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亚
环太湖流域的建筑文化圈既是江苏五个建筑文化分区中的一个①江苏的五个建筑文化分区是:宁镇地区,环太湖地区,淮扬地区,徐宿地区,沿海地区。[1],也是整个江南建筑文化区域的核心。
古代的地理概念皆模糊且有历时性变化。广义的江南大致就是长江以南、五岭以北、胡焕庸线②中国地理学家胡焕庸于1935 年提出的划分中国人口密度等东西差异的一条线,北起黑龙江瑷珲,南到云南腾冲,当时此线以东的国土面积占全部的36%,而人口占全部的96%。以东的地带;狭义的江南则和古代“江东”的概念相仿佛,长江进入安徽东部天门山一带陡然北折,被称为“横江”,此段长江以东的地域被称为“江东”,应该包括北迄长江、南达钱塘江流域的苏南、浙北一带。但就建筑文化而言,经过两千年的变迁,江东的西部,被称为“吴头楚尾”③楚在以武昌为中心的长江中游地区,吴在苏州到南京一带的长江下游地区,其间的地带常常被用“吴头楚尾”来描述。三国以后,楚进而吴退,更晚的明代和清代,安徽、湖南、江西的人口东进宁镇地区,因而宁镇地区的语言和建筑受到楚地影响甚大,在江苏已经成为不同于环太湖地区的另一建筑文化分区,故也成为“吴头楚尾”的一部分。的宁镇地区属于环太湖流域建筑文化区的溢出范围,而环太湖流域的建筑与宁镇地区的并不相同,地方语言也另成系统。为了讨论建筑布局、技艺、审美自成体系的环太湖流域的建筑文化圈,本文用“吴地”建筑文化圈这一称谓,其中“吴地”包括清代苏州府、常州府、松江府、嘉兴府、湖州府的辖区范围即今日苏州、无锡、常州、上海、嘉兴、湖州这几个设区的城市的市域范围。希望此称谓既反映出这个建筑文化圈所属的地域大约是今日的三吴之地④今日的三吴包括吴县(现苏州市),吴江,吴兴(今湖州市)及其附近地区。,比古代“三吴之地”略小,也能够避免将探讨建筑遗存的文化和古代吴国的文化即古吴文化相混淆(图1)。
图1 吴地范围图(图片来源:朱光亚在1982 年地图出版社出版、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第七册第47 页中“元明时期图”的五府范围的基础上,参照中国社会科学院和澳大利亚人文学院合作编纂、香港朗文有限公司出版的《中国语言地图集》第15 页中的“吴语片区图”,对吴地的地理范围做的标识)
“吴地”区域属于吴语方言区,吴语区覆盖今日的苏南、上海、浙江、皖南、赣东北等地,本文提及今日的吴地处于吴语区的中部偏东地区,是吴语区的中心地带。吴侬软语形容的就是这个中心地带的话语,这种柔软的话语常被拿来和北京话作比较,引得近代两位大作家发出感慨。嘴巴不饶人的鲁迅先生也承认“真的,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⑤见鲁迅著《南腔北调集》中的《题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年版。鲁迅在《北人与南人》一文中也谈及北方人与南方人的性格差异,见参考文献[2]。[2],认识到苏州话的绵软和北京话的响亮。林语堂则感慨更多,他站在欣赏的角度说:“察觉明朗清楚之北平官话,其声调轻重之转变分明,令人愉悦;而苏州妇女甜蜜柔软之喋喋琐语,多圆唇元音,抑扬波动……”[3]他感受到了吴语和北方方言有巨大差别。除语言之外,即使在吴语区内,吴地和周遭地区在很多事情上也有诸多微妙差别。这里传统的酒是黄酒,只是同样都喝黄酒,吴地(如苏州、常熟)的醇香酒、桂花酒是甜甜的,而越地①今日人们潜意识中的越地有广义狭义之分,广义的可以看成浙江省及其文化影响溢出的地带,狭义的是指以绍兴为中心的古代的绍兴府的范围。越地的语言属于吴语区的临绍小片区,参见参考文献[1]。(如绍兴)的加饭酒则有点苦味才能讨当地人喜欢。这里有喝绿茶的传统,但同样是绿茶,吴地(如苏州)的碧螺春茶叶卷起来小小的,不像杭州龙井茶叶那样平阔,虽没有龙井的名气大,但它始终是苏南一带的最爱。这里的地方戏颇多,评弹、锡剧、沪剧……最有名的是昆曲,最普及的是越剧②越剧姓越,近代诞生自越地的嵊州,但越地古代的传统戏曲本是绍剧,颇有铁板铜琶的气势。,清末民初越剧才出现,硬是让上海的观众趣味将它引向了以女演男的柔美境地,甚至成为整个江南的所爱。
