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雨晴 江苏师范大学
在中国画发展的历史长卷中,好的作品不仅需要卓越的构图形式与独到的思想表达,在造型形象、题材与艺术语言方面,同样需要再三斟酌。近代画家蒋兆和创作的《流民图》一经问世便受到极高的评价,被称为爱国主义和现实主义的伟大画卷。后人将它与丸木位里、丸木俊的《原爆图》,毕加索的《格尔尼卡》并称为二战期间反对战争、爱护和平的三大经典绘画作品。蒋兆和在塑造画面上“骨法用笔”,结合西方素描中光影、明暗关系,描绘了上百位深受战争折磨的难民形象。该作品的问世,不仅丰富了中国画的表现力,奠基了中国现实主义绘画道路的基础,重要的是在人物形象、题材及艺术语言方面都具有极强的典型性。
典型形象,即具有生活中大多数人共性的形象,简单说,就是生活所浓缩的影子。《流民图》中的人物形象十分具有典型性,其人物形象都取材于实际生活,贴近大众,并且深刻反映了时代特征,《流民图》凭借独特的绘画题材和现实主义描绘手法,缩短了艺术与普罗大众之间的距离。
《流民图》这幅画中刻画了许多典型形象,例如手拿锄头的农民和他饥饿的妻子、抱着死去女儿悲痛万分的母亲(图1)、蜷缩在一起躲避空袭的老人(图2)、拄拐杖的老年人、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的老者、看向老者却毫无办法的男人、望着破碎的家园以及满地尸骨的女人、乞丐、受伤农民、疯女人、等待死亡的病人、痛苦沉思的青年知识分子等。蒋兆和用一百个典型的人物形象,有力的控诉了日军的残忍行为,以具体的人物场景描写展现了当时水深火热的时代背景。创作出这样一幅具有真实感的作品,与蒋兆和自身的生活经历有关,蒋兆和在16 岁那年因生活所迫流浪到上海,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靠着给路人画人像、画广告填饱肚子。这样的生活经历不仅使他更加懂得苦难中的人民,也积累了大量贴近生活的绘画素材。画笔下的人物形象都是他深入现实生活,总结共性、几经易稿创作出来的。蒋兆和画笔下的难民每一位都有真实的模特来对应,包括他的朋友画家邱石冥、木刻家王青芳等,也被他请做模特儿。正如一句老话说,想要教授给学生一碗水,自己脑袋里就要储备一缸水。艺术家想要塑造一个典型形象,首先就要考察生活中几十人甚至上百个普遍的人物形象。
图1:《流民图》局部 蒋兆和
图2:《流民图》局部 蒋兆和
在仔细观察《流民图》中难民的面部特征时,我们可以看到蒋兆和在人物造型的刻画上有着一定自像问题,除去身体结构的内容,可以看出难民面部结构与蒋兆和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尤其在面部下庭嘴巴部分特征更为明显,但在处理腮部结构时,却不十分明确,也许画家自身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这是偶然,还是画家故意为之我们暂不研究。但是这恰恰说明了蒋兆和在创作《流民图》时的全身心投入状态。艺术家在创作时内心会有一些潜意识的东西,所谓“潜意识”本意是指本体对外界的刺激所产生的一种无意识、无知觉的心理活动。比如对生活的观察、对现实的认识以及艺术家自身的理想抱负等。这些意识会在创作过程中无意识的流露于作品中,这反映了蒋兆和“为民写真”的真实感情。结合作品分析,也许这种“潜意识”来自战争的恐惧、他人的忽略、对尸骨横陈现实下的同情与怜悯。塑造典型形象,作为画家还需要搞清楚这样一个问题,即自然和艺术中美的概念是不一致的。一些外形上奇丑的形象,他们有着人格精神之美,就会使人忘记其形体上的丑陋,仿佛看上去比体型健全的人更加高大,这就是一种“形骸之内”的美,超越了“形骸之外”的美。历史上许多画家正是运用这一美学思想创作了伟大的作品,例如清代画家陈洪绶的奇古变形人物形象、著名雕塑艺术家罗丹的作品《老妓》、八大山人朱耷笔下白眼朝天的鸟儿、书法史上引领一代风骚的草书大家张旭的书法作品等。同《流民图》一样,他们的作品都是通过对生活中的美进行提炼、加工,进而塑造成真正艺术上的美。蒋兆和敢于突破传统观念的束缚,坚持从现实出发,为民发声,体现了他作为一名画家所具有的良知和责任。
蒋兆和的《流民图》能受到这么高的评价,归根结底在于他是那个时代第一个敢于突破传统士大夫文人笔下追求审美情趣而脱离现实的绘画题材,敢于运用画笔描绘天下苍生的一位画家。蒋兆和所处的时代,有一位同样追求现实主义中国画创作道路的画家,他就是著名的现实主义画家徐悲鸿,两人在中国画上的大胆革新被后人称为“徐蒋体系”。他的作品多以现实主义为题材,如《愚公移山》,表达了人民群众在民族危难之际奋勇拼搏的爱国主义精神,其作品多用英雄故事来激励民众,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这种艺术创作手法类似于文学作品中的“比兴”,虽起到了鼓舞、激励民众的效果,事实上却将自己置身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再加上他有多年留洋经历,这就更加使得他与普罗大众的真实生活之间有了一定的距离。相比之下,蒋兆和是一个真正经历过“颠沛流离”苦日子的人。他在自述中写到:“在旧中国,失业、流浪形影不离的伴随着我。虽然如此,我描绘现实生活的愿望不会因为贫困潦倒而动摇。所以我一直在坚持认真观察生活,搜集现实生活中的素材,记录下许多人物形象。”《流民图》中的难民形象,可以说画的就是他自己,正因他经历过生活的困境,见证了劳苦大众的苦难生活,所以才能将这些亲身经历记录下来,塑造出了一个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
