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
在现代社会,动物可能是离人最近的“他者”和“弱者”。现代与远古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人类置身于广漠之中,人和动物们相比反而是非常弱小的。人处蛮荒,视野之内全是恐惧。人显得很无能、很渺小,笨手笨脚,面对动物会有自愧不如的感觉,鹰能高翔,兔子能飞奔,豹与虎迅猛而力大无穷。人类那时候没有更好的生产工具,缺少对付它们的办法。
上古时代是“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韩非子·五蠹》),但后来人的工具越来越先进,生存能力越来越强,动物成了狩猎对象,渐渐就变成了彻底的弱者。火器的发明,是人类与动物的关系发生巨变的一个分水岭。很多野生动物遭到杀害,濒临灭绝,不得不逃到荒无人烟的地方维持生存。动物有的群居,有的独来独往,很少接近人类,也没有能力侵犯人类。人类组建起自己强大的社会组织,而且有城市和村庄这样有形的巨大“屏障”和“堡垒”。
当代人一谈到动物,就会想到最常见的、跟人关系最密切的那一类,由近及远一口气说出很多。从近处的猫和狗,到被人类役使和饲养的牛马猪羊、鸡鹅鸭之类,以及经常在动物园里看到的那些老虎、豹、长颈鹿和骆驼、斑马,各种飞禽走兽等。除了一些专门的研究者,有大量动物我们是不认识的,对它们非常陌生。无数的动物散布在广漠的世界上,它们因为生存环境的不同,跟人的亲密度、与人交接的频率也不同。但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我们见过,知道名字,甚至耳熟能详。
动物基本上没有我们平常所熟知的那种社会性,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同时又是这其中最活泼最灵动的、双目闪烁的生命。所以与之相处,有时候能够激发我们的另一种情愫,激扬和焕发我们本来应该具有的“自由”和“自我”。当人面对动物的时候,它们的自然属性常常令人有一种莫名的欣喜和神往、一种生命的回归和解放感。我们经常强调的人道主义和人文精神,有着更广泛更深刻的意义,它也涉及到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问题。“人道”不仅包括了人与人之道,还包含了为人之道,即人在这个世界上怎样认识自己、要求自己,他们所要具备的责任,以及理解力和洞察力、生存理性等。这对人类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而且是针对人类、独属人类的,既不能摆脱也不可以替代的。
我们讲人文精神,会认为这种精神一定是以人为本、以人为中心来思考所有问题的。但“人文”并不是一个狭隘的概念,尤其不能简化和固化,使其局限于人类自身,而必然要关系到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生态文明,以及这种文明的发展和进步。全面发展的历史和全面发展的理想人格,一定会探求至高的生存理念,在完成自我认知的过程中,更深入更本质地去理解整个自然界中的“他者”。我们必须了解这些,并从中寻觅到更宽阔、更永恒的关于生命的诸多原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一个人与动物结成的心灵关系,即精神的联系到底如何,基本上决定了他是否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者和人文主义者。
关于动物的认知,当然也扩而大之包括了植物,其程度和状态,也透露了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所持的最基本的生命立场。人文主义者是主张善待动物的,这已经属于朴素的日常生活伦理的一部分。有人认为万物有灵,生命之间应该平等:也有的宗教认为唯有人是特殊的生命,人会思想,跟動物是不平等的,例如基督教认为人吃动物是可以的。不同的宗教、不同的信仰,具体认识上有所不同。有的认为动物是不可以吃的,有的认为动物可以宰杀,而且是天经地义的。
动物与人的依存关系、彼此利用和借助的关系毕竟不同于植物。与植物相比,人们会觉得动物与人的情感交流更方便更清晰,彼此深深地依赖,有一些动物甚至还有特别的社会参与性。有人让自己的猫或狗做了遗产继承者,其亲密关系竟然超过了子女亲属。有的地方,政府机关里还要有一两个公务猫,它们吃公粮,花纳税人的钱。还有些国家和地区在选举时,有人故意推举一只猫或一只狗来做参选者,实际上也是一种曲折的政治表达。动物保护主义者、素食主义者,围绕动物问题发起了强烈的社会诉求。
动物属于大自然,也是我们人类世界的延伸。作家写动物,实际上既是写大自然也是写自己,是表达一种共同的承受、等待和观望。人与人的相爱是非常自然的,爱动物却是爱一个“他者”和“弱者”,这种爱更少功利性,是生命所具有的最美好的情感,体现了极柔软的心地,如怜悯、慈悲、痛惜、莫名的信任和寄托。这是人类对其他生命的一种心灵寻访,有美好的假设和猜测,预先设定了对方的美善。从此人类便排除了很大一部分孤独,找到了这个世界上既陌生又熟悉的“另类”,它们是具有嗵嗵心跳的、大睁一双眼睛的生命。对它们的好奇心是自然而然的,更是可贵的,总是伴随了最大的柔情、同情和理解。从这里出发的爱都是比较纯粹的,较少令人怀疑会有其他目的。
所以我们可以发现,越是那些大心灵,越是可以感受他们对于动物手足般的情谊。回顾我们读过的文学作品,像雨果的《巴黎圣母院》里面描写的一只可爱的白羊和女主人公的关系.像屠格涅夫那篇著名的小说《木木》,写一条狗与男仆的生死相依,读来催人泪下。说到文学杰作中的动物,可以列出一个很长的名单,它们全都是真切质朴、兴味盎然的讲述,或趣味横生,或令人震悚。
最近有朋友转给我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题目是“你如果不爱猫都不好意思当作家”,其中列举了许多中外作家学者与猫相处的例子,配有一些精彩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海明威在写作,身边环绕了十几只猫,不得不用手一边护住稿纸一边工作。海明威热爱运动,爱看暴烈的大型动物,比如去西班牙看斗牛,到非洲猎狮,亲近马戏团的老虎,喜欢和它们玩耍。他向往强者,愿意标榜自己是无畏的男子汉,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爱猫成癖。海明威在去古巴之前,曾在美国最南端的基韦斯特小岛住过近十年,在家里养了一只六趾猫,后来它繁衍了一大群六趾猫。直到今天,那个故居里仍然狂跑乱窜着五十多只六趾猫。在古巴的瞭望山庄,他也喂养了几十只猫,常常写到它们的故事,如平时自己吃各种各样的药,有一只猫似乎想品尝每一种药。他的第三任妻子马莎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将一只猫阉割了,这让他作为一条罪状,多年以后还不依不饶地提到这件事,认为她很坏。
十年前我去了他在古巴的瞭望山庄。这片庄园植物茂密,主体建筑并不大,有一个游泳池,池边有一些小墓碑并镶了铜牌,原来是狗和猫的专用墓地,铜牌上刻了它们的名字。硬汉海明威可以忍受许多事情,但无法忍受对动物的虐待和残暴。当卡斯特罗获得古巴政权之后,古巴与美国发生了严重对立,累及居住在哈瓦那的美国人。卡斯特罗对海明威很好,他们见面时谈打猎、钓鱼,也谈文学,很投机。卡斯特罗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后来与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关系也很好,说希望自己来世能当马尔克斯这样的作家。尽管如此,当年因为古美两国关系日趋紧张,海明威还是无法在古巴的庄园里待下去,终有一天不得不离开。最后促使他离开瞭望山庄的导火索是一条狗的死亡。这条大狗常常陪伴海明威,他写作时它就匍匐在脚边。它死于哈瓦那巡夜的民兵,他们有一天在庄园门口用枪托捣死了它。
作家海明威与他的猫
