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乐
[山东大学 (威海)法学院,山东 威海 264209]
风险无处不在,风险无时不有。17年前的“非典”危机几乎为人们遗忘的时候,一场更大的疫情突发而至。2019年底开始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以下简称“新冠肺炎疫情”)由九省通衢的武汉快速蔓延,成为世界卫生组织(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关注的国际公共卫生事件。新冠肺炎疫情发生以后,党中央国务院果断决策英明领导,疫情快速蔓延趋势得到较好的控制,全国疫情防控形势持续向好。各类人为因素对疫情状况的负面“扰动”大为减轻,各种积极的干预措施取得了良好效果。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早期疫情做“回顾性”分析就失去了价值。毕竟,当前疫情形势依然严峻复杂,防控正处在最吃劲的关键阶段,及时总结经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并打赢这场人民防疫战争,才是当务之急。
疫情突发,人们通常会赞许积极的应急响应、慈善互助以及个体的避险防护等各式各样的风险规避行为,同时也会强烈谴责诸如职能部门的隐瞒迟缓、管理机构的推诿甩锅和少数人的“食野”陋习等各种风险制造行为。但是,风险规避未必都能带来正面的效果,那些无理性的抢购囤积行为会导致稀缺医疗资源的错配与正常医疗秩序的混乱;同样,原本遵循认知规律的科学研究却因不得不付出的时间成本从而在客观上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制造风险的因素。可见,字面意思上的“风险制造和风险规避”并不能成为社会评价的依据,更不能成为指导防控重大疫情实践的科学标准。深刻理解人为因素的复杂性,揭示风险制造与风险规避的客观真实的作用机制及影响效果,进而在风险治理思路和防范机制上做出适当调整,或将有助于全社会更有效地应对当前和未来各种重大风险带来的挑战。
基于对以上形势的判断,本文仅以新冠肺炎疫情早期状况作为分析对象(1)不同的学科对于此次疫情的分期标准不同,本文所言的“早期疫情”特指2020年1月31日之前的状况。这一时期,是病毒感染、社区传播和疫情快速发展的关键时期;也是各界对病毒和疫情都缺乏科学、清晰认知,政府、社会和个体反应都有些忙乱、不知所措的明显阶段;同时也是本文所分析的风险规避与风险制造现象较为显著的时段。另外,国内疫情在中国的制度优势持续发力和举国一心的合力抗击下得到了有效控制,目前疫情防控形势积极向好的态势正在拓展,但中央仍未宣布疫情出现了“拐点”,对于疫情发展的判断还需进一步观察,而除中国之外的世界范围内的疫情防控形势依然不明朗,“外防输入、内防反弹”的任务依然艰巨。因此,在疫情正式宣布结束前,笔者难以合理划分出一个更为科学的时间分期,只能暂时对2020年1月份之前的状况做出一个粗线条的分析,以此抛砖引玉,恳请广大专家、同行批评指正。,通过呈现事件中的“制造与规避”两类人为因素的交互作用,阐释未知风险在现代社会被一步步人为建构、加强与放大的机理及其相应后果,以此提醒公众和有关部门更好地理解现时的风险状况,并以此为戒,开展前瞻性风险文化建设,依法依规约束自身的风险行为,从而最大限度地降低新兴风险的影响,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
此次疫情的罪魁祸首是新型冠状病毒。(2)新型冠状病毒是国内的正式称呼,世界卫生组织(WHO)最早将其命名为2019-nCoV(2019新型冠状病毒),后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命名为“COVID-19”,其中“Co”代表“冠状”(Corona),“Vi”代表病毒(Virus),“D”疾病(Disease)。在国内,根据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通知,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统一称谓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简称“新冠肺炎”,英文名为“Novel coronavirus pneumonia”,简称“NCP”。尽管目前尚无病毒来源、宿主和中间宿主等确切信息,但现有的证据和科学研究结果都把病毒源头指向蝙蝠、穿山甲等野生动物,并将传染源的矛头指向了野生动物非法交易与人类贪食野味的嗜好。
在当今人类的餐桌上,绝大部分食物都是现代农业的产物。无论是米面粮油还是蔬菜水果、肉禽蛋奶,都深深地打下了人类培育和加工化的烙印。这些日常食物经过千百年的选育,被证明是富有营养且安全的。但是,中国作为美食的国度从来不乏各种奇思妙想来满足饕餮食欲。一些先富起来的国人开始厌倦惯常的一日三餐,开始寻求新的能刺激食欲的野生食材。贪食野味欲望的背后有其复杂的文化心理原因:一曰猎奇心理,那些没吃过、没见过的野味很容易激发食客“尝鲜”的好奇心;二曰炫耀攀比,一些稀有的山珍海味价格不菲,网络曝光的野味餐馆菜单中动辄成百上千元的菜品价格不是一般消费者所能承受得起的,一些野味的“炫耀性消费”功能在“物以稀为贵”的背景下更加突出;三曰怪诞的“进补”迷信,缺乏科学依据的怪诞医食同源理论让一些食客对食用野味趋之若鹜,他们崇尚自然生猛,盲目认为吃啥补啥,“越野越补”的荒诞认知让国家禁令屡屡被突破。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场。“捕—收—贩—卖”一条龙产业链不断制造着新的食欲诱惑。其实,食用野味一直存在着罹患人畜共患病毒的高风险,17年前的SARS危机警告尤在眼前,但制造野趣、贪食野味的行为并没有因此得到彻底纠正。这就造成了原本潜伏在自然界的病毒有了更多跨种群感染人类的机会。
