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语言扶贫进程70年聚焦:模式、机理、路径及前瞻

2020-08-19 03:09刘曦绯
江汉学术 2020年5期
关键词:语言文字普通话攻坚

雷 明,赵 耀,刘曦绯,邹 培

(1.北京大学 贫困地区发展研究院,北京 100871;2.上海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战略研究中心,上海 200083;3.北京大学 光华管理学院,北京 100871;4.北京大学 社会科学部,北京 100871)

2016年的《中国人类发展报告》提到,我国约有6.6亿的农村人口在经济收入指数上升的前提下成功脱贫。国务院扶贫办2019年初公布的数据显示,截至2018年底,中国仍有一千六百六十多万的贫困人口,其中较大部分的深度贫困户都生活在使用少数民族语言或汉语方言情况复杂的地区。作为经济建设的辅助,语言文字工作始终服务于国家战略,当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成为国家战略核心,精准扶贫成为国家的攻坚战时,语言文字工作也做出了战略调整。2018年1月,《推普脱贫攻坚行动计划(2018—2020年)》正式由教育部、国务院扶贫办、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联合发布,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普及与推广工作在新时期被赋予了打通语言扶贫“最后一公里”的新使命。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规定中国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普通话和规范汉字;推广普通话,推行规范汉字属于国家行为”[1]。本文围绕国家语言文字工作的扶贫思路,从贫困地区的语言国情出发,分析了语言扶贫的机理,梳理了语言扶贫的工作目标、运作机制、制度安排和保障体系,指出了语言扶贫的挑战和机遇,并对未来的语言扶贫工作提出了建议。

一、语言扶贫模式:推广与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

作为多民族、多语言、多方言的人口大国,中国语言文字工作始终肩负着维护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的使命,为促进各地区、各民族间的交流、国家的发展增砖添瓦。目前,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响应国家全社会动员合力脱贫攻坚的号召,以普通话普及和推广作为落实“精准扶贫、精准脱贫”的一项具体举措,积极行动,努力改善国家通用语言在农村和民族地区的传播和使用现状。

(一)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使用情况的基本国情

新中国成立伊始,国民文盲率高达80%。为改变文化落后的面貌,巩固新政权,完成新民主主义革命,建设好社会主义,中华大地兴起了扫盲识字运动。从1949年至1964年,作为世界第一人口大国的中国有一亿多人摘掉了文盲的帽子,其规模和速度可谓人类历史奇迹。以后经过持续努力,中国的教育事业快速发展,国民生产能力大幅提升,中国用不到70年时间一跃成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至2018年中国的文盲率已下降到4.85%[2]。但中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仍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广大农村依然有大量人口处于贫困状态。幅员辽阔的国土上,“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不同地区的人们语言沟通困难,知识传播和经济交流受到阻碍,语言不通竟成了一些地区影响农村贫困人口脱贫的一大障碍。

费什曼(Fishman)在研究语言和经济的互动关系时发现,经济发达的国家往往在语言上表现为“同质性”(homogeneous),而经济发展相对欠佳的国家,语言国情会较为复杂且呈现出语言的“异质性”(heterogeneous)[3]。苏剑、葛加国对语言、地理和经济发展做了定量研究,验证了各国在经济互动中往往考虑如何降低沟通成本以求更大的收益,因使用通用语种进行交易而表现出“语言趋同”(language convergence)之势[4]。中国也随着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和普及,越来越多的人学会并选择使用普通话,“民族共通语”对中国的发展起到了其他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无法替代的作用。

但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低普及率依然是制约“老少边穷”地区发展的一个关键因素。中国少数民族汉语水平考试(MHK)结果表明,少数民族受试者的MHK成绩呈“两头小,中间大”的分布特点,2016年能够达到高级水平的仅为17.74%[5],2017 年则降为 17.59%[6],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总体能力的发展态势并不乐观。2000年教育部公布的数字显示,西部十二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普通话普及率具有明显的地区差异,多数地区的普通话普及率未达到地区人口的半数。由于法律规定“学校及其他教育机构以普通话和规范汉字为基本的教育教学用语用字”,2015年调查发现,受访者处于中年段(30至44岁之间)的普通话水平上升了31.26%,比2000年该年龄段的普及率大有提高,表明青年一代在接受普通话教育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提升了普通话水平。[7]

普通话的普及程度除了与地区经济的发展水平有联系,还与贫困人口的地理分布高度相关。在人口学和地理学研究中,“胡焕庸线”通常被视为我国城镇化发展水平的分割线,地处该线西北方向的各省区,其城镇化建设绝大多数要明显低于全国平均水平。这些地区有着较为类似的特点:尽管在社会制度上有所跨越,社会文明程度却没有同步跟进,民族地区仍有许多群众不学汉语、不识汉字、不懂普通话[8]。国家民族事务委员会在2017年公布了一组数据:包括内蒙古、新疆、西藏、宁夏、广西、云南、贵州、青海在内的八个少数民族省、自治区约有1,032万贫困人口,约占全国贫困人口总数的1/3,我国境内14个集中连片的特困地区中,就有11个分布在“胡焕庸线”的附近与西部[9]。