海明威认为狗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特质,比如它离开主人哪怕只有一会儿,再见面时也会无比激动。而且它一点都不矫情,好像身上有不竭的激情。是的,熟悉狗的人都会同意他的判断。这真是一个生命奇迹。人没有这种能力,特别是现代人,两个朋友哪怕一年不见,重逢也并无多少兴奋坯有人许多年不见,相遇时脸上是那种程式化的微笑,没有源于心底的激越和欣喜。他们已经领会不了生命之间的深刻情谊是什么、因为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分离和重逢意味着什么。在古人那里这是很大的事情,看看古人留下的那些惜别之诗就会知道。从这里看,现代人已经变质。现代科技改变了许多东西,其中也包含了人间伦理。围绕着这些改变,整个人类社会的情感结构被破坏了,人与人之间变得淡漠无情,而物质利益却日渐凸显,甚至成为远近亲疏的重要标准和依据。整个世界的文学表达当然也要随之改变,所以当代作品中才有那么多廉价、畸形和冷漠的“局外人”。
动物是人类非常重要的生命参照,没有这个参照,人对自我的认识,以及生命中一些自然而本质的东西就会被忽略而过。我们讲动物,实际上是在讲生命中某些更根本的东西。比如狗所拥有的取之不竭的激情,在海明威看来是一个谜,那么对比人类的冷漠,又会有怎样的启示环仅如此,它的真挚与单纯,短时间内将激情蓄满胸中,真是了不起的一种能力,更是生命的一种特殊质地。反观之下,人类却越来越充满机心,走入了心智的畸形发展,通向的只能是悲剧。人类在动物这些“他者”身上,真的可以领悟许多、学到很多。
电影《忠犬八公的故事》海报
网络时代的人太匆忙了,好像越是受惠于现代科技,就越是没有了时间,也丧失了更多的空间。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然与心灵的自由,到底还剩下多少?传统的情感,日常的趣味,真挚的交流,都变得平淡以至于消失。于是人们越来越多地求助其他,依赖另一种生命,比如开始寻求猫和狗這一类所谓的“宠物”。它们绝非可有可无,其存在是这样重要,以至于让人产生了深深的依恋。我们一旦与之相处,就再也无法忽略和忘记它们。如果稍稍能够正视它们的眼睛,就不得不发出阵阵惊叹,这讶异源自心底,因为我们发现了近在身边的生命奇迹。
我们接触动物常常感到非常欣悦,和它们相处的时候,还会由愉悦变成惊喜。因为这时候会经常与动物对视,离它们很近地看着。看一会儿猫和狗的眼睛,或者从极近处观察一只鸟的眼睛,与之目光发生交接,就会产生一些特异的感觉。比如一只猫的目光、它的神色,会引人感受某些未知的秘密、许多遥远而陌生的、神奇的东西,或由此想到生命的某种可能性。我们在注视它,它也在注视我们,很像是一种相互研究或思忖。它们的目光里有很多未知的内容,这都不是我们人类能够破解的。没有办法,我们只好从自己日常的生活经验、从已有的感知出发去认识和猜测这些异类。有时候我们猜准了,真的能够想到一只猫或一只狗在干什么、它的欲求,但是更多的时候是不可能的。
对于动物,哪怕有一丝一毫心灵和思想的印证,也会让我们欢欣鼓舞。有时候猜中了它的心理活动,恰好它也在用行动证明我们的猜测,这时候我们就会特别欣喜。因为人类要理解神秘的生命世界,总是习惯于通过眼睛这扇窗户,甚至觉得这是那个世界的唯一入口,再无别的路径。
我们对他人复述自己接触的动物,表达对它们的理解,总要拟人化,说它多么懂事、它在想什么做什么,娓娓道来。实际上这时候我们已经不自觉地进入了一场自我寻觅,在搜索我们自己丢失了的某些重要的东西。这丢失其实关乎我们人类的核心利益、本质利益,因为这属于生命的性质和品质。我们一开始不知道这个“利益”是什么,但潜意识中一直在寻找。我们能够感到这时候身边的动物所起到的作用,已经超越了一般的娱乐、玩耍和友伴的意义。
动物的眼睛是蓝色、褐色、灰色、黄色、淡绿、深黑,有时眯着有时瞪圆,与它接通的时刻,会感到通向了渺渺深处,通往一个更开阔的未知世界。它是那样地单纯、无功利、天真烂漫,没有什么社会属性,没有物欲牵制,更没有我们人与人之间时常提防的那种无处不在的心机。从它们张开的嘴巴中,我们看到了彤红的舌头和雪白的牙齿,以及双眼显出的稚气和纯洁。类似的气质与特征只有儿童身上还能保留一些,但通常不会存留太长的时间。人很快就会失去这一切。失去并不是成熟,而是在所谓的成熟过程中令人遗憾的一次次丢失。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其神色几乎无一例外地变得沉重和复杂起来。
我们可以假设,如果人类能够与心智的成长一起,一直葆有这种纯粹和天然,那种创造力该有多大,人类又会变得多么可爱与无私,整个社会将是怎样蓬勃向上的、美善而健康的生存。这当然是过分理想主义的幻想了。但它们引向的思路是自然而美好的,我们可以学习,可以受其影响,或多或少地接受一些熏陶。从文学的角度来看,我们的文字若能表达出这一切,哪怕是沿着这个方向往前多走一步,也将构成更新的风景、更深刻的诗意。这其实就是文学的功用,也包括了诗性世界的部分奥秘。
它们的眼睛既单纯又晦涩,还有神秘到深不可测,以至于无限。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存得太久,浮云已经遮住了我们的视野,稍远一点的旷渺都不可能望到。当我们恐怖于未知世界的时候,就从未知的力量所规定和创造的无数生命,特别是近在眼前的动物身上,去感受某种深远而恒久的许诺吧。这时候我们就会觉得安定一些,在莫名的安抚中稍稍地平静下来。也许这就是我们渴望保护生命多样化、特别是保护动物的内在的、潜入心灵深处的意义吧。地球和人类社会都处于一种不可预知的、无所不能的巨大力量所结构的秩序之中,生活只是在这秩序中运转的一小部分。在一个失序的世界中,人类在某个时候丧失一切,也许只是一念或一瞬之间的事情。
有时候我们会想,或许在整个奇妙而神秘的循环中,在广瀚的自然世界中,那种永恒的存在与力量可以不要我们,但我们却没有办法抵抗。我们还会想,在类似于人类的生命中,最靠近的当然是无数的动物,如果那个神秘的世界要拒绝人类,它同时也能舍得下无数的动物吗?在这个无比复杂的生命世界中,那种不可预测的力量要放弃我们,可能就要同时放弃一切。放弃数不胜数的万千生命,这怎么可能?这样一想又会稍稍安下心来,仿佛千万年来,动物植物已经和我们一起,与这个世界签署了一纸承诺书,由此来保证我们大家的共同生存。
我们与万物一起生活,是一种不可改变的永恒的生命伦理。我们和它们的这一场交往和寻找,更有永无尽头的两相厮守,实际上就包含了对这种伦理的遵循和守护。我们将默守这种生命共存的原则,因为只有如此,那种无所不能的力量才会跟我们、它们,包括小虫子、蚂蚁、鸟、猫、狗,以及来不及结识的万千生命,维持与之签署的这一纸承诺的有效性。这当然是承诺共存,承诺彼此都作为这种秩序中的一环、一分子、一部分。这就是人类看到某种植物动物消亡,所感到恐惧的内在原因。
我们正在以自己的方式求证生存的原理,感受和遵循秩序的力量与规律。这里寄希望于所有人性累计的悟想力,总有一部分还没有昏睡的人,他们才是有力量的人。许多人在昏睡,人的社会性、每个人所从事的专业、人类文明所制定出来的某些道德规范、日常生活契约,已经把人性磨钝和异化。人类不再理性地思索,豆失去了觉悟。今天,仅仅在潜意识里偶爾泛起这些念头,已经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要拒绝昏睡。
没有昏睡的一部分人才是人类的希望。没法统计这一部分人的数重.但每时每刻、每个地方都可能存在,所以人类至今还没有彻底绝望。我们要以文学的全部的美、尊严和洞悉力,来走进这种伟大而艰难的精神跋涉。
人和人之间的互相学习被强调了一万次,那么不同的物种之间、生命之间,是不是也可以相互学习?有人认为这是当然的,像科研领域里开设的动物仿生学,就是向动物学习。我们模仿复目艮、脑磁场等很多动物特有的技能,探求其他生命的特异功能,来增加我们人类的能力。这种仿生学就是不同生命物种之间的一种学习。
