腿忽然陷下去,仿佛地陷,倏地田泥就快淹到了他的大腿,他感到一股凉气从他腹间冲上头顶,不由自主地伸手四处乱抓,可是除了稻苗,什么都没有。有一瞬,他的手碰到了稻苗,但他顷刻移开了,他不能抓稻苗……还好,总算站住了,他心里一暖,小心地把鼠夹放在田头的鼠路上,摇摇晃晃地踩着稻苗的空隙走回田畦,这才感到自己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他看看自己浑身的污泥,点着烟,深吸一口,红红的烟头在乌油油的稻田间一闪一闪。看着面前大片的稻苗,他心里感到格外踏实。春天的夜晚他也每晚这样巡田。那时刚撒下谷种,怕老鼠夜里偷食,他拿着手电筒,一块田一块田地看。斜射出去的手电筒光中,他清楚地看见乌黑的田泥里一颗颗金黄的谷种,感到日子是那样的欢实。
忽然,他小腿上一阵痒,伸手一摸,捺下几条水蛭。他把水蛭放到脚前,拿烟头烧死一只,又用锄头抿死几只。然后,他沿着蛛丝般的田垄,蹚着青草向其他田里走去。萤火虫拎着杏黄的灯笼,像浮游在真空中,在他前面写着无字的诗;青草用露水洗刷他的泥脚,一条青蛇从不远处的梓树下溜过。它们都是他的伙伴,他很熟悉。他不慌不忙地走着,赏赏月色,看看起伏在风中的稻苗。每到一块田,他都要弯腰看看放水缺。放水缺高了,田里的水流不下去,明天烈日一烤,稻苗就会烤死;放水缺低了,田里没水,稻苗就会干死。他在一处水坑里洗去自己身上的污泥,上岸时甩掉手上的污水,手掌被水泡久了的角质感,让他有一种干松的快感。
在稻田的几个关键鼠路放上鼠夹后,组长顺道绕到几块地里,那里有人家种的红薯,也有新开发的果园,他要看看有没有野猪糟蹋。桐花开得正白,一只松鼠碰得树叶一阵哗哗响,从树上瞪着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瞧了一阵,倏地窜进树叶深处。他在几条地沟里也放上鼠夹,在小山岗上站住。月光白花花地洒在飘缈的山野,岗上凉风飒飒。不知哪棵树上传来咕咕咕咕的斑鸠声。他爱听斑鸠声,斑鸠声让他感到别样的温暖。他披上衣服,吸了支烟,抬头看看月亮,约莫十点钟的样子了,便向垸里走去。
村头独户人家那张凉床还在,却只有户主一个人在自己的阴影里不时地拍打着身上的蚊子。光着枣红膀子的户主看了组长一眼,没有说话,组长也没有跟户主说话。都是老熟的人,都是稀松平常的农家活儿,该说的已经说了,再说就显得口臭。组长带着自己的短影,走到那棵大枣树下,只剩下瞎子一个人在吱吱扭扭地拉二胡。他在二胡声中走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有一阵子,他被二胡声摄住了,眼睛潮潮的。他精壮的腿没有停留,跨过桂花树下的石栏,走到垸里,场院上还有两个大点的孩子围着听父亲讲聊斋。见了组长,孩子的父亲让他抽支烟,告诉他明天邻村有电影看。组长点着烟,歪着脑袋想了一阵,一板一眼地说:“电影啊,我只爱看打仗的!那样的才带劲!”拉呱了几句闲话,组长往家里走去,吱扭推开木门。他家的夜门一向不拴,总是由组长回来拴。月光从灶间的亮瓦里照进来,家里人早睡了,组长给自己烧了一锅水,洗了,撩开被烟熏成玉米黄的蚊帐,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
组长几乎没有由来地醒了。他坐起身时听到几声轻雷。他穿上凉鞋,手脚一伸就穿上了衬衣短裤,摁亮手电筒走到灶间。他不自觉地抬头望了一下亮瓦,亮瓦霍地一片雪白,跟着轻雷就像敲在薄牛皮鼓上,仿佛不愿意惊醒梦中的人。组长抓过门旮旯里的锄头,推开木门,一道道白亮亮的闪电,晃得他的眼睛像要瞎了,他在雪亮的闪电中后退了一步。再去开门时,门却哐当开了,仿佛整个宇宙的风都挤进门来,组长冷不防一个趔趄,抓住门才没有摔倒。他反身加了几件衣服,穿上雨衣,反锁上门,扛着锄头走出去。豆大的雨点密匝匝地砸来,闪电像银蛇飞舞。梨树上小碗大的梨子啪地砸在场院边的石头上,有一个在他脚边炸开。老桂花树发出沉闷的沙啦啦声,一根酒盅粗的树枝从高大的枣树上咔嚓折断。组长在闪电光中时隐时现地出没。他使劲拉住斗笠,大步流星地向水库走去。
