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外三篇)

2020-10-09 10:56樊德林
躬耕 2020年9期
关键词:星空羊群星星

樊德林

当年少不更事,初读画家木心的诗《从前慢》,只觉平淡,无波无澜。年岁渐长,再来回味,才觉直抵内心。

从前的时间,很慢。

乡村的清晨,是从大公鸡那一声声高亢悠长的啼鸣中醒来的。初升的太阳,爬出地平线,把温暖和光明,重新布施给大地和万物。

新的一天,缓缓地拉开了序幕。

饭得一口一口吃。从古至今,民以食为天。以前农村人的一天三顿饭,以粗茶淡饭为主,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点荤腥。每到饭点儿,左邻右舍喜欢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天当房顶,地当餐桌”的“饭场儿”。大伙边吃边聊,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乡情乡事,家长里短,有分有享,有问有答。我尝尝你的馍,你品品我的菜。一顿饭,往往吃到太阳爬上树梢,还意犹未尽。要是晚饭,吃得时间会更长些。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在月光下或蹲或坐,或倚或靠,吃着饭,谈着过往,聊着将来。孩子们玩累后,常常会缠着老人们讲故事。老人们抽着烟袋锅,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从三皇五帝,民间传说,说到古今传奇,趣闻轶事。人们都静静地听着,等着,仿佛等着故事慢慢讲完,仿佛等着孩子渐渐长大。

活儿得一件一件干。吃罢饭,男人们牵着牛,拉着车,带着农具,去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春种、夏长、秋收、冬藏。一年四季都有活儿,一年四季都有收获。前面的活儿刚干完,后面的活儿又接上了。每一个活儿,都要耐着性子慢慢干,急不得,慌不得。侍弄庄稼,得了解庄稼。不了解它们,它们就不听话,不好好长。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水,都有讲究。早不得,晚不得,都得操心。种庄稼,得向庄稼拜师学习。学习它们不急不躁的作风,一步一个脚印的态度。一个种了多年庄稼的农民,其实就是一个植物学家。他了解植物,就像了解自己的孩子。他在潜移默化中,修炼出了植物的耐心和细心,更具有了植物的毅力与定力。所以,许多土里刨食的农民,面对天灾人祸,都能顽强地活下去,直面人生。

女人们缝缝洗洗,慢工出细活。没有洗衣机,什么都得手洗。棉油皂配搓板,反复搓洗,能让脏衣物焕然一新。絲瓜瓤加清水,反复擦拭,能让灶房灶具干净整洁。被褥的晒洗,需要及时充分。家畜家禽的饲养,讲究按时定量。给男人织的毛衣,要一针一针地织。每一针,都要想好,每种图案,都打腹稿。给孩子纳的鞋底,要一针一线地纳。每个针眼,都要清晰,每个针脚,都要扎实。给老人做的棉衣棉裤,要量体裁衣,穿上去不紧不松,正合身。她们心灵手巧,耐得住寂寞,耐得住琐碎,耐得住劳累。阳光下,灯光下,她们把自己的温柔与贤惠,一针一针地织进去,一针一针地纳进去。她们是传统美德的开创者,更是继承者。

老人们含饴弄孙,得悠着点儿。年岁大了,腿脚不灵便,眼睛不好使,不能慌了神,不能乱了阵。不会吃饭的孩子,得一口一口喂,太热太凉都不行,温度要恰到好处。爱哭闹的孩子,得慢慢哄,用尽全身解数,只为博孩子一笑。蹒跚学步的孩子,容易摔倒,得慢慢扶着走,慢慢引着走。生命的延续,是经年累月的慢。亲情的延续,是日积月累的慢。两种慢,都要全力以赴,呕心沥血。

赶集路很远,人很慢。有挎篮子步行的,有骑着自行车去的。要买针头线脑,居家所需,得记清。要卖的土特产、果蔬、手工制品,得拿好。孩子要的玩具小人书,得记牢。离集镇十来里地,来来回回,得一整晌。路是土路,车很罕见,想咋走就咋走。路边长满了野草,点缀着野花。采朵野花,捉只蝴蝶,都是乐趣。累了,就在杨树下休息一会儿,喝口茶。乏了,可在清澈的小河边,洗把脸,精神一下。大包小包的东西,在坎坷的路上颠簸,可得悠着点儿走。对于望眼欲穿的孩子来说,父母满载而归的幸福,比什么都强。

