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战
(首都师范大学 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089)
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我国网络舆论场一直十分活跃,各种与疫情相关的话题始终占据着中心位置。从整体上看,与“非典”时期相比,虽然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也出现了大量谣言,但其存续时间和影响力都比较有限,没有引起大规模的社会恐慌和集体行动。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各种网络舆情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激起不满、悲伤、怨怼等情绪,将网民凝聚为一个个情感共同体。在相隔十七年的两次疫情中,中国社会从谣言满天飞到网络舆情此起彼伏,从恐慌情绪蔓延到不满、悲伤、怨怼等情绪相互交织,折射出我国公众在面对疫情时的心态变化,以及近年来我国社会的一些深层问题。
在各种天灾人祸发生以后,谣言都会大量出现,这是一种普遍现象,在疫情中更是如此:一方面,不同于地震、化工爆炸等影响局限于一地的灾害,疫情具有跨地域的传染性、不可预期的持续性,在人员流动密集的当下,疫情扩散的风险使其他地方的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另一方面,导致疫情的病毒又看不见、摸不着,这使每个人都无法完全规避其带来的风险。因此,疫情会带来更大面积的社会不安,各种有关疫情的谣言具有更强大的传播动力。
关于“非典”时期的谣言,目前已有不少研究。这些研究表明,“非典”时期的谣言主要是通过口耳相传、手机短信,以及QQ、BBS等途径传播的。当时,关于预防方法的谣言使全国很多地方的板蓝根、白醋、食盐等都被抢购一空;“北京即将封城”的谣言还导致以学生和农民工为主的离京溃散大潮;很多地方还出现了关于当地政府隐瞒“非典”病例的谣言。[1]这些谣言不仅传播范围广,而且影响力极大,有些还引起了大规模的社会恐慌和集体行动。经历过“非典”的人应该还记得,当时很多人都在半信半疑中抢购过板蓝根,在房间里熏过白醋。
而十七年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的当下,我国的媒介环境已经大不相同了(1)截至2019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已达到8.54亿人,互联网普及率达到61.2%;其中,手机网民规模8.47亿人,网民中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到99.1%。参见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第4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网站,网址http:∥www.cnnic.net.cn/hlwfzyj/hlwxzbg/hlwtjbg/201908/P020190830356787490958.pdf。,微信、微博等社交媒体成为很多人获取信息的主要渠道。在这些平台上,既有正规媒体和专业人士发出的权威可靠的信息,也有普通网民上传的各种芜杂的信息,其中就有大量谣言。另外,此次疫情发生恰逢春节假期,受疫情影响,人们基本上都居家不出,社交中断,于是通过社交媒体获取和转发疫情信息就成为很多人每天最主要的事务。根据舆论中关于社交媒体的刻板印象,这必然会造成谣言满天飞、社会恐慌四处蔓延的可怕局面。