电光中,无数股浑黄的水流向水库涌来。水库水面骤然升高,青石漂早不见影儿,已经漫上水闸的第四块大石板。组长想象得出地下水沟里湍急的水冲向水田的情景,随着水面升高,水压增大,水闸随时有冲溃的可能,水库外几百亩稻就要毁于一旦。他左右看看,水库左岸上一棵碗口粗苦楝树在闪电光中变幻着怪影。组长不假思索地向苦楝树冲去,不妨脚下一滑,骨碌碌地滚落下来,幸好被一道麻骨石土梁挡住。他爬起来,顾不得身上痛,在闪电光中找到从他手上飞出去的锄头,又向那颗苦楝树冲去。爬上十多步,脚下又是一滑,这次一下子滑出一丈多远,他能清晰感受到身上这儿那儿被洗出来的尖石头割碰的疼痛。他龇牙咧嘴地坐在麻骨石上,双手向两边探去,右手抓住了一棵带刺的小树。刺不大,对于他粗糙的手算不了什么。他用脚跟和屁股撑住身子,试试小树会不会被连根拔起,试了几下,他觉得能拉扯他一把,就手脚并用爬上去。一道雪亮的闪电撕开了夜空,他看到自己脚下是滑溜的麻谷石坡,水像小瀑布似的流淌下来。闪电过去,宇宙黑得像一块布,只听到冷飕飕的密雨声。借着下一次电光,他看准上面另一棵小树。那棵树有手臂粗,应该能挂住他的身体。又一道电光袭来,他及时准确地用锄头勾住那棵树。这棵树果然没有辜负他,他牢牢地抓住锄柄,用脚尖抵住麻骨石,手脚并用地往上爬。雨水和热汗从额头往下流,让他睁不开眼睛;麻骨石坡涔涔淌下的水流,又让他感到只有额头和心窝是热的。
终于爬了上去,他把这棵能挂住他的小树梢子系在身边的一棵灌木上,以便下去时用,便甩开膀子挖苦楝树。夜像一只泛着幽光的黑鼓,白亮亮的雨点箭镞般斜射下来。组长高举的雪亮锄头每落下一次,那一丁点儿响声就被这面黑鼓吸收了。他的锄头只要触碰到树,指头大的雨点就簌簌地从树冠上砸下来。有一次,他直起身子休息时,一颗大雨点刚好砸进他的眼睛里,他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没有摔倒。他稳稳神,这时才感到浑身的热汗和雨水一起往下淌。
苦楝树周围的土都被刨开。组长摁亮手电筒,逐一挖断树根,估摸着最后只剩下主根,他心急火燎地对准主根挖了几锄,便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推。树晃了晃,慢慢向下倒,树干近根的部分倒到离地面只有一尺多高时,任他怎样推怎样拉怎样踩,树却再也不动了。他心焦地望望离地面只有一人多高的树冠中部,热汗水一样从脸上流下来。他顾不得多想,腾身跳起来窜上去,手抓树冠处的一根树杈,用尽平生力气吊上去,咔嚓,苦楝树的根断裂了,呼啸着向水库面倒去。
组长惊叫了一声,像一块吊着的大石头,挂在苦楝树梢上呈加速度下落,他耳畔只听到刷刷的风声。这时一个电闪,天空像裂开了,他看到自己身子离水库水面很高,如果砸下去……他还没想完,脸上就被狠狠抽了一鞭,火辣辣的痛。他抬头张望,见一根长枝正向上空弹去,忽地又有几根树枝接二连三地朝他脸上身上抽来。他赶紧把头埋进挂着的两臂间,身体的某几个部位又被树杈硬硬地顶撞了几下,疼痛感让他的身体变得更僵硬。他把树杈抓得再紧些,使劲儿地挣扎了几下,想让屁股先落水库,可是身子却丝毫不听使唤。他第一次感到绝望的无助,扭头向他家的方向回望了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掉进水里去的。他灌了一口水又冒出头时,冷不防头上挨了一棍,他本能地把头一偏,脸上又被抽了两鞭。他不会游泳,他只是胡乱扑腾,无意间,他的手抓住了一根树枝,用力拉拉,树枝还挺沉的。他明白过来,这是随他落下的苦楝树,他被水里沉浮的苦楝树枝狠狠地抽了几记。