“三区三州”是我国深度贫困地区的典型代表,其自然环境、民族宗教、边疆治理与国防安全等问题是深度贫困的症结,其滞后的社会教育和社会文明增加了扶贫成本和脱贫难度。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以下简称“国家语委”)调查发现,少数民族自治地方和较大的汉语方言区多采用双言双语或多言多语的交际方式,这是当今中国社会语言生活的主体状况;深度贫困地区语言使用的具体情况更为复杂,普通话普及程度极低;汉语方言或少数民族语言的使用并没有因为推普工作而呈现弱势,部分地区使用方言或民族语言的趋势还有增强。将扶贫攻坚与国家普通话推广工程协同起来,处理好贫困人口数量的“加减法”,即“国家普通话推广工程”要提升贫困地区普通话平均普及率,“国家扶贫攻坚”的目标是贫困人口脱贫一个都不能落下,所以,加快普通话的普及工作,提升普及质量不仅能助力扶贫攻坚,而且能提升脱贫人口的可持续发展能力,促进贫困地区经济增长,防止脱贫人口的返贫。

(二)精准扶贫下的“宏观推普”与“微观推普”

非发达国家的语言规划往往有两个基本目标:一是最大限度地提高国民获得知识的能力,提高国家的教育水平和生产力;二是赋予国民沟通合作的能力,最大限度地增强国民的凝聚力、推动国家发展。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普及程度和掌握水平,关系着国民获得信息资源、教育资源、经济资源的能力,这种联系蕴含着“语言缺失”与“贫困循环”的理据,是语言可以发挥扶贫作用的依据。语言扶贫中要贯彻精准扶贫、精准帮扶理念就是要结合不同贫困地区的语言环境,考察不同贫困户的普通话实际应用能力,确定精准帮扶的方法。目前推普脱贫已被纳入了国家扶贫工作的总议程,针对国家扶贫攻坚中重点解决区域性贫困问题、贫困县全部摘帽问题、贫困人口全部脱贫问题,我国通用语言文字的普及与推广已从“宏观推普”和“微观推普”两个维度开展。

1.“宏观推普”

深度贫困地区多是“老少边穷”地区,信息渠道和公共交通不畅,教育资源和基础设施匮乏,加大深度贫困地区普通话的推广力度,可促进当地民众思想文化的进步。以四川藏区的贫困县稻城为例,当地人口中非藏族群体仅占4%,藏族群体则占全县总贫困人口的99%,他们的语言观念受宗教和民族信仰影响较大,民族内部相对独立的言语环境使其与外界接触较少,对新媒体的利用度不高,语言直接成为当地与外界沟通的一道屏障。2016年举办的第19届“全国推广普通话宣传周”就提出,实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普及攻坚工程,加大农村、边远、民族地区推普工作力度,实施精准推普。

所以,面向区域的普通话推广活动可以称为“宏观推普”,其工作重点在于营造区域尤其是双语、双言、多语或多言区人口使用国家通用语言的环境,以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为载体传播经济信息,让贫困人口增加对外部市场的了解,激发当地群众通过普通话学习以增加个人收入的强烈欲望。

目前,偏远贫困地区的乡村广播、科教新闻节目仍然是普通话传播的重要有声媒体,有近1/3的人口选择传统媒体来收听收看广播与电视节目。我们由此提议,宏观推普可利用现有条件和基础,根据国家扶贫攻坚“五个一批”脱贫方式中教育脱贫措施,大力倡导“面面交互”的方式,用“领域推普”带动“地域推普”,即由传媒领域、教育领域牵头加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宣传普及和教育推广,形成从国家至地方各省、市、区(县)、镇(乡)、村五级的“联动推普”格局,让人们在获取外界资源时尽可能多地接收到普通话的语音信息,通过听觉接触和心理感知来体会掌握国家通用语言的重要性。“宏观推普”应当要求教育和传媒领域发挥示范性的带动作用,坚持贯彻以普通话作为学习(工作)语言和服务语言的原则,潜移默化地提高民众学习和使用普通话的意识。

2.“微观推普”

之所以设计出微观推普方式,主要是借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广泛推广的“学习型家庭”模式,以处在社会弱势阶层的家庭为基本起点,让其充分享受教育资源。该模式本着“父母与孩子是平等的伙伴关系”的理念,家长可以参与孩子的读写活动,孩子也乐于与家长分享知识、共同进步。

“微观推普”就是在单语区、单方言区,创设贫困地区人口使用国家通用语言的家庭和社区,在家庭内部切断语言贫困的代际传递。教育部调查发现,普通话流利程度不佳的群体受语言环境的影响较大:有41%的人生活中缺乏使用普通话的机会;近54%的人受汉语方言的母语负迁移作用(negative transfer of L1)而说不好甚至不会说普通话。家庭内部通常的语码选择(code choosing)以方言和民族语言更为普遍,尤其是与老人交流时;儿童及青少年是家庭中使用普通话的主要群体,不少人在校期间接受了良好的普通话教育从而表现为“无方言”的特征。所以,年轻一代可以成为家庭内部执行普通话推广攻坚的“排头兵”,对家庭其他成员的语言帮扶可由自然形成的普通话“言语共同体”完成。