但现实情况并非完全如此。一方面,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确实出现了大量谣言,其中很多谣言还采用了与“非典”时期相似的脚本;但另一方面,这些谣言的存续时间和影响力都较为有限,基本上没有引起大规模的社会恐慌和集体行动。以影响力相对较大、引发抢购双黄连口服液的谣言为例,1月31日22时46分,新华社官方微博“新华视点”首发微博称:“上海药物所、武汉病毒所联合发现中成药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型冠状病毒。”此消息一出,立即在社交媒体上被大量转发,后来发酵成双黄连口服液可以“预防”“治疗”新冠肺炎的谣言,多地市民连夜到线下药店排队购买,电商平台上的双黄连口服液也被抢购一空。然而,仅仅几个小时过后,多家自媒体平台就发布了辟谣信息,《人民日报》官方微博也于2月1日7时33分发文称:“抑制并不等于预防和治疗!特别提醒:请勿抢购自行服用双黄连口服液。”至此,这一谣言就消退了,抢购也没有持续太久。值得注意的还有,这则影响相对较大的谣言并不是由普通网民发布的,而是由公众对权威信息的误读造成的,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误读,与其怪公众科学素养不高,不如说是因为信息发布不够谨慎和规范——在公众神经如此敏感的时间点上,指望他们区分“抑制”和“预防”“治疗”在措辞上的微言大义,显然有点不切实际。
从整体上看,此次疫情期间的谣言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关于预防方法的谣言。除了上面分析的关于双黄连口服液的谣言外,其他被谣传具有预防作用的方法还有抽烟、熏艾、喝白酒、服用VC、盐水漱口、小磨香油滴鼻孔等,这类谣言反映出公众在面对疫情时的恐慌和焦虑情绪。不过,它们大都出现在疫情前期,影响力也比较有限,其中提到的一些预防方法明显荒诞不经,比如抽烟、喝白酒等。这与其说是“病急乱投医”,不如说其中已经掺杂有戏谑成分。正是在这种情境下,网上有传言称人们在抢购双黄连口服液时“连双黄莲蓉月饼都被抢光了”[2]。第二类是关于疫情扩散的谣言,如“北京协和医院有武汉肺炎患者出逃”[3],“深圳龙华医院用集装箱隔离病人,发烧病人2010例”[4]等。第三类是关于疫情“追责”的谣言,如“中国疾控中心主任被查”[5]“武汉病毒所女研究生是零号病人”[6]等。
前期,谣言主要集中于前两类,即关于预防方法的谣言和关于疫情扩散的谣言。随着疫情防控和宣传工作的展开,公众形成了对疫情形势的基本认知,安全感得以提升,这时,他们更关心的是此次疫情是如何产生的、谁该为疫情扩散承担责任等。关于这些问题,官方和科学家迟迟没有给出权威结论,于是,谣言就因提供了各种貌似合理的“解释”而得以广泛传播,中国疾控中心、武汉病毒研究所等机构在谣言中成为“替罪羊”。从整体上看,与“非典”时期相比,此次疫情中谣言的数量未必减少了,但其影响力却明显降低了,并且少了一些恐慌和非理性成分。这种变化一方面表明我国公众整体上变得更加成熟理性了,他们对国家应对疫情的能力更有信心了;另一方面也表明,虽然社交媒体有利于谣言的产生和传播,但它也具有强大的“自净化”能力。在这次疫情防控中,很多谣言都没有等到官方机构出面就已经被自媒体辟谣了,一些网络辟谣平台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在网络谣言的影响力明显降低的同时,相关网络舆情却持续高涨。从2020年1月20日国家卫健委高级别专家组组长钟南山通报“有人传人现象”,到3月29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新闻发布会通报“本土疫情传播已基本阻断”,在疫情防控最为艰难的两个多月里,我国网络舆论场的中心话题始终是新冠肺炎疫情。据笔者统计,除后期关于境外疫情的话题外,围绕国内的疫情防控先后出现30多个重要的网络舆情,它们主要可分为四类。
第一类是由地方政府部门或领导干部在疫情防控中的表现引发的舆情。比如,1月20日武汉疫情的严重性逐渐为人所知后,武汉百步亭社区曾在1月18日照例举办“万家宴”的消息引起关注,一些网友指责当地政府对疫情重视不够、警惕性不足。再比如,1月底,湖北黄冈成为仅次于武汉的第二疫情高发区。1月29日,面对督查组关于当地基本情况的提问,黄冈市卫健委主任多次应答不上,现场视频经网络曝光后引起热议,第二天,黄冈市委提名免去其职务。在湖北省以外的其他地方政府在疫情防控中的不当作为也屡屡引起网络热议,比如,2月2日,云南大理强制征用发往重庆、湖北黄石的N95口罩,引起众多网友指责。随后,重庆和湖北黄石政府分别发公函要求将口罩发回,而当地卫健部门却回应称这些口罩已经送到一线,无法追回。2月24日,云南省纪委省监委决定对5个单位、8名责任人进行问责处理。