我国现行法律法规从不允许野味产业化,常规的监管和执法行动一直持续。但是不法分子在高额利润的诱惑下往往铤而走险,为了进一步逃避监管,野味产业链的从业者花招迭出。结果是,商家不断制造新的食谱刺激食客们新的食欲,越来越多的食客有了更多机会接触野生动物,越来越多的野外病毒随着人类食客口腹之欲的扩大而不断进入到对它们完全不设防的人类社会。
超大城市的食物供应不会仅仅依赖大型商超。类似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大大小小的农贸市场遍布在这个超级城市的人口密集地区,满足着城镇居民的日常所需。公开资料显示,华南海鲜批发市场(以下简称“华南市场”)位于武汉江汉区,分东、西两个区域,共有摊位650余个,从业人员1 500余人。[1]华南市场有合法售卖野生动物的摊位,根据武汉市市场监督管理局2019年9月25日发布的消息,在华南市场内,有售卖虎斑蛙、蛇、刺猬等野生动物的近8家商户。[2]此次事件被网络曝光的一家叫“大众畜牧野味”店的菜单上赫然标有活狗狸獾、活猪狸獾、活竹鼠、活果子狸等野生动物,该店号称“活杀现宰、速冻冰鲜、送货上门、代办长途托运”。新京报的报道称,此地的野生动物交易区的环境卫生较差,路边、下水道等区域均有厚厚的污垢,看起来已长时间未清理。死去的兔子与一些野生动物的内脏被随意丢弃在地面上,现场散发出阵阵刺鼻的味道。[3]可见,此类大型农贸市场的鲜活食品加工制售状况很难称得上卫生,更遑论食品安全,何况一些摊位还经营未经检疫的、可能含有致命病毒的野生动物,食品安全风险之高不言而喻。
农贸市场加工、销售环节的食品卫生安全隐患一直都没有得到有效解决也是不争的事实。前文提及的华南市场食品加工环境脏乱差的状况都表明食物制售商户明显忽视了食品安全,成为了食品安全风险最直接的源头。媒体公开报道显示,在华南市场内部,有部分摊位前的通道仅2米左右宽,采光通风不佳,摊位门前散落着大量垃圾。在营业的摊位门前,公共区域摆放着垃圾桶,垃圾桶外也散落着大量垃圾。在此前武汉市卫健委召开的疫情工作部署会上曾指出,该市场阴暗潮湿,具备病毒传染扩散的物理条件。[4]2020年1月27日,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病毒所发布公告称,该所首次从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585份环境样本中,检测到33份样品含有新型冠状病毒核酸,并成功在阳性环境标本中分离病毒,提示该病毒来源于华南海鲜市场销售的野生动物。[5]至此,科学检验证实了在不规范、不安全、不卫生的环境中加工、制售的食品,特别是制售极有可能带有新型病毒的野生动物的行为蕴含着巨大的食品安全风险。
现代医学严格遵守“循证原则”,哪怕是面对来势汹汹的疫情也不会轻率地下结论。截止到2020年1月29日,国内外科学家对于造成此次重大疫情的新型冠状病毒的最直接源头是什么,哪种生物是宿主、谁是中间宿主、有没有特效药等等问题都无定论。期间,不断有研究提出病毒源自蝙蝠、蛇甚至是水獭等野生动物,都没有得到科学界的一致确认。(3)2020年2月7日凌晨1时许,华南农业大学在其官方公众号宣布:其攻关团队对多种野生动物的宏基因组进行了分析,发现从穿山甲中分离的病毒株与目前感染人的毒株序列相似度高达99%,确定穿山甲是潜在宿主。有医学专家指出,“中间宿主”的确定需要严谨、公认的科学流程:在“中间宿主”中分离到可在其体内繁殖复制的病毒;分离出的病毒能够在动物模型上显示致病性及病理特征等;确认该病毒在感染传播链中的位置(必须明确是通过携带病毒的动物感染人,还是已经感染病毒的人再感染动物)等等。[6]仅仅根据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办公室从2020年1月16日到1月28日期间连续发布的四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4)截止到2020年3月4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办公厅、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办公室联合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试行)已经更新到第7版,每一版都会根据临床经验和科研发现进行更新,不仅流行病学的特点更加清晰,对临床表现的描述更加详细,在病例的临床分型中更加精细,治疗方法和手段也更为丰富。顾名思义,作为诊疗方案,它是国家卫健委通过分析疫情形势和研究进展,组织专家在对前期医疗救治工作进行分析、研判、总结的基础上制定、修订出来的,主要用于指导临床诊疗。原本这些方案无意成为公共卫生预防的指导文本,但由于其在疫情期间的公开性、高曝光率和不断修订完善等特征,加之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多次专门提及,钟南山、李兰娟等权威专家专门解读和媒体的高强度报道引用等社会性传播行为的推动,让这7份专业临床指导文本的公共知晓度、认知度、接受度和信任度都较高,实际起到了“流行病公共预防指南”的作用,发挥了临床指导之外的重要的风险预警、风险沟通和安全防护提示等或直接或间接的社会功能。与之相对比,国家卫健委曾于2020年1月29日一次性发布过4份有关新冠肺炎疫情公共预防的通用指南,包括《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通用预防指南》《有疾病流行地区居住旅行史人员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预防指南》《家庭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预防指南》和《公共场所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预防指南》,由于各种原因,这些指南没有充分发挥其应有作用,其公共防疫指南的功能反而没有诊疗方案突出。这也是本文选取诊疗方案作为分析对象的主要原因和依据。就可以看出科学结论的得出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大量投入,不可能一蹴而就。
