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洱
思维的精微或鲁迅传统的一翼
李 洱
今天,莫言与韩少功两位刚好都坐在这里,他们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对话关系,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延续了中国新文学以来的两个传统,又代表了中国新时期文学以来的两个传统。莫言的小说,体现了中国小说在个人历史想象力方面所达到的高度,而韩少功的小说,则体现了中国小说在个人历史经验方面的复杂性。
受张清华教授之邀,我在编一个文学选本,所以昨天我又重新阅读了莫言的短篇小说《拇指铐》,这是莫言短篇小说的极品。人们通常认为,莫言的想象力在他的长篇小说中得到了极大的发挥,堪称挥洒自如。其实莫言的短篇小说,在个人历史想象力方面,与他的长篇小说是一致的。我指的是个人对历史的想象方式、思维方式是一致的。回到八、九十年代的历史语境,莫言的小说,有力地激活了人们的感官。提到新文学传统,这里就必须提到鲁迅。为了说明问题,我不妨把莫言小说与鲁迅小说做一个简单比较。在鲁迅的小说中,除了狂人,人们几乎都是麻木的,肉体沉睡,感官闭合,灵魂出窍。在鲁迅小说中,只有叙事人是清醒的。这里用得上韩少功的楚人老乡屈原的那句话:举世混浊,唯我独清;众人皆醉,唯我独醒。鲁迅的叙述人高于主人公。鲁迅的叙述人永远是个启蒙者。启蒙者目光所及,皆是庸众。而莫言的主人公,每个人的感官都极为发达,每个人的痛苦不仅触及皮肉,而且要在灵魂深处暴发革命。所以,当有人说,莫言的小说是在给中国人抹黑的时候,那简直是胡说八道。莫言的小说把中国人从麻木不仁、行尸走肉的形象中解脱了出来,他淋漓尽致地写出了我们这个种族在现实和历史中的丰富的感觉。中国新文学的一个传统是精英传统,在这个传统中,莫言是一个特例。莫言对小说,对中国新文学传统是一个有力的矫正,是对我们这个种族极大的肯定。鲁迅的小说,最终塑造了鲁迅的个人肖像,在遍被华林的悲凉之雾中,鲁迅茕然孑立,但莫言的小说中,叙事人与主人公同甘共苦。莫言以个人的方式,塑造了丰富的感性世界中的民族肖像。
我之所以说莫言与韩少功构成了一个奇妙的对话关系,是因为韩少功从另一个角度丰富了新文学的传统。这里我还需要提到鲁迅。你在韩少功的众多中短篇和长篇小说中,时时刻刻都能听到鲁迅的回声。韩少功笔下的人物,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与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保持着性格、形象的连续性,当然最典型的就是丙崽了。在马桥,这样的人物也是不择地而出,成群结队。韩少功无疑是持精英立场的人,他也有足够的资格持精英立场。重要的是,韩少功笔下的人物又保持着活跃的思维能力,他们观看、体认、分析,然后做出选择。当然,在韩少功的笔下,他们总是始终不渝地做出错误选择。韩少功的人物,与现实和历史构成形形色色的紧张关系,构成各种各样的悖论。而最重要的是,韩少功的小说,呈现出了中国人在思维方面的精微。韩少功的语言如此精微,韩少功用精微的语言表达各种复杂的悖论性的关系,直达精妙。我个人认为,这是韩少功对汉语叙事文学的贡献,一个不得了的贡献。韩少功是左翼中的右翼,右翼中的左翼。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在根深蒂固与所谓的枝繁叶茂之间,在解构与建构之间,在万仞高峰与万丈悬崖之间,韩少功一直在走钢丝,走得还很稳,还走出了花儿来,就像在踩高跷,这真的太不容易了。
很多朋友都提到韩少功对小说文体的突破,这当然也是韩少功的巨大贡献。但我试图说明一点,那就是韩少功其实仍然恪守了小说文体的基本界线。韩少功之所以能够自如地表达各种悖论性的经验,表达出那种经验的复杂性,就与他恪守小说文体的基本界线有关。一方面,经验的空前复杂性胀破了小说的固有格式,而另一方面,表达这种经验的复杂性又依赖于对小说文体的基本界线的保留。在胀破和保留之间,形成了韩少功文体。韩少功的小说,从来没有放弃虚构,这还只是表面的现象。重要的是,在小说内部,在各个叙事环节上,在以短篇小说、随笔、微形小说的形式镶嵌到长篇小说内部的各个片断当中,韩少功似乎更深地回到了小说的本源,回到了故事,回到了寓言,从讲述故事回到了故事讲述。也就是说,韩少功文体也是一种空前复杂的文体,这种文体既是对复杂经验的有力呼应、丰富呈现,同时又进一步加剧了经验的复杂性,对喜欢看热闹的读者其实是一种全方位的挑战。
所以我觉得,今天的研讨会具有象征意义。莫言与韩少功,作为鲁迅的当代传人,他们和他们所代表的写作潮流,构成了汉语叙事的两个传统,是汉语叙事的双翼。
李 洱 中国现代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