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 邓菡彬
韩少功:今年肯定是全球化重重地受挫。跌到多深,需要如何重构,现在还看不出来。大的国家还好办一点,它要退出全球化,自己能够有完整的生产链。小国怎么办?小国它不可能自己完全退出这种全球化,然后自己搞个小锅小灶……
邓菡彬:有可能也只是退出全球化,但也得加入一支队伍,就像雅典和斯巴达,各自都跟很多小城邦在一起。
韩少功:原来,为什么全球化?那是因为资本找效益最高的地方,生产链配套也比较好、而且又靠近大市场的地方。尤其那些新兴大市场,有潜力的、油水多的。它是奔这个去的。现在要完全退回去的话,它也还有很多重要考虑。也许区域化或集团化是一个阶段性替代的选项。
邓菡彬:美国、日本,这些国家要有组织地把企业从中国撤走,这可以算“计划经济”了吧?
韩少功:对呀。马云说,有了这个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之后,可以搞计划经济了。对这个我是有点怀疑。大数据好像是一个高科技的手段,无所不能。其实你仔细想,大数据可能是被污染的呀,有可能是不可靠的数据啊。你得看是用什么方式采集、用什么标准来采集,会有很多不同。
邓菡彬:机器是很傻的,你喂给它什么,它就……
韩少功:对啊,你看我们在社会科学方面,数学用得最好的就是经济学。经济学,你没有很高的数学是不能开口的,对吧?但是恰恰是经济学问题很大呀。
邓菡彬:就没算准过。
韩少功:那你怎么确定大数据就能够保证万无一失呢环一定的。首先,大数据本身可能是扭曲的,或者是它筛选的那种方法、那种机制、那種标准等等,会出问题:第二,人工智能是一种逻辑化的工作方式,但是我们世界上有好多逻辑呀,有些逻辑和逻辑是对立的,你用哪一种逻辑?量子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还对立呢。欧氏几何与非欧几何也是,勾股定律、平行线定律等,拿到星际几何领域就无效。有时候它和艺术不一样,艺术不大讲逻辑,我就是凭直觉在肚子里闷久了之后出来的。人工智能不行的,都必须是编程编出来的。但是用哪一种逻辑,用哪一种算法,是一个很艰难的选择。
邓菡彬:最后还是得人做决定。
韩少功:所以人工智能啊,是使聪明人更聪明,使傻子更傻。
邓菡彬:有些人本来就不喜欢判断,有了这个之后,就更有依赖性。
韩少功:人类的任何一种工具都是这样,它使能干的人更能干,使不能干的更不能干。从古代就是这样。这没什么稀奇的。
韩少功:现在这个事情,变数很多。反正我们今天已经走到新冠肺炎这一步,不可能回到以前去了。很多事以前我们觉得是合理的、确定不移的事情,以后不一定了。确实是以后就是以后,不能再按以前那种来想象了。
邓菡彬:回想疫情之前,确实是恍如隔世。
韩少功:这个隐患风险警报,要总是这么响着的话,如果长期的话,一年两年,三年四年。那还真要回到农业社会算了。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个“社交距离”最能达标。因为现代社会是大都市,工商业集中,人口密集。这就是它的特点。
邓菡彬:为什么叫恍如隔世呢?因为,虽然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是所有人都是在想恢复正常。
韩少功:应该说还是有这种可能。如果出现有效的疫苗,那这一页就翻过去了,大家又可以蹦蹦跳跳。
邓菡彬:1980年代的时候,上海肝炎也曾经闹得很凶吧。
韩少功:那个时候交通没有这么发达,传染性不可能扩散得很厉害。媒体也没这么发达,所以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日子照样过。现在这种全球化带来的问题就是,每天多少万架的飞机在全世界这么飞,病毒传播起来特别快。这是现代化带来的副产品。这也是给大家提个醒,以后生活有可能还真不是这样的。
邓菡彬:我是好多年没有感受过在北京的春天到来,好久没有那么仔细地关注这些花每天一点点地开。