以前通讯不发达,人们想联系的话,主要靠写信。铺开稿纸,用钢笔写下自己内心的声音。无论悲喜,都是真实的自己。每一个方块字,都带着自己的心跳,自己的体温。贴上邮票,投入邮箱后,就只剩下等待。邮车也慢,慢如蜗牛,你无法催。信寄出去了,什么时候到达,什么时候回信,由不得你,唯一只有等,慢慢地等。这个过程十分煎熬。等到某天,书信突至,见字如面,那种喜悦之感,绵长而久远。

那时候,一切都是缓慢的样子。日出慢,日落慢。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很充实。吃着自己种的五谷、蔬菜、水果、家禽,从不担心会有健康的隐患。望着春风中的桃红、燕舞,听着夏夜的蝉鸣、蛙鸣,闻着秋天的瓜香、果香,看着冬天的雪铺满村庄、田野,觉得还是自己的故园最美、最亲。

人们把时间,过成了日子,把日子过成了岁月,把岁月过成了人生。风,还是自由的风,吹着大地上的事物,让它们从青涩走向成熟。雨,还是纯粹的雨,沐浴着世间的生灵,让它们从被爱走向会爱。

那时候,生活的哲理其实很简单:就是好好活着,朴素,真诚,踏实,与世无争,与人为善。

那时候的慢,慢得让人怀念。

坐在时间的深处

起风了。风沿着地平线,缓缓地奔跑。羊群在葱郁的草色间,微微抬起了头。远处的村庄,近处的庄稼起起伏伏,遥遥地打着招呼。须臾的静默后,它们又垂下头,一声不吭地继续吃草。

瓦蓝的天空中,一朵白云在游荡,自由得迷失了方向。像一只离群的羊,跑到了天上。天空也是牧场,有一根无形的鞭子赶着它迁徙,流浪。

一个年轻人坐在羊群后面的土坡上,嘴里嚼着一根青草。他的动作,和羊群一样,甚至比它们还要熟稔。草茎的汁液呈琥珀色,青涩中微甜。他隐隐地觉得,这是最接近青春的味道。

在羊群周围转悠的放羊人,斜挎着一个墨绿的军用水壶,嘴里衔着一杆旱烟袋。吧嗒,吧嗒,吧嗒。一股青烟钻出他的胡茬,仿佛在说话。这是人类语言体系外的另一种语言。说给谁听?只有他自己知道。

“又没课了?”“嗯。”

“又放羊了?”“哦。”

只是一声招呼,彼此再无言语。他们是熟悉的陌生人。羊在吃它们的草,草在结它们的籽。时间不等人。放羊人没问过他为啥经常在这坡上,一坐就是半晌。他也没问过放羊人为啥每天都来这个地方放羊,一放就是半晌。

许多问题,注定没有答案。即使有,也过于牵强。

青黄交织的原野,吹响深秋的号角。放羊人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年轻人空虚的眼神在风中加深。

恍惚之间,放羊人赶着羊群飘远了。飘进了时间的深处。天空很空,只剩下断断续续的风声。倦鸟归巢后,天边的落日,瞬间隐匿了光芒。

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天色将晚,年轻人拍拍尘埃,起身离开。沿着一条小道,他返回到了那所游离于村庄之外的小学校。他是这里的一名乡村老师。推开门,月光也跟着进了他的小屋。一碗素面条,一场黄粱梦。他的生活,重复着波澜不惊。那时的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人离家的日子,一个人住校的岁月,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煎熬。没有课的时候,他更愿意坐在土坡上,看羊群吃草。有时他有点羡慕羊,不经人事浮沉,不为情所困,不为生计发愁,也不赖。

他把这群羊看成了一群孩子。有温顺的,也有调皮的。有听话的,也有叛逆的。每一只羊,都是一个鲜活的个体。他数羊的数量时,寂寞不请自来。他想羊的模样时,孤独如期而至。忧伤的时候,他试着像羊一样,吃草药自我疗伤。

他觉得,看羊比看人省心。看人,高眼看,低眼看,结果大不相同。看对了人家喜欢,看错了招人讨厌。看羊可不一样,想咋看咋看,看对看错,没人会跟你计较。这多好。

看得多了,就看出了一点门道儿。这只羊喜欢吃嫩叶,可口。那只羊喜欢吃老根,耐嚼。这只羊单纯善良,那只羊圆滑世故。你说它们是羊吧,它们有时候像人。你说它们像人吧,其实骨子里还是羊。它们吃的是草,挤出来是奶,宰杀后是肉。都是好东西。