事实上我们所能做的如果仅止于此,既远远不够也非常可惜。这种学习是一种功利性的、实用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思维。其实在生命更本质的方面,不同生命所固有的一些特质和属性,也就是我们平常所强调的“道德品质”的意义和层面,生命与生命之间也可以互相学习。有人认为在动物身上不可以谈“道德品质”.这会显得滑稽,那么就降低一点,只将“道德品质”作为人类的专利,说到其他生命则只谈它们的“本能”。我们在生话中经常讲谁是“老黄牛”,谁“像猴子一样机灵”,这种种比喻实在蕴含了对精神品质的界定,表现出向另一种生命向往和学习的态度和欲望。
英国作家吉米·哈利,以书写从事兽医的经历和各种动物故事而闻名
动物最吸引我们的不仅是它的吃苦耐劳、快捷与机敏.还有那种非生理机能方面的元素。比如某些动物的单纯和忠诚让人产生一种高尚的冲动。人的机心、规避与疑虑太多,而动物那种简单纯稚就会让人觉得可望而不可及,让人有一种探究和欣悦的心情。它们身上的确具有能够与人类相通的某些精神情愫。当然,人类在与它们相处时,也会循着自己的理想与愿望,将它们的这些特征扩大和引申。比如说我们喜欢自己的猫和狗.就会不停地夸赞它的聪慧与机敏,言说它的热情、懂事、忠诚,在美与善的方向不断地延伸开去。但许多时候却并非是故作夸大,而是共同生活中获取的一些实感、一些理解。
人面对一只可爱的动物,特别是在一些特殊时刻看到它们表现出的勇敢,内心里常常会泛起自愧不如的羞愧感。一只猫或狗表现出的纯稚和诚实,许多人都不会陌生。它们对人的爱恋与依偎是那样持久,那样无私。在这方面,人与人之间所表现出的美好情谊同样如此不过在一个剧烈竞争的商业社会,倒外的情况可能更多。当人们摆脱了狭隘的社会功利、无所不在的拼争周旋、随处可见的机会主义,该是怎样宽松舒畅的一种生话环境。对这种生存环境的向往和努力,应该是人类自我修为的一个方向.也只有这样,才能进入未来的全新境界。的确,对比动物的某些特质与品性,我们会觉得完善自己的空间不仅很大,而且这条道路还无比漫长。
有人会发出质疑,或者不以为然,嘲笑如上的思维方式不着边际。他们认为人类自身有无数难题亟待解决,比如温饱、疾病、生态灾难、文化与族群冲突、各阶层矛盾,这一切堆积如山:当今世界上令人发指的欺凌、丛林法则的惨烈,这些人间苦难用尽全力尚且不能解决,却要这样谈论和探究动物问题,揣摩它们的心思,实在是过于奢侈和放浪了。一些人或许会将这些题目视为有闲阶级的无聊之议,不仅脱离实际,而且还要引起反感和厌恶。果真如此吗?那么可否让我们反问一句.人间所有的惨烈与苦难,人类社会自身这一切不可改变的痛苦,无数的悲剧,是完全独立于世界其他生命而存在和发生的吗?再问一句.人类所经历的全部或大部分磨难与悲惨,是否与人类自己荒谬的生存伦理有关?这其中是否也包括了对其他生命的漠视和冷酷?
显而易见,人类对于生命的畸形心态、生存理性的丧失与泯灭,正是导致自身苦难的主要根源。世界是相互联结的生命关系,人类不可能在无情绝望的生命观念中,追求和抵达自己的完美与幸福,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人类对其他生命的态度,正好折射出对自身和同类的态度,也更能够表明其生命立场和心灵状态。
我们正处于一个数宇时代,那么就可以由数字的角度去思考一下.整个世界从物质到精神的一切存在,都有一串固定的编码,它们在运行中如果有一个数码出错,那么整个世界便会因此乱套甚至崩溃。这是一个互相牵扯、联系紧密的整体,严密到不可有丝毫逾越的地步。人类与其他生命的关系也是一系列严整有序的数字,它复杂而又单纯地、不可更移在存在着。我们经常将“丛林法则”这句话用于动物,说明动物之间的恃强凌弱、弱肉强食、黑暗和残暴;然而我们事实上早就将这种法则施与了整个世界,当动物们总体上被置于“弱者”的地位时,强食者也只能是人类自己。谈到“丛林法则”,我们会看到,今天的“弱肉”几乎化为了全体动物,人类真正掌握了生死予夺大权。当然在同类之间,也有他们的“强食”和“弱肉”,因为法则是统一的、不变的。
人类是丛林中的百兽之王。动物之间的杀戮已经无法继续演绎,因为人类基本上取消了它们的舞台。那只是远古时代的“史诗”,属于前古典主义时期。而今这样的“法则”与其说适合于野兽,还不如说更适合于人类。当今的人类世界有多么黑暗和危险,是我们有目共睹的。“丛林法则”引用和源发于对动物世界的观察,最后却落实于人类自身,真是一个绝大的讽刺。
我们现在可以尝试稍稍偏离一点“人类中心主义”去思考问题,因为这个世界不仅仅属于人类自己。人类在整个宇宙中多么渺小,现代科学早就给出了答案。有了答案并不一定能够时刻进行超越的思索,而这种自我遮蔽,正是悲剧发生的深层原因。超越一般意义上的社会思维,去寻找世界存在的本真与原理,应该是现代人最基本的功课。在日常生活中,这会起到精神的牵引作用,会使我们的视野敞开来,看得更远和更高。在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时代,人类对同类的役使与利用关系一定会进一步加强,动物一定会陷入空前的危机。在这里,所谓的“人道主义”就将愈发显出它的虚伪性和不彻底性。可见古老的人性會因为客观环境的改变而不断演变,但改变的方向不一定是更完美更仁善,也不会更道德。我们所谈论的是综合的立体的生命观,是在这个基础上论说无私、宽容、诚实和信赖等概念。这一切不仅表现在对待动物方面,而是要化为一种不可替代的、无所不在的基础情感和基础伦理。
所以人对动物的心情,对它们是否体现出应有的怜悯,这一点其实正是关系到“活着还是死去”的古老命题。这个命题我们是从莎士比亚的名作《哈姆雷特》那里听到的。有时候我们觉得只有自家的宠物才是聪明可爱,甚至是幽默多趣的。其实再扩大一点范围,从它们开始放眼所有的生命,展开我们的理解,寻找相处之道。现在是一个疯狂追逐科技进步与物质财富的时代,而这个时代恰好存在更大的伦理问题、生存问题,不解决它们,其他都会化为泡影。
在很早以前,特别是一些偏远的地区,民间传统中常有“施咒”的迷信做法。其方法既不可思议又令人恐惧,就是用“诅咒”让某些仇人遭殃,走入不可挽回的噩运。据说这个过程是十分繁琐的,通常由专门的人来做,要有画符施咒等一系列复杂的程序。这样暗中做下来,让那个特定的对象生病或遭受可怕的惩罚。前不久看一个电视节目,这才知道直到现在,世界上一些边远偏僻的特殊群落还有这种事,那里的人还在做这种神神秘秘的大事,并说“真的有效”。这种因为极大的仇恨在暗中施予的伤害,实在渊源深长,如果它果真有效,也实在让人觉得恐怖。一个族群与另一个族群、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他们之间发生了深刻的仇恨,以至于需要采用如此黑暗恶毒的诅咒去解决,当然不会是一件小事。
关于残酷报复的事件历史上很多,当然是发生在人类当中。在不同的群体之间,通常是要诉诸武力的,比如发动一场战争。只有力量相差悬殊的极弱一方,或者不必以明确的理由还击的一方,才会放弃武力而改用其他方法,比如“施咒”之类。人类与动物之间就是这样一种关系,二者在力量上毫无对称性的关系,而人对动物犯下的恶行又罄竹难书,动物作为绝对的弱者,对人也没有任何办法。于是它们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默默忍受宰割。这些手无寸铁的生命如果要发泄心中无尽的怨恨,要做出反抗,也只能在暗中发狠,对人不停地诅咒了。
我们并不认为这种诅咒会有什么效果。不过有时候又恍若担心,哪怕只发生一点点效应,那后果也将非常可怕,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动物。
现代人竟然对伤害和杀戮动物无所恐惧,以至肆无忌惮,甚至没有一点罪恶感。一个和善而体面的人也会做出令人发指的事情,这通常是对动物。比如我知道有这样一件事:一个女诗人与许多人崇拜的一位上年纪的男诗人一路同行,两人都非常高兴。舅诗人广受尊敬,素以天真幽默、博爱与多趣而令人喜欢。他们一块儿在街上游逛,高高兴兴地散步聊天,到了中午饭的时候就一起进了饭店。男诗人拿过桌上的菜谱开始点菜,嘴里咕咕哝哝:“烤一只小狗吧。”老板问:“多大的?”“一定要现宰杀的,不要超过一周岁,选一只最活泼的。”一旁的女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她确定是听明白了之后,就吓得夺门而去。她一口气跑出了很远,再也没有返回。这件事让她十分痛苦,事后很久提起那个男诗人,她说:“原来他是个坏人!”