韩少功:像我们家,好多年都没有像这样,这么长的时间、一家老小在一起吃饭。以前就是你回来你先吃。突然回到那种很简单的生活模式去了。
邓菡彬:大家干脆回去种田吧。进城务工的人,就回去家里把田种一种。现在城里也不怎么样,而且农村的配套比原来要发达,互联网比较普及,该有的娱乐也能有。在城里打工的话,可能的娱乐也就是刷刷手机。
韩少功:全球化、都市化都是高人口密度的生活方式,这在2020年会增加一个风险系数。在相当一段时间,这个记忆、这个经验会起到作用。
邓菡彬:大的商场形成的商圉这个模式,以后可能也会变化。现在比较活跃的就是那种大排档、社区、超市。
韩少功:娱乐业也受到很大的影响。如果“自我隔离”下去,哪怕是温和地隔离下去,航空、邮轮、T台秀、世界杯、演唱会、影剧院、旅游景区、会展经济等等,所谓高端消费业都会惨死无数。因此,尽管在这次疫情中,付出生命代价最多的是穷人和老人,但对生活方式冲击最大的,是富人和青年。这是社会学家面临的新课题。
邓菡彬:我搞戏剧的,反正对戏剧来说,我开玩笑,这次疫情是把戏剧业的最后遮羞布给揭掉了。观众在这个变化中是没有失去什么的,但其实是去不去无所谓,只是一个可选的晚间娱乐。
韩少功:不是刚需。
邓菡彬:在原来,反正有嘛,有的时候是去看电影,本来今天不想看电影了,干点什么呢?去看个戏吧。换个花样。只是北上广深的白领消费。戏剧人也应该借这个机会反思,戏剧到底应该做点什么?
韩少功:你们现在戏剧课改成上网课,感觉怎么样?
邓菡彬:我还蛮适应的。累一点,但是比较容易不受干扰地投入精力。原来上实体课嘛,还总感觉需要讨好一下观众,现在呢,踏踏实实讲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们兴不兴奋,跟你无关。保证你自己能够兴奋起来,也会总有一点人,跟你一起兴奋起来。
韩少功:也不用开那么多会了,都是用手机在网上联系布置工作?这倒也挺好。
邓菡彬:那您不在湖南的时候有人帮你种一下菜吗?
韩少功:冬天就休耕了。如果我要去了,给我帮忙的人他会提早帮我种一点点,大部分是我去了以后我自己再种。
邓菡彬:韩老师今年下乡要晚一点了?
韩少功:是的.考虑到回去的时候,人家来不来看我,会是一个很麻烦的事。难道是戴着口罩来,要不要隔离?等疫情再消停一点吧。现在旅行还是不方便,什么这个证啊、那个码的。坐飞机也确实还存在一定的风险。
邓菡彬:飞机餐取消了,喝的就是给你一个瓶装水。减少接触。
韩少功:昨天,美国的朋友发了视频,整个机场一个人都没有。基本上航班全停了。城市里面都没有人了,好像一片水泥的森林,那还是挺疹人的。就像那个《流浪地球》里面那种景象。
邓菡彬:去年看《流浪地球》,是没有想到今年就碰到这么大的人类灾难。
韩少功:像埃博拉那种,在非洲发现的病毒。因为交通不发达,扩散得慢。扩散的范围也比较小。如果那个地方很富裕,交通也很发达,那就很不一样。以后还不知道还有什么幺蛾子。
邓菡彬:可能也是希望人类消停一点。
韩少功:确实,人类也是折腾得太厉害了,有种自大的心理。前些年我们注意到气候,现在注意到疾病。这些也许都是大自然的强烈反应。
邓菡彬:我们在聊后人的后人类,结果发现后人类是回到之前。
韩少功:最近在看法国拍的一个纪录片,叫《homie》。其中有一个镜头让我感到非常恐怖,是美国的养牛场,漫无边际的牛,中间有栏杆和通道,大卡车往里面运饲料和水。解说员说,这些牛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牧场、甚至没见过青草。相比之下,中国的牛太幸福了,至少还有个牛棚遮风挡雨吧。这个已经不叫牧场了,叫“饲场”,就是一个生产牛肉的工厂。很多年前我去美国,给孩子和她的同学做牛肉吃,想尽了办法,牛肉就是不好吃。我想应该就是那样喂出来的牛。
邓菡彬:他们这个工业化太严重了。
韩少功:连个棚子都没有,暴晒、暴雨、暴雪都没人管。可能是他们觉得成本最低的一种方式。但那样生产出来的肉,实在让人怀疑。
邓菡彬:原来就很多人抗议这种不环保的做法,像养鸡场的问题。
韩少功:有个美国电影我看过,那些鸡都站不起来的。