吴地的乡村,到处耕读世家,种田打渔,采桑养蚕。走进寻常百姓家,即使小小的庭院也能看到花卉盆栽,体会到他们对生活美的热爱与投入。稍大一点的村镇,祠堂和戏台少不了,庙宇常常不止一个,小庙里供的神常见的是伍子胥、刘猛将,也有水神、花神、蚕神,跟衣食男女关系密切,很实惠。村镇里的民国时期的建筑遗迹不少,照相馆、火龙会、洋学堂,中西合璧,领导当时潮流。明清时期,这里以至整个江南多山多水多才子,书院众多……但是林语堂却找到一个“死穴”,他说:“历代帝王,几从无出自大江以南者。相传食米之南人,无福拱登龙座。”[3]38吴地人自有辩解之法,认为像诸葛亮那样不为王而为王者师自古就有士子之抱负,试看明清两代的帝师,多出自江南地区,吴地尤多。逆向理解孔子说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则可明水乡人家多为智者。
这些构成了吴地建筑文化圈的底色,像栀子花,无艳色却沁人心脾。吴人对自己文化的总体特征也有过概括,曰“糯”,那是和糯米一样,甜甜的,香香的,绵绵软软的,要慢慢品味。
吴地聚落所在的环太湖流域在战国时代被称为震泽,“彭蠡既都,阳鸟所居。三江既入,震泽致定。”③《禹贡》是《尚书》中的一篇,是战国时期人托名大禹描写当时华夏九州的山川、物产、贡赋等的地理书,见《史记》,《夏本纪第二》所引《禹贡》内容,《禹贡》有多个版本,本文取《史记》版本,在其他版本中最后一句为“震泽底定”。④ 参见《辞海》条目“三江”。古人对三江有不同的解释,根据辞海引用多种文献后的解释是:“汉以后有多种解释:一说以今吴淞江和芜湖宜兴间由长江通太湖一水,并长江下游为南、中、北三江,……一说以今赣江、岷江、汉江为南、中、北三江,……一说以长江上、中、下有为南、中、北三江,……又有浙江、浦江(浦阳江)、剡江(曹娥江)说,……有松江(吴淞江)、钱塘江、浦阳江说等多种。”[4]意思是彭蠡泽(古鄱阳湖一带)已经蓄集成湖泊,成了鸿雁南飞时的栖息之地。三条江水④[5]经疏导流入大海,震泽地区也获得安定。“震泽”的名称如今仍然保留在吴地的城镇聚落中⑤震泽如今为吴江市南部的大镇,震泽镇下还有砥定社区。。
近年的考古成果说明,四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已经出现了代表华夏大地南方文明的曙光——大型聚落的城址和人工的水道[6]。这或者可被视为后来十分发达的江南水利工程的历史源头,历史记载的吴王夫差命伍子胥修筑邗沟便是这一技艺的传承。传说无锡的泰伯河是周朝泰伯奔吴后在吴地开凿的水道,虽然尚未找到史料依据,但近年在这一带的考古研究中找到了商代的地层,或许有朝一日可以得出可信结论。常州淹城那三圈水绕的城址和护城河自然同样是人工开凿和夯筑而成的,算是春秋时代的聚落遗存了。从这些早期的城址遗存直到今日遍布江南的历史名镇名村来看,吴地的聚落总是和水网交织在一起,是诞生于水的世界中,其中心所在的苏州城也不例外。昆山西南的锦溪镇原称陈墓,因宋高宗南逃路过此地时爱妃陈氏病故瘗骨于此得名,如果你第一次看到当年的陈妃墓冢时就会感受到宋代太湖水域的辽阔,想象着来自北方的高宗当年无可奈何地按照此地习俗水葬了爱妃时的悲痛。这正是吴地水乡聚落的写照(图2),经过上千年的开发与经营,震泽周围地区从“其土涂泥。田下下,赋下上上杂”⑥即土壤潮湿,田地收成在九州排到第九等、赋税则排到第七等,见《史记》,《夏本纪第二》所引《禹贡》的内容。这样的几乎不毛之地跃升为宋代以后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成为京畿地区中央政权仰赖的“天下粮仓”和国库税收的主要来源。宋以后精耕细作的农业、渔业以及多种手工业、副业的发展,吴地聚落不断增多和扩大,这些聚落遗存呈现了中国南方水网地区先民和自然界的水环境长期相伴相生、利用自然又改造自然的特有形态。