第二类是由新闻媒体的宣传报道引发的舆情。一些正面宣传报道在网络上引起不同解读,受到部分网友质疑,是此次疫情防控中值得重视的现象。比如,2月1日,“时间视频”发布一条微博:“现在流行这么给武汉捐款?环卫大爷来到派出所,放下一沓钱就走。”这是一则典型的正面宣传报道,但有网友发现,近期媒体上不断出现这种“放下钱就走”式的捐款报道,而且捐款者大都是生活拮据的老年人。一些人在多次感动之后,也不免怀疑这类报道的真实性。此外,还有人提出不应该接收这些困难老人的捐款,引起很多人的认同。再比如,2月15日,“每日甘肃网”发布一条微博:“剪去秀发,她们整装出征。”内容是甘肃省妇幼保健院15名女护士在驰援武汉前集体剃光头的画面,不少护士当时眼含热泪。这样的画面迅速引发热议,在对女护士表达敬意的同时,也有人怀疑这是医院领导“作秀”,是典型的形式主义。
第三类是由普通人的不幸或死亡引发的舆情。比如,2月9日,《人物》微信公众号发布文章《在高速公路上漂流》,报道了货车司机肖红兵受封路影响在高速公路上漂流四天四夜的经历。该文迅速扩散后,这个普通货车司机的遭遇引起众多网友的同情和共鸣,很多网友也为普通人在生活中表现出的坚韧而感动。再比如,2月16日,有微博网友发文称,湖北电影制片厂导演常凯一家四口12天内相继去世。综合其他消息,有网友发现同于2月14日去世的武昌医院护士柳帆就是常凯的姐姐。随后,常凯的遗书在网上传出,其中回顾了父母从感染到相继去世的过程,以及他本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告白:“我一生为子尽孝,为父尽责,为夫爱妻,为人尽诚!永别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7]这让很多网友感到悲痛不已。
第四类是由违反防疫规定引发的舆情。比如,2月14日,有微博网友的账号发文称:在全省封路的情况下,其父通过关系派车把他接回荆州。[8]此微博一经发出,立即引起网友热烈讨论,有网友称其父恐怕要“大意失荆州”了。再比如,2月15日,有媒体报道称:湖北一名退休厅级干部及其家属被确诊感染新冠肺炎后,以医院无法提供相应的医疗标准为由,不仅拒绝住院治疗,还向社区居民隐瞒身体情况,多次在小区内走动。[9]这一事件被迅速扩散后,网友纷纷声讨其特权思想。
可以看出,以上网络舆情所涉及的事件大都具有“丑闻”的性质。(2)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教授马修·辛德曼曾提出:人们通常津津乐道的借助强大的网络舆论影响事件进程的案例,大多与丑闻有关。参见马修·辛德曼:《数字民主的迷思》,唐杰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2页。这些事件基本上不涉及复杂的道德判断,而是黑白分明,因此,它们能够激起众多网民相似的情绪反应,在短时间内凝聚起巨大的能量。
网络舆情是社会情绪的反映,通过网民关注的焦点问题,可以看出他们的主要关切和焦虑。以上四类网络舆情流露出的社会情绪主要有三种,即不满、悲伤和怨怼。
其中,由地方政府部门或领导干部在疫情防控中的表现引发的舆情、由新闻媒体的宣传报道引发的舆情体现出的主要是不满,甚至是愤怒情绪。新冠肺炎是一种新发传染病,地方政府部门前期重视不够,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不足,在疫情防控中难免左支右绌。而在疫情期间,全社会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一些问题经网络曝光后,很容易成为舆论热点,这是很正常的。
很多网络舆情都在客观上起到了舆论监督、暴露工作盲点、促进疫情防控进一步完善的积极作用。比如,在1月底武汉市红十字会的工作受到网民激烈抨击后,武汉市立即指派企业协助其工作,提高了物资分发效率,在网络上赢得好评。再比如,3月5日上午,中央指导组实地察看社区防控和群众生活保障情况,有居民从家里的窗户向外喊话:“假的,假的!”孙春兰副总理当即要求省市领导深入了解情况,进一步做好群众的生活保障工作。[10]这些做法都很快化解了网络舆情,纾解了社会不满情绪。这些表明,网民的情绪其实是以问题为导向的,而非基于某种偏见,只要问题得到解决,其负面情绪就可以消除。
