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舞降神”:甲骨卜辞中的乐舞文艺观念

2020-09-29 04:38谭玉龙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殷商卜辞甲骨

谭玉龙

(重庆邮电大学传媒艺术学院,重庆 400065)

殷商是我国青铜时代的鼎盛时期,殷商青铜器不仅品类繁多,而且显现出极高的文艺水准。但是殷商青铜器上的铭文并不丰富,早期青铜铭文仅有几个字,且多为人名、父祖名和族徽,晚期青铜铭文最长也不到五十个字,所以殷商被孔子认为是“文献不足”[1]2466(《论语·八佾》)的时代。从1899年开始,殷商“文献不足”的情况得以改变,埋藏地下三千多年的、作为晚商直接史料的甲骨文陆续出土,并被科学整理与研究。到目前为止,已发现甲骨约15万片[2]8,利用商代历史的“原材料”——甲骨文——进行殷商史研究已经成为相关学者采用的“首要手段”[3]2。甲骨文虽是殷人占卜时刻下的记事之辞,但有关当时的军事政治、农业生产、文学艺术等内容也被不知不觉地保留其中,如殷人对乐舞及其创作的态度和观念就存在其中。所以,甲骨卜辞同样是研究殷商文艺观念的“原材料”,运用甲骨卜辞也应成为我们研究殷商文艺观念必须采用的手段。

一、殷商时期的“帝”崇拜

商族的历史十分悠久,是与大禹同时代的契的子孙。《荀子·成相》曰:“契玄王,生昭明,居于砥石迁于商。十有四世,乃有天乙是成汤。”[4]464从契到成汤共十四世。大约在公元前十六世纪中叶,成汤灭夏,正式建立商王朝,并成为“王”,如《诗·商颂·殷武》曰:“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5]627《说文解字·王部》曰:“王,天下所归往也。”[6]9戴侗《六书故》曰:“能一下土之谓王。”[7]771成为“王”的成汤乃是商朝一统天下的最高统治者,成汤以后的大甲、祖乙以及盘庚以后的诸统治者无不称“王”。我们知道,宗教是人类把握世界的方式之一,是异己的力量在人脑中的虚幻反映,所以,“一个上帝如没有一个君主,永不会出现。支配许多自然现象,并结合各种互相冲突的自然力的上帝的统一,只是外表上或实际上结合着各个因利害冲突互相抗争的个人的东洋专制君主的反映”[8]53。而天国世界中的至上全能的人格神——“帝”,正是商王朝最高统治者——“王”的投射和幻化。

“帝”在甲骨文和金文中的写法类似,但其形式较为多样,如:

“帝”是殷人祭祀的对象,是他们构想出的最高神,因其住在天上,故又称为“上帝”。张衡《西京赋》曰:“此何与于殷人屡迁,前八而后五,居相圮耿,不常厥土。”[14]421“前八”就是《史记·殷本纪》所谓的“自契至汤八迁”[15]93,即先公时期的八次迁都。今文《尚书·盘庚》所谓“不常厥邑,于今五邦”[16]223指的是从成汤建立商朝后的五次迁都,即“后五”。“后五”中的最后一次为盘庚迁都于殷(今河南安阳),从此至商亡的270多年未变。有学者认为到商代末年的生产还是以畜牧为主[17]8,也有学者认为商代是“以农立国”[18]307。根据先公和先王时期屡次迁都的情况来看,商代很有可能是在盘庚以前以畜牧为主,盘庚迁殷后的270多年以农立国,因为“盘庚迁殷以后社会经济方面一定有了较大变化,才会一变过去长期以来经常迁都的局面”[19]18。农业与气候息息相关,在能够反映晚商思想观念的甲骨卜辞中出现的“帝”自然被构想为具有控制气候的神力,如:

贞翌癸卯帝其令风。(《合集》00672正·23)[20]51

自今庚子〔至〕于甲辰帝令雨。(《合集》00900正·7)[20]72

贞帝其及今十三月令雷。(《合集》14127正·1)[21]737

殷人关于风、雨、雷、旱等天气情况皆卜问“帝”,这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天气变化由“帝”控制,是其神力的体现。基于此,农业的收成也由他决定,如“帝受我年”[20]520(《合集》09731正·3)、“帝它我年”[20]542(《合集》10124正·1)。除自然气候外,社会中的事务,如战争,也是“帝”意志的表现。武丁时代的卜辞有“贞方征,惟帝令作我。三月”[22]2001(《合集》39912·2)。其中的“方”指方国,“”应为《说文解字·戈部》中的“”,“,伤也”[6]631,“”即“祸”字[23]565。这句卜辞的意思是,方国来侵是“帝”降下的灾祸。卜辞又有“〔伐〕〔方〕帝受〔我〕又”[20]344(《合集》06273)、“贞勿伐,帝不我其受又”[20]344(《合集》06272·3)。殷人征伐方国要取得“帝”的许可才能受到庇佑,即战争及其胜负也是由“帝”所决定。此外,“帝”还可决定一个人的健康与疾病,如“贞亡降疾”[21]724(《合集》13855·4)、“乙卯卜,〔不〕降〔〕”[24]1572(《合集》32112·2)。

