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镇之
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肆虐,导致多国国境关闭、大批飞机断航。昔日轰轰烈烈的全球化进程,似乎骤然被按下暂停键。目前,政府消极抗疫、经济衰退导致的愤怒情绪、种族冲突引发的城市暴乱,使美国这个全球最强大的国家成为治理混乱的中心。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事实上,进入新世纪以来,一股质疑和抗议全球化的情绪一直在潜滋暗长,终于借疫情流行的偶然因素全面爆发。人们不禁要问:世界到底怎么了?全球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一、反思全球化:反全球化与逆全球化
按照美国全球化专家罗伯森(Roland Robertson)的定义,全球化是世界的压缩及其作为一个整体的感觉加强。①长久以来,作为世界人民逐步接触和相互交流的一种方式,全球化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从资本主义工业革命开始,出现了狂飙突进的资本主义全球化。20世纪上半叶,全球化带来的主要是交通工具的进化:轮船、汽车、火车、飞机;20世纪下半叶,作为媒介的电子通讯技术,尤其是人造卫星、电信网络,打破了传统时空限制,令人产生“全球同此凉热”的感觉。
不过,这种流动远不是均衡的,更不是平等的。对最近一波明显加速的资本主义全球化,总体的舆论是从乐观到迷惘到愤懑。
反全球化是一种群众性的抗议运动。发达世界的许多劳动者(包括传统的蓝领工人和作为数字劳工的白领)认为全球化夺去了他们赖以维生的工作机会和劳动收入,对产业的全球流动愤愤不平,特别是美国中西部的白人中下层劳工。利益遭受剥夺的痛感无可厚非,但将愤怒情绪发泄到外籍劳工与外国移民的身上,却带来了日益严重的种族矛盾和族群冲突。从2001年的信息社会世界峰会到 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西方社会的普罗大众掀起越来越激烈的反全球化抗议浪潮。不过,民粹式的运动力量分散,诉求多元,互相矛盾,很难组织有序,并达到目标。
然而,资本主义的全球化也带来了西方始料未及的后果。它并未按照当初设计师们的如意算盘,构成全球性的差序格局:西方发达国家安居世界金字塔的顶尖,制造业大国组成庞大的中部,不发达社会居于世界底层,现代化的丰厚油水将从上到下逐层渗漏,从丰盈到枯竭。令人意外的是,世界贸易组织等全球化的制度设计反而让中国等发展中国家在吸取国际市场经验的基础上弯道超车,掠过一个又一个发达国家,金字塔错了位,核心与边缘乱了秩序。看来,上一波全球化带来的,不完全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利好。尤其让全球秩序设计师们担心的是,社会主义的中国逐渐强盛,威胁到了“自由世界”的安全。这种适得其反的状况当然不能任由其发展,崛起的中国必须重新被隔绝与孤立。于是,一种反“全球化”之道而行的“逆全球化”②设计逐渐进入议事日程。
与反全球化不同,逆全球化是一种制度安排,是建制性的、政策性的合法政府行为。与打破国家壁垒和放松政府管治的全球化理念相反,逆全球化的制度安排更强调民族边界和国家利益,不惜在全球共同市场重新设置贸易壁垒。2016年,有两个标志性的事件成为逆全球化潮流最重要的表征:一个是英国脱欧公投成功,及其后的“脱钩”谈判;另一个是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意外”当选。③上台伊始,特朗普立即奉行“美国优先”原则,设置贸易保护主义壁垒,推动反移民政策的实施,“退群”国际组织。最具象征意义的“行为艺术”还有美墨边境隔离墙的修建。特别是,特朗普对中国大打贸易战,意欲重新分割本已连结的世界市场。这些逆全球化的战略调整后果严重,可能真正有效地遏制全球化进程。
当然,美国的逆全球化举措只是局部的调整——改变对己方不利的制度安排,尤其是遏制导致中国崛起的国际因素。而文化的全球化,亦即用西方的观念、制度和价值观改造世界,则是西方特别是美国不变的宗旨。
對全球化的“倒行逆施”虽然可能得势于一时,但不可能长久。世人都很明白,在通信技术发达的现代信息社会,作为一种世界各个部分相互交流的融合趋势,全球化是不可阻挡的潮流。不过,全球化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制度体系的一统天下,也不是一种包罗万象的制度设计。世界需要交流与融合,但不一定以资本主义的方式。