社区(community)作为联系家庭与社会的桥梁与纽带,为语言传播提供了社会经济基础和具体实践环境,也是语言维持活力与价值的社会场所[10]。在普通话普及率较低的地区,以乡、村、组等聚落形态为单位组建学习和使用普通话的社区交际网络。为落实精准扶贫思想,推普干部可采取“三个精准”方式进行微观推普:一是“精准登记”,扶贫干部对普通话普及程度较低的社区进行入户登记;二是“精准送教”,在每个社区举办推普脱贫的培训班,由志愿者进行普通话定点送教服务;三是“精准验收”,根据贫困人口档案卡上的普通话学习掌握情况定期回访,重点考核不懂普通话的青壮年农民、牧民的普通话学习质量。“精准推普”要注重形成群体的“语言学习效应”和“交际合作效应”,民众通过普通话水平的提高,在升学就业、个人收入和社会地位等方面获取收效。

3.宏观微观相结合的“精准推普”案例

我国偏远民族地区的深度贫困群体中有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就是“直过民族”,如云南省部分深度贫困地区的基诺族、佤族、拉祜族,都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从原始或奴隶社会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的群体。特殊的历史背景使得“直过民族”的教育程度较低,不能与现代生活接轨,思想观念和文化水平都严重落后,生活质量难以改善,一直走不出代际贫困的圈子。所以,教育赋能是“直过民族”脱贫的根本途径。在这些群体的聚居地区推普,不但要进行“宏观推普”以调动民众的普通话学习兴趣,还要利用家庭与社区进行“微观推普”。

云南怒江傈僳族自治州作为“直过民族”的聚居地区,贫困人口居所分散、受教育水平较低且对现代化信息手段接触较少,当地语言文字工作部门为傈僳、怒、独龙等少数民族制定了普通话攻坚培训计划,期望在2018至2020年间帮扶超过三万名的深度贫困群众,让他们能认读五百个高频汉字、运用普通话进行言语交际。他们采取了以下较有特色的办法:

(1)采用“微观推普”突出普通话普及在家庭语言规划中的重要作用。将普通话推广工作与提升群众素质工作合二为一,2018年10月对两万名“直过民族”和人口较少民族青壮年劳动力进行普通话培训“结对帮扶”,大批公务人员、学校师生及志愿者对目标人群包人包户,为贫困户“送教上门”开展日常辅导;部分市县采取了“小手牵大手”的语言帮扶模式,让在校系统学习了普通话的孩子们与家长互助互促,在沉浸式的语言环境中共同提高普通话的应用能力。

(2)用语言技术产品、互联网技术与数字化服务为“推普脱贫”铺路。在语言扶贫中,云南省始终将“培训、宣传、APP推广”当作推普帮扶的重要抓手[11],联合中国移动怒江分公司实施“移动惠民政策”,让手机APP成为“直过民族”自主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在线平台,为目标人群学话识字全覆盖奠定了软件基础。“语言扶贫APP”依托传统文化多粒度、多维度地展开比较式、情境式的普通话学习,贴近少数民族地区需求,提升了普通话的培训效果,开辟了用移动终端学习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新渠道。当地群众把安装了“语言扶贫APP”的手机称为“致富手机”“教育手机”,用它不仅能学普通话,还可使用“中国社会扶贫网”“云农信息服务平台”等与扶贫惠农相关的手机应用程序,让智能手机变成了扶贫攻坚对象的“掌中宝”。

(三)“语言扶贫”与“教育扶贫”的关系

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便将提升全民读写水平作为国民语言能力建设的基础,国家不仅大力进行普通话的推广与普及,同时也重视少数民族语言的区域性权利,并对汉语方言等重要语言资源加以保护和传承,这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倡导的多元语言观是高度一致的。孙梁、朱成全曾对这一语言政策进行过成本收益分析,通过考察语言与地区经济发展的相关性后得出结论,我国科学处理普通话、方言、少数民族语言的基本政策是符合帕累托改进的[12]。在我国,国家语委是具体制定语言文字事业发展规划和方针政策的最高国家机构,该机构还具体负责推广和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1998年国家语委归并教育部,所负责的语言文字工作被纳入我国教育工作的总方略中。2001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开始实施,要求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及其有关部门必须采取措施,推广普通话、推行规范汉字,会说普通话成了中国公民在国内通过语言沟通谋求生存发展的基本技能。2018年1月,为加大深度贫困地区教育脱贫攻坚力度,做到扶贫先扶智,国家开始实施《推普脱贫攻坚行动计划(2018—2020年)》,用先通语搭建起扶智的扶贫之桥,语言扶贫成为某些特殊地区教育扶贫的先导,教育扶贫成了语言扶贫的兜底。语言扶贫最关键的路径是对贫困群体进行国家通用语言的教育,教育中将传授科学文化知识、职业技能和提升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读写能力有机结合,助力脱贫攻坚和可持续脱贫事业。