要言之,“帝”是殷人塑造的至上全能的人格神,自然气候、战争胜负、个人疾病等都由“帝”所决定,是其意志的表现。殷人围绕“帝”还构想出了其他神灵,如四方神,人主去世后也可以“配帝”而成神,不过,“帝”仍然是最高神,是神界架构之核心。这种以“帝”崇拜为核心的思想观念也成为殷人乐舞文艺观念生成的文化背景。

二、关于乐舞的本质

“帝”及与之相关的其他神灵是殷人崇拜的对象,但“帝”是最高神,决定着自然气候、战争胜负、个人健康,所以殷人凡事都要卜问“帝”,取得他的许可,同时也会按时祭祀“帝”以及其他神灵,否则就会有灾难降临。祭祀从本质上讲,是古人的一种“推己及神”[25]75的思维方式和实践活动,所以神与人一样会有一系列需求。

乙酉卜,奏舞……(《合集》12821·1)[21]670

甲辰卜,争,贞我舞岳。(《合集》14472)[21]759

甲辰卜,翌乙巳我奏舞,至于丙午……(《英国所藏甲骨集》Y01282)[28]6717

战国末期的荀子提出了“夫乐者,乐也”[4]379(《荀子·乐论》)的命题,表明乐舞一方面是人快乐情感的表达,另一方面又给人带来欢乐之情,所以乐舞的本质为“乐”(lè)。虽然在甲骨卜辞中,乐舞之“乐”已被察觉,但殷人却将乐舞所“乐”的对象限定为神而非人,相对于进献牲肉而言,乐舞满足的是神灵的精神需求,希望通过娱神而得到庇佑。因此,认为中国古代乐舞美学具有“人本主义”特色的观点[36]342显然在殷人这里并不适用,因为殷人的乐舞观念是在以“帝”崇拜为核心的文化背景中生成的,是以神为本,希望通过娱神而实现“以舞降神”[6]201(《说文解字·巫部》)的目的。

三、关于乐舞的功能

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Clive Bell)认为:“艺术可以通过它对人的性格和观点的影响来作用于现实生活。”[37]50这种文艺观念在殷人那里也存在,只不过文艺不是通过对“人”的影响而是通过对“帝”及其他神灵的影响作用于现实生活。在殷人的思想中,“帝”及其相关神灵控制自然现象,决定着战争胜负和个人祸福,所以通过对这些神灵的卜问和祭祀就有可能趋利避害,获得庇佑。这就决定了祭祀中的乐舞能够间接发挥控制自然现象,决定战争胜负和个人祸福的功能。

至少从盘庚迁殷开始,殷商以农立国。雨水的多少与农业收成具有紧密联系,所以甲骨文中有许多是关于祈雨的卜辞,其中又有不少是记录殷人通过乐舞来祈雨的,如:

庚寅卜,辛卯奏舞雨[21]670。(《合集》12819·1)

贞其疾。七月。[20]1(《合集》00006·25—28)

“王弗疾”正是进行乐舞演奏(“奏”)想要达到的目的,当然这也是通过娱神而实现的。

简言之,在殷人看来,乐舞能够对现实生活产生影响,在祈求降雨、征伐胜利、拔除疾病等方面发挥积极的作用,体现出殷商乐舞文艺观念的实用功利特色。不过,乐舞本身不具备直接影响现实生活的功能,而要靠愉悦神灵才能实现。

四、结语

在殷人的思想观念中,一切自然现象、社会现实和个人吉凶等都由以“帝”为中心的神灵所决定,是神灵意志的表现,所以殷人凡事皆卜问神灵,按时祭祀神灵,以求庇佑和福报。这也成为殷商乐舞文艺观念生成的文化背景。一方面,殷人将乐舞活动视为祭祀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有些乐舞活动本身就是一种祭祀,体现出乐舞的本质就是宗教祭祀活动,而不是后世所认为的道德教化的工具或欢乐情感的表达,其直接目的是愉悦神灵;另一方面,殷人对乐舞抱有实用功利的态度,认为祭祀中的乐舞表演可以祈雨(或“无雨”),在战争中也可以运用乐舞鼓舞士气、振奋人心以及通过乐舞拔除个人疾病。当然,乐舞的这些功能需要通过娱神来实现,乐舞本身无法直接发挥这些功能。值得注意的是,殷人的乐舞文艺观念中已暗含乐舞能够对人的内心情感产生影响的内容,这对我国后世文艺创作论、审美教育论等是有所启发的。德国哲学家雅思贝尔斯(Karl Theodor Jaspers)提出,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这段时间是我们人类的“轴心时代”,在此之前为“神话时代”[42]8-9。甲骨卜辞体现出的殷商乐舞文艺观念显然属于“轴心时代”前的“神话时代”。那时,“人还没有真正成为其自身”,“没有觉醒的意识”[42]13,所以以宗教祭祀活动面貌出场的乐舞不是娱人而是娱神,对现实发挥作用、产生影响也必须通过神灵才能实现。但尽管如此,殷商乐舞文艺观念不仅是早期中国文艺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还对此后产生了不是突破就是传承的影响。这也显示出利用出土文献进行早期中国文艺观念、美学思想研究的意义和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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