科学的严谨性也有“代价”,那就是不得不付出的时间成本,这会导致社会防护行为的延迟。在一个崇尚科学的国度,公众的防护行为和防护等级大多数情况下会随着官方疫情公告及其科学防控指南的调整而发生改变。疫情早期,不管是医学专家的解读还是媒体的宣传都是以卫健委的诊疗方案为参考依据。所以,诊疗方案严谨的更新,在客观上影响着社会的防护水平。第一版诊疗方案中标注了病毒的易感物种,第二版中则将其删除(因为易感物种范围远比之前预计广的多,删除有利于提高警惕);第二版增加了医院感染控制的内容,增加了重症、危重症患者病程的临床表现说明(这来自临床经验的总结和教训的吸取);第三版则增加了中医治疗方案和详细药物配方;第四版明确指出新型冠状病毒与 SARS同源性达 85%以上,传播途径中增加了接触传播的提醒,易感人群中提到儿童及婴幼儿也有发病的情况,增加了对潜伏期和特殊人群患病表现的描述,删除了毒副作用大且治疗效果一般的糖皮质激素治疗推荐条目等等。12天的时间,四版诊疗方案内容的增减反映的是临床和研究的最新成果,展现的是医学研究的科学严谨与负责。只不过,这一切成果的取得都需要时间作为基础,第一版与第二版诊疗方案相隔6天,第二版第三版相隔1天,第三版和第四版相隔5天,这12天的成果更新对于科学研究而言绝对称得上是“神速”,但12天的长度对于迅速蔓延的疫情而言,则会造成非同一般的影响。比如,诊疗方案第一版对新型病毒研究不深、认识不足,对疫情严重性的判断不准确,风险预警不够,由于没有医院内部防护提醒,造成了早期医护人员感染的严重状况。第二版和第三版限于临床观察而更多地发出了针对成年人的防护提醒,忽略了婴幼儿和儿童的易感性,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误导”,婴幼儿感染病例增加则是直接后果;前三版都没有关于病毒接触传播的提醒,也没有关于潜伏期及传染性的结论,这让公众根据医学指导采取的防护措施上出现了漏洞。1月26日-1月29日之间全国感染病例和疑似病例成倍激增在侧面证明了这一漏洞的严重性。我们只能说,在紧急情境中,完全跟随科学严谨而做出的公共防护的逐步升级客观上很容易造成防护的延迟,期间全社会的疏忽大意增加了病毒的成规模传播的机会。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的时间段非常特殊,它发生在新春佳节期间。中国人对于春节团圆的执念无比坚定。在异乡打拼的人们在春节时段对于回家团聚有着极其强烈的渴望和冲动。这是被称为“世界最大规模人口迁移奇迹”的中国春运的文化背景。千年传统从未中断,且被一次次的重复行为不断加强。为了迎合国人过年团聚的文化传统,政府和社会也会特意营造喜庆欢乐气氛,呼吁远方游子用各种方式问候家人,特别推崇家人在春节的相聚。不管哪一种团聚,人口的大规模流动都成为必然。在2020年春运正式开始之前,同程艺龙发布的《2020年中国春运出行趋势报告》显示,2020年春运旅客发送总量预计在30.1亿人次左右。铁路总公司根据车票预售信息估计全国铁路在40天的春运阶段将发送旅客4.4亿人次,同比增长8%。[7]回家过年,制造团圆,这是文化习俗,营造过年气氛,各部门的充足准备让归心似箭的人们顺利返乡,也是春节期间各项工作的应有之意。只不过,这一次的春节团圆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可怕又难以觉察的病毒疫情“附身”,随着千万人的归途四处播散。
随着疫情蔓延,武汉市和湖北省以外的输入性感染病例逐步增多。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武汉市到底有多少人经春运流动到了自己所在的地区。2020年1月26日,湖北省人民政府新闻办公室就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召开新闻发布会,武汉市长表示:目前有500多万人离开武汉。[8]此语石破天惊,激起了强烈的舆情波动,“这么多潜在病毒携带者逃离武汉来到了自己身边”的危言四散,造成了普遍的社会担忧情绪。很快有研究团队公布了武汉历年春运流动大数据的分析结论,指出“与常年相比,2020年武汉春运人流没有明显变化,节前500万人口离开武汉,不是逃离武汉,而是像往年那样正常地回家过年。”[9]此举有助于澄清事实,避免发生不必要的地域歧视与人权侵犯问题。但该研究也披露,在疫情防控吃劲阶段,2020年1月23日凌晨武汉市宣布关闭离汉通道到次日10点正式关闭的这10个小时,有30万左右的人流涌出武汉市,这很难用“正常回家过年”来形容。[9]当然,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既然地方政府给人们预留了离开疫情严重地区的“窗口期”,那么有人选择离开也符合当时的规则。不过,从应急管理的角度看,窗口期的预留和异动的30万人口则在客观上不利于风险防控。更有甚者,一些在封城前成功“逃离”武汉的网友,竟然通过自媒体炫耀自己吃着退烧药侥幸通过检查,乘坐公共交通工具(飞机)去上海迪斯尼乐园(人员密集场所)游玩的经历,更是激起舆论一片哗然。目前没有统计到底有多少病毒感染者是在国家采取联合防控行动的时候吃着退烧药离开武汉的,但后续激增的病毒感染病例数据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二者之间的某种关联性。总之,制造团圆和逃离行动的联合作用,增加了新冠肺炎疫情的扩散风险。
