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弢
我在上海石库门长大,当年的厨房是一楼的公用照披间,72家房客螺蛳壳里做道场,空间逼仄却其乐融融,互相交流互相比拼。小时候的我很是喜欢这样的氛围,放学回家总找各种借口逗留,为了第一个品尝美食,更为了锅碗瓢盆的热闹。
当年物资匮乏,阿婆大字不识,对各种票证却熟记于心,合理安排家里的一日三餐。春天的马兰头、夏天的豇豆、冬天的菜皮……在巧手阿婆的加工下,先变成菜干,再成为佳肴。冬季的蔬菜难得,这时,阿婆拿出宝贝菜干“七十二变”:豇豆干红烧肉,菜香红烧肉,鲜肉豇豆干,绝对经典;汆菜梆加上蘑菇根一起炖,素菜作出了荤菜的味道,热热乎乎地和米饭一拌,端上一碗就是大大的满足;马兰头干淋上麻油,蒸一蒸整栋楼都飘着香气;最难忘的还数草头饼,草头干拌上糯米粉做成饼,在油锅里滚一遭,是只在过年时才能尝到的美食……在阿婆的指导下,各家学做菜干,用巧手留住“春天”,三楼晒台上见缝插针地晾晒着各家菜干,成为我们楼的标志,也是一道风景。
妈妈掌勺于好年代,物质丰富,再也不用为食材发愁。傍晚的照披间好不热闹,叮叮哐哐、叽叽喳喳,演奏着生活交响曲:“嘶——”,东家洗完菜未沥干的水在油锅里长啸,“呜——”,西家压力锅里的鸡汤在欢呼;鱼的腥味、肉的膻味、酱油的咸鲜、洋葱的辣冲……各种气味在照披间上空蒸腾盘旋;上海话、宁波话、苏北话……各地方言碰撞,有火花但不违和,厨艺的交流中夹杂着小道八卦,还有家长对孩子的训斥——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各家各式菜肴大比拼,有川式,有鲁味,当然还有阿拉的本帮菜。就拿春季的蚕豆来说,无锡好婆说要放糖提鲜,东北奶奶强调油不能吝啬,山东大婶叮嘱入锅不可多翻,宁波阿娘讲下锅前方可剥豆,蚕豆皮吹风易变老……各家有各家的秘籍,相互传授各取所需,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如果把每天每家的菜品记录下来,便是鲜活的生活史资料。我爱这样的氛围,总是挤在角落,边听边学,偶尔插上一句“我来试试”。
但是渐渐的,烧饭的人越来越少,邻居间互相谦让错峰烧饭的情景已经不复从前。有些人忙于工作,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厨房缠绵,外面对付替代了亲手做羹汤;有些嫁过来的新娘子不会也不屑下厨,买洗烧反而成了一种奢侈。置身在其中的人并无知觉,过去是不能,现在是不愿,这一点烟火气竟然成了难得的浪漫。
当时光流逝,餐桌更是家庭凝聚的中心,有全家人的殷殷期待,有工作后归家的嘈切笑语。一家人团团围坐,就着蒸腾的热气,头碰头边吃边拉家常。“与家人围桌而坐,灯火可亲”,这一点烟火气,是尘埃里开出的花,呼唤着我回家烧饭。亲手做份羹汤,填满自己的胃,也喂饱一家亲人。
有了妈妈的榜样,现在我是家里的“主厨”。從小受石库门厨房的熏陶,我耳濡目染之下对烹饪无师自通:酒香草头,在火头最旺时绕着锅边浇上一圈二锅头,白酒瞬间汽化,酒香在重力作用下撩向菜叶子;本帮红烧肉,啤酒和冰糖是天生一对……我热衷于尝试和创新。在我看来,锅台边的人生并不琐碎荒凉,一柜子的油盐酱醋等待调配,各种食材任凭组合,不同形状不同色调的碗碟随性摆盘,想象成梵高、毕加索的名画。满桌光盘是食客给厨师最高的评价,亲手打点的一日三餐最滋养人。
微信朋友圈里晒一道自制的下午茶“可可古早”、同学见面带上自制减糖版蛋黄酥、纪念日的餐桌加一道亲手做的蛋糕……物流的进步加上网络的发展,五湖四海的食材快递到家,厨房设备鸟枪换炮,各种美食软件加上网课,中餐、西餐通吃。每天,厨房都好像有新变化,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