邓菡彬:国外有些环保组织经常会在肯德基、麦当劳门口抗议,发传单,让你看到这种病态鸡的图像,看你到底还吃不吃这种鸡肉。但是它毕竟体型还小一点。牛这种大动物在纪录片里冲击感会更强。
韩少功:人类折腾自己,现在是折腾得够狠了。
邓菡彬:像香港拍的动画片《麦兜》,把人画成猪,一辈子也被圉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
韩少功:“笼屋”。
邓菡彬:就在那里生老病死。有一集讲麦兜的妈妈带麦兜出去休假,也是量入为出,去和没去差别不大,还是带有那种虚幻性质的。
韩少功:像当年富士康,也有图书馆啊、俱乐部啊、娱乐场啊……好像给员工的福利搞得很多,但是不少员工还是跳楼。这还是有原因的。
邓菡彬:像您在乡下搞农业生产,很多事情还是需要从头到尾捋一遍的。工业流水线就不一样了。
韩少功:流水线上有几千个几万个这样重复的动作。农业不一样,尤其像我们中国的这种小农业,它是多种多样的。比如我家有几十种蔬菜,今天和明天做的不一样,明天和后天做的也不一样。劳动的肢体运动也不在一个点上,比较有益于健康,符合人性。
邓菡彬:您的这个思考和选择,其实某种程度上跟您当年作为知青、响应号召上山下乡的经历还是有影响的。
韩少功:让大家接触一下自然,来一些跨阶层的社会联系,没坏处。比如说原来你是高干子弟,同一个底层平民相处,就算处得不愉快,也是一种经历,起码你知道那种生活是啥樣的。至于那时候经济水准太低,有人把身体累垮了,耽误了青春学业,一个可能的才子失去了机会,那也是个很沉重的代价。还有些人因为心理压力过大,闹出了精神病,造成了社会悲剧,比如本来可以拥有幸福的爱情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后来嫁给了大队民兵营长。
邓菡彬:我妈就是城市知青嘛,我爸是贫农,也是部队军人,我妈觉得这是改变政治成分的机会。
韩少功:也有很幸福的,也有不幸福的。其实任何一个时代都有不如意的地方。
邓菡彬:熬不过去的就惨了,熬得过去的就免疫。
韩少功:那确实是有点不公平。人有的时候其实很矛盾,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但有时候也毁汝于此啊。为人父母总是有些纠结。比如说我希望我的下一代他们幸幸福福的,但其实越是安康的生活,就越是平庸的生活,这里有极大的概率。
邓菡彬:平庸了好久了,就感觉整个时代已经平庸了好久了。所以为什么有人怀念上山下乡、改天换日的时代,或者1980年代那种自由主义气息的革新年代。
韩少功:对,越是危难之际,越出英雄,出大情怀,出大智慧。就像没有病人的一个时代,医生肯定是平庸的嘛,你没有那么多病人让你来练手,让你来提高,你怎么可能是好医生?但是也不能因为要想出好医生,就让人多生病吧。
邓菡彬:“知青”这个概念在主流叙述里还是比较负面的。
韩少功:那时候,也是经济的压力下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当时城镇就业不太可能。1960年代就那么点工业,底子薄,连公共汽车也进口捷克、匈牙利的。但国家一开始就比较重视教育,给每家摊派三口砖、十片瓦什么的,乡下用这种方式建了很多学校,国家的投入很有限,但教育这一方面是比印度做得好太多。印度现在的文盲还是百分之三十多。这样做的结果之一是,这么多毕业生出来了,都进工厂不可能,特别是1960年代初冒进后大下马,一下子砍掉那么多企业,青年没地方可去,就只能往乡下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70年代中期,也就是我们的知青后期,社队企业开始出现。郊区的、乡镇的,那时叫“社队企业”,其实身份很暖昧,也不知道算是集体的,还是算私人承包的,反正黑技师、黑老板、黑供销、黑作坊都出现了,其实是地下市场经济暗潮汹涌,有点像英国工业革命初期类似的场景黑、粗、脏、乱的那种。
邓菡彬:那是1970年代末是吧?
韩少功:对,就是袁隆平搞杂交水稻的那时候。“老三届”中,特别是老高中的,熬不住了,年龄偏大,要结婚了,但招工进厂又没希望,所以很多都去那些地方就业。
邓菡彬:那个时候生产什么呢?