人性和心灵的分裂如此可怕,一个写出很多好诗的令人尊敬的人,一个仪表堂堂的人,却是这么残忍的一个非人。而我们自己、我们身边,其实也在发生类似的残忍。我们不敢正视。是的,这种人性的分裂状态不是发生在某一类人身上,而是一个很大的群体,只是程度不同而已。除了那些严格的素食主义者,没有人会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排除在心灵分裂的名单之外。这不是在某种语境下的特别表述,也不是自我想象出来的道德危机,更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而是我们每个人都要直面的惨烈后果,是事实。因为人类的集体残忍造成的结果,实际上早就非常突出和严厉。我们即便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也仍旧要担心一种称之为“报应”的东西,害怕它降I临人间。
感觉动物们对人的诅咒日夜不息,正在暗中汇集,日益围拢和逼近我们。人类在自我完善的道路上能走多久、多长,或者换一个说法,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
一只小狗作为宠物,谁要踢它一脚主人都会怒不可遏,因为它已经属于“家庭成员”,通常要受到严格而有效的保护。这种因爱而肩负的使命、一种由时代风尚和生存需要所赋予的权利和责任,好像并没有谁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可是那些还没有机会走进家庭,成为其中一员的动物又将怎样?回忆一下我们经历的年代,五六十岁的人都会对那些轰轰烈烈的“杀狗运动”记忆犹新。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大概至少要经历三到四次这样的“运动”。在一个城区或者一个村镇,说不定什么时候上边就会颁下一道杀狗令。那时候养狗的人比现在少,但仍有许多。这样的时刻他们才是最痛苦的人,怎样的痛?痛不欲生。凡是养狗的人家,孩子大人一定要哭成一团,抱着狗哭。一家人没有任何办法。即使把狗送到远处的亲戚家也不行,因为杀狗令是统一的、大面积执行的。
狗当然看得懂主人的一举一动,这样的时刻它什么都明白。它的目光和主人的目光不敢对视,彼此同样恐惧和绝望,同样仇恨。问题是那些年代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人能做出这样的事,再做出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必吃惊。狗的惨叫、人的哭喊,响成一片,鲜血淋漓,蔓延到整个村镇和城区。
米兰·昆德拉指出:希特勒早在屠犹的前一年,就在不止一个地方下令杀狗。他说,那淋漓的鲜血不过是一年之后的预演。这一点都不夸张。那些徘徊在我们身边的可爱生灵遭到了这样的残害,能够对其施以毒手的,也一定能在同类中间制造最残忍最恐怖的事件。
现在暂时没听说哪里再发生这样的“运动”了,可是残酷性作为血液流动在一部分人的脉管中,他们并没有绝迹。这些人的罪恶仍会污染到同类,会使我们一起犯罪,沾上名义上的共同罪恶并且难以洗涮。在某一个未知的什么角落,也许会有一个记事簿,上边记下人类的一道道恶行,所犯恶行者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人。有一种地方名吃“驴肉火锅”,为了所谓的食材新鲜,竟然把活蹦乱跳的驴拴在一旁,让食客自己一边割肉一边往滚水里放。还有一些出产熊胆的作坊工场,他们取胆汁的过程异常残忍;将熊饲养在铁笼中,它们胸膛上要日夜插一根管子,直通胆部,以便日夜不停地流出胆汁。这些熊痛苦极了,它们求生不能,求死也不能,极度的痛苦使它们紧紧咬住铁棂,一直咬折牙齿。
这些案例不可以再说下去,因为太多也太惨烈。
显而易见,我们人类在这片丛林世界里就是胜者和强者,哪怕战争中胜者蹂躏俘虏,也仍然是一种罪行,是对失败者和弱者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重罪,何况是对动物。我们这里谈论的还不是素食主义的理论,也不是佛家严禁杀生的宗教戒律,而是最朴素最基本的生命伦理。在现代人的起码知觉与领悟之下,稍有良知,也无法平静安稳地度过自己的夜晚,事实上这样的夜晚已经彻底消逝。人类将在一种集体折磨中结束自己安眠的幸福。弱者没有还手之力,它们只能大睁双眼,盯着漆黑的夜色,等待着什么,然后发出绝望的诅咒。
这犹如海潮一般的诅咒我们听不到,也听不懂。动物们在暗处,在自己的角落。这种诅咒一定是有能量的。那些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这种能量会伤害自己,但起码会从自身的心理结构中发生巨大的损伤作用。像某些偏僻之地仍在进行的巫术,它们或许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作用被施咒的人好像中蛊者,日渐枯槁,齿落发衰,最后极为痛苦地死去。
是的,无数的生命日夜诅咒,恐惧真的会降临。放眼望去的现实是,现代人越来越多地面对绝症、突发的瘟疫、各类灾殃,这一切没完没了,丕有极端惨烈的相互残害、屠杀,总之灾难正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让人类自己承受。面对这些,人类从各种源头上寻觅因果,总有忍不住的惊愕,呼天号地不愿接受。这海潮一般的诅咒,人类尽管没有听到,但它是存在的。人类将越来越难以承受,苦难也不会终结。
心灵分裂的后果是可怕的,也是持久的。人类目前的征服力与生存伦理之间的巨大差异,二者之间的严重失衡,最后会让人疯狂。现代社会里依赖精神药物的人已经十分普遍,好像只要活下去,就得依靠麻醉。在网络数字时代,精神疾病可能严重到史无前例。这已经不是人类社会的内部问题,因为这是由于对外部世界的广泛侵犯、因为自身无法摆脱的罪恶所造成的。事实上人类在潜伏的或显著的因果链条上拴绑了自己的命运,已经不可能拥有更好的结局。焦虑和人格分裂有时表现在一些无辜的个体身上,但他们真的那么无辜?他们或我们正在沉睡的心灵,其实日夜被良知的手所摇撼,如果再也不能苏醒,就会被施以更可怕的手段。我们失去了生存的基础,突破了作为生命的底线,也就没有资格谈论公平和正义。可是我们每天都在侃侃而谈,谈苏格拉底这样的先哲,谈古怪的什么符号学之类,背诵令人尊敬的德国哲人康德。这些看起来似乎雅致而深邃的精神生活,实际上仍旧是自我欺骗,它并不能将我们从灾难深重的生存中解救出来。
人类对于动物的残害,其实也表现出人类的卑劣和胆怯,是非常卑鄙的。作为食肉动物的人类,正在发明“人造肉”,這可能是真正的新纪元的开始,它或许比什么太空技术、量子理论的应用还重要得多,因为从此有可能使人类摆脱海潮一般的诅咒。
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完全可以不写动物,但是一本厚厚的书,很长的篇幅中竟然连一次动物都没有涉及,也让人觉得有点奇怪。许多书中也没有什么植物,里面只有人,除了人还是人,他们的爱情、伟大或渺小、不幸或无耻之类,什么人事官场、腐败堕落、胜利和失败等各种故事。好像除了自己的同类,作者眼中再无其他。我前不久在一间书店里看到了许多写猫的书,都是图文读物,据说它们一律畅销。这些作者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眼里只有猫这种可爱的动物。不过最常见的是不再写动植物,它们好像从这个世界退场了。这种情形非常奇怪,但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因为生活中本来就没有它们的位置。