在第三类舆情,即由普通人的不幸或死亡引发的舆情中,最为突出的情绪是悲伤,其中还夹杂着不满和愤怒。在疫情肆虐期间,武汉和湖北不断传出噩耗,这给公众的心理带来巨大的创痛。再加上疫情给每个人的生活都带来了影响,人们大都居家不出,心情难免沮丧。在这种环境中,人们更容易对他人的不幸产生强烈的共情,并由此延及对相关责任主体的不满和愤怒。这种情绪最为集中的体现是在2月7日凌晨李文亮医生去世前后。2月6日晚,很多网民集体为他守夜和祈祷,在社交媒体上为他点燃蜡烛。在他去世以后,一些市民自发到他所在医院的门前悼念;2月7日,有武汉市民倡议当晚9点集体熄灯、用手中的光源指向天空默哀。这些信息都以图片或视频的形式在网络空间广泛传播,使网民的悲伤情绪相互感染、绵延不绝。
在第四类由违反防疫规定引发的舆情中,网民流露出的主要是愤怒和怨怼情绪。表面看来,网民对违规者的指责是出于愤怒,但其深层却是长期积累的怨怼情绪。在疫情防控前期,这类舆情主要涉及所谓的“特权”人物,这些人之所以成为舆论批评的对象,除了其自身行为不当外,还与网民对“特权”的固有认知和怨怼心态有关,反映出的是他们长期积累的对社会不公的感受和不满。在境外输入风险加大后,这类舆情主要涉及由境外入境的人员。比如,3月15日,处于居家观察期的梁女士未戴口罩在小区内跑步,社区工作人员发现后进行劝阻,但她情绪激动,拒不配合,还一再强调自己是澳大利亚国籍。[11]这在网上引来严厉批评。这类人被指责首先也是因为其自身行为不当,甚至涉嫌违法。而在这背后,其实也与当前部分网民中民族主义情绪抬头、对在华外国人的所谓“超国民待遇”格外敏感有关。正是基于这种怨怼情绪,近年来在华外国人的不当行为、一些针对外国人的政策屡屡成为舆论热点。(3)比如,2019年7月6日,山东大学为留学生招“学伴”事件曝出后,引发极大争议。此后,其他涉及在华留学生的事件相继被曝出,如山东大学曾招募25人陪护一名骨折的留学生、福州交警遭留学生推搡、山东财经大学被传“为留学生腾宿舍”等。这一系列事件使在华留学生的待遇问题引起极大关注。而在这次疫情防控中,一些在华外国人的行为也不断引起非议。(4)比如,2020年4月1日,网络上出现广州第八医院一名女护士在病房内被打伤的图片和视频,据称打人者是一名确诊感染新冠肺炎的尼日利亚籍男子,这在网络上激起一片指责和愤怒。随后,北京、西安、青岛等地的个别外国人不遵守疫情防控规定的行为也相继被曝光。
需要说明的是,我国疫情防控期间的社会情绪不只这三种,也不完全是负面情绪。比如,感动就是另一种比较突出的社会情绪,不管是各地医疗队“逆行”驰援湖北,还是海内外纷纷向湖北捐赠医疗物资和生活物资,甚至是普通网民在某些问题上相互声援和鼓励,都使网络空间始终涌动着感动情绪。但正如上文所说,引发网络舆情的事件大都具有“丑闻”性质,因此,其中体现出的主要是一些负面情绪也就不奇怪了。还需要说明的是,不满、悲伤、怨怼等情绪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而不是单独存在的。这些情绪不仅相互感染、相互激发,而且使网民彼此联系起来,产生一种共情和共在的感觉。
在笔者看来,疫情防控期间的网络舆情实际上形成了一个个情感共同体。所谓“情感共同体”(emotional community),是指网络上以对某一事件的共同关注和相似情绪反应为纽带形成的共同体。它类似于费迪南·滕尼斯所说的“精神共同体”(spiritual community)[12]。不过,由于这种共同体是在网络虚拟空间形成的,所以它是松散的、匿名的,其成员除了共同的情绪这一点外,在其他方面可能差异极大。这种情感共同体是即兴形成的,主要通过转发、点赞、评论等来表达情绪和相互体认,随着问题的解决或时间的流逝就消散于无形。有中国学者曾提出过“情绪共同体”的概念。(5)据笔者所见,“情绪共同体”概念最早出现于2015年的一篇论文中,在该文中,作者并没有给它下一个定义,而是将其视为一种社会稳定风险,探讨其治理方法。参见洪宇翔、李从东:《面向社会稳定风险治理的社会情绪共同体研究》,《情报杂志》2015年第4期。后来又有学者从传播学角度提出这一概念,并分析它与谣言传播之间的关系,参见李春雷、姚群:《“情绪背景”下的谣言传播研究》,《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10期。在笔者看来,虽然“情绪”在汉语中是一个中性词,但一旦将“情绪”与“共同体”联系起来,就容易让人产生贬义联想,似乎“情绪共同体”都是非理性的。基于这种考虑,笔者使用“情感共同体”,以避免将其污名化。