但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恨苦楝树,反而对它心生感激。他顺着树枝找到树干抓牢,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清醒过来。他要顺着树干爬到树根,才能找到浅水的地方爬上岸。他必须找准树干抓住,树干周围都是杈桠的树枝,紧张和慌急让他不顾一切地在树枝间挣扎浮沉。他的腰上好像被划了一刀,背上又被割了一下,大腿上好像被戳了一槍,收小腿时被树技的断口剜了一刀,小腿又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咬了一口。莫非被鱼群围住了?他吓了一跳,疾快地向前面的树干扑去,有什么东西游进了他的裤裆。他吓出一身冷汗,心口怦怦地跳,拼命扭动身子,让大腿在水面扑腾。还好,过了一阵子,他感到裤裆里没有东西了,借着闪电光望去,他快到树的根部了,从树根再往上走几步,就到水库的沙滩处了。他松了一口气,翻身坐到树干上,伸手摸烟,烟成了稀糊,只摸到硬硬的打火机。他掏出打火机看了一眼,扔进水里。
上岸后,他顾不上休息,抓着苦楝树根向闸口拖,把整棵树覆盖在暗水沟上,下去站在树干上,手拉树枝上下弹跳,用身子的力量把树干往下踩。他随着树干沉下去,只剩下胸部在暗水沟的上面。爬上暗水沟后,他双手使劲地翻着大石板,把十几块大石板推到暗水沟上面盖住,水从石板缝间哗哗地往下流。组长不急了,他站在水库岸上想抽支烟,一摸口袋却没有了。天空一个电闪,照出他黑树桩似的短小身影。他看清了往日栽种在水库岸上的草皮。这种草皮是特有品种,致密又有铁爪般的抓土能力,是他当年坚持要从外地采购的,现在,他很庆幸自己的远见。他踩着闪电,走到草皮处,握紧锄柄用力挖去,取出米筛大的一块草皮。他来来回回地把草皮放在大石板缝上覆盖了三层后,站住听了一会儿。他听到咆哮的流水声被驯服了,变成了动听的潺潺细水。干完这一切后,他扛着锄头走进水库下面的田里,把放水缺修成平水缺,既能留住水,又不淹稻苗。他踩着窄窄的田埂,从一丘田走到另一丘田。不知什么时候,雷声没有了,闪电熄灭了,暴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最后小雨也收了。萤火虫飞出来,提着黄莹莹的灯笼,在晴朗的夜空,在他的身前身后,静静地书写着惬意的小诗。
组长吱呀推开家门,拿干毛巾擦擦身子,从锅底刮了一铲锅灰,把锅灰涂在伤口上。他从上到下看了自己一遍:锅灰几乎涂遍了全身。想了想,他从柜里找出一套黑衣服穿上,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第二天,天刚放亮,组长站在自家门前,习惯性地把锄头往石阶上蹾了几下,点燃一支烟,向水库走去。他要看看昨夜堵的水闸是否留有隐患。他步履匆匆地走,沿路高声喊:“各家各户注意了,都到自家的田地果园里去看看,有哪些地方没有收拾好,该栽的栽,该种的种,该收的收!”
几个早起的妇女闻声拉开门,探出头去:早不见组长的影儿了,只见门前被水冲出的许多小沟槽和几个砸烂的梨子,惊讶道:“呀,昨夜还下过一场大雨呀!”一个挽着菜篮子上来的女人接话说:“昨夜下的雨还好大呢。我刚才在河边听人说,昨夜抗洪,有人被洪水冲走了呢!”前一个妇女说:“扯!大活人的怎么叫洪水冲走了?”挽菜篮的女人说:“洪水淹路快一尺了,路面和河面是一样的,分不清哪是河哪是路。那人走路时一脚走到了河里,就被洪水卷走了,听说到现在还没找到人。”前一个女人抽了口凉气,感叹说:“幸亏我们组在山后,我们可是一觉睡到大天明,啥事都没有。”
两人一齐向田野望去:红彤彤的太阳照在洗过的田野上,鲜亮亮的树叶、绿油油的禾苗,到处闪耀着亮晶晶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