我们从古今中外所有杰作中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情景。那是一个暄晔活泼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跃动的、激越的、沸腾的。我们看《诗经》《楚辞》,可谓莲蓬勃勃,多少生灵,多少异类的声音与面孔。文学是外部世界的心灵映像,这个世界有多么阔大多么深远,都可以从它的辉映闪烁中呈现。有人认为一个作家杰出与否,就要看他心中是否装有这样一个广大的世界,看他对这个世界普遍而深刻的关切。植物和动物不同,它不能直接交流,没有心灵的窗户即眼睛,与之不能双目对视,呼唤一声也没有反应。但也就是这样沉默的生命,如果一个人能与之发生情感的交流,一定具备更深和更高的生命沟通能力,是非常让人敬佩的。就此我们可以回味屈原在《离骚》中的深情吟哦,他周身披挂的鲜花,他的感激和沉浸。我们常有这样的经历.在一个地方看到一棵特别好的树、一株妍丽的花,都会觉得喜悦;一片茂密的林子,一棵特别大的树,都会让人心里泛起一种特殊的情感。它们不会让我们无动于衷,此刻或激越或讶异或无以表述,总之受到了触动,情绪已被激活起来。
人们经常去风景秀丽的地方旅游,就是为了接触不同的大自然,它会让我们感动和喜悦。其实每个人都有这种渴望,它尽管时常被忙碌的生活所压抑,但仍然还要在心头泛起。这种感动和喜悦不同于日常,特别是不同于人与人之间的那种情感交流活动。它会从特殊的方向激发和触动人的心灵,打破平时的局促和封闭,让视界延伸到尽可能的高处和远处,心中泛起某种崇高的感受。比如在大树和林野面前的那种冲动和欣悦,是日常生活中欠缺的。这种情感非常纯粹,无关乎物利得失,因而是清新向上的,绝不是委顿和颓废的。它是人人都能接受和诠释的一种美好情感,却在现代日常中远离了我们,所以才要专门找时间出门,而且要花一些钱,走很远的路。
我忘不了一个朋友说过的一番话。那时我抱怨自己居住的城区,说这个地方糟透了,连一小片林子都没有,到处暴土扬扬、吵吵闹闹。朋友听了半晌不语,后来说:“是啊,不过好在一棵树也会让我们感动。”我听得特别清晰,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在想他的“一棵树”,因为我的住所窗外就有一棵很大的法桐树,平时站在窗前,一抬头就是这棵树。不过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也会忽略近在眼前的景物。我这才意识到,这棵树太大太好了,它正日夜陪伴我,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谢。它与我一起住在这个嘈杂混乱的地方,不同的是它没有双脚,更没有可能离开。它生机勃勃地扎根在这里,洒下这么大一片绿荫,还遮去了许多扬尘。
是的,人虽然不是一棵树,可是生活中仍然有各种各样的牵扯,并不是想走就走的。有人跺跺脚就可以走开,一会儿南一会儿北,一个念头又要移民海外,这样的人让我既佩服又不解。情感的根、生活的根那么容易被割断,有点不可理解。所以我想,人从一地迁移到另一地总是很难的,这是一场艰难的告别,俗话叫背井离乡。身边的一切,不仅有朋友,还有熟悉的每一条巷于,有出门就遇到的流浪猫、流浪狗。我窗外这棵枝叶繁茂的大法桐树,好像经过朋友的提醒才第一次注意到它的美,它英气逼人,简直无与伦比。我一直端详了许久,奇怪的是怎么以前就没有看出这一切咖果不发生其他难以预料的事情,那么它大概要一生待在这里。是的,事实上植物与人和其他动物的不同,即生来就是扎根的,是与一片土地不再分离的。我每天在这棵法国梧桐跟前驻足的时间并不少,我感动过吗?好像没有。但是可以肯定地说,我注视它的时候,许多时候心情是比较清朗的。原来我一直受益于它。
人是有能力跟植物交流的,更不要说动物了。动物有肢体语言,可以与人长时间对视,还能相挨一起,所谓的相互“依偎”。狗能替人取东西,听得懂许多话。这类动物的可爱是无须多说的,它们实在陪伴和安慰了太多的人。有人认为怜爱动物的人更容易多愁善感,是一种女性化的情感,而男子汉满脸胡须,应该是果决勇敢办大事的。看起来这种男人形象足够豪迈,其实也是很概念化的。迟钝冰冷的人未必能办成什么大事,许多时候还会办一些坏事和蠢事。工具化、物化的人表现出的勇气往往是最坏的,因为他们没有心灵判断力,只是机械野蛮的执行者,缺少人性的温度,谈不到怜惜也谈不到理性,许多时候只不过是助长苦难的帮凶。社会生活到了某些时刻,比如暴力和蒙昧横行的时候,那种粗野和蛮勇、铁血无情的“男子汉大丈夫”就派上了用场。说白了,这不过是一些无心无肺的可怜虫。真正的大丈夫是有心灵洞悉力的,是胸中蓄有孟于所说的“浩然之气”的人。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答客诮》)可见要做一个饱满的、丰富的、精神健全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信任和依赖。
有一则国外消息曾让我十分惊讶:一个男子年纪很大了,一直没有结婚,后来看上了一棵杨树,并在朋友的见证下,跟这棵杨树结婚了,仪式后在树下搭了一个帐篷。这个人爱树,真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但我们不必怀疑他的感情,也不要将他当成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我曾遇到一个朋友,他常常散步的山道上有一棵红叶李,他觉得它就像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或一个特别俊朗的男孩。他一看到那棵红叶李就喜欢得不得了,每次都长时间不再挪步,还给它照了好多照片。他与它倚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像类似的对植物和动物的情感,一点都不难理解。一个这样的人,心地自然有所不同,他一定是情感丰富的,也一定是善良的。如果他是一个写作者,文笔一定细致委婉、诚恳动人。
说到写动物的作家与作品,我们会想到杰克·伦敦和他笔下的狗。他最有名的是《荒野的呼唤》,后来又写了《雪虎》。他牵着这两条狗一路走来,不知感动了多少人。只有和狗长相厮守、有着难分难舍的浓烈情感的人才写得出这样的故事。一只名叫雪虎的狗,性格顽强,百战百胜,实际上是一匹被驯养的狼。它忠诚、英俊和勇猛,因生计的需要,被主人用来与其他的狗决斗赌博,从来没有输过。最后写到它与一只不起眼的斗牛犬的搏斗,精彩的故事抵達高潮。这是一场壮烈的扣人心弦的打斗,场面令人难忘。雄健俊美的雪虎开始不屑与这么小这么丑陋的犬交手,对方一挨近就将它扔开很远。但那只又小又笨的狗总是锲而不舍,再次凑上来一搏。这样往复不已,雪虎被纠缠得精疲力竭,后来一不小心竟然被对方咬住了胸部。雪虎愤怒地抡、甩,可这只斗牛犬只死死不放。经过了长时间的挣脱,雪虎再也没有了力气,而这只斗牛犬却开始发力;一丝丝向它的喉咙挪动牙齿。雪虎就要窒息。生命垂危之时,各自主人都来救援,那只斗牛犬竟然至死不肯松口。
杰克·伦敦写的是雪虎,可是让人想到的是一个英武挺拔的常胜斗士,怎样在特殊境况下被一个身在底层受尽屈辱的人打败。出身贫贱的杰克·伦敦或者在写自己,他爱雪虎,可是也深深理解和钦佩那只丑陋的斗牛犬。文宇中所蕴含的那种特别意味,译为中文也仍然浓烈,那种不屈和反抗、难以言表的自尊、底层的力量,让人读来怦然心动。