图2 典型的水网地区——清代苏州水网图(图片来源:引自周岚等编著《乡愁的记忆——江苏村落遗产特色和价值研究》,东南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146 页)
这种特殊的水环境聚落形态的特点之一,即作为交通路径和饮水水源的水道呈网状结构。不同于苏中和苏北地区通常的一两条线性水道的格局,吴地的水道互相沟通成网状而不是简单的上下游关系。这是因为吴地的平原水乡地势平坦,水流平缓,陆地是河道淤泥长期淤积加上人工开发圩田工程而形成的。由于距海和距长江不远,太湖水系受海潮和江水涨落影响较大,水流方向和流速会改变,加之地势平坦,易于开凿人工河道。网状水系随着人口增长、聚落密度增加而不断发展完善,较好地适应吴地环境且提供更多出行、交易、防卫、引水、排涝等方面的便利。水网中最早的河道的走向决定了聚落中街道和建筑布局的走向,建筑总是要平行于河道才好用,因而当主要河道并非正南北或正东西时,聚落的支系水道和陆行的街巷也就跟着斜来斜去了。观察细致的作家韩少功说:“南方人指路,总是说前后左右,北方人指路,总是说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以人为转移,是一种主观方位;东西南北,以物为坐标,是一种客观方位。”①韩少功著《阳台上的遗憾》,参见参考文献[2]第21 页。
在水系影响下,吴地建筑聚落格局因不同区域、不同环境以及聚落历史的长短和聚落规模大小而有所不同。不少村镇中的街巷呈鱼骨状(图3),伴随村镇的壮大繁荣,防卫的需求催生了围绕聚落的环形水道,即护城河,如当年的淹城。待到集镇壮大到一定程度甚至成为县治所在地,城墙便也应势而筑。这种情形多见于明代中期倭寇侵扰时期。无锡县城的“一弦两弓九箭”(图4)、常熟虞山镇的“七弦流水皆通海”,皆反映了此种形态的发展演变。不少集镇以水为壕,用作防御,为防寇贼乘船进镇,水道上修水栅,市镇在街道两头将屋宇山墙延伸到街上,中间发券做门洞,称为圈门。水栅和圈门在必要时可以关闭。
图4 清康熙年间的无锡县城图(图片来源:原图载于清康 熙二十八年《无锡县志》,转引自无锡市地方志编纂 委员会编《无锡市志》,1995 年出版,第129 页)
明清时期,江南地区精耕细作的农业、手工业和副业日益繁荣,商品经济也得到了发展,村镇聚落扩张、人口增长。今日我们看到的吴地聚落中遗存的民居类建筑物大都是明清以来所建造。随着聚落格局的发展,江南民间建筑特别是民居的布局特征也逐渐清晰。同北方的宽宅大院、四合院、三合院不同,吴地明清时期民居中的院落空间显示了受商品经济发展后地价上升的影响而形成的平面特征,即临街一面面阔窄而前后进深大,住屋都安排在正房,两厢通常布置廊庑,这种狭长宅基地和同样商品经济发达的广东地区的竹筒屋宅基地异曲同工。通常普通百姓的宅邸只占面阔一间的一块地,是为一路,而富裕的绅士和大官僚的宅邸可能占有并排的几路。宅邸主要靠纵深加长来扩大,一进进院子串起一座座房子,院落少则二、三进,多则五、六进,有条件时每一路院落后面临水、前面临街。在村镇上,后边码头进货,前边开店,是为前店后宅型,如果进深不足就要起楼,即下店上宅型(图5)②有关平面可参见参考文献[1]。。院落两侧的廊子,至少有一侧廊子穿过正房侧边形成备弄,不干扰各屋宇中的生活秩序,既是可避雨的交通要道,也是发生火灾时的逃生通道(图6)。
图5 昆山巴城镇老街上的前店后宅和下店上宅(图片来源:朱光亚摄影)