与制造春节团聚相呼应的一种行为叫做制造祥和。每逢春节,很多单位都会组织新春团拜会、茶话会,以烘托干群和顺、各界团结的节日气氛。在一些基层治理的先进地区,还会借着春节前后的喜庆氛围,充分动员社区居民参加聚集性活动,展现家庭和睦、邻里和谐的社会新风尚。据《长江日报》2020年1月19日的报道,作为全国文明社区示范点、全国和谐社区建设示范社区的武汉市百步亭社区在1月18日(农历小年)如期举办了第二十届“万家宴”, 4万多名居民,端出13 986道菜品,摆满活动中心主会场和9个分会场。[10](5)新闻标题的菜品数量与实际报道内容的数量有出入。1月21日,湖北省委省政府主要负责人还参加了2020年湖北省春节团拜会,并与市民代表共同观看了文艺演出,在其官方的新闻通稿当中,该活动被表述为“表演精彩纷呈,营造出喜庆、欢快、奋进的良好节日氛围”。其实,在任何一个惯常的春节,上述制造祥和的各项活动无疑都是值得肯定的,类似的活动确实可以增进各界感情,促进社会和谐。但是,在突发公共卫生疫情情境下,它们则属于一种有组织的风险行为。从后续的疫情发展趋势看,当时这些有组织的大规模人员聚集活动很显然增加了疫情扩散机率。
惯例举办的欢庆活动之所以被公众诟病和质疑,主要原因是疫情初发地的武汉华南海鲜市场已经于2020年1月1日关闭了,而在2019年12月31日武汉市卫健委也发布了《关于做好不明原因肺炎救治工作的紧急通知》,证实了华南市场出现不明肺炎的传闻。地方防疫部门和政府却没有因自己的“风险公告”而停止组织大规模人员聚集活动,这自然会招致批评。质疑的声浪在1月20日钟南山院士接受新闻采访时告知“医护人员出现了院内感染,病毒传播肯定存在人传人”时达到顶点。面对负面舆情压力,1月21日下午,武汉市长在接受总台央视记者专访时,就医护人员感染、举办万家宴等网友关心的热点问题,回应称“医护人员感染是对病毒及传播认知不深所致,社区还搞万家宴是基于对人与人之间有限性传播的判断”[11]。这些官方公开回应不仅没有让公众解疑,反而制造了更多困惑:武汉市有没有刻意隐瞒疫情,病毒到底存不存在人传人,有限人传人是啥意思等等。笔者通过对随后不断被披露的此次武汉疫情应急决策的碎片化细节的初步整理,呈现出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2019年12月12日出现第一例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病例,12月中旬,武汉市疾控部门将病毒样本传至国家疾控中心检验,1月5日到1月21日之前,武汉市卫健委通告中都强调该病毒未发现明确的人传人证据,后续又改成了“有限人传人”,直到钟南山院士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播出后武汉官方才在1月21日承认了院内感染,证实了人传人的担忧。1月27日,武汉市长再次接受央视电视采访回应“信息披露不及时”的质疑时称“它是传染病,传染病防治法规定必须依法披露,作为地方政府获得授权以后才能披露疫情信息”[12]。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相关规定,疫情公布主体分别是国务院卫生行政部门以及省级人民政府,武汉市政府确实需要授权,但湖北省政府在此期间的信息公布不及时也是事实。有一点值得注意,不同等级类型的传染病,法律规定的疫情和预警信息发布主体也不一样,该病毒是否属于新型病毒,其带来的疫情属于几类传染病这些关键问题,一直到1月21日,国家卫健委才报国务院批准同意,将新型冠状病毒传染的肺炎纳入《中华人民共和国传染病防治法》规定的乙类传染病,并采取甲类传染病的预防、控制措施的时候才得到解决。而国家卫健委及下属国家疾控中心隐瞒“人传人”关键信息的嫌疑也在1月31日被媒体曝光。有国家疾控中心专家参与撰写的一篇针对武汉病例样本的研究成果提示新病毒存在人传人风险。该论文选择率先发表在国外学术期刊而不是及时公布给国内公众的做法让公众感到十分“疑惑又愤慨”。总之,地方政府在疫情防控时机的把握与危机应对上都存在瑕疵,这让局部地区疫情暴发甚至失控的风险机率大大增加了。
谣言与风险的关系很是微妙:越是危险的情况下,谣言越会产生并快速传播,大量谣言在社会上蔓延又会进一步制造紧张的社会环境,造成更多的非理性行为,激发出更多的谣言,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的几类谣言通过自媒体广泛传播,带来的负面影响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公民合法权益受到侵害。那些针对武汉人和湖北籍人员的恶意中伤带来了地域歧视与社会排斥,直接损害了他们的合法权益。二是产生了不良经济后果,如市场挤兑、资源浪费和不当营销。流传最广的关于如何防护自救的谣言直接导致一些没有预防、治疗新型冠状病毒功效的常规药物(板蓝根、双黄连等药物)脱销,影响了真正需要此类药物治疗疾病的患者购买和服用,影响了他人健康。而一些带有明显营销性质的谣言(如吃某乳蛋白、某水果可以防抗病毒)则严重误导公众消费,浪费资金和资源。三是政治危害。如基因武器说、飞播消毒水、火神山医院重新选址以及日本免费治疗说等谣言影响到公众对政府抗疫救灾的诚意、态度和效果的积极评价,一定程度上造成公共信任受损,而中国网民制造的谣言被境外媒体报道,成为敌对势力嘲讽中国危机治理能力不足的口实,损害了国家的国际声誉。四是产生“狼来了效应”。谣言一次次制造“希望”,又一次次被现实“扑灭”,如网传钟南山院士再上央视的谣言,则属于恶意“消费”公众期待和信任,损害医学专家的权威,而那些毫无效果的自救方法则直接削弱了公众警觉性,让更多人暴露在被感染的危险之中。