那时候,年轻人以为看明白了羊群,其实他不懂,羊身上的学问多着呢。他只是认清了自己。时间磨平了青春的棱角,疗养了折断梦想的羽翼。他归于平淡,安于平凡。他开始相信:相由心生,境由心转。

于是,离开那所乡村小学十六年后,他写了一首给自己的诗:秋风吹过/羊群突然间瘦了下去/和不动声色加深的冷/遥相呼应。许多年了/我都在模仿/羊群在風中低头/安心吃草的样子……

石头

石头卧伏在河边的草丛里,一动不动。它脸盆大小,无规则,有棱角,青白色。

我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着它的肌肤。粗粝的纹理中,透出一丝温润清凉。隐隐地,我感觉到了它体内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霎时间,我的内心肃然:它是否随女娲补过天?是否随石猴降过世?是否随屈原投过江?抑或,它只是世间顽石中,最普通的一块?

周围空旷,无人解答我的疑惑。在我之前,它所经历的一切,都无从知道。现在,我突然想去了解它。像了解一个陌生人。

它有籍贯吗?应该有。世间所有的事物,都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这一遭,长长短短,是是非非。纵使海角天涯,总要落叶归根。人们把出生的地方命名为故乡。故乡,就是一个人今生无法更改的籍贯。

石头的故乡在大山。很久以前,它是山的一部分。它和众多的石头托起了山的巍峨,山的绵延,山的久远。石头是山的灵魂。

人和石头都活过。但人终究活不过石头。人早晚都有长眠的一天,石头不会。石头一直醒着,它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去,也可以看见自己的未来。

在它看来,过去或未来,它都有自己的价值。这种价值会随着境遇的不同,而千姿百态。它可能被工匠雕成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享受人间香火,众生朝拜。可能被筑路人铺成错落有致的石阶路,承受风吹雨打,万千踩踏。可能被石匠刻成一块墓碑,寄托哀思,承载怀念。凡此种种,你能说哪块石头高尚,哪块石头平庸?难以定论。石头在某些时候,只是载体。我们对事物的认知,对生命的理解,需要一块石头作敲门砖,引路人。

它有性格吗?应该有。在我看来,石头的性格要比人纯粹许多。相比人性的复杂多变,它的实实在在,更显得特立独行。像一个洞悉了生活真相的人,守紧自己的位置,服从命运的安排,把一切都交给了时间。

时间,是检验一种事物本质的不二法门。

它必定经历磨难。也许千锤万凿,粉身碎骨;也许改头换面,青灯孤影。但它始终相信,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甚至是一个小孩子,把它掷入水中,它在沉没前,激荡起的涟漪,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美。

这种美,有时候却那么残酷。

小时候在我老家,邻居有一个哑巴,他的小名就叫石头。他的哑是先天的。从我能记事起,我就喜欢看着他高大健硕的身影在村庄和田野间穿梭。他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没有人发现他隐藏的光芒和热望。

他年长我十岁,天资聪明,虽没上过学,但庄稼活,家务活,样样精通;小制作,小把戏,有模有样。他自创的手语,言简意赅。他是我们的孩子王,有了他,我们都有了主心骨。

哑巴不会说话,却喜欢听人家说。就有人拿他开玩笑:说他上辈子嘴巴没有把门的,这辈子就得改改门风。哑巴要是能说话,那石头还不得开花?哑巴听得懂,微微一笑,从不生气,脾气好得像一只小绵羊。

哑巴心眼好,乐于助人。乡亲们谁有用着他的时候,只需一声招呼,他便放下自己的活计,实心实意地给人家帮忙。人心都是肉长的,哑巴的口碑越发好了,再有人喊他石头时,便没有了嘲讽之意,更多的是怜悯与佩服。

他成年后,父母亲戚操碎了心,也没能给他娶到媳妇。后来听说,他找了一个外地的重度残疾女孩,也没领证。凑合过了几个星期,因为女方的智商太低,他又不能说话,实在没法儿生活,就又给了人家一笔钱,送了回去。

再后来,又说了几个,有聋哑的,有智障的,有生活不能自理的,结果一个不如一个,都没成。哑巴就这样剩了下来,再没人给他说媒了。

至今他还单着,已近天命之年。偶回老家,听村上人说,他整天闷头干活,谁家需要帮忙了还是一喊就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喝高。一个人站在房顶上,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他朝着星空“啊啊啊”地嘶叫,声音像石头一样坚硬刺耳。让人疼。说不出的那种疼。