2018年后,各省、市、自治区在制定教育脱贫攻坚的方案中,都不约而同地将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学习与培训当作发展深度贫困地区教育事业的一项重要工作来落实,将普通话作为向目标人群输送主流科学文化知识的语言媒介。为了将语言扶贫从娃娃抓起,以沉浸式的语言环境实现微观语言扶贫,体现精准扶贫思想,国务院扶贫办和教育部聚焦深度贫困地区的教育发展,广泛动员民间力量,筹集社会资金,推出了“学前学会普通话”的语言扶贫项目,帮助贫困人口阻断语言能力贫乏的代际传递。四川凉山州作为“学前学会普通话”的首个试点地区,已有相当数量的少数民族儿童接受了科学有效的普通话教育。①项目实施情况介绍如下:

1.以语言扶贫促进教育扶贫。“学前学会普通话”项目以三年为期,在贫困地区营造出良好的国家通用语言的交流氛围,使处于3—6岁的学龄前儿童都能在发展正常学习能力的同时掌握运用国家通用语言的沟通能力和思维习惯。为学前儿童打好普通话的听说基础,就是为义务教育阶段的学习生活打基础。通过语言获得,促进家庭内部以国家通用语言为交流媒介,提高其父母、祖辈融入国家主流文化氛围的能力。

2.国家重视,多方参与。国务院扶贫办和教育部联合中国扶贫基金会、中国扶贫志愿服务促进会,搭建合作平台,凝聚各级扶贫单位、教育部门、对口援建城市以及社会爱心力量,每年将筹集到的三亿元作为运转资金,用于“学前学会普通话”项目。多家教育科技公司承担了学前儿童教材开发及教师培训的工作。凉山州的“学前学会普通话”行动计划在1—2年内完成,届时将会有大批学龄儿童消除普通话障碍,进入义务教育阶段顺利学习。

二、语言扶贫的模式机理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每年发布的“人类发展报告”都是通过经济发展的数据来观测人类发展水平。如在1990年的发展报告中,识别和衡量贫困的指标就包括了“读写能力”,它指的是人类获得知识所需的阅读和交流水平,与人们的经济收入、健康与寿命共同构成了测定“人类贫困指数”(HPI)的三个维度。解决贫困循环的重点在于改善就业劣势以及经济劣势,最关键的问题是阻断贫困的代际传递。而语言作为支撑各个生产活动的基底,语言能力的匮乏,自然会诱发教育劣势。

(一)语言作为资本的经济价值

语言不单是语言学意义上的符号系统,还是一种影响其他制度运作的“社会制度”[13]。单纯的语言并不能产出收益,只有成为人力资本,才能产出作用于整个社会的巨大价值[14]。语言是文化符号载体的外在表征,不仅承担着人与人之间的经济交流,还能积累成人力资本而进入生产函数。赵蓉晖认为,语言文字除发挥社会构建功能、社会认知功能之外,还是构成国家硬实力和软实力的要素与标记,同时影响着国家的经济潜力[15]。经济学家马尔萨克(Marschak)发现,与其他物质类资源相似,语言也具有经济特性的本质;语言的价值、效用、费用和收益,都能通过个人以及社会的投入而获取[16]。瓦尔兰科特(Vaillancourt)曾归纳过语言的经济效益,其往往体现在以下几点:其一,克服跨文化、跨经济交际的障碍;其二,在语言辅助下完成某项工作任务;其三,依靠语言从业或参与某些活动;其四,在劳务市场中,语言能力满足社会需求。

语言是属于整个民族的,讲同一种语言的群体构成了一个语言集团,这门语言产生的价值也应当归语言集团所有。语言若要发展,必然离不开人们的使用,使用率越频繁,适用面越广泛,所凝聚的人力价值会越高,语言本身的价值也就更大。尽管语言问题对许多关键领域都很重要,世界上却鲜有国家将其用于扶贫脱贫。事实上,语言恰恰是许多国家发展道路上的阻碍因素,是发展研究中最容易被忽视的问题之一。大量的研究表明,语言能力是一种人力资源,它与经济地位和劳动收入之间有着显著的相关性[17]。构成个人语言能力的基础指标必然包括掌握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能力,国民的个人语言能力则会成为国家语言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18]。一个国家的国民语言能力不仅会影响社会和经济建设,还会在现代化进程中起到发展先进生产力和先进文化的作用。

(二)普通话对个人收入和地区经济的影响

语言作为一项重要的经济指标,微观上能影响劳动力的收入,宏观层面会制约区域经济发展。格林(Grin)在研究经济变量和语言的关系时发现,具有民族特征的语言能影响人力资本积累和经济地位,经济优势的来源也包含语言能力。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理论认为,获得语言能力需要消耗社会必要劳动时间,这是语言价值形成的唯一方式。Gao和Smyth在研究了2005年“中国城市劳动力调查”的数据之后,证实了普通话熟练程度与我国劳动力市场的农民工收入呈显著的相关性[19]。已有的相关研究显示,民族地区的居民收入有明显差距,缩小民族地区农村人口收入差距的有利因素之一是增加居民的人力资本积累。王国洪基于“民族地区大调查数据(2013—2015年)”的实证分析(如表1所示)也发现,普通话的掌握程度与民族地区农村人口的个人年收入有相关性,普通话的熟练度决定了农村居民的外界沟通能力,是其是否离开农村去城市从事非农职业的显著影响指标;农村居民的普通话水平越高,其从事非农职业的可能性越高,个人收入水平也同时增加。能听懂普通话但不能讲普通话的农村居民群体,其个人收入的差距值要比普通话听说能力兼备的群体低近12%;而既听不懂又不会讲普通话的居民群体,其个人收入差距值则比听说皆会的群体低近30%。因为普通话水平影响农村人口的城镇流动,外出谋业与否直接关系收入水平——收入最低的群体中,非农职业的从业者的个人收入比始终从事农业的居民高77.36%;收入处于中间层和高层的居民,从事非农职业的群体要比务农群体的收入高55.14%至63.27%。可见,外出从事非农职业是农村居民提高收入的重要指标。[20]提升农村人口的普通话水平有助于改善个人收入,这是缩小发达地区与贫困地区发展差距的关键因素。