艾略特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也是一个刻板的新教徒。他在银行里工作,要处理枯燥的海外金融业务。他在文学上获取极大成功,甚至是得了诺贝尔奖之后,在给好朋友的信中却表露出这样的不安;怀疑自己走错了路,没有文学才能,也许不该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用在诗歌创作上。这封信有些令人诧异.一个如此杰出的诗人竟然私下里怀疑自己的能力。我们大惑不解,觉得这个人傻得可爱。不过到底是我们傻还是诗人傻,还真得好好想一想。他的情形让我们想起了中国古代的庄子,他说过“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意思就是整个世上的人都赞扬我某件事情干得好,自己也不会更加起劲:而整个世上的人都不看好我做的事情,自己也不会灰心丧气。真不得了,太安定太自信了。其实伟大的人都是很“自我”的人,他们不会跟从外部的声音奔来奔去。
艾略特通常被视作刻板的人,但真实的他也很多趣。比如他为了强调自己的清苦和其他,有时出门竟然要在脸上抹一种青绿色的粉末。读他的诗,会感到他饱满的气象,开阔的意境,辽远的神思,以及深藏其中的幽默感。像他这样大气磅礴的诗人,让人想不到的是居然写出了组诗《老负鼠的群猫英雄谱》。负鼠胖笨可爱,有人养为宠物,有点像大土拨鼠的样子,憨憨的。诗人庞德称艾略特为“老负鼠”,艾略特对这个外号也很受用,索性就用它作了笔名。他的這部组诗写了无数的猫,个个有趣,美国百老汇上演了几十年还一票难求的音乐剧《猫》,就是根据这部组诗改编的。有一年我在纽约,闻其盛名,趁下雨天人少才排队买到了一张票。
艾略特说自己喜欢小动物而不喜欢大动物。“老负鼠”这个绰号是他最常用的一个。这是一种有袋动物,比喻它的大智若愚,装傻充愣,遇到危险会装死。这组诗起初是应邀为朋友的孩子写的,后来配上插图出版了。据说他养过很多只猫,每一只都取了有趣的名字。伦敦文人圈子聚会时,相互之间也以动物称之。艾略特和庞德通信时,对方称他“小有袋动物”,他则称庞德为“兔子”。
艾略特对猫的爱与知的程度,达到了称奇的程度。他真是洞察这种动物的能手,把它们表现得细致入微,其个性神态与心绪都刻画得入木三分。就是这样一个多趣的、诗意盎然的人,却要一天到晚坐在银行地下室的一间桌子前,处理那些外国金融报表。庞德怜惜他,建议他辞去银行的工作专业写诗,还为之搞到了一笔保障日常生活的基金。出人意料的是艾略特慎重考虑了一番拒绝了。他仍然要坐在那张银行的桌子前,只用业余时间来写诗。艾略特的自我、定力和专注,和我们熟悉的作家们有许多不同。他这个人总让人觉得有一种类似于动物的单纯和质朴。是的,许多有大能、有巨大创造力的人,常常都给人这样的一种感受。
猫想和人玩的时候就来找人,不想玩的时候就在一旁坐着,或休息,或独自思考。它可能是所有动物中最长于思考的一类,究竟思考了一些什么、获得了什么结论,却是我们无法知道的。养过猫和狗就会发现,狗这辈子是找不到“自我”了,而猫找到了“自我”。它自己的精神天地很宽广,能够根据自己的兴趣做事。它有时候一整天都在沉思。有人会说那是猫在打盹,是浅睡眠,但我们无法得知它此刻的精神远游。
大作家的自我性、根性,真的像猫。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第二天,艾略特应邀去美国一所著名大学讲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一场改变世界格局的大战发生了,人人内心惶惶,无心再做其他,但艾略特仍然细细地准备这场学术讲座。他到了课堂,坐下之后只说了一句:“昨天欧洲发生了一个重大事件。”接着就按预定计划谈维吉尔。整整一个星期的讲座,再无一次提到正在进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这里面有价值观问题,也有人的定力问题,更源于一个杰出人物的专注和单纯。
艾略特和杰克·伦敦都写动物,也写了很多别的题材。他们不同于现在的许多写作者,常常专心于类型化的写作,比如有的专门写爱隋小说和武侠小说,有的只写所谓的儿童小说、科幻小说。这种写作会局限于娱乐和通俗读物的层面。专门写动物的小说家也很难是杰出的,因为脱离了我们都熟悉并身在其中的、正在进行的日常生活本身,失去了自然而然地呈现和表达的机缘与环境,就会变得单薄浅近。无论动物还是植物,它们就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独立于这个世界,而是处于一种共生共存的结构关系中,离开了这些,就只能变成一座孤岛。我们常常强调文学中的神性和宗教情怀,也并不意味着专门去写佛教和基督教等,因为这也容易变成类型化写作。
同样的道理,追求作品的独特与离奇,通常是通俗化的一种方法。专门化和类型化是对生活和生命普遍性的一种抽离,因而是狭窄和表面的。文学应该是日常性和生活化的,是逼真的“平凡”,而非专门的某个角落。人性中所固有的对于思想、对于完美、对于诗性的向往,以及生命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可能性,是这一切的呈现。文学表现个体和客观世界的关系,人性的故事持续地发生着,并与世界的对应中演变出千变万化的面貌。
杰克·伦敦写出了不朽的《荒野的呼唤》,那条狗是绝对的主角之一,但并没有让人觉得它是从生活中抽离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作家对生活的敏感性、他所具有的天才放射出的光芒,能够照彻四周的一切。这样的作家集中笔墨写动物,寥寥数笔也自有神采。比如卡夫卡写《关于一条狗的研究》,把自己想象成了一条狗。索尔·贝娄在他的代表作《洪堡的礼物》中,写到洪堡和妻子在草地上打羽毛球,几只猫在一边练习捕鼠的场景,随手几笔就活画出来,让人觉得再熟悉不过,而且交织在全部的生命关系中,意味饱满无尽。
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是写动物的杰作,里面最多见的就是那些可爱的狗。苏东坡谪居海南时养了一条叫“乌嘴”的大黑狗,它陪伴诗人渡过了最后一段孤寂的日子,还在诗人得赦时一起北归。关于“乌嘴”苏东坡有一首诗,写得生动无比,从此就有了一个不朽的生灵。作家表达的能力,他捕捉意境和进入情境的深度和潜力,许多时候会表现在对动物的描述、对作为“他者”的一份特异的情感。这种生命连结是不可取代的,这种从另一种生命身上寻觅和寄托的特征与方式,是非常奇妙的。在所有杰出的诗人和作家身上,我们都能够看到这种情感的延长。这是激情的溢出,还是普遍具有的多情多趣、对世界和心灵的特殊求证方式,还需要探究。
我们发现,凡杰出的作家几乎都能与动物心心相印,并一生保持这种好奇心与亲切度。他与它们往往“不隔”,很容易就打通联系的渠道。所以这不是写不写的问题,而实在是体现为对整个世界的情感深度,更有情怀志趣、好奇心和关怀力,有爱和柔情。这是生命的某种属性,像审美力一样不可以学习,而是天生如此的。如果仅仅看成不同的性格,如喜欢和不喜欢动物之类,那就太简单也太机械了。事实上远没有这样简单。作家汪曾祺有一篇散文,写他在农场里看到一个赶车人,这人正向马举起鞭子,却突然把鞭子扔掉了,指着马说:“它笑了!”马在一瞬间的“笑”被最熟悉它的赶车人捕捉到了,逼真而绝妙,想一想可能再自然不过。
《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写了一个乖戾的、反常的父亲,其阴暗与偏执令人震惊。大概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说不上是厌恶和好奇哪样更多。小说中的父亲在年纪很大时爱上了一个女孩,他在一个大信封里装了一叠卢布,打上三个火漆印,以丝带捆好,上面写着:“如愿亲来,当以此献与我的天使格鲁申卡。”过了几天又解开这个信封,再添一行宇:“献与我的小鸡。”老人的荒唐可爱,更有卑劣,都表达得淋漓尽致。他心中的那个女孩非得是一只“小鸡”而不能形容,毛茸茸的,弱小可怜。陷入不伦之恋的贪婪的老人,这一笔就活化出来,而不止于精彩了。这里如果离开了这只小动物,也许就没有更好的表达了。