我坐在这块石头上面,秋风乍起。想起了老家的哑巴,内心突然涌起无限的苍凉。

这块石头年事已高,还没有变成玉。

我无法想象它的未来,就像没有人可以预知自己的明天。我坐了那么久,用手捂了那么久,这块石头依然对我无动于衷。我的周围满是空,辽阔无边的空。活着的人,离去的人,都无法填满的空。

也许,我也是一块石头。填补空的石头。

仰望星空

人们都睡了。我一个人站在屋顶,仰望星空。这时候,我仰起的头,和星星低垂的目光,是一种缓和慢。缓慢好。我们都有时间按下暂停键,整理一下过往。

得有一场梦的时间,人们才会醒来。中间这段时间,不长不短,只属于星星和我。

星星点灯。那抹将我笼罩的淡淡光芒,是一丝丝,一缕缕细微入骨的凉。柔柔的,充满了凛然与清冽。我感觉不到它的暖。我知道,它的内心有春天,只是隐藏得极深。

白天的时候,星星们都躲了起来。谁也不见。它的态度始终如一。这很公平。谁也不用懊丧。

就像现在,星星在你仰望的时候,还静若处子,动若流星。像永恒。又像瞬间。不偏、不倚、不悲、不喜,保持原始的自己。这个自己,不染风尘,只有纯真。

似乎有点玄。

难以尽言。好多东西,说透了,反倒没啥意思。别人给你讲太多的道理,都不如你自己的一点领悟。道理虽多,都是别人的。领悟虽小,却是自己的。

星星在悟什么?

它高于我们的头顶,低于我们的内心。它是一个见证者,启迪者。人世间,每一个生命,每一段旅程,都曾披星戴月。每一种人生,每一个故事,都曾风尘仆仆。

这一路的大事小情,时间久了,终究无考。倒不如猜想一下。猜想和幻想一样,都可以海阔天空,飞天遁地。这都是让人愉悦的东西。这个世界上,虚的东西,往往让人目眩神迷。这个迷,更像一个谜。猜谜七分靠学识,三分靠运气。猜得准,就觉得到了上苍的垂怜。猜不准,保不准会怨天尤人。有人猜想对了开头,有人猜想对了结尾。当然,也有人一个都没猜对。

星星在猜我们。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古人把天空的星星分门别类,说谁主管啥,谁象征啥,谁有传说,谁有典故。听得多了,常让人信以为真。其实都是扯。但扯得远了,扯得开了,就有了意思。

比如,可以让星星化身牛郎织女,鹊桥相会。浩瀚星空,三天两夜,怕是说不完。

说不完的,其实是童年。数星星,就是童年故事里,最亮的那一颗。

小时候的夏夜,月朗星密,凉风习习。我和祖父躺在院中的凉席上,仰望星空。祖父说,你数数天上有多少颗星星。我睁大双眼,扳着手指头,数啊,数啊,眼睛都花了,也数不清。数不清,就接着数。

还是数不清。

真是数不清,就对了。所以一朝又一朝,一代又一代,人们对于星空,始终充满敬畏。祖父说,天上一顆星,就对应地上一个人。地上有多少人,天空就有多少颗星。如果一个人去世了,天空就会少一颗星星。

那出生一个人,天上就会多一颗星星吗?

是啊,生生灭灭,无穷无尽。

我满意地笑了,然后悄然睡去。夜凉如水,满天星光为我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被。

许多年以后,我成了一个给孩子讲星星的父亲。某个时刻,我会产生一种恍惚感:是岁月走漏了风声,还是我偶遇了从前的影踪。

星星会睡觉吗?儿子问我。

当然会睡,但它们是睁着眼睛睡的。

儿子轻轻笑了,然后沉沉睡去。浅浅的微笑,比星光更温柔。

祖父和父亲去世后,我很少再去仰望星空。忽一日夜行郊野,抬头仰望时,天空灰蒙蒙的,我童年的星星都不见了。祖父指过的北极星,父亲讲过的织女星,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一如他们的音容笑貌。

祖父和父亲一定还在某个星空的一角,默默地注视着我,只是我再也看不清了。星星们肯定也知道。它们选择了缄默。缄默,原来是世界的一扇大门。现在,我丢失了大门的钥匙。

我黯然垂首。眼眶里那些隐藏了很久的小星星们,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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