如果逆全球化只是对过激的全球一体化运动作出调整的话,未尝不是明智之举;但如果以邻为壑,重筑贸易壁垒甚至拒绝沟通交流的话,那是一种失策。对当前的全球化进程,人们当然需要反思和审视,但不是全盘否定。
二、逆全球化的族群冲突与网络传播
逆全球化的观念政治与制度安排带来了消极的文化影响,最主要的表征是国家关系疏离、民族主义思潮泛滥和族群关系紧张。而民粹主义的负面冲动与网络世界的恣意妄为互相推动,导致了严重的跨文化后果。
美国黑人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杀”的偶发事件导致了可怕的种族骚乱,并蔓延到世界许多地方。“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 BLM),一个正当的平等诉求,却最终演变为种族仇恨,触发了一场流血冲突。暴民一度成为街头主流,理性的声音完全被压倒。狂怒的大众还以“种族平等”的今日标准,去衡量历史人物对待黑白种族的态度,并“一票否决”那些曾经伟大的历史先驱,将一座座丰碑推倒砸碎。历史虚无主义的暴烈行动甚嚣尘上。
与民粹主义的盛行同时,网络传播正在成为全球传播的新形式、新途径。最初的全球传播者是权威性的跨国新闻媒体,例如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英国广播公司(BBC),后来加上阿拉伯世界的半岛电视台(Al Jazeera)和“今日俄罗斯”(RT)。近年来,中国环球电视网(CGTN)也崭露头角。虽然西方仍然垄断着全球传播的话语权,但多种媒体不同的观察和报道,却形成了国际舆论场一定程度的多角度图景和多声道话语。直至今天,这些主流媒体在各自限定的领地里仍然备受信任,扮演着“一锤定音”的角色。然而,随着信任圈子日益缩小,自诩客观公正理性的传统媒体日渐式微,喧嚣的网络声浪取代了公共媒体的优势地位,历来以舆论权威自居的传统主流媒体也逐渐失去自信,有时沦为网络舆论的应声虫。
与传统的主流方式相比,网络传播具有明显的优点和缺点。网络传播的优点是,它门户洞开,让人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能做到耳更聪、目更明。它让社会图景的展示更充分、更全面、更细致;使以往不被听见的草根声音获得了表达的机会,甚至传遍全球各个角落。就国际传播而言,无所不在的网络使不同国家的群体相互听见,拓宽了不同国家、不同人民、不同族群之间的接触渠道,增进了不同文化之间相互了解的可能性。
网络具有巨大的传播能量,也带来突出的问题。首先,是新闻真假难辨。网络的速度太快。一件传闻,还未及辨明真假,便已流传四方。而能否传播,并非取决于可靠的新闻价值,而是看它能否耸动视听。于是,借助人人可有的麦克风,假新闻无处不在。
在国际传播场域,一般公众对外界人群所知有限,理解甚少。在国际问题上,信息的不透明、不充分是常态。不谙真相的群众极易被失实的信息所误导、被刻意的谎言所欺骗。爱国心时时被煽动,正义感常常被愚弄。
另外一个突出的缺点,是网络舆论的情绪化和非理性。在比现实更广阔的网络世界里,人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结成一个个极化的部落,互相点赞,抱团取暖。网民在匿名身份的自由想象中,雄辯滔滔;在一片叫好声的鼓动下,群情激昂。在后真相的民意氛围中,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容不得讨论、辩论和说理,一言不合,便酿成辱骂。部落化的大众裹挟着庞杂信息、多元声浪,气势汹汹,形成了碾压一切的能量。
民族和文化的差异是客观存在的。在真假难辨的消息与蔑视真相的情绪中,不同人群的相遇便意味着冲突。全球化的频繁接触带来矛盾,利益争夺导致怨恨。从来没有任何时候,全世界各民族的人民建立了如此广泛的关系;似乎也是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听到不同族群的相互抱怨。
逆全球化的国家政策使民族(种族、族群)分歧雪上加霜。一种民族保护主义的仇外情绪认定“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极端者祭起“爱国主义”的正义大旗,草根舆论又获得“政治正确”的论调加持,使散布谣言与煽动仇恨的言论在网络世界很有市场,也给跨国界、跨民族、跨文化的交流带来各种障碍。
资本主义的一体式全球化虽然不得人心,但是,人类日益便利的接触、沟通和交流不可逆转。关键的问题是,人类怎样通过全球交流促进共同福祉?全球融合应该怎样有序进行?人民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态互相交流?