讲动物实际上在讲人性。这当然是文学的核心内容。有人将作家关于动物的描述只看成童话,视作儿童读物。如果这里仅仅指我们所看到的那些“童话”,似乎也对;不过这种理解大致还是狭窄了一些。要知道这应该是作家普遍而重要的能力,因为我们很难看到一个与动物交流困难、对这种交流表现迟钝的人会是一个好作家。人的心灵一旦干枯,就会对动物这种“他者”显出十足的麻木。他只能萎缩回同类群体之中,因为这关系到最为眼前的物质利益,是所谓的“现实生活”。这种异化的生命,其实也一定无益于同类。
《诗经·豳风·鸱鸮》是一首杰作,写的是一只母鸟:“予羽谯谯,予尾翛翛,予室翘翘。风雨所飘摇,予维音晓晓r描摹出丧爱雏、巢穴又遭破坏的至悲。汉代乐府诗《枯鱼过河泣》:“枯鱼过河泣,何时悔复及!作书与鲂鲱,相教慎出入。“多么凄怆。白居易的《闻蛩》写蟋蟀。骆宾王七岁吟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后还写过《在狱咏蝉》:“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庄子笔下“出游从容”的蛩鱼、妄自尊大的“井底之蛙”、生命垂危的“涸辙之鲋”柳宗元的《黔之驴》《临江之麇》《永某氏之鼠》,都脍炙人口、令人难忘。李白写大鹏,李商隐写蚕,杜甫、李贺、辛弃疾写马,皮日休写螃蟹,以及古代诗词中反复出现大雁、鹦鹉、鹧鸪、白鹭、黄鹂、杜鹃、燕子、蜻蜒、流萤、乌鸦等,实在不胜枚举。杜甫草堂时期的诗歌里有那么多动植物,大如虎、熊、象、豹,小如蜻蜒、鹤、萤火虫、雁、鸡、鸭、鹅等。最著名的句子有“两个黄鹂呜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就是这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却对身边的动物投射出如此温柔的目光。
我们不能简单地把写动物当成一种专长和癖好,也不能当成是特意为儿童专修的功课,而应该是作家诗人必备的一种基本能力。
动物当中离我们最近的,除了用来役使的驴马牛羊一类,大概就是猫和狗了。日本人和俄罗斯人偏爱养猫,土耳其的猫好像更多,被称为“猫之国”。有一次我在土耳其开会,正和一位穿蓝衣服的小姐在台上对话,突然一只大猫登台,尾巴拨弄得麦克风噗噗响。我作为客人不能驱赶那只猫,而主人似乎很高兴。整个会场至少有五六只猫蹿来蹿去,大家觉得这是一次成功的会议,这成功好像也包括了猫的参与。拍照的时候,中间那个座位是主人的,他正在招呼大家坐下,有一只大猫就跳到了他的位子上,神气地环顾四方。
猫和狗都是“经典动物”。这个“经典性”不仅是因为它们被人类驯养、和人类相处的时间最长,已早早地进入我们的生活,更在于它们的确有特异的性格、功能与智慧,有一系列难得的品性和特征。猫和狗不是一般的动物,甚至可以认为它们是神灵最具深意的一种安排,用来安慰和帮助人类:一个踞于左,一个踞于右。狗在左边,代表勇敢和忠诚.猫在右边,代表温柔和独立。它们真的是神奇的代表。在生活中,有许多事情如果让它们出面,即可以解决和测试一些复杂的问题,比如人对万物的仁慈、对他者的关心、对完全不同于自己的其他生命即“异类”的容忍度。关于它们的故事太多了,而且还将继续下去。
而今野生动物越来越少,从数量到种类都在急剧减少,于是家养宠物就被越加珍视。现在的孩子要认识马和牛之类,需要跑很远的路,所以他们通常最方便见到的动物就是猫和狗。它们于是也就肩负了神秘而特殊的使命,代表了生命中全部“异类”的问候和探望。这千万不要视为理所当然,也不要理解为千万年驯化的结果。事实上有些生命无论怎么驯化,也都是无济于事的。
苏联有一个作家叫阿斯塔菲耶夫,他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长篇小说《鱼王》。《鱼王》第一章叫《鲍耶》,是一条狗的名宇。这本书和杰克·伦敦的作品比较,可以说写出了另一种好,并同样令人感动不已犊了以后感受的是人的力量和伟大,而不仅是狗的聪慧、有趣和懂事,不是它们在严酷的西伯利亚的不可或缺。我们会在无比同情和喜爱鲍耶的同时,感受我们人类之所以可以称之为“万物的灵长”,即在于洞察力、包容心、认真和顽强,更有对万物的巨大悲悯。他们在生活里采取的行动准确而迅速,做出的若干决定,包括在危机关头处理人和动物的关系、与动物的互动,让人产生出无比的美感。《鲍耶》之美无法复述,只能通过阅读,去逐字逐句地细心体味。
有人跟我讲了他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有一天他路过一条石砌水渠,正赶上发大水,水流很急,一只落水的小奶猫攀着陡陡的石壁往上爬,浑身战抖,小爪子一点一点抓住石头往上攀,可是几次都失败了。他因为急着赶路,虽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停下来搭救小猫。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他的脑子里总是出现这只小猫奋力求生的镜头,让他无法安生。不知道这种追悔会纠缠到什么时候、折磨到什么时候。没有人能安慰他。
有人养了一条狗,它最愿意和鸡玩,鸡受到惊吓就影响下蛋,所以主人就把狗关进一个铁笼子里,等鸡入寓后才把它放出来。狗失去了自由,也思念主人,每时每刻都在想法逃脱。这条机灵的狗竟然无法关得住,它总能挣脱:或者从下邊挖洞,或者破坏丝网。实在没有办法,主人就将铁笼特别加固一番,并浇筑了水泥板。作为惩罚,改为整天囚禁。狗无法逃出,在笼子里日夜哭叫,直到没有声音。主人察觉后去看了,这才发现笼子上沾了许多血,原来它在长夜里把笼子咬出一个洞,挣脱了。但这次它不像过去一样来找主人,而是逃走了。它那么爱主人,以前为了见到主人才挣脱笼子,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主人跟前。这一次它绝望了,真的走开了。主人流出了泪水,说自己一辈子对不起它。
一些受到伤害的猫和狗的故事我们听得太多了,都是揪心的回忆。
猫为了寻找主人,能够历尽艰辛千里跋涉。狗为救人可以从十几层的楼上一跃而下。人们太熟悉猫的缱绻和狗的勇敢,曾经用最美好的语言来歌颂它们,也用最刻薄的语言去诅咒它们。
一位诗人写了一首屠狗的诗;狗在一旁浑然不觉地游戏时,正好来了食客,主人按住它抹了一刀。狗的脖子像戴了一条红巾,它往主人怀里躲避,等待它的却是另一刀。这首诗太过冷静,我不敢看。
人与动物的依恋体现了人性之美,还有生存的理性。女作家丁玲复出后访美,写了一篇散文,关于美国的一位女作家;她一个人生活,年纪很大了,陪伴她的是一只猫。问为什么不养狗?对方语焉不详,大致说因为贫穷。这令人不解,因为经验中这样的选择与穷富无关。可能她更喜欢猫,也可能因为猫更适合室内生活。猫温柔而自尊,狗忠诚而英勇。总而言之它们踞于人的左右,其作用是不同的。这二者的品性相加,可以集中许多生命的美德,甚至也包括了外观的美。有一个朋友家里养了一只俊猫,主人常常惊喜无限地端详着它,然后发出一阵感叹,你啊,你怎么可以长这么俊?她被这只生灵的美惊住了,以至于陷入了深深的不解。
动物给予我们的,永远大干我们给它的。我的老师得了较重的病,闷闷不乐,后来听从大夫的建议养了一只猫,从此竟多了许多欣快。也许就因为猫的陪伴,他到现在还很健康。他要照顾它的日常生活,付出时间和精力:但它们给予他的是心灵的慰藉。的确,它们可以改变人的心情,让生命变得柔软。这柔软对于自己和他人,对于整个世界,都是最为宝贵的元素。
文学理论家刘再复先生说:“《西游记》是最大的自由书。”说得好。自由是对自主和自尊的不断向往与追求,也是最后的结果。自由意昧着平等,更意昧着对压迫者的挑战和反抗。《西游记》这本“自由书”,痛快淋漓地大写特写了动物的主体精神。