通过对比可以发现,在“非典”时期,社会中流动的主要是恐慌情绪;而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则主要是不满、悲伤、怨怼、感动等情绪,恐慌反而不那么显著。造成这种情况,除了上文提到的我国公众变得更加成熟理性、对国家的防控能力更有信心之外,还有就是媒介环境的变化。“非典”时期,受制于传播手段,只有那些言简意赅的信息才会得到大范围的传播,谣言就属于此类。而在这次疫情中,各种生动的故事、丰富的细节,连同直接冲击人感官的图片和视频,都能在社交媒体上便捷地传播。这使网民能更详尽、更立体地了解疫情信息,产生更丰富的情绪反应。换个角度看,如果说恐慌主要出于对自身安全的关心,那么不满、悲伤、怨怼、感动等则主要来自对他人和公共事件的关注,这表明过去十多年间我国公众对公共事务的关注度和参与度都有了明显提高。
近年来,网络舆情治理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从治理的角度看,网络舆情常常被视为盲目的、危险的,是社会稳定的潜在威胁。此次疫情中的网络舆情,为我们反思其性质和治理方式提供了契机。
首先,应看到网络舆情对社会的积极作用,而不应将其视为洪水猛兽。尽管网络舆情有时会有盲目性,但它之所以能够凝聚起众多网民,通常都是因为它体现出朴素的正义诉求,如渴望真相、追求公平、同情弱者等。尽管网络情感共同体不免情绪激烈,但其成员之间没有组织协调,仅仅靠对一个事件的共同关注而临时聚集起来,一旦这个事件得以解决,他们就即刻消散了。因此,网络舆情具有迅速兴起、迅速消退的特性,不必对其过于紧张。事实上,很多网络舆情还起到了舆论监督、暴露工作盲点、促进疫情防控进一步完善的积极作用。比如,在滞留武汉的外地人成为网络舆情热点后,志愿者立即为他们送去食物和口罩,政府也开始为其提供救助服务,此后,不仅这一网络舆情很快就消失了,而且滞留在武汉的外地人也进入政府救助的视野。因此,及时检视和解决暴露出来的问题,是治理网络舆情最有效的方法。
相反,如果不是靠解决问题,而是试图以其他方式将其压制下来,那它就会因受到刺激而变得愈发激烈。比如,此次疫情防控期间因一篇访谈引起的网络舆情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3月10日早上,《人物》周刊公众号发布对武汉市中心医院急诊科主任艾芬的访谈《发哨子的人》,这篇文章披露了艾芬所在医院前期应对新冠肺炎疫情过程中的一些细节,得到大量转发。不过,该文很快便被删除。随后,一些自媒体通过更换标题、转换成其他文字等多种方式继续推出这篇文章,一些网友也带着对抗情绪不停转发。有文章总结,截至3月11日晚11时,网上共出现了33个版本。[13]这个反面案例提醒我们:网络舆情是无数匿名的网民情绪的反映,通过压制消除其影响往往会适得其反。一些网络舆情本来具有积极的社会作用,至少能够疏解社会情绪,而一旦试图将其压制下去,反而就将其推向了对立面,使其获得了社会对抗性和破坏力。这种方法即使偶尔奏效,网民的负面情绪也会贮存于网络公共记忆中,当下次再有同类事件出现时,就会形成一种叠加效应,网络舆情会以更大的烈度迸发出来。
其次,主流媒体要积极回应网络舆情,避免出现“两个舆论场”的分裂。过去很长时间,主流媒体着力传递社会正能量,尽量减少负面信息。在互联网普及以前,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营造积极向上的社会氛围。而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尤其是社交媒体成为人们获取信息的重要渠道后,如果主流媒体继续回避网络上反响强烈的问题,其实就等于主动放弃了对网络舆情的介入和引导,这不仅无助于减少网络舆情的影响,还会使主流媒体公信力丧失,甚至造成主流媒体舆论场和网络舆论场的分裂。
当前,网络自媒体的影响力快速提升,对受众的影响越来越大,其议程设置能力甚至超过了主流媒体,此次疫情中的大多数舆情都是由自媒体引发的。在这次疫情防控中,国家和一些地方政府及时回应网络舆情,通过严肃问责、成立调查组、出台文件等方式,成功化解了很多网络舆情的负面影响。与之相比,主流媒体的反应却显得比较滞后,它们常常在政府出面之后才开始关注和报道网络舆情反映的问题,这显然不利于其扩大影响力和提升公信力。其负面效应在以下网络舆情中就有所显现:3月8日,新华社湖北分社一位女记者获得“疫情防控一线的巾帼奋斗者”称号,并接受媒体采访,但是,很多网友却根据她此前对疫情的报道质疑其获奖资格。对于主流媒体来说,这是一个值得反思和警惕的信号。主流媒体应该认识到,当前人们的信息渠道更加丰富了,为避免传播“负能量”而不去回应网络舆情,不仅不能避免人们接触负面信息,还会导致自身受众流失。