德斯梅特(Desmet)的研究发现,语言分化程度越深越会引发较大的民族冲突,其再分配机制也相对贫乏;语言分化程度越小越能为不同民族创造交流与合作的便利条件,进而激发经济增长的可能性[21]。方言差异可能影响劳动力的流动程度,讲同一种语言变体的人群会形成身份认同的共鸣,促进个人和集体的社会资本积累并提高劳动力的收入和流动率;而跨方言或跨语言变体则会制约人力流动,不利于经济发展。刘毓芸、徐现祥、肖泽凯研究劳动力跨大方言区流动问题时得出一项结论,不同的汉语方言大区之间的言际距离每增大一个层级,会使劳动力跨市流动率下降约3%。相邻两个地区的资源错配也受语言距离的影响:互为邻县的两地使用不同的方言,两县的生产率差距要比使用相同方言的高出近4.7%[22]。由此可以推断,使用普通话作为共同语言可以减缓地区之间的经济差距和生产力差距,促进经济均衡。卞成林等人综合分析广西壮族自治区14个地级市2011年至2015年的普通话普及数据和经济发展数据后发现,普通话普及率与经济增长率之间呈二次曲线的正相关,普通话普及率要对经济发展产生显著正面影响,需要达到60%—63.8%的最低有效规模[23]。

表1 民族地区大调查数据(2013—2015年)的语言因素实证结果

(三)普通话的扶贫作用

斯大林认为,一个稳定的民族靠“四个共同”将特定的人群凝聚起来。在中国,汉族和少数民族同胞不断接触、联结与融合,于千百年的历史过程中形成了“中华民族”实体的“四个共同”。其中,以规范汉字为书面载体的汉语普通话是56个民族在国家通用层面的“共同语言”,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疆土和三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领海构成了人民生活劳动的“共同地域”,各族人民正携手参与建设小康社会的“共同经济生活”,五千年灿烂文明包容的历史文化、道德良俗和价值追求则塑造了中华儿女的“共同心理素质”,四者共同决定了中华民族作为共同体的内涵与性质,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外在表征和基础要素。面对当今国内市场一体化、城乡一体化的发展趋势,普通话在各类经济活动中发挥了“共同语言”不可或缺的交际作用。作为中华民族共同拥有的语言资源,普通话所带来的价值也是整个民族赋予的,它的收益理应归全民所有。只有让同在一个语言集团的成员都在生产活动中享受普通话的语言红利,才能让普通话使用的广度和深度扩展开来,进而对经济发展发挥更大的作用。

普通话能力的缺失是我国“老少边穷”地区典型的“语言贫困”现象,这种不足必然会制约民众的文化知识和科技知识输入。徐现祥等人把汉语方言从语言人力资本中分离出来,分析了汉语方言多样性对中国经济发展的影响,发现汉语的地域方言变体越多越会对知识和技术的传播产生阻碍影响,同时显著地减缓了地区经济增长的速度;作为文化的代理变量,当其他因素不变时,降低汉语方言的复杂程度可促进该地区的知识与技术传播,人均产出提高30%[24]。实践表明,脱贫攻坚越到关键期,语言障碍的瓶颈效应在边疆地区和民族地区就越发显著。语言扶贫以提高普通话能力为核心,帮助劳动力获得信息和学习技能,激发劳动力市场的流动性,促进产业升级,助力扶贫攻坚。扶贫要“治本”,本即是“人”,治理贫困自然要注重人在认知层面上的改变。蔡曙山团队的研究结果表明,人类的认知过程可以划分为五个层级(如图1所示),人类的认知活动只能且必须处在这个序列之中[25]。谢治菊团队基于人类五层认知理论的框架,已经探索出了认知科学范式应用于扶贫治理的管理机制[26]。沿人类心智进化的方向观察可知,处于中间层的“语言认知”联结了高阶认知(higher-order cognition)和低阶认知(lower-order cognition),这是区别人类与非人类动物的重要环节,同时也是人类心智进化走向高级阶段的基础层。作为人类发展心智和认知的基石,语言认知决定了人类的思维方式和认识世界的方式。语言扶贫工作要将政策传达与送教培训覆盖到各村各户,让扶贫者、贫困户都能意识到国家通用语言在个人能力建设和地区经济发展中的作用,通过言语交际、互动交融来改变贫困户保守、封闭、依赖、焦虑等心理,减少帮扶力量撤出后返贫。所以说,“扶贫先扶志(智),扶志(智)先通语”是具有科学依据的。

