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的丰备义仓和吴县粮仓

南 田

2020年4月25日，苏州新闻宣布：丰备义仓修复保护工程启动，百年粮仓即将重生亮相。

这不仅是对历史遗迹的保护，也是对传统文化的再造。那么，苏州义仓的历史又是什么呢？

且听我慢慢道来——

丰备义仓的诞生和衰落

自古以来，中国就是一个农业国家，有着“周官布政，重农贵粟。管子治齐，首实仓廪”，也即仓廪实而知礼节的说法。只有民食充足，民生富裕，才谈得上社会的发展进步。民以食为天，民食一直是我国民生的首要问题。人，只要饿上几天就会身形俱灭，因此丰年积谷，有备无患；荒年粜谷，平抑粮价，就成为国家层面、地方政府一个重要的制度。

《中国历代食货志》说：“常平起汉，义仓起唐。使饥不病民，贱不伤农，非独以备荒政也。元代因之立义仓于乡社，又置常平于路府。”从汉朝开始，中国就有了常平社仓制度：设置专门的仓库储存粮食，利用价值规律，丰收的年份储藏粮食，灾年的时候卖出粮食，以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义仓制度起于隋唐，隋文帝开皇五年（585），工部尚书长孙平有“劝课当社共立义仓”折。到了宋代，义仓制度逐渐成熟，宋建隆四年（963），宋太祖赵匡胤下诏：“多事之秋，义仓寖废；岁或小歉，失于预备。宜令诸州于所属县，各置义仓。自今官所收二税，石别税一斗，贮之，以备凶歉，给与贫民。”到了清代康熙十八年（1679），乡村立社仓，市镇立义仓的做法依然得以延续。但到了道光年间，社仓和义仓的运营已经弊窦丛生，急需改革。

道光五年（1825），时任安徽巡抚的陶澍向皇帝上了一个奏折，率先提出了丰备义仓这个概念。

这个奏折叫《劝设丰备义仓折子》。在这个奏折中，陶澍针对古代社仓春借秋还，“初意未始不美，而历久弊生，官民俱累”的情况，提出了新的设想：“每乡每村各设一仓，秋后听民间量力捐输，积存仓内，遇岁歉则以本境所积之谷，即散给本境之人……”奏折的最后，陶澍提出了丰备义仓这个新的概念，希望这个名字可以被认可，并恩由上赐：“臣所议章程与社仓之法有异。本以丰岁之有余，备荒年之不足。可否以丰备二字，仰恳天恩，赐为仓名，俾垂永久。”

事出意外，道光皇帝并没有批准陶澍“丰备义仓”这个名称，回复道：“不必另立仓名。”

所谓丰备义仓，它的本质是义仓，作慈善是它存在的首要意义，它的价值体现在赈济饥民和灾民。其要点就是由过去的官办，改为民办，由士绅办理、捐输、赈济，一切由地方人士打理，而由官方进行监督。

道光十二年（1832）6月，林则徐擢升江苏巡抚，他面对着一个复杂的局面，江苏行省不仅素称难治，而且灾祸连连。在《复陈恭甫先生书》中，林则徐说：“江苏之病，更比吾闽为难治者，以局面太大，积重难返二语尽之。自道光三年（1823）至今，总未有一大好年岁。”江苏素称鱼米之乡，孰知自道光初年的江南江北，竟已经连续十年没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年岁了。到这年冬天，苏州城里出现了大批饥饿的难民，不得不靠政府和士绅的慈善苟延残喘（见《林则徐年谱》）。面对这样棘手的问题，林则徐想出了设立义仓和流动粥担的方法。林则徐首先在巡抚衙门的后面搞了个义仓。“节署之最后一进，旧为楼屋，年久失修，濒于倾圯。余商之同人，葺为义仓。”（事见《林则徐日记》）

☉《陶文毅公集》

道光十五年（1835），已经是两江总督的陶澍和江苏巡抚林则徐再次提出筹设丰备义仓的奏折《会同苏抚筹设江宁省城丰备义仓折子》。这次终于得到了道光皇帝的批准：

“上谕：陶澍等奏筹设义仓以防荒歉一折，江南省连年被水，抚赈兼施。兹据该督等奏，于江宁省会等地方筹设丰备义仓，积贮谷石，以防荒歉，共计捐输谷三万六千三百余石，业已收有成效，此项建仓备贮，系官民捐输承办者，著免其造册报销，该部知道，钦此。”