图6 吴江平望镇秦宅的备弄(图片来源:同图5 )
中国传统建筑的区系划分和文化传播密切相关,因而,建筑区系和文化区系会有部分重合,但是并不完全重叠。建筑的区系划分建立在对建筑本体特征分析的基础上。中国传统木构建筑的结构体系主要包括抬梁式和穿斗式两大类,以及多见于森林地区的井干式。经过数千年的南北交融,两大体系互有影响,但其地理分布较为清晰,大致以淮河、汉水为界,北边的建筑通行抬梁式结构,使用松木为主要建材,柱梁之间呈叠抬搭接,梁置于柱上,檩置于梁上,倘若用斗拱,则使用有栌斗的铺作斗拱。向南则穿斗式结构的特征逐渐清楚,在长江以南,建筑多为穿斗结构,使用杉木,柱梁之间呈穿插关系,梁多插入柱中,檩置于柱上,倘若用斗拱,多使用由柱身跳出的插拱。吴地在长江之南,然而其建筑的结构体现却属于抬梁式,其他方面也特征明显,因而自成一区。
若从环太湖流域西行到达“吴头楚尾”的宁镇地区,就可以看到抬梁体系的式微(图7)。从环太湖流域南行到皖南、浙南以至更南的闽越一带,桁条都是置于柱上而不是梁上,体现了穿斗式的基本特征;由环太湖流域北行过江到当年属于楚地的扬州一带,大量的柱子会穿过五架梁并向上承托桁条,具有穿斗体系的特征;若西行至长江中游的楚地,建筑也多采用穿斗体系。而唯有在吴地,梁用月梁,多扁作,即使在某些厅堂或余屋上用圆作,桁条也是置于梁上,这是抬梁式建筑的基本特征(图8)。在华东的淮河以南地区,典型的抬梁体系特征何以呈孤岛状地存在于环太湖流域?苏州玄妙观三清殿天花以上的草架或者可以提供重要线索,三清殿殿身部分建于南宋又经后代修缮,草架上有清康熙五年(1666)题字,外观具有宋《营造法式》(以下简称《法式》)的基本特征。表面看呈现《法式》中的殿阁做法,下檐使用铺作斗拱,上檐斗拱类似金厢斗底槽布局。然而仔细端详却发现,其南侧中央三间上檐未施栌斗,像南京朝天宫大成殿上檐那样,殿内那些被引为宋《法式》典范的有上昂做法的平棋斗拱也有部分不用栌斗,而是插于草架柱子上,草架之内更呈现出明显的穿斗特征(图9—图10)。穿斗的遗痕在许多亭榭的细部获得保存,例如拙政园绿漪亭出檐处仍用插拱。因而可以推测,吴地传统建筑的结构体系本是穿斗体系,而经过唐、宋或者更早时期主流建筑文化的影响,尤其是南宋时期《营造法式》重刊于平江府(今苏州),吴地建筑的结构体系已经最大限度地完成了向抬梁体系的转变。
图7 南京朝天宫大成殿,可见柱子直接上达檩条,柱头铺作未使用栌斗,为计心的插拱,是受到官式建筑抬梁体系影响的穿斗做法(图片来源:余惟佳摄影)
图8 无锡乡间某清代祠堂的简易梁架 (图片来源:朱光亚摄影)
图9 苏州玄妙观三清殿的草架显示了明显的穿斗特征(图片来源:雷冬霞提供)
图10 苏州玄妙观三清殿上檐的斗栱布置测绘图,可见前金柱和中柱上无栌斗,柱子直通草架之上(图片来源:同图9 )
吴地属于夏热冬冷地区中的沿海地区,建筑屋盖部分的木基层做法介于南北方之间。和寒冷地区屋顶厚厚的苫背相比,多数建筑屋顶木基层上边的抹灰层不算厚,但和浙南或者长江中游至上游四川地区大量的冷摊瓦和板椽做法相比,则又讲究许多。椽子下圆上平,称为“荷包椽”。普通人家都使用望砖,在重要的殿阁类建筑,如苏州玄妙观三清殿,是用厚厚的灰背,但和北方苫背做法不同,不是用混合砂浆或者白灰炉渣捶打,而是使用轻质干透的块状熟石灰膏,吸湿、防虫,可惜这种做法已经失去传承了。