造谣、传谣和信谣会制造风险、放大风险,而与之相反的辟谣如果不适当甚至过度为之,也会产生新的风险。毫无根据的谣言有害无益,当然要依法打击,及时辟谣非常重要。但是,在未知风险尚未彻底暴露之时、在信息不对称情况下或者危机愈演愈烈的情境下,有些“未经证实却又无法证伪的消息”也被不加甄别的冠名为“谣言”而遭受屏蔽和打击,却会带来与制造谣言同样的破坏性后果。此次疫情中,最早一则被地方政府定性为“谣言”的消息是“华南水果海鲜市场确诊新型SARS”,随后有8名“造谣者”被武汉警方处罚,理由是“8人在不经核实情况下,在网络上发布、转发不实信息,造成不良社会影响”[13]。后续媒体又揭示出这8人中有一名当地医院的医生,这名医生因在聊天群披露“确诊7例SARS,”以此提醒内部人士注意防护的行为,被所在医院要求写反思,并在当地警方要求下签署《训诫书》。[14]随后几天,另一则被称之“谣言”的消息指出“新型冠状病毒基因序列与SARS相似度达80%”[15]也遭到辟谣。这种用SARS类比借此提醒公众注意防护的“善意谣言”,并无大碍,为此辟谣的价值却较小,实在有些得不偿失,(6)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诊疗方案》第四版明确指出新冠病毒与SARS病毒相似度高达85%。过度辟谣压制了社会层面风险预警功能的发挥。
同时,过度辟谣削弱了政府权威,进一步损伤了公共信任。最高人民法院1月28日在官方公众号发文为这8名网民正名称“信息发布者发布的内容并非完全捏造,呼吁执法机关保持宽容态度,信息公开才是治本之道。”此观点得到了其他意见领袖和医学专家的声援。但武汉市公安局在其官微“平安武汉”再次就8名“造谣”人员的《情况通报》中只有辩解之心并无纠错之意。高层的批评、舆论的指责与职能部门的不当回应,让地方政府隐瞒疫情信息、预警滞后、应对迟缓等公共印象“定型化”,严重影响到政府在领导抗疫战斗中的号召力和执行力。倘若真的失去民众的信任、支持与配合,地方政府的“战疫行动”效率必将大打折扣,在客观上将产生放大负面抵触情绪、降低防控力度、增加社区感染的恶性后果。所幸的是中央及时纠正了地方政府的错误,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但是辟谣的尺度和分寸问题也很值得地方政府进一步反思改进 。
新冠肺炎早期疫情在以上6对人为因素的影响下被快速扩散和放大。这12个因素既有单独影响,也有交互作用。在高度不确定性的情境下,它们之间很容易形成风险链条,产生耦合、振荡和叠加等联合效应,将会显著增加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难度。
多数情况下,风险因素会相互影响,按照自然和社会的特有属性进行重新组合与连接,形成一个系统性连锁反应链条(见图1)。图1中,以“人传人的时空加速”为中心节点,左边部分展示的是新型病毒的“自然与人类”风险链条,右边部分展示的是疫情风险的社会放大链条。为了更清晰地阐释人为风险因素的作用方式和效果,本文将从风险耦合、风险振荡和风险叠加三个方面进行说明。本文将复杂风险作用机制分为三层:风险耦合是主线,上层风险振荡是主因,下层风险叠加是助推因素。
图1 新冠肺炎疫情风险链条及交互作用示意图
耦合性(coupling effect)描述的是事物间的依赖关系及程度。通俗来讲,两个事物之间如果存在一种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关系即是耦合关系。风险的耦合性是指风险关联链中多种风险之间存在明确的相互影响和相互驱动。[16]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风险因素之间的耦合按程度可以分为松散耦合与紧密耦合两种形态。[17]紧密耦合又称之为直接耦合,风险因素之间直接关联,中间缺少冗余和缓冲,非常容易产生“一损俱损”效应。松散耦合则是一种非直接耦合关联,一个风险因素想要波及或者引发另一个风险状况,中间环节较多,它们二者之间需要其他介质联系才可能产生作用,切断其中的一些中间环节则可以有效避免风险级联结果的发生。
病毒最初宿主(疑似中华菊头蝠)与中间宿主(疑似穿山甲)之间属于紧密耦合风险关系。病毒是地球上的神奇生命存在,必须借助各类宿主才能存活和繁殖。科学研究表明,蝙蝠特有的免疫系统让其对多种致命病毒免疫的同时又极具传染性,一些啮齿动物和哺乳动物容易感染蝙蝠携带的病毒。二者之间多是直接接触传染。在此次疫情的最初传播阶段,病毒与人之间属于松散耦合,那些直接接触中间宿主的人类感染病毒的概率才会显著增加。之所以称该病毒为新型病毒,不是说它是地球新物种,而是这次疫情才发现它能通过野生动物传播链条引起人类感染诱发严重肺炎症状的病毒。“病毒—宿主—中间宿主—人类”的这一“跨物种传播风险链条”属于松散耦合风险联结,但链条的每一个环节两端的风险因素都是紧密耦合关联。类似的,此次疫情中,从最初人传人病例发生(本地社区传播)到人传人的时空加速(疫情跨区域扩散)再到各类社会性严重后果的波及效应,这一段的社会风险链条也属于松散风险耦合关联,但其中的“零号病人与密切接触者”“一代感染者与二代感染者”之间则是紧密耦合关系。整体而言,病毒跨物种传播风险不会直接导致严重社会风险后果,而是经过多因素、多层级的耦合与级联才最终演化成现在的复杂严重局势。
新冠肺炎疫情的风险链条构成较为复杂,其中间环节较多,风险防控的冗余也不少,只不过这些冗余关口没有把控好,被人为突破,才导致如今严重的风险后果。本文将在关键节点上突破风险防线的各类行为及交互作用称之为风险振荡。
第一个风险振荡发生在风险链条的前端,也就是“贪食野味和逃避监管”这两个行为的交互作用直接导致了病毒跨物种传播的发生。如果说贪食野味可以用人类杂食本能和饮食医药文化传统共同驱使之类的说辞来辩白,那么捕猎—贩卖—制售野生动物的全产业链都在逃避监管的行为和相关权力职能部门监管不力则是完完全全的风险放任行为,它们合力突破了物种防线、免疫防线和法律防线,产生了第一个风险振荡效应。