现实主义绘画有着独特的创作理念,现实主义作品周思聪《人民和总理》《矿工图》、周昌谷《两只羊羔》、刘文西《祖孙四代》、黄胄《洪荒风雪》等这种具有真实感的创作,是宏大的历史题材故事画所不能比拟,且无法复制的。对比徐悲鸿的借古喻今,蒋兆和的作品才是从生活中来,又回到生活中去的作品,苦难生活经历使蒋兆和对人生与社会有着独到的感受,他将感受呈现于作品,并且将自己的艺术生涯贡献给了现实生活。作为一名人物画家,他承担起了人物画家该有的历史使命——表现社会、表现人生。人物画就应该描绘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人,这样的作品才具有生命力,这才是人物画存在的理由。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画进入了新的局面,中西艺术的碰撞打破了传统的绘画艺术语言,产生了新的艺术繁荣局面。“85 新潮美术”“笔墨等于零”“坚守传统底线” 等论争解放了传统思想。“新文人画”“表现主义”“实验水墨”等思想演进更新了传统绘画的艺术语言表现形式。
中国画“墨分五色”的审美寓意以及对抽象美的独特把握,中国人一看就懂,寥寥数根线便能塑造出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西方写实性油画则一度被国人讥为“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但是,当我们走进卢浮宫博物馆,看到《梅杜萨之筏》《最后的晚餐》《十字军占领君士坦丁堡》等作品,这些作品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视觉冲击力,不仅使我们扪心自问——中国国宝级的绘画《清明上河图》《富春山居图》会产生这样的视觉效果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些作品要呈现在具体的情景中才能展现出它的价值,是要悬挂在条几供案上、在品茗闲游后、在三五好友卧游山水中才能品赏出它的价值,它是中国五千年古老文化所孕育的产物。
时代的发展促使了中国画的转型。进入21 世纪后,面对波澜壮阔的时代变革,蒋兆和选择将素描融入笔墨,而非将笔墨融入素描。其形象塑造之深刻,在近现代的中国绘画史上是十分鲜见的。传统人物画由于一味追求精神上的写意性,忽略了写实的因素,所以很少有深刻描绘刻画现实的作品。蒋兆和则从现实出发,他将西方油画光影技法运用到人物面部的刻画上,把笔墨与结构、写实技法与用线有机结合,将中国画糅合创新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重新塑造了大众的审美情感。“徐蒋体系”促进了中国画的现代化转型,促使中国画从传统的“以线造型”向“块面体积造型”转变。面对这种改革,有持反对意见的,也有持赞同意见的。持反对意见的人认为,把素描运用到笔墨中去是破坏传统的行为;持赞同意见的人认为,这是对中国画的一次革新,是中西结合的产物,素描丰富了笔墨传统,是对中国传统绘画手法中不足之处的弥补。总的来说,从中国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来看,素描的介入,对中国画的发展起了促进作用,尤其促进了中国画的转型。
《流民图》在笔墨上的大胆创新开辟了中国画现实主义的道路,将传统国画寄予文人士大夫审美情趣的功能转换为表现人生以及人文关怀。以蒋兆和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画家进行的现实主义创作,是一种不同于传统古人也不同于西方的一种崭新的视觉体验与审美呈现,是一种有意味的、生动的、博大的、充满笔墨审美情趣的全新画种。
蒋兆和《流民图》成功之处就在于遵循了现实主义的绘画创作手法,其塑造的形象突出体现了作品的主题。在人物形象、作品题材以及艺术语言上都呈现了极强烈的典型性,这些经验对同类绘画创作有着很好的借鉴意义。
在21 世纪的今天,艺术发展注重人文精神的张扬趋势和理性内涵的深入走向。当代艺术需要的应是弘扬民族精神和现实主义的典型性艺术作品。想要增强中国画创作中的典型性,在四个方面应当有所侧重。一是在精神上弘扬博大精深的民族气派;二是在文化上要追求鲜明的民族本土色彩;三是在人物形象表现上要有对所处时代的深刻体会与把握;四是在题材上要深入现实生活,描绘多彩人生。如此,中国画方能在岁月的演进中更加成熟,保持自己独特的艺术形象,并且逐步建立起属于自己的艺术价值标准和评价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