韩少功:比如变压器啊。我哥就做过和卖过变压器。那时候的乡下农民都想通电,但是国家又没指标,所以他们就各显神通,找关系,走黑市,形了巨大的需求拉动。国家对这事既不说鼓励,也不好打击,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人总结,说办乡镇企业是实现中国工业化的英明部署和伟大创举——其实那都是事后追认的。就真实过程而言,还是人民最伟大(大笑),沉默的多数最伟大。我哥当年就被当作“投机倒把犯”,被抓进去一次,还是我去交了几百块钱罚款,把人领出来的。还算好.当时的类似处罚不算太严厉。
邓菡彬:您《暗示》里有一个段落就是说:有两个人谈恋爱了,知青集体的理想主义就有点受影响啦。
韩少功:是啊,要婚嫁,就得过小日子了和算经济账了,就得“革命还俗”了。我的《革命后记》里还写过当时的情况。富裕些的乡村,有“盖房热”。城市里时兴“家具热”。女孩子们开始热衷于穿点不一样的衣服,钩点小花边啊、小衣领啊,想要打扮自己。条件再好一点的,就是追求结婚时“三转一响”,所谓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个“转”,还有收音机一个“响”。如果国家提供不了这些,那么就由黑市场、走后门、假冒伪劣等等来补充和替代。何况那个时候我们对西方的了解已经开始有裂缝,有漏洞。比方说中美建交,因为邓小平访美,很多人在纪录片里可能没注意政治家在说什么,却注意到了西方国家的很多生活细节:哇,美国有那么汽车和手表诶,没有那么“水深火热”诶。在那种情况下,旧的左派右派都黯然失色,朝野上下差不多都成了一个派:想要变化派。后来,为什么会有十一届三中全会?就因为有了这种半地下的市场经济和物质追求热潮,就因为各种斗争开始失去民意基础。在我看来,这才是“文革”结束最主要的原因,而不是某些史家津津乐道的什么宫廷情节。
邓菡彬:好像从1949年到1976年,GDP的年均增长也有6%,但是因为前面太穷了,还不能讲个人生活享受,还得继续集体积累生产。
韩少功:1949年以后,苏联一百五十六个援建项目,还是帮了很大的忙。有些项目是完成了的,有些项目是半完成的,都是工业跨越式的布局。解放战争晚期,国民党空军起义,但没有喷气式。当时在东北搞了个航校,拼拼凑凑搞了几架螺旋桨的飞机在那里飞。后来因为抗美援朝,因为苏联支援,中国一下子建立一大批空军师,全是喷气式,等于把螺旋桨这一代给跳过去了。当然,有经济学家分析过卜一百五十六个项目,因为我们的市场不够,很多项目没有达到设计产能,效益也就不好。因为你做出来没人用,没人买得起,你又不能出口。那時候大家对市场规模这事不太懂。事实上,没有实现足够的规模,就没有最优化的分工和生产率,好技术也得趴窝,或者流产。
邓菡彬:改革开放那时候也是走一步看一步,很多政策也是不确定的。所以你哥会被抓起来。我爸也被逮进去过,承包厂子嘛。责权利还不知道怎么划分。
韩少功:那时候法律也是很模糊的。你一个企业有权利发奖金吗?说你有你就有,说你没有你就没有。生产力的提高也是慢慢显示成果的。像杂交水稻,加上大量的农村水利建设,把中国的吃饭问题给解决了。到这个时候,才可能取消粮票,农民才有可能流动,给城里提供充足的劳力资源。
邓菡彬:红旗渠。
韩少功:对,没有红旗渠这一类建设,粮食也不可能自足。这些事都得靠条件的因缘聚合,是好多历史因素造成的,缺一个两个都不行。像这次疫情,我们能扛过这一劫,互联网就功劳不小。能上网,大家才憋得住啊,才有网购、快递、网剧、抖音、微信群、网课、远程办公啊。包括生产能力,几天之内想建医院就建医院,想要口罩就有口罩生产线。没有这些能力的话,中国现在还不知道啥样呢。就是摊在闹非典的那一年发生,情况肯定比现在要糟得多。我一个法国的朋友说,他们那里眼下还有四分之一的人使用3G手机,因此没法用健康码,也不能定位追踪传染线索。
邓菡彬:确实是互联网把人和人的距离拉近了,包括海南,有了互联网大家也就不觉得偏远了,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优势也就掐掉了。
韩少功:阿里在广东的河源建数据库,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有了互联网,就没什么地理差距了。