图1 人类认知的五个层级

(四)语言扶贫的制度安排

现阶段国家层面指导推普脱贫的语言政策文本主要包括:2012年12月发布的《国家中长期语言文字事业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2—2020年)》、2016年8月发布的《国家语言文字事业“十三五”发展规划》、2016年12月发布的《〈国家语言文字事业“十三五”发展规划〉分工方案》、2017年3月发布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普及攻坚工程实施方案》(以下简称《实施方案》),以及三部委联合发布的《推普脱贫攻坚行动计划(2018—2020年)》,上述文件都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的方针指导下实施。至此,我国在政策层面形成了从国家部委到地方基层的语言扶贫制度,对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普及攻坚做出了详细的规划部署。

1.推普脱贫的分级目标

《实施方案》指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普及攻坚要做到“四个坚持”:一是坚持政府主导、协同推进工作开展;二是坚持普及攻坚的发力精准、重点突出;三是坚持推普工作因地制宜、分类指导;四是坚持建设相关制度、注重长期效应。

到2020年,我国东部地区、中部地区、西部地区将分别实现不同的攻坚目标:东部注重提高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总体水平,普通话的普及率达到85%以上,基础薄弱的地区以80%普及率为基底;中部加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普及达标,普通话的普及率达到80%以上,基础薄弱的地区至少要过75%的普及程度;西部分三种情况实施普及攻坚战略,条件充分的地区将普通话普及率提至80%及以上,基础较差的地区要确保达到70%及以上的普及率,而针对特别困难的地区原则上在2020年达到50%的普通话普及率,最低限度也要提高10个百分点。

《实施方案》针对不同县域确定了不同的攻坚任务:普及率在70%及以上的县域要集中提高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总体水平,其中普及率75%—79.9%和70%—74.9%的地区分别在2018年底前、2019年底前把普通话普及率提升至80%;普及率在50%及以上的县域要加强普通话的普及攻坚进度,力争将一半以上的县域普通话普及率提升至70%;而普通话普及率处于50%以下水平的县域要加快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普及攻坚的进度,原则上在2020年底前把全部县域的普通话普及率提升至50%以上,各县域的普及率争取提高10个以上的百分点,为之后达到基本普及的目标奠定基础。

2.推普脱贫的保障措施

教师、基层一线干部职工、青壮年农民和牧民是《实施方案》重点提升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能力的群体,面向这三类群体的措施及要求各有不同。

对教师队伍,提升培训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水平的力度,新进师资必须达到国家规定的普通话水平标准,普通话未达标者要快速提升。

对基层一线干部职工,要求公务员在普通话培训中起表率作用,重点领域的从业人员普通话水平要全线达标,提高基层干部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应用能力和语言意识。

青壮年农民和牧民作为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能力相对较弱的使用群体,在其职业技能培训中将重点提升普通话的能力素养,把语言文字工作支援纳入对口援助工作的范畴中,特别加强对缺乏或不具备普通话沟通运用能力的农牧民进行专项培训。

各地、各级政府要强化责任意识、加强督导和验收,加大推普脱贫经费投入和宣传动员力度;学校要加强普通话培训教材建设、教学软件及教具的研发力,依托师范院校建设培训基地;增大语言文字工作对口支援的协同合作,从社会到家庭联动开展普通话学习,吸纳社会团体、企事业单位及个人参与,推进国家语言文字推广网络化、平台化,全力保障推普脱贫工作做到实处。

3.推普脱贫的验收指标

在我国绝大部分县域,农村地区地理空间占比极高,开展县域的普通话普及攻坚验收工作,既有利于提高社会各界的语言文字规范意识和规范水平,又是促进国民提升语言文字应用能力,促进县域经济及社会发展、面向国家建设小康社会大趋势的根本需求[27]。各地将按照推普攻坚的目标、任务、实施路径和时间安排,围绕三项一级指标、六项二级指标对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攻坚工作进行验收。其中,普通话普及率是核心,考察县镇和农村居民、中小学生等普通群体的普及状况;普通话达标率是基础,考察县乡级公务员和服务窗口工作人员、中小学师资、乡(镇)村级广播站广播员等重点职业群体的达标情况;制度与环境建设、工作机构和长效机制是保障条件,考察政府和各级各类院校的国家通用语言普及工作管理制度建设、机制体制和人员配备,验收党政机关、公共服务业、媒体业、教育教学单位的普通话使用情况等。教育部、国家语委会同国务院扶贫办进行推普脱贫的不定期抽查、检查,对成效显著、举措相宜的地区予以表扬,对执行不力、进度迟缓并推诿责任的地区给予通报批评。

三、语言扶贫的实施路径

“通语”是消除贫困代际传承中人文诱因的举措,其目标人群情况复杂,农牧业劳动力群体、公务员群体的推普要结合务工、职场或一线实践的技能需求,少数民族群众的推普要在尊重和保障其民族语言文字受教育权的前提下展开。我们认为,各地区落实语言扶贫的路径应当是“多元一体”的,下面将结合国家和地方层面的具体项目,就语言参与扶贫的可行途径(如图2所示)展开论证。