从此，江南地区有了丰备义仓这样的取代社仓的荒政制度。别的地方有所效仿，如陕西的丰图义仓等。

丰备义仓是清政府中叶江南地区对于荒政的一个制度设计，其详细过程，可以参考《长元吴丰备义仓全案》（正续编），潘遵祁辑，苏州图书馆有藏。

丰备义仓曾发展到苏州每个乡镇都有，我早年生活过的木渎、横泾、浦庄、蠡口的粮库，都曾是苏州府丰备义仓的组成部分。

太平天国之后，苏州城里的丰备义仓已经荡然无存。

同治初年，百废待兴。丰备义仓先后得到部分恢复，由过去的17处，变为5处，分别在平江路庆林桥东堍、狮林寺巷东口、潘儒巷石家角、华阳桥东堍、娄门内桥湾街。然而，过去的新生事物，运行日久，依然会弊端丛生，且经过战乱，士绅阶级的经济实力断崖式下降，单靠官员和士绅捐输，已经杯水车薪。特别是各个乡镇的丰备义仓，到了宣统初年，已经难以为继，成为地方士绅的一个压力重重的负担，他们曾联合起来呈文时任江苏巡抚的程德全，要求程德全收回丰备义仓的经管权，理由是既然都称为苏城丰备义仓，应该全部属于苏州府管理，不该把责任完全推向乡镇地方，结果程德全驳回了所请。

举一个民国时期的例子，丰备义仓的情况，据1931年仓储会文件，苏州的丰备义仓尚有5处，共527间，运转经费有存在典当里的生息银有25600两，35800元，证券票额69162元7角8分8厘，银行存款有35032元5角8分，存钱庄银1万元，本仓账上流动资金有2731元4角9分6厘，存谷32103石3斗9升，新积谷82927担90斤，还有专属的田荡20500余亩。

于是，设立官方的义仓作为丰备义仓的补充也摆上了议事日程，这就是长元吴三邑义仓。

长元吴三邑义仓

同治三年（1864），由布政使（藩司）领头，指定地方士绅出面办理，其中最主要的人物是我们都熟悉的潘家的潘遵祁太史（道光进士，翰林院编修，号西圃）和冯桂芬宫允（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号校邠）。他们选择的义仓地址，在盘门附近“盘溪边的新桥巷”，命名为长元吴三邑义仓。这是长洲、元和、吴县三县联合设立的义仓。义仓储粮则主要采用漕米带征积谷的形式为主，同时以士绅、地主、富商的捐输为辅。

新桥巷，过去称盘门新桥巷、盘溪边新桥巷，即今东大街上的新桥巷。从侍其巷与东大街交界处往南，中间还有一条小巷叫师古桥，或是师姑桥变俗为雅之后的称呼，然后就是东西向的新桥巷了。东起东大街，西至吉庆街，这一大块地域就是长元吴三邑义仓所在地。这里曾是明代和丰仓遗址，宣德年巡抚周忱创建。

我对新桥巷很熟悉，十多年前，女儿在巷里的立达学校读书，每天接送，阅尽朝霞夕晖。

这里原本是苏南苏州新苏师范、苏州教育学院，后来迁移新址，改成立达学校，这个地点还包括新苏师范附小。

长元吴三邑义仓，是苏州在天平天国乱后由政府主导，士绅协力设立的一个义仓。

1906年（光绪丙午），用于灾荒救济的义仓，被眼前更重要的事情取代了。当时，因为到处借外款修筑铁路，引起了国人的不满，兴起了一个赎路运动（又称保路运动），这是近代史上有名的一次带有“文明排外”的爱国运动，也同时敲响了清朝的丧钟。国人出钱出力，要赎回由债权国经营的铁路权，就必须造就一批铁路人才，于是，新桥巷的这个长元吴三邑义仓被选中，挪作他用，成立了铁路学堂。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已经停办多年的铁路学堂，一变而改成了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苏州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创办于1912年7月，江苏都督程德全任命杨达权为校长。至此，义仓的主体建筑和附属建筑被侵占，作为讲堂和宿舍，长元吴三邑义仓名实俱亡。

再建义仓的努力

1922年，北洋军阀时期，韩国钧（字紫石，扬州府泰州海安镇人）任江苏省长，在苏州五个丰备义仓的基础上，决心恢复长元吴三邑义仓，下令把苏州第二工场，即宝苏局拨交苏女师作为校址，让苏女师迁建，然而因为经费和民意等诸多因素的梗阻，这事一直没有办成，搁置了下来。

☉《苏州明报》招标启事

宝苏局，又称宝苏铸钱局，清代设置在苏州的江苏省铸币厂。1667年（康熙六年）置局，1731年（雍正九年）正式称宝苏局，在苏州城北阊门内下塘东、崇真宫西，这里过去是明代粮仓永丰仓旧址，当时产权属于吴县教育局。

时间到了1927年，吴县县长王引才，在新桥巷义仓剩余部分成立公益局的公益经理处，管理公共事业，其中包括义仓和赈济等，再建义仓的任务由公益经理处推动。

1929年，江苏省发布了一个文件《义仓管理规则》，进一步推动了荒政的完善和义仓的重建。《义仓管理规则》中规定：仓屋移作他用者，一律收回。万不得已，亦应偿以相当房屋，以重荒政。