第二个风险振荡发生在延时风险到人传人的时空加速阶段,它是“预警不及时和减少防护”这两个行为的联合效应。第一批感染者发病入院治疗,湖北省和武汉市两级人民政府及职能部门没有把医院医护人员发现的病毒人传人的流行病学特征等关键信息作为风险预警信息及时发布出去,不得不说是一个明显失职。随后,虽有“不明肺炎感染”的新闻报道,却因没有疾控部门的正式的风险预警和提醒,给普通居民造成“一切如常的假象”。众多市民在毫无防护或缺少必要防护的情况下继续日常生活与人际交往,为病毒更大规模的社区人际传播创造了条件。如前文所述,发现、认知和深度揭示新型病毒需要付出必要的时间成本,这是任何人无法苛责的事实。但从第一个病例被发现到归纳流行病学特征再到发出迟到的风险预警,这期间差不多存在1个月的时间“拖延”,加上公众普遍缺乏风险意识,多数人对“不明肺炎”没有防护敏感性,最终造成了第二个风险振荡效应。从之后的疫情发展形势反推,这一个风险振荡极其关键,它让病毒轻松“越过”公共卫生防疫机制,在社会放松警惕甚至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快速传播,给国家、社会和人民带来了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
第三个风险振荡效应发生在风险链条的后半段,也就是从病毒人传人的时空加速之后到疫情局部失控风险显现以及后续的各种社会性后果的接踵而至这一段链条上。湖北省和武汉市相关部门在明知“不明肺炎”存在院内感染等高危风险的情况下,依然奉行“内紧外松”传统治理策略,应急反应滞后。在1月20日钟南山院士的电视采访提到病毒存在人传人现象以及武汉疫情直接上升到国家防控层面之前,武汉市和湖北省政府一直致力于制造祥和局面和有意地淡化甚至隐瞒疫情关键信息的行为,共同构成了第三个风险振荡,也即是“内部应急滞后与外部响应迟钝”的交互作用。这期间,武汉市卫健委和疾控中心一方面对外发布新型病毒肺炎“可防可控”的安抚信息,另一方面地方政府继续组织大规模聚集性例行活动,这种示范性活动与应急要求背道而驰,是极端错误的行为。应急滞后还表现在疫情最为严重的湖北省最初只是启动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二级响应,等到广东等省率先启动一级应急响应后湖北省才于1月24日调整为一级响应,相关隔离措施才得以较为严格地执行。可见,湖北省特别是武汉市之前应急滞后与迟缓行动,严重违背了突发事件应急管理的基本原则,放弃了应急管理中“先准备、早预警、快响应”的核心规则,让原本可以在城市级别防控的疫情贻误成全省乃至全国性疫情,此种风险振荡后果不可谓不严重。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之所以迅速扩散且带来灾害如此之大,除了风险因素的耦合与振动效应外,还存在着其他社会性风险因素的叠加与推动作用。本文所言的风险叠加效应,是指在风险主链条上,因新的多重社会性风险因素的加入,让整个风险链条的复杂性增加、风险破坏力量壮大、风险传导的速度加快、危机后果的极端性加剧的状况。
按照风险主链条的先后顺序,可以把此次疫情的风险叠加过程分为三段。第一次风险叠加发生在新型冠状病毒由动物感染人的阶段,是食品安全风险叠加在跨物种传播风险之上产生的复合影响。因捕猎野生动物而感染病毒的机率虽大,如果仅仅限于猎户人家,其影响有限。疏于监管的野生动物非法交易产生的风险振荡在食品安全风险的叠加作用下才导致了第一波的大规模人传人事件的发生。不少城乡居民习惯了到人员密集的集贸市场的摊贩采购食品。禽畜在露天环境中被鲜活宰杀,这原本就不符合卫生检疫标准,自然也存在风险,如果再进行可能带有病毒的野生动物非法交易,其食品安全风险将进一步增加。被忽略的食品安全、不规范的鲜活宰杀交易以及人口密集且相对封闭的空间等风险因素都增加了病毒跨物种传播风险的概率。那些不吃野生动物的无辜者因为去武汉华南海鲜市场采购,无意中也可能成了被感染的对象,很有可能变成了“移动的病毒传播源”。经过第一次风险叠加后,病毒经动物感染人类的进程得到加速。
第二次风险叠加发生在延时风险到人传人的时空加速阶段。由于官方对于疫情风险预警不及时导致了多数人的防护措施减少,日常的人际交往就可以加速病毒的扩散。在这个风险时刻,临近春节的节日活动尤其是较长时间的聚集活动成为新型冠状病毒几何级数扩散的最重要的风险促动因素。新春佳节亲朋好友相聚,加速了毫无防护人群间的病毒传播。人们因返乡需要聚集到交通枢纽候车、候机和候船,而这些特定的空间更适应病毒通过飞沫和密切接触传播。加上春运期间长时间的排队等候、乘坐的公共交通工具内部密闭性也同样增加了人们交叉感染的可能。相较于17年前的SARS疫情的交通环境,如今中国的交通运输能力显著提高,速度更快,运力更强,效率更高,可以在短时间把更多的人送达目的地。这个在平日里国人引以为傲的成就反而也把一些感染者和潜伏期患者一并输送到了疫区之外。扩散风险因素叠加到延时防护风险上,在现代化的交通运输效率的推动下,在人们毫无知情的情况下,加速着疫情的时空放大,超越了省界乃至国界。
第三次风险叠加发生在疫情风险的社会扩大阶段,是一些风险因素叠加到疫情局部失控风险之上所触发的更大的风险后果。此次疫情中,尽管中央果断决策并做了周密部署,但由于如此多的风险因素的交互和叠加作用,湖北省特别是武汉地区的防控形势依然十分严峻。因地方政府应急措施滞后和社会响应迟钝导致的局部失控风险没有得到有效减缓。在这个危急阶段,还存在人为性最强的两类风险叠加的因素:肆意造谣和过度辟谣。面对新的危险,在信息模糊不清的时候,谣言最容易滋生扩散。[18]短时间内社会上充斥的大量谣言能直接制造出群体性恐慌,激发出许多非理性行为(如疯狂抢购、囤货、挖路断交通和地域歧视)。通过造谣者“自我实现预言”(7)又叫自证预言,是指人们夸大或扭曲的期望会影响自身的行为,而这种行为促使了预期事件的发生。它的运作机制是这样一个过程:谣言盛行,一些人轻信谣言里的虚假情境而产生恐慌,人们因此而采取的一些紧急避险行为正是谣言所“期待”的行为,这些行为直接导致谣言“预言”的结果的出现,原本虚假的状况成了真实事件。