在媒体融合的背景下,主流媒体大都开设了官方自媒体账号,还有意借用自媒体的话语方式和营销方式,这当然是一种媒体融合,但这种融合还是表面性的、形式上的,其效果如何也值得讨论。(6)在这次疫情防控中,就出现了一个值得讨论的案例。2020年2月17日,“共青团中央”发布微博,宣布它们的虚拟偶像“红旗漫”“江山娇”正式上线,并号召大家给团属爱豆打call。在这条微博下面,网友的负面评论占多数,其中热评“我是你的公民朋友,不是粉丝”获赞超过5万。受舆情影响,官方在微博发布4小时后将相关微博删除,并在微博和B站清空了相关账号。真正的媒体融合应该是主流媒体与网络自媒体积极进行议题互动,并通过这种互动提升自身的公信力和影响力。
再次,应警惕正面宣传报道出现“翻车”事故。值得注意的是,此次疫情中的不少网络舆情都是由正面宣传报道引发的,除了前面提到的“放下就走式的捐款报道”“甘肃援鄂女护士集体剃光头”外,还包括《长江日报》发表的几篇报道。比如,2月19日,《长江日报》刊登对新冠肺炎重症患者肖胜友的报道《歪歪扭扭七字遗书让人泪奔》。但细心的网友发现,这份遗书除了“我的遗体捐国家”这七个字外,下面还有一行写着:“我老婆呢?”而这四个字却被记者有意省略了。这引起很多人的批评。从其出发点来看,这些报道都是为了传递正能量,都是为了感动读者,但由于陈陈相因某种过时的理念,对受众变化缺乏敏感,其效果却适得其反。这也提醒我们,当前的受众已经发生变化了,正面宣传报道的话语方式也应作出调整,应改变对正能量的狭隘理解,回归常情常理,不回避问题,不刻意拔高。我们应该认识到:“我的遗体捐国家”是正能量,在病重期间依然关心“我老婆呢”何尝不是正能量?对于普通人来说,这种常情常理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
最后,还应警惕对网络谣言的不当治理造成负面效应。在疫情防控期间,李文亮医生去世引发了一个极为突出的舆论热点,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曾因“造谣”而被警方训诫。应该说,公众对李文亮的同情和哀悼,潜在地表达了对当前一些较为粗暴的网络谣言治理方式的不满,值得警惕。这带来的一个启示是:公权力在介入网络谣言问题时应更加谨慎,如果匆忙辟谣而事后被证明谣言所传确有其事,那就会陷入极为被动的境地。一般来说,网民之间的相互交流既无利可图,也很少有恶意动机,即使传播了不实信息,其影响也不会太大。因此,不管是从保护言论自由的角度,还是从限制谣言进一步扩散的策略角度出发,公权力都应更为谨慎和宽容。
与之不同,当前更应该警惕和治理的是那些为追求流量而故意散布谣言的自媒体平台。这些自媒体平台借助网络热点和网民情绪,炮制大量虚假信息,已经形成了一条完整的灰色利益链,并成为扭曲网络舆论生态的重要因素。比如,此次疫情期间网上就有大量文章散布“世界失控”“华商太难”等论调,有人研究发现,这些文章基本上都出自一个叫“郭红”的人,其名下有3家企业,拥有几十个微信公众号,这些公众号密集发布了大量内容相同、只是更换了一下地名或人名的虚假文章。[14]更应警惕的是,这类谣言不仅传播虚假信息,还有意刺激部分网民的盲目自大心态,甚至可能会给中国外交带来负面影响。(7)据澎湃新闻报道,有公众号发布近30篇以“某某国为何回归中国”“某国为何从中国独立出去”为题的文章。这些文章肆意编造历史,给中国与相关国家的关系造成了负面影响。参见:《删文227篇,封号153个!》,澎湃新闻微信公众号,2020年4月16日。因此,网络谣言治理应该以这些涉嫌违法的自媒体平台为主要对象,而不是网民之间的相互交流。
总之,新冠肺炎疫情是一场给每个人都带来巨大影响的灾难,目前它仍在全球蔓延,后果无法完全预期,因为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再加上工作和社交处于半停滞状态,所以它在我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网络参与,各种网络舆情此起彼伏。作为社会情绪的反映,这些网络舆情反映出疫情期间公众的不满、悲伤和怨怼情绪,显示出他们对公共事务的关心和参与。国家和一些地方政府通过及时回应网络舆情,
不仅有效化解了社会矛盾,而且促进了疫情防控工作的进一步完善。未来,主流媒体应更加重视与网络舆情进行议题互动,在对网络舆情的主动介入和引导中提升自身的影响力和公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