吴县县长黄蕴深就此任命丁鹏、程兆栋、沈绍增、汪炳台、严家晋（时任木渎小学校长）等人成立仓储管理委员会。经过江苏省和吴县两地反复磋商协调，终于取得了一个新的方案：苏女中不动（作者按：苏女师已经改为苏女中了），宝苏局因为太近市廛，不宜也不便设立义仓，决定把宝苏局地块“定价变卖，以所得之资，改建新仓”。

吴县新仓

1931年夏，苏州又遭遇特大水灾，扩大仓储能力，建造吴县新仓迫在眉睫。吴县仓储管理委员会在7月31日《苏州明报》头版发布《招标启事》，出售宝苏局地块。启事全录如下，酌加标点，以便阅读：

案照：吴县县仓与苏州女中房地一案，由教育厅将宝苏局全部房地偿还县仓，由县仓标卖，后以得价，尽数另购相当基地，并建仓之用，业已双方履行交换手续。兹准吴县县政府函开：该处地接金阊，市廛繁庶，基地价值比照邻右，每亩当在二千元左右，现拟连同地面旧屋，假定二千元一亩为最低价格，房屋不另作价。惟基地分厘须一并折算，即由贵处按照标卖惯例，拟定办法，举行招标手续可也。等因。经本会第三十二次常会议决照行各在案，合亟登报公布，如有承买是项房地者，即请查照后开办法，如期前来投标，俾昭公允，特此通告。

计开：

一．地址：坐落吴县北亨三上图，阊门下塘宝苏局基地，三十四亩五分九厘；

二．价格：最低价格每亩二千元（连房屋一并在内）；

三．投标地点：平江路庆林桥堍本会；

四．标纸：投标人须先到会领取标纸，按格填写，并缴保证金三千元，由本会掣给收据，得标者于缴价内扣算，落标者凭据发还；

五．得标：以投标人中最高价格为得标。得标人当场应先缴标价十分之三，其余应于十日内缴清，并随缴手续费百分之一五，如逾期不缴纳清楚者，除将保证金没收外，即以次高价格为得标；

六．投标办法：上开不动产，如有人欲承买是项房地者，请将姓名、籍贯、职业、住址、标价，分别详细开明，密封投入本会标匦内。俟至开标日，投标人务须先期来会静候，当众开标；

七．投标、开标日期：国历八月一日起至十三日止，每日上午九时至下午四时，为投标期间。十五日上午十时，为开标日期。

到13日，即传出“宝苏局基地出卖矣”的消息。8月17日《苏州明报》有了确切消息：

宝苏局为福记标买

仓储会前以仓屋与苏女中交换宝苏局后，因该局不适储谷，乃将基地卅四亩五分九厘标卖。昨日上午十时，在仓储会开标，结果福记公司以每亩标价二千一百五十五元五角得标云。

同日，《苏州明报》刊出启事，公布标卖结果公示如下：

本会标卖旧宝苏局一案，经函请县府派员监视，于本月十五日上午十时在本会开标。兹将各户标价及得标者户名列后。

计开：

福记公司每亩标价二千一百五十五元五角

信记公司每亩标价二千一百五十一元协记公司每亩标价二千一百四十八元一角兴业公司每亩标价二千零二十四元二角开标结果：福记公司以标价最高为得标人公开招标，过程严谨，程序合法，吴县仓储管理委员会办事可谓公正透明。至此，长元吴三邑义仓地块，被苏州女子中学鹊巢鸠占，而吴县仓会管理委员会又从宝苏局中脱身而出，置换成功。

正在此时，齐门内的苏经厂关闭。这块地方占地12亩余。经过仓委们的踏勘，觉得“水陆交通，运输便利，改建县仓，佥以为宜”。（见丁鹏《重建吴县新仓记》）

在过去，粮仓的择地，首先要考虑水陆交通，必须籴粜方便，地段高爽且有空地可以晒谷和建仓，地势太低，易遭水淹；地点太热闹繁庶，易引起火灾；太荒僻冷落，则容易被盗抢。

仓储会把出售宝苏局土地的钱款买下了齐门苏经厂地块，1934年改建成功，“厅舍、仓廒、晒场、河埠，靡不具备”，命名为吴县政府粮仓。

为了能够持续发展，粮仓南部的旧屋，也同时作了修缮，出租给周边居民，用租金作为粮仓日常的维修基金，还在仓库空地上挖了一口井，以谢宣城诗句“山积陵阳阻，溪流春谷泉”，取名春谷，并命该处为有谷里。

据1931年仓储会文件，吴县新仓的情况是：证券票额20742元4角5分，存典当生息500元，存银行生息8997元6角，流动资金1084元2角8分2厘，谷6514担零20斤，并每年有县府拨付常年经费5000元。

吴县新仓与丰备义仓不同的是，它有政府拨款常年经费，而丰备义仓则靠的是创办之初官员和士绅的捐助。

如今处在石家角4号的丰备义仓得以重修，这是过去五处丰备义仓之一，它的新生对研究晚清民国的荒政有一定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