吴地建筑最吸引人的是建筑中的翼角,那弯弯的指向苍穹的翼角,本是南北朝开始就出现在壁画中的形象①参见参考文献[7],第269 页,第八章《古代木构建筑的特征与详部演变》图8-5“南北朝建筑细部”。[7],但是直到南宋和元代才开始在现实工程中出现可行的探索。在南方,是将子角梁做成几层并向上翘起(图11);在北方,再加上将大角梁置于平槫之下,从而使翼角高出正身檐部高度。但直到明代,江南地区工匠发明了通过将子角梁倒插入大角梁的简单方式,才实现了一千多年前人们的梦想。《营造法原》(以下简称《法原》)[8]中将这种做法称为发戗,苏州传统建筑中的发戗做法分为嫩戗发戗和水戗发戗两种,前者指翼角起翘通过木构的嫩戗即子角梁与老角梁间特殊的插入式构造形成,明代起翘值稍低,清代时翼角高出正身檐部可达十几个椽径(图12);后者则不靠木构而是靠瓦作中埋有向上弯起铁板的戗脊的水作(即抹灰塑造成型)形成的(图14)。实际上还有第三种做法,即老戗发戗,就是直接将老戗做成向上翘起状,此种做法很古老,是嫩戗发戗的滥觞,见于苏州元代建筑寂鉴寺石殿(图13),这种做法起翘值不大,后来被起翘更大的嫩戗发戗和做法更简单的水戗发戗取代,只保存在太湖流域周边地区不多的案例中(图15)。
图11 金华天宁寺大殿的角梁做法(图片来源:黄滋提供)
图12 《营造法原》中的嫩戗发戗做法(图片来源:朱光亚摹自《营造法原》)
图13 苏州天池山寂鉴寺元代石屋上的翼角显示将大角梁端部做成向上翘起的形状,以此提高翼角的上翘值(图片来源:朱光亚绘制)
图14 苏州怡园内玉延亭采用水戗发戗做法(图片来源:同图8 )
图15 苏州怡园四时潇洒亭屋角的老戗发戗做法(图片来源:同图8 )
中国南北方的传统建筑都有翼角上翘的特征,但构造做法存在根本性差异,这种差异也表现在翼角翘值上。清官式建筑用“冲”和“翘”两个字眼描述角梁和正身檐椽的水平投影距离和垂直投影距离,民间有“冲三翘四”之说,指的是,当子角梁冲值为三椽径、屋面举架按清官式做法即檐步五举、飞椽大约为一头二尾②一头二尾,指的是飞椽椽头(即悬出檐椽的部分)和椽尾(即不悬出的钉在檐椽上的部分)之间的比例是1 ∶2。且无斗拱出挑以及结角之法按照清官式老、子角梁合抱金檩做法时,子角梁端头要高出正身飞椽四椽径以上[9]。以此为参照,吴地传统建筑中翼角的冲值和翘值随不同时期变化较大。虽然《法原》中标示老嫩戗交角129°,但这一角度并非固定,而是随屋脊陡缓而变化,当金步较陡时,嫩戗的水平角也会变陡,此时老嫩戗的夹角就会减小。明代建筑嫩戗翘起较小,老嫩戗夹角会在142°以上。但不管哪个时代,吴地传统建筑嫩戗头的翘值都会在十椽径左右或更多一些,这还不算添加水作后的翘值。但和湘鄂等长江中游地区传统建筑翘值达到二十多椽径以上的发戗做法相比,吴地发戗做法又算较为节制的。
吴地建筑中另一特色木构技巧体现在“轩”的使用。“轩”不同于藻井和后世建筑中的天花,其滥觞至少可追溯到《法式》中的峻脚飞椽和复水椽①见《营造法式》卷五《大木制度二》中关于平棋的阐释 “如平闇,即安峻脚椽……”。[10](图16)。大江南北的传统建筑中广泛使用“轩”,但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吴地建筑中的“轩”这样生发出如此多种花样。除船篷轩外,《法原》还记载有弓形轩、茶壶档轩、鹤颈轩、菱角轩、一枝香轩以及它们的组合(图17)。
图16 苏州瑞光塔底层内檐斗拱中的令拱和小 拱头相列,及双抄华拱的做法都重视遵 守《法式》制度,两侧的条状构件即为 用砖仿木的峻脚飞椽。(图片来源:同图8 )
图17 江南地区建筑中各种轩的做法(图片来 源:朱光亚绘制,部分摹自《营造法原》)
吴地建筑的砖作也极具特色,同江北建筑的砖作不同,吴地建筑的墙体大多不是清水墙。然而一旦砖显露出来,便是一鸣惊人。在吴地工匠的手中,砖头竟然和木头一样可锯、可刨、可凿,这种砖活被称为“砖细”,确实有点细木工做法的意味了。简单一点的是用砖砌成墙裙、照壁,门窗罩、漏窗,复杂的则是砖雕门楼和墀头了(图18—图19)。
图18 苏州陆巷民居中的墀头(图片来源:朱光亚摄影)
图19 苏州陆巷王鏊宅中的砖雕门楼(图片来源:同图18)
吴地建筑的彩画在中国传统建筑的彩画体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以至皇家建筑彩画中的一类被称为苏式彩画,但吴地彩画本身并非苏式彩画,而是它的源头[11]。吴地彩画重点突出,简繁得体,色彩典雅,如常熟綵衣堂的彩画(图20)和苏州东山紫金庵的彩画。