三、跨文化传播:承认差异,尊重选择
族群争端、文化冲突是这个星球上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实。全球化的一个主要障碍是文化差异,而文化差异是客观存在的。人类的交流发生于不同的地区、部落、城邦、国家和不同的历史阶段。各种群体相遇时,发展程度和文化状态很不一样。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借助现代科技条件推动了人类的交流与融合,但殖民者不仅以丛林法则对后发国家实施剥削与压榨,霸权者还以“熔炉”目标强求意识形态与制度体系甚至价值观念的资本主义世界一致化。
然而,今日的世界远未达到平等、一致的现实。人与人是有差别的,各种文化是有差异的。国家的体量大小、发展先后、实力强弱禀赋有异,更何谈历史的遭遇。而且,平等并非结果,而是机会;理论上机会平等,事实上也有机遇上的千差万别。而人人平等的理想主义却往往误导人们,形成僵硬的政治正确教条,并在实际生活中作出不切实际的高度预期。平等的合理之处是它要求改变不合理的社会结构——在资本主义市场条件下,资本的利得不成比例地占据了大头。但鼓动人们去追求结果的平均状态,而不论每个人付出的多寡和运气的好坏,这种平均主义的平等期望却导致社会充盈愤懑和戾气。
全球一体化的激进方式,包括一系列缺乏深思熟虑的应急对策(例如欧洲对难民的处置),的确对文化分歧和族群冲突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跨越国境、民族和文化的交往使大众在缺乏精神准备的情况下接触到许多无法理解的文化信息,增加了误解和冲突的机会。同时,无远弗届的网络,也可能将个别事实的意义无限放大,并引来网络舆论的群体海啸。
偶发条件,例如新冠肺炎疫情,则凸显了全球世界的脆弱性:地区和人员隔绝、产业链中断、经济碎片化、不信任感加强。孤独感、危机感和不确定感带来紧张、焦虑、失望和愤怒,很容易点燃怒火,寻找替罪羊。
全球化使得不同族群的人们相互接触,误解总是难免的。但是,无论是从发展的效率性考虑,还是从人类天生具有的对外好奇心看来,全球交流都有其合理性。关键是人与人、国与国、民与民、文化与文化之间交流的方式。在许多国家,法律明文规定禁止仇恨言论,而跨文化传播的一些基本原则却值得提倡。用跨文化传播的方法来化解矛盾、减少冲突,至少有积极和消极两个维度的策略。就消极的方面而言,是承认差异、尊重差异;就积极的方面而言,是加强沟通,促进理解。
每一个民族都有守护自己文化方式和精神家园的权利。激进全球化的侵略性表现在,企图用一种意识形态、价值观和生活方式统一天下,将全世界都拉上为资本创造剩余价值的战车,从而造成很大的现实困境:国家缺乏社会配套政策的盲目国内生产总值(GDP)目标带来单一经济取向的不稳定发展;超过政府治理能力的资本快速流动常常掀起国际金融的惊涛巨浪;发展差异带来的移民(难民)潮无论是在国际层面还是国内层面都导致了混乱失序的社会后果。可见,全球化的问题是资本主义为了追求最大的市场,强行将差异很大的各民族人民融为一炉。需要改变的,不是全球接触、流通、交流与融合的长远趋势,而是消灭差别的世界一体化。维护文化的多元性,必须为各种身份认同保留足够的合理生存空间。全球世界不仅应该是多源融汇的,而且应该是色彩斑斓的。
按照中国人情感远近亲疏、内外有别的差序格局,对陌生族群,国人当然不必像美国人那样立即表现得热情而熟稔,但至少应该保持礼貌和尊重,承认差别、宽容差异。而一旦在交往中真正熟悉和了解、并建立起信任关系之后,人种、肤色、语言和习俗的差异都不应该影响友谊的建立。
当前,国家关系仍然是世界秩序的现实,民族共存仍然是人类生活的方式。提倡接触、交流、理解的跨文化传播具有矫治狭隘观念的潜在能力。而中国独特的跨文化理念和实践,例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则倡导不同文化之间的赞赏和交流,同舟共济、和谐相处,构建人类共同的美好未来。这应该成为国人的态度和目标。
「注释」
①Robertson, Roland (1992). Globalization: social theory and global culture. London: Sage.
②陈方若:《重新思考逆全球化浪潮》,《经济观察报》2020年7月13日。
③视频:《加拿大前首相:为什么特朗普会当选》(“Why Trump Won”?),转引自微信公众号“人学探索”,2020年7月12日,https://mp.weixin.qq.com/ s/0L8swJuSGX7jVZ3nBOov6Q。
责编:吴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