参见[美]罗伯特·默顿. 社会理论和社会结构.唐少杰、齐心,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548-551.的方式严重干扰政府、社会抗击疫情的应急行动的效果,让疫区进一步陷入风险失控境遇。不恰当的辟谣不仅没有起到澄清事实的作用,反而产生了破坏政府公信力、动摇合法性基础的负功能和潜功能,同样放大了突发公共卫生事件造成的危机后果,让疫情严重地区防控形势局部失控的风险越来越大。所幸,中央集全国之力,让16省对口支援以及武汉和相关地区的“战时管理”等举措稳定住了局势,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局部失控风险的加深与暴发。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再次印证了贝克在《风险社会》中有关一些新兴风险最终也是人为风险,它们都是现代性副作用的产物这一论断的洞见性。[19]人类生活面临的风险很大程度上都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人们在满足自身需求,不断创造价值的同时也会不断破坏生态、打破常规的自然平衡。人类在新奇食欲的驱动下用自己的双手“打开潘多拉魔盒”,释放出“新型冠状病毒这个病魔”,又在刻意规避风险中过度隐藏风险、疏忽风险、延迟风险、淡化风险,最终造成了严重的公共卫生疫情,给人民生命健康、社会秩序乃至国家信誉带来重大损失。虽说如此严重后果与新型冠状病毒自身的高度不确定性、复杂性和极端性密切相关,但人类风险文化中固有的缺陷和人类风险制造与规避行为的交互效应无疑大大增加了这类新兴风险发生的可能性和产生的破坏力。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同样是人的主观能动性的表现,有些主观刻意是不得已而为之,这由客观规律所决定,有些主观刻意则是故意为之,既有唯恐天下不乱的丑恶心理也有趋利避害的自我保护。但无论哪种缘由主导的行动,在特定的紧急情境下,都会激发出意想不到的复杂的交互作用,很容易造成叠加风险,在客观上加速了疫情的扩散,也加剧了其后果的严重性。
此次疫情的早期状况分析结果表明,人为因素的耦合及链式反应是风险不断扩散和放大的主线,风险因素交互作用引发风险振荡是产生巨大破坏结果的必要动因,而风险叠加则是推动各种风险形成合力产生更大规模、更深远影响的充分条件。各类风险因素的交互与叠加促使疫情快速发展,造成了社会恐慌与非理性行为的传导,放大了疫情带来的、医学后果之外的、更大的社会影响。为了更加有效地应对类似突发公共卫生事件,建议从以下四个方面改进。
在风险治理上,从源头切断紧密风险耦合,建立、维护并加强松散风险耦合间的冗余防护体系是应对链式风险事件的关键。前文推演显示,在“病毒—宿主—中间宿主—人类”这段链条上,动物传人的耦合风险最大。切断这个耦合联结,则能大大减少病毒直接感染人的机率。既然食用野生动物行为本身就是在扩展人与意外风险因素接触的机会,而不食用野味并不会影响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质量,又能大大降低感染未知病毒的概率,那又何乐而不为呢?要知道,把原本的松散联结通过人为方式加强耦合程度来制造新的风险,不仅存在道德亏欠,更是涉嫌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行为。人传人的时空加速这一段的风险耦合关系表明,病毒到疾病再到疫情的演化需要多层介质,而人类在漫长的文明进程中已经建立了相应的风险防控机制,这些防控就是系统冗余。此次疫情之所以在早期阶段扩散如此迅速、影响如此巨大,不在于缺乏风险防护体系,而是防控体系被人为延迟、暂停、忽略,使得风险防护被削减了能力、抑制了功能发挥,最后整体性被破坏、打破和洞穿。因此,巩固冗余,需要在治理体系的建立、维持和加强等多个方面协同发力。
疫情初起,舆论“禁止食用野味”的呼声就十分高涨。法治社会自然不能一禁了之,国家对“禁野”有一个制度体系:《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中华人民共和国陆生野生动物保护实施条例》和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关于发布商业性经营利用驯养繁殖技术成熟的梅花鹿等54 种陆生野生动物名单的通知》(以下简称“《保护法》《实施条例》和《通知》”),从法律到法规再到部门规章一个不少,而且野生动物保护法在2018年修订过,保护条例在2016年也修订过。这些都发生2003年SARS危机之后。但遗憾的是,这个与切断病毒经动物感染的风险链条直接相关的制度冗余设置依然存在漏洞:《保护法》和《实施条例》在禁止和限制食用野生动物方面没有直接规定;出于对某些野生动物具有特殊的药用和经济价值的考虑,国家林业部门在《通知》中共规定了54种允许经营利用的陆生野生动物。这些都给野生动物的非法贸易和食用患病埋下了风险与隐患。令人振奋的是,2020年2月24日,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六次会议审议通过了《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自公布之日起施行。此举可以在相关法律修改之前,先及时明确全面禁止食用野生动物,严厉打击非法野生动物交易,为打赢疫情阻击战、维护人民群众生命健康权益提供有力的法律保障。期待相关法律法规能尽快进行系统性修订,用法律堵上制度漏洞,进而从根本上改变文化习俗和吃野味等陋习,斩断病毒传染的最初途径。
在应急机制上,减少风险因素之间的振荡效应的措施、方法和手段必须得到完善和加强。由于在风险耦合链条上,风险振荡是主因,因此阻击疫情蔓延,控制风险社会放大的最关键举措就是最大限度地减少各种人为因素的交互效应。在前文分析的三对风险振荡效应中,有三个风险因素(行为)如果能得到明显的削弱或避免,则风险振荡就不容易生成。