图2 语言参与扶贫的实现路径

(一)语言公共教育的扶贫路径

1.学校教育和社会培训

学校教育和社会培训相互依存、相互促进,是不同体制下推普的两条“平行线”:依法推进从基础教育到高等教育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教育教学,是从学校各学段消除低文化群体代际传承的根本途径;分层、分级的普通话社会培训则强化了社会不同领域、不同职业群体的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社会功能。普通话培训可以采用夜校学习班、远程教育培训形式,进一步丰富学校教育之外的语言学习渠道。推普脱贫要坚持正确导向和语言文字使用规范,加强教材建设,难度要符合青壮年农民、牧民的汉语普通话的掌握度,内容要针对普通话推广和普及的实际困难来设计,要通俗易懂,聚焦实际应用,符合语言获得的规律。国家语委编发的《普通话1000句》已经成为高校学生下乡送教推普的必备品,在“三区三州”被广泛赠阅。教育部、国家语委还将加大数字化学习资源的研发力度,继续指导民汉双语对照版系列普通话入门图书的编写,从国家层面给予“推普脱贫”的教育支持,为推普脱贫的开展打通“语言关”。

2.边疆和民族地区推普脱贫的“石榴籽计划”

习近平总书记在指导民族地区事务时曾生动比喻“全国各民族人民要像石榴籽一般紧紧地抱在一起”,边疆和民族地区的推普意义更加特殊,其推普脱贫应当在团结兄弟民族、维护国家长治久安的前提下开展,以语凝心,促进当地群众在文化层面和国家层面的心理认同。

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与普及是多方联动的事业,不光要依靠政府牵头和教育部、国家语委的推动,更需要全社会、全民族的齐心献力。针对边疆地区和民族地区的现实语情,国家广电总局的播音主持实践锻炼基地启动了“石榴籽计划”[28],目前相关项目已初现成效。

“石榴籽计划”今后的工作包括如下四点:一是,积极协调政府工作部门、教育主管部门、政协共同参与语言扶贫;二是,依托国家广电总局的基地资源和语言专家优势,研发更多的普通话学习音频、视频,争取将这些教学资料列入边疆地区、民族地区的教辅选用目录;三是,借助“少年中国说”全国中小学生口语表达能力展演大会等品牌活动,为全国各族少年儿童创建一个普通话学习和交流的实践平台;四是,将“石榴籽计划”发展成国家和地方财政专项援建、专款扶持的语言教育公益事业。

3.送教“六个一”的“推普脱贫乡村行”活动

“推普脱贫乡村行”是各地方结合当地推普脱贫的需求,由教育部门、扶贫开发部门、广播电视台联合承办的送教下乡活动,已在广西、江西等省区开展[29]。由于我国各级语言文字工作部门开展大范围的推普脱贫人手不足,在团中央学校部和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的号召下,全国高校选派了若干支大学生送教队伍,在2018年7月至9月的暑期进行了“推普脱贫攻坚”的专项社会实践活动。大学生送教团队到中西部贫困地区执行乡村振兴战略和教育扶贫战略,本着“返乡开展、就近施教”的原则,以普通话作为知识载体,为贫困地区群众传播了教育、科技、文化、卫生等知识,发挥了当代知识分子的专长。

(二)语言产业的扶贫路径

语言扶贫的产业化有利于群众参与并融入更为广阔的区域经济圈,可有效驱动本土语言文化艺术资源的开发与利用,进一步促进贫困人口摆脱“等靠要”和“小富即安”的落后理念,调动个人与群体参与地方经济产业建设,脱贫致富。

1.语言科技产品的开发

语言能力的获得离不开充分的学习资源,科技时代移动学习(Mobile-Learning)已经更新了人类教育信息介入的方式。《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2010—2020年)》明确提到,要大力发展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教学与使用,加强优质教育教学资源的开发与应用。以“语言扶贫APP”为代表的应用程序,在研发时都充分利用了语音的合成与识别、口语评测等现代技术,用户的体验内容涵盖了语音理论、语料练习、情景学习、民俗文化、学习者分析等几类功能模块。此类应用系统除了以视频、音频教学为主,还实现了基于网络爬虫技术定位周边和当前位置的地图服务,感知用户当前所处的实际语境[30]。讯飞语音交互(SDK)功能模块的置入,将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两相融合,让用户在全景参与的过程中学习并应用普通话,享受到移动设备的便携实用。

值得一提的是,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几种培训考试也能实现计算机辅助的网络化成绩评定,各地区可采取“以测促学”“以考评教”的形式来验收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普及效果。比如可以按不同群体划分的“引、荐、动”模式鼓励学习参与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培训考试,即:引导讲汉语方言的贫困人口参加普通话水平测试;推荐政府公务人员、基层干部和教师等从业人员报考汉字应用水平考试;动员少数民族农牧民报考汉语水平等级考试(MHK)。对于数字信息闭塞、网络资源不发达的地区,可以制定面向贫困人口免费参加人工普通话水平测试的语言政策,用奖励或补贴机制来调动贫困户参与普通话教育培训的积极性。