图20 常熟綵衣堂的彩画与木雕(图片来源:纪立芳摄影)
吴地传统建筑风格简洁淡雅,藏而不露,崇尚自然,宛自天开,却由人作,表现了模拟自然却又人工化妆点自然的审美特征。
具体而言,吴地传统建筑的审美特征可概括为“清、雅、精、巧、柔”几个方面①本段关于“清、雅、精、巧、柔”的文字部分参照了笔者参与的住建部主编、龚恺等著的《中国传统建筑的解析与传承:江苏卷》中的相关部分,但做了改写,原文中的“环太湖流域”改为“吴地”。[1]。
“清”,指建筑形态的清秀和建筑色彩的清朗。受到山水环境和士大夫审美取向影响,和北方官式建筑相比,吴地建筑显得秀气,清代吴地建筑檐柱的长细比为15 ∶1,而北方官式建筑的为11 ∶1。吴地建筑色彩以清朗为主,以白黑为主色调,间以各种灰色调。自江北向江南或自宁镇地区向东,民居中的灰砖墙逐渐减少,先是半截墙面抹白灰,到了苏州地区就大多采用混水墙,墙面为白色,屋面瓦顶为黑色,间或以黑灰修饰墙基与抛枋,柱梁木构为深栗壳色。坡顶层叠,粉墙黛瓦,在烟雨中若隐若现。吴冠中画作中弯弯的黑色线条为白色界定了范围,黑的线,白的面,加上两三枝粉的桃、绿的柳,画面湿润得可以看见水汽,就是吴地建筑“清”的最典型描摹。
“雅”,是指吴地建筑与山水的契合、与儒佛文化的契合、与文人情怀的契合,来自士大夫文化的总体定位,体现出和强调政治及商业的文化的差异,而园林是最典型者。吴地不像徐州那样是兵家必争之地,也不像南京那样具有作为都城的政治意义。从南朝至南宋,两次大移民和历史上东西南北间的交流使多路精英落脚此地,推动文化极大发展,使太湖平原到浙东一带成为中国重要的文化中心。《咸淳毗陵志》中《卷第十三 风土》引杜佑《通典》,称:“毗陵川泽沃衍,……永嘉之后,衣冠避难,多所萃止,艺文儒术,斯之为盛。”苏轼“阳羡买田”,将自己归老之地选在宜兴;苏舜钦归隐于苏州,留下“清风明月本无价”的沧浪亭。苏州园林几乎成为中国传统私家园林的代名词,无锡、常州同样也名园遍布。造园不追求宏大与气势,喜好如同山水画中“马一角、夏半边”的空间关系,在芥子须弥中见微知著。有趣的名字也体现了文人“雅”的审美需求,如常州几个著名的园林分别命名为近园、约园、半园,取近似是个园林、大约是个园林、约莫半个园林的意思。即便在一般住宅中,无土地建大园林,也常择一角落配置具体而微的园林景观,如苏州勺园、曲园、残粒园等。“略施粉黛”的混水墙做法和讲究的砖细、室内陈设(图21)也反映了吴地建筑“雅”的审美取向。“雅”还体现在民间讲究生活的态度,不肯蓬头垢面,也不肯大红大紫,不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是内外一致。
图21 苏州某宅的室内陈设和家具 (图片来源:同图18 )
图22 苏州东山某宅中花篮厅里的花篮节点做法 (图片来源:同图18 )
图23 虎丘二山门明间脊檩是由两次间的脊檩向明间延伸而成,故被称为断梁殿,它们通过连机和攀间结合并承受荷载。(图片来源:易佳摄影)
图24 苏州千灯镇牡丹亭使用花瓣状的平面和屋盖 (图片来源:同图18 )
“精”,是指建造中的精工细作。稳定的行政区划、共同的文化背景、较少的战乱和富庶的农商经济为建筑文化的发展传承奠定了基础,财富积累为建造的精益求精提供了资金支撑。有钱人家的建筑用材高档、细节丰富、装饰精美,典型者如楠木厅、雕花楼,如遍披彩绘的常熟綵衣堂;普通百姓的家宅也会小中见大,袖里乾坤。配上美食佳肴的精微品尝,那也是生活的质量。
明清时期,吴地建筑汇聚了多种精湛工艺,某些建造工艺是其他地区的建造工艺无法取代的。如苏州用于皇家建筑铺地的金砖烧制,从取土到晒土、从和泥制坯到阴干烧制,制作过程漫长,每一道工序都依靠工匠的经验和技艺。最后烧成的金砖扣之有金属声,表面渗碳而发黑发亮,明清两代皇家建筑的地砖悉赖吴地。