邓菡彬:之前就有朋友聊做“公社”的想法,这次疫情带来各种冲击,也展现出之前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感觉像青年人主动下乡做“公社”,这种不可能的设想好像也呈现出可能性了。比如你在新疆、在云南、在海南,因为互联网,仍然有可能抢占一个很显眼的位置,而不是像过去那样真的去了“偏远”的地方,就被边缘化了。其实北京上海有很多人的生活,范围很小,只是生活在一个很小的自己的社群里面,跟城市的其他层面之间也是靠互联网产生联系,这跟生活在农村也没啥区别。
韩少功:北京的东城和西城有两人是亲戚,但他们几年见不上面,然后我去北京,比他们相互之间更容易见面。
邓菡彬:是的。缺少需要接触人的文化生活。而我们的城市其实也提供不了,生产规模不够。像我之前去俄罗斯,莫斯科、彼得堡这样的都市,人口比我们的都市少得多,但一个城市有七八十个国有剧团,都是国家话剧院、北京人艺那种的,有剧团,还自己有好几个剧场。一个城市有七八十个这样的!感觉他们才是戏剧民族。
韩少功:俄罗斯特别追西方、追欧洲,戏剧便成了他们的传统和时尚。
邓菡彬:它学得挺像。而我们的城市文化错过这一波现代化,而且应该也没有必要去追上一波的事情了。
韩少功:历史有不可逆性。文明就是一种生活方式,只能往前走。虽然新中有旧,旧中有新,但“回不到从前”是再自然不过的寻常,用不着感慨。比如说有互联网了,也有工业经济了,就会有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包括对人性、情感、智能、心灵的看法都不一样。
邓菡彬:这是属于新一代人的。
韩少功:年轻人现在特别重视参与感,就是一个新特点。为什么现在年轻人喜欢看b站僦因为这是属于大家共同做出的一种东西,然后这东西还在不断地成长,不断地陪伴参与者,就像陪伴植物和陪伴动物一样,一种“电子陪伴”产生了感情。
邓菡彬:像我以前在北京排戏,光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三四个小时,后来就真的不爱待在北京排戏。之前有一次排戏,在三里屯那里借了一个空间,四个演员从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赶过来,还能稍微近一点。
韩少功:城市化这样发展下去,难免让人产生一种忧虑。不要以为城市化就是我们的一个句号,以后怎么样,还真难说。逆城市化不是完全不可能的,只是需要一些技术手段,需要一种想象力。比如电商削弱了地理距离因素,基因技术能否大大增加农业的附加值,会不会比工业更像朝阳产业?那么,就可能想象一下,我们的组织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我们的关系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们的收入和支出能否形成一种新的收入分配方式?
邓菡彬:可以用新的技术帮助我们搜集数据,凭借它作为参考来想象。现在好多人工智能,还不够有人文思维的数据采集意识,就傻傻地放在那儿。如果一个AI和人有交互性,真的还挺懂你,那就不一樣了。工业化的生活把人活成了机器活成了数据,我们可以用后工业的科技结合人文思维,科学地去想象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韩少功:眼下机器人在文学上成效最大的,就是作诗,因为诗短小,所需要的数据库不大。不过技术一直在进步,只要具有商业前景.只要保证投资回报,以后做出小说、戏剧、评论的数据库,够用的那种,也不会有问题。到那时候,机器人完全可能取代那些二三流的文匠。很多文人是要失业的,就像很多律师、记者、会计、主持人、医生、老师、厨师等等,更不要说保安、保洁等岗位,所有重复性的、常规性的、创造性含量较低的劳动,都可以用机器人替代。只有各行各业中那些引领性的和创造性的劳动,就是在数据库里找不到借鉴和依托的,才不会被AI取代。这就是说,AI必须有数据库。越是有“智慧”,就越需更大、更好、更可靠的数据库。这是它的神通法宝,也是它的局限。
邓菡彬:也许人类是要从异化劳动中解放出来,朝向新的生活了。
韩少功:对人类的要求也高了。就像发明文字以后,发明机械和电以后,当一个人就不如当一只猴子那样轻轻松松整天玩乐了。
韩少功,作家,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多部。
邓菡彬,编剧、导演,现居海口。主要著作有《当代戏剧交流语境的危机及应对》《编剧经典案例十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