仔细想一想,《西游记》中人的数量远少于妖精的数量,实际上主要写动物,表达了对动物的温情与善意,也包括它们与人的关系的更深入的思考。“妖怪”大多数时候并不令人厌恶,它们大致上是动物,有多能和好奇的本性,常常游戏起来,恶作剧的本事很大。它们总想戏弄经典人物,而这个人是大唐皇帝派出的高僧、肩负神圣的取经使命的人。它们想把他吃掉以求长生不老,但又每每落空。其实作者压根不打算这么干,游戏精神就此焕发出来。所谓的“妖怪”全是动物成精,非常可爱。这部“大自由书”的源头,就来自动物的天真和烂漫。
英国的吉米·哈利是知名的作家,他以叙说自己一生作为兽医的经历、描述各种动物的故事而闻名。《万物既伟大又渺小》《万物有灵且美》,都是非常杰出的作品。一个乡村兽医当然要经常跟动物打交道,对它们极其熟悉,并与之产生了很深的情感。书中优雅地描写着人和牛马猪狗等家畜相依共处的乡村日常,让人读来着迷,不得不发出感叹。这是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由人类派出的最体面、最高尚、最有希望的代表。由他来进入并问候动物世界,我们作为人实在有一种自豪感和幸福感。
动物的一些遭遇常常让铁石心肠也潸然泪下。在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或许会有溶化铁石的机会。福克纳有一个名篇叫《他的名宇叫彼得》,写一条死于车祸的狗:另一名篇《熊》,写了大熊老班和一条无所畏惧的小狗,以及俊美的马。福克纳的心灵之柔软和善,大家尽可领略体味。怀特写出了著名的童话《夏洛特的网》《精灵鼠小弟》《吹小号的小天鹅》:安徒生塑造了美人鱼和丑小鸭碧雅翠丝·波特塑造了彼得兔。西班牙诗人希梅内斯写了《小银和我》,为一头叫小银的驴子写了一百多首散文诗。这头毛茸茸的小驴陪伴诗人走过大街小巷,走过田野、教堂、村落,成为他最好的朋友。这些杰作之迷人,不仅是因为写了动物,而是通过这些描述所体现的人性之美。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代表了人类最崇高和最伟大的情感。它们作为文学的核心主题和内容之一,最能够体现仁慈与柔美的动人力量。
英国桂冠诗人特德,休斯的许多诗歌都写了动物,像《思想的狐狸》《雨中的鹰》《云雀》等。这些动物形象保持了原始天然的野性,比如“鹰”:强悍、凶狠、残忍、霸道、阳刚,俨然一个控制世界的暴君。这从另一个方面提醒我们,人不要仅仅按照自己的伦理来理解动物。讨论:
总体文明程度,对人性的抽样检查和鉴定
任何族群对动物和植物的态度、处理的方法,一定反映出他们的总体文明程度。我们不能轻易地用多愁善感、书生意气、纸上文章这些说辞,来概括人与动物的情感。这是无知和麻木、文明素质更低的旁观者才有的话语。如果人与动物的关系十分冷酷,也很容易转化为惨烈的人与人的关系,因为是同理同源。只要常常惨烈地对待植物和动物的族群,他们相互之间表现出的残酷一定也是相似的。
如果一个人是一个物欲主义者、机会主义者,也就很难理解人与动物正常和美好的情感关系。他们一生追逐和寻找的主要是物质利益,而人与万物最美好的那份情感关系,经常有碍于现实中的投机和物欲的实现。这一类人会指责和嘲笑他人谈论动物和植物,只当成多余的趣味去对待。这种理解是浅近而愚蠢的。这不单是“诗意”和“文学”的问题,而要从日常生活的、人性的逻辑上去理解和剖析。
爱护自然、爱护动物,对动物保护有严格立法的地方,几乎无一例外,生活总是相对幸福的、安逸的、宽松的。人类生活的幸福指标当然不仅是金钱和物质,还有精神层面,精神的缺失和被伤害被侵犯,再多的物质财富都弥补不了。当一个人温饱都解决不了的时候,大概较少谈论动植物保护的问题:但也正是这样的时刻,动植物给予人的安慰有可能是更加深刻的。
在那些贫穷的、生活条件十分严酷的地方,比如沙漠之地,也仍然会有人与动物相处的感人故事。这并不是什么闲情逸致,而是生命之爱。当我们在一个葱郁的地方生活,覺得那么幸福,这幸福有一部分就来自植物无私无言的帮助。小鸟跟着我们走,在离人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也并不逃去,抬头看着我们打开窗户就是鸟的喧哗,连野猪都跑到跟前,瞪着红濡濡的眼睛看着我们,我们也不觉得它凶恶。鸟和野猪不-怕我们,这是需要很久才能养成的一种信赖关系。动物的习惯和记忆能够遗传后代。在动物的血液里,需要融进仁善与和谐的记忆。人见了面先跟狗打招呼,狗主人就高兴了。生活如此安逸和温暖,人生又该如何?这其实是很简单的道理。
我们讨论动物,实际上是在讨论人和人之间的规则和规律,谈生命的属性。文学就是书写生命,就是表达人性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下会怎样成长和演变。好的文学,总是让人类经验得到延伸、得到补充。文学的价值也在这里。我们讲动物,更是对生命、对人的社会性、对人性的一次次抽样检查和鉴定。
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人格的分裂
对动物的善行与恶行背后,说明的事物并非那么简单。一件善行表明了一个人正沿着善的方向往前,这大致是统一的方向。社会状态与人的状态一样,一切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我们会在一个族群对动物的行为和态度上,看出他们的品质、他们的未来。
善良与残忍同样多得不得了。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残忍,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美善,所以我们一定要努力地去愛,去寻找,去理解,而不要仅仅对人性失望,不要仅仅是对人的诅咒。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尽管它有时候战胜不了恶。爱在某些时候会异常强大。
今天的一个严重问题是.人的生存理性,在许多时候需要探索和把握,因为普遍存在着人格的分裂和矛盾。人类文明要走向完美,很多问题亟待解决,比如摆在眼前一盘羊肉,吃还是不吃?有一个人特别嗜吃羊肉,到”东来顺”的时候要自带胡椒粉,可他最爱的动物就是羊。这不是虚伪,而是一种宿命认格分裂。人类终有一天会大胆地接受这种挑战。
真正的佛教徒是不打蚊子和苍蝇的,但大多数信众仍然要打。这是一个现实问题。严格来讲蚊子也是生命,也有血液循环系统,也是一个不可再造的生命。但是人类连近在身边的“经典动物”都处理不好,如何奢谈其他。一只美丽的小羊羔,刚生下两三天的时候,洁白洁白,会故意踩一下人的脚,再抬头看人的反应。人看到这样的小动物,心中生出的爱怜一点都不虚伪,那种感受多少年都不会忘记。但是吃羊肉的时候也很投入。这是可怕的人格分裂,不是个体而是群体的问题,只有在时间里解决。可是人类还拥有那么多的时间吗?
并非出于迷信,即便以最朴素的心理去猜度,那么多的生命,日夜在角落里、在暗处诅咒人类,我们还会有好日子吗?我们会得病、会遭难、会在各种苦难中挣扎。从数量的庞大到种类的繁多,动物是比人类多出无数倍的生命,它们一起来诅咒我们,我们当然不会好的。
这样的思维贯彻在我们的生活中,必会促进我们的人文精神,促进人的道德,促进我们对于生活的敏感,促进真正意义上的美善。善良不是一句空话。
有研究证明植物也是有感觉的,甚至有一个绝妙的试验:水也会因为人对它的态度而呈现美或丑的结构形态。万物有灵,神秘不解,万千生命都是如此,我们人类怎么能不慎之又慎?世界真是复杂,生活不是两难,而是多难。但是不能因为多难就放弃了思考,放弃了其中的诸多伦理。我们谈文学,而文学不是一个专业,它是关于生命的自然表达。研究文学就无法回避人格的分裂,以及人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