“巧”,是指别具匠心,巧夺天工。香山帮①香山帮指的是宋代以后特别是明代在太湖东岸兴起的营造技艺高超的工匠帮派,因聚集在苏州胥口镇香山附近,故称为香山帮,明代的杰出工匠蒯祥就是香山帮的匠师。的传统工匠以巧著称,注重微妙细部的斟酌。如砖细门窗套做法,北方常用整砖砌筑门窗套,边框宽度约10 cm,南方若干地区(如徽州地区)的门窗套边框多约为5 cm,而吴地建筑的门窗套,用厚约4 cm的砖块加工,还要刻上线脚。基于纤巧清丽的的审美需求,吴地的建造工艺不断拓展“巧”的边界,并且多数情况下乐意将这种巧思显露于人。例如,花篮厅就是吴地巧匠的一大创造。虽然从元代开始,用一根悬空的柱子连接几根构件的做法就已出现在北方的庙宇或亭榭的结角处,但苏州工匠的创造性,在于将这种虚悬的短柱用在明间的两根或三根梁相连接的重要部位,并在悬垂的短柱端头加一个起美化作用的木雕花篮,通过短柱卯口内复杂的梁架穿插连接,巧妙地将重量感掩藏在装饰美之中(图22)。又如,虎丘山上建于元代的二山门和东山杨湾村的轩辕宫,俗称断梁殿,都将脊檩的接缝暴露出来。表面看其脊檩从中间断开,实际是因为这两座三开间的歇山殿均由于屋顶收山,导致次间檩条变短,木匠不舍得长料短用,于是通过连机和攀间用销钉将脊檩贯通,使其成为连续梁,脊檩的受力曲线也改变了(图23)。另一类技巧是小料拼成大构件,叫拼帮,不太显露的是梁的拼帮做法,从表面看,五架梁和七架梁多由三块木料拼成,厚重高大,梁旁边的木构件用料轻薄,梁的上部多半空着,这既突显了重要木料的核心作用,也使边部较薄的木构件便于雕花装饰,发挥自己的优势②可参见《营造法原》图版十二中的类似做法。。
“柔”,是指吴地传统建筑大量使用曲线,呈水乡阴柔之美。园林空间曲折、迂回,榭的平面有扇面形、有圆形,有的甚至呈花瓣形,如环秀山庄的海棠亭和千灯古镇的牡丹亭(图24)。其中,极致处连大木作构件的平面和断面也为曲线形,屋角无论嫩戗水戗,如水袖般飘起,屋面“囊金叠步翘瓦头”;月洞门窗,匾额楹联,立面和线脚都显露曲线,妩媚悦人,廊轩呈船篷、鹤颈、菱角、弓形等曲线形态。甚至砖雕石雕也用曲线,有些牌楼上的砖雕斗拱纤细婉转、玲珑剔透。
然而及至清代,随着商业的繁荣、财富的积累与人工代价的低廉,这种以曲为美的风尚向另一个极端发展。以欹为美,甚至以纤细柔弱为美的倾向,加之各类微雕的出现,“螺狮壳里做道场”,极尽繁琐精微之能事。遍布木构件的雕花代替了明代时疏朗有致、疏密相间、婉转灵活的雕饰,园林中人工雕琢的痕迹和脂粉气日益加重。苏州传统建筑文化中出现了“黛玉葬花式”的纤弱病魇之美。
吴地传统建筑文化是整个吴地文化和江南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丰富多彩的中国地域文化中,吴地建筑文化和历史上的主流文化密不可分。《营造法式》这部官方营建书籍所反映的宋代官式建筑的做法中流有吴地工匠的血脉①参见参考文献[12],相关内容介绍了《法式》源头之一就是吴地建筑的若干大木做法,如月梁、皿板(斗盘)、连珠斗、七朱八白等。[12];及至明代,南北方文化差异逐渐加大,吴地建筑仍然为明代官式建筑做法贡献了重要的内容。永乐皇帝迁都北京,兴建陵寝、太庙、社稷、宫殿的基本建造力量就是他带去的十多万南方工匠,其中就有苏州香山帮的蒯祥等人。蒯祥跟随父亲在南京修建官式建筑,到北京后擢升到工部侍郎,有一幅蒯侍郎和紫禁城的画作,画面醒目位置站立之人就是着官服的蒯祥,身后就是他经手营建的北京宫城(图25),武当山玉虚宫有一块永乐年间的记事碑,记载了蒯祥率领工部官员检查工地的情况,这些都显示了当年蒯祥的贡献。
图25 蒯祥后人流传的蒯祥与紫禁城图(图片来源:参考文献[1],第11 页)