一是,坚决打击非法野生动物交易,加强食品卫生检疫与监管。千年来形成的饮食文化不容易在顷刻间完全改变,但这不能成为继续肆意食用野味的借口。文化行为既然可以逐步形成,那么自然也可以通过新的引导和管理方法进行重塑。像治理垃圾分类一样治理“危险的饕餮”想必也是可行的。在治理“需求侧”的同时,更应该治理野味的“供给侧”。在法律法规修改完善之前,凭借现有制度规定严格执行,斩断非法产业链,真正落实《中华人民共和国食品安全法》,只有守住第一道风险防护关口,才能有效减少风险振荡的发生与负面后果的扩散。
二是,理顺风险预警体系,增强全社会的风险意识。对新型病毒的科学认知和对疾病的医学治疗都不能急于求成。由于科学严谨性造成的认知延迟是无法避免的,这就要求整个风险预警体系的其他环节通过高效运转来弥补科学严谨带来的信息延误与损失。其中,临床研究成果对外发布的及时性、与疫情相关的研究结论与推论上报的直达程度、决策部门最终发布预警信息的果敢性都是需要进一步加强的方面。另外,通过日常风险沟通和全民教育促进全社会不断增强风险意识与自我防护能力。严格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突发事件应对法》及相关专项预案的要求及时报送和发布预警信息,及早激发起政府、社会和个体的应急状态,可以有效减少风险振荡效应带来的不利影响。
三是,地方政府需要及时更新风险治理理念,彻底改变传统应急方式。一次次的重大公共危机一再表明,“内紧外松”的治理方式不仅会产生贻误战机的客观后果,还能让负有“守土”责任的官员发生“形紧而神不紧”的麻痹大意等主观松懈,最终酿成重大决策失误。地方政府要把“守土有责、守土尽责”的要求真正化为实际行动,各级领导干部应进一步增强驾驭风险的本领。弄明白政治稳定和社会稳定的因果关系,吃透总体国家安全观中的社会安全的含义、地位与功能。[20]摒弃“刺激—反应式”的传统应急观念,把应急管理的重点放在源头治理上,对前置防线、前瞻预案、前端控制、前期处置等现代风险治理原则与应急管理方式需熟练掌握并灵活运用。
不遗余力地继续倡导并营造健康的风险文化。文化对个体行为和社会行动的影响最为深刻,时间也最为持久。当然,文化的改变也尤为困难。风险文化反映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最显著的就是全社会的风险意识高低与风险防护行为的合理性两个层面。SARS危机之后,全社会的风险意识已经有了明显提升。但新的疫情像一次重大考验,它显示现有风险文化上依然存在不足,难以有效应对新型风险的“突袭”。加强全社会的风险忧患意识要从日常风险教育、宣传和演练入手。要知道,健康的风险文化是被训练出来,是持续的“正常社会化”的结果。想要国民普遍对未知风险和熟悉风险都能保持警惕,这需要理性知识作为后盾,为此科普工作需要更多的精细化、精准化和“接地气”的宣传。科学传播风险知识虽是老生常谈,但从“娃娃抓起”到“终身学习”的一贯制要求是绝对有必要的,那些形式主义的“临时抱佛脚”的宣传应该减少。风险文化建设成果和全社会风险意识的高低,最终都要体现在个体行为和组织行动上。因此,有计划的、规律的应急演练要在城镇社区和乡村常抓不懈。
此次疫情中,社区居民暴露出普遍的风险意识缺乏、心理恐慌、行为忙乱和少部分人的隐瞒流窜、不听指挥等现象,只有通过持续的、有组织的应急演练才能得到有效纠正,最终塑造出防范意识强又临危不乱的行为模式。每一场重大危机中的风险叠加因素或许各有不同,但文化与社会要素的影响定然不会缺席。一个健康的社会,既是一个文化心理成熟的社会,也是一个存在普遍参与和积极投入的社会。这样的社会才能在突发风险到来之时沉着应对,最大程度地减少各种风险叠加状况的发生,进而把灾害损失降到最低。
减少社会层面的风险因素叠加及后果,应该从加强社会治理的角度考虑策略。因为从本质上讲,应急管理属于社会建设中的社会治理,共建共治共享原则同样适用于风险应急管理。这就要求在治理模式上做出改变,推动由“管控型”向“共治型”的模式转变。[21]首先,推进专业社会组织参与,提高应急效率。文化建设离不开国家力量的主导和引领,但社会力量的参与如果缺乏,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风险治理与应急管理中“政府失灵”的问题。[22]此次疫情中,湖北省和武汉市两级红十字会之类“半官方机构”效率低下引发了重大舆情,而当把“红十字会”积压的大量救灾物资交给一家专业医疗仓储机构管理调配后,问题迎刃而解就是例证。其次,推进风险的社会治理,让应急决策及时、有效落实。在危机来临之际,将政府决策高效顺畅地贯彻到基层社会,把每一个机构成员和社区居民的行动统一到国家应急的状态上来,并非易事。单纯依靠行政力量这一个渠道显然达不到预期效果。正确的抗疫诊疗防控指南,如果缺少了基层社会组织和专业人员的科学解读、亲自示范等落实环节,那再多的“高端发布”也只会带来“双黄连抢购”恐慌甚至是“喝60度热水杀病毒、浑身喷满酒精却导致烧伤”等荒唐自救行为的反复发生。再次,推进风险的社会治理,加强基层社会应急管理的薄弱环节。专业社会组织的参与,可以纠正基层政府对高层决策的“误解和扭曲”行为。而由于缺少了那些懂应急自救知识的基层社会组织的指导,疫情早期不少乡村的“土法封路”不仅无法有效阻挡病毒传播,反而造成交通阻断,不利于应急救援。上海、广州等一些社区却由于有专业社会工作组织的参与,很大程度上减轻了社区居民对“疫区背景”居民的地域歧视与“污名化”带给他们的二次伤害。
总之,希望全社会都能认真吸取这次新冠肺炎疫情的教训,增强风险忧患意识,贯彻源头风险治理策略,优化应急管理流程,改善风险社会治理环境,避免类似的危机再次重演。
[本文系山东大学(威海)青年学者未来计划(2015WHWLJH09)资助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