以转角做法为例,从技术角度分析,元代北方殿阁式建筑的转角多为隐角梁做法,如永乐宫大角梁在金檩之下,而另有外檐看不见的隐角梁,其外貌起翘值大而戗脊呈直线。至明代,隐角梁做法被逐渐改变,角梁回复到金檩上边,并逐渐演化成后来清官式建筑中的大角梁、子角梁合抱金檩的做法,起翘值减小,戗脊出现曲线,呈现刚柔相济、庄严典雅的形象,这应该是江南一直延续的大角梁做法和北方隐角梁做法融合所成②参见参考文献[13]第九章。[13]。明清皇家建筑铺地使用的金砖产自苏州昆山的砖窑。在清代官式彩画的构成中,有一种为苏式彩画。皇宫里大凡精细一些的细木作及各类装修,大量由江浙工匠完成,其中很多来自吴地。
除了对主流建筑文化做出贡献之外,吴地还是主流建筑文化基因的保存地和示范区。晋室南迁、宋室南迁这两次重大历史变故使得衣冠南渡成为中国士大夫们高度关注的议题。大规模的南迁,使吴地所在的江南地区代替中原地区成为中国的经济中心,文化迅速发展,古代原有典章制度也在这里得以存续。就建筑领域而言,历代关于明堂制度、同堂异室或同堂同室的祭祖、祭天等制度的争论便涉及道统、礼制典章等。隋代巧匠宇文恺曾到南朝考察都城营造,或可证江南曾经在保存典章制度、保存建筑文化方面做出过贡献。吴地在北宋时就是《法式》所反映的宋代官式建筑做法的忠实执行地,对建于北宋景德年间的苏州瑞光塔底层尚存的宋代斗拱的测绘证明,其五铺作双抄偷心斗拱每跳不足三十分,且不是通长的四瓣卷杀,其虾须拱上的小拱头为二十三分,这些在北方建筑中都未必严格遵守的微小的法式要求,在吴地建筑中竟丝毫无爽③见《营造法式》卷四,华拱条目中有“若铺作多者,里跳减长二分,……如里跳减多,不及四瓣者,只用三瓣,每瓣长四分。”瓜子拱与小拱头出跳相列条目中有“小拱头从心出,其长二十三分,以三瓣卷杀 ……”。(图16)。宋室南迁后,《法式》在平江府(今苏州)再次刊行,影响功不可没,后世的各种版本,大多来源于此。作为大式建筑的扁作月梁做法,在北方几乎销声匿迹,但在南方依然流行,而最接近《法式》规矩的做法,广泛存在于吴地的庙宇、殿阁和民间厅堂建筑中。
说到底,建筑不过是社会观念形态、欲望需求结合具体地域自然条件的物质表现。吴地精美的建筑遗存是吴地整体社会精致文化的一部分。吴地建筑工匠的精巧技能,除了依赖优渥的生存环境、多种生产方式和长期实践的磨练之外,还在于吴地社会对“高雅”的精神消费的需求。早在唐宋时代,这里的士大夫和平民便有诸多的艺术追求,也养就了较高的鉴赏力。明清两代,江南聚集了一批有钱又有闲暇的士大夫文人,集会结社,诗酒唱和,评书论画,品鉴生活,把玩器物,他们把自己的品鉴活动称为“清赏”“余事”“长物”,这些品鉴活动摆脱了功利,使得对书画、几榻、器具、室庐、山石等的评判有了审美标准,为“时尚”定了方向和尺度。他们又记之笔墨,不负苍生,各类生活笔记和介绍品鉴器物、戏曲、书画、花鸟虫鱼的“经”“谱”在江南地区大量刻板印刷,如文震亨的《长物志》、李渔的《闲情偶寄》、计成的《园冶》、屠隆的《考槃馀事》、周嘉胄的《装潢志》等。
中国封建社会晚期的“高雅”文化就这样在以吴地为核心区域的江南形成了。吴地精致的建筑文化,既为此“高雅”文化提供了部分物质基础,其园林建筑更是此种“高雅”文化物质和精神成果的综合体现,为此后皇家园林的设计发展提供了空间组织模式和审美借鉴。吴地明清两代叠山高手辈出,擎起了明清园林艺术发展高峰的大旗,也为世界园林史书写了中国园林的辉煌篇章。
吴地的建筑文化早在宋代甚至更早就影响了东亚的日本、韩国,明代遗民朱舜水寓居日本,后应邀介绍了江南地区从庙宇到坟茔的建筑制度,所述内容以《朱氏舜水谈绮》传世[14],明代计成的《园冶》也被介绍到日本并获得日本造园界的推崇。
自然,吴地建筑文化不是孤立发展的,它的形成包蕴了从泰伯奔吴带来的北方文化基因,并在多次的南北交流、西风东渐中补充了阳刚之气和坚韧品质。值此知识经济到来的世纪,吴地建筑文化的内核必将以新的形式贡献于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