2.语言资源的开发

随着我国经济的外向型发展和人民物质文化水平的提高,语言出版、语言艺术乃至语言创意等业态的需求度和消费力逐渐升温,语言在文艺娱乐、影视传播、休闲旅游等文化产业中的作用逐渐提升[31],给各地开发与保护汉语方言和民族语言的文化艺术资源带来机遇,将成为引领贫困地区致富奔小康的经济增长点。对地方曲艺、民族史诗等以语言为表征的产品加以推广和传播,是充分利用各地区的优良文化传统的表现,在发展地区旅游业的同时拉动语言文化产品的消费,继而促进普通话的语言服务需求和地域方言文化、少数民族文化的“语言致富”。

各地在经济建设过程中要树立语言的资源意识、经济意识和产业意识,可探索如下两种语言扶贫路径:其一,为语言产业制定合理的科技扶持、税收与财政扶持等相关政策,将语言产业发展纳入扶贫攻坚的总体战略之中;其二,结合当地的语言资源凝练文化品牌,尝试让贫困户参与语言文化项目的开发与运作;其三,鼓励贫困户成为语言产业的从业人员,帮助贫困户开发地域方言、民族语言的文化艺术产品或特色旅游项目,培训其使用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进行旅游讲解的口语表达能力和书面写作能力,实现经济赋权和语言赋能的“双赢”。

(三)语言扶贫的运作机理

小康社会建设是面向全体中华民族的,一个民族的群体性的社会活动中最经济适用的交际方式就是使用民族共同语。缺乏这一语言能力的人群将无法参与社会文化生活,延缓进入小康生活水平的进程。语言扶贫的基础是加强普通话的推广和普及力度,依托语言资源的开发与运用的产业化建设来推动语言公共教育的发展。整个运作过程(如图3所示)有三个核心:教育与培训、资源开发与建设、制度保障与兜底。

图3 语言扶贫的运作机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为青壮年农民牧民和基层干部提供语言培训也是一种教育活动,只是形式上是普通话的职业化培训、继续性培训;推进中小学的普通话教育教学不单是面向学生群体,还面向校长、教师等教育从业者,以正规的学校教育提供普通话的沉浸式学习环境,切断普通话能力缺乏的代际传递;语言资源的开发与建设是让语言文化的经济价值充分发挥,探索语言产业带动经济建设和语言能力培育的路径;推普攻坚的多方联动和精准入户则是增强语言文字工作协同机制的做法,使整个语言扶贫工作汇聚政府部门、财政部门、教育部门、宣传部门及广播电视媒体业的集体力量,将普通话推广做精做细,形成扶贫工作的外围保障体系。将普通话的绩效考核指标纳入精准扶贫的工作,可提升政府、教育、语言文字工作部门推普的重视程度。推普攻坚是一项关系社会发展需求、国民和个人需求的举措,但不意味着推普工作一经展开便能迅速脱贫。

(四)“扶贫语言”和“言语扶贫”的双向协同

语言扶贫是以推广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为核心的国民教育活动,同时又是一个体现语言文字的社会功能和社会价值的话语实践进程。语言扶贫中的“语言”应当是多元的,富有多重含义的,我们认为,它至少包含“扶贫语言”和“言语扶贫”两部分。

1.“扶贫语言”

“扶贫语言”既可以是“脱贫攻坚行动计划”的推广对象,即汉语普通话,也可以指开展扶贫工作时实际交际情景所需的言语交流工具,包括地区性的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这里着重探讨民族地区的语言问题。基层干部能够运用少数民族语言进行沟通,对促进民族团结、维护社会稳定意义非凡[32]。2014年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曾对民族地区的语言问题做出了重要指示,他强调民族地区的高等教育要发展,双语教育必须搞,双语在民族自治地方的工作发挥着沟通政心民心的作用。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少数民族地区的工作“关键在人”,民族地区的干部要带头强化自身的语言能力,少数民族的干部要学会讲汉语普通话,汉族干部也要争取能讲当地的民族语言。缺乏双语的沟通能力,“干部是当不好的,话都听不懂怎么做工作?……”这段论述充分彰显了民族地区的双语功用,显示了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和少数民族语言文字的本质特点和应用规律。

在民族地区进行推普脱贫工作,要充分尊重少数民族同胞发展和使用本民族语言文字的权利,应当从多语能力发展的角度切入,让贫困地区人口认识到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对于个人脱贫和国家发展的重要意义。只有让普通话在贫困地区得到普及和应用,才能实现以共同语言为载体的共同心理素质和共同经济生活的双重发展。扶贫干部要用双语传递心理意识,让民族语言成为语言扶贫的“中介语”,方便贫困地区的少数民族同胞学习国家通用语,自觉赶上社会主义经济的大发展、大繁荣时代而不落后。

2.“言语扶贫”

我们认为,“扶贫言语”的价值担当十分重大,它是扶贫工作具体开展时传递的具体内容,包括国家和地方层面的政策方针书面文件、基层工作人员传达给人民群众的扶贫话语。“通语”是脱贫攻坚进程中实现扶志、扶智的交际渠道,靠语言去传递扶贫政策、沟通党心民心,用言语来凝聚民族团结力、增强脱贫意志力。语言文字在上述活动中发挥着对人类思维改造和知识传播的载体功能,同时体现着激发群体内生动力、巩固民族内在认同的社会价值。

方言土语虽然和汉语普通话同根同源,但交际场景不能完全依赖普通话来完成[33]。贫困户中不乏一些文化程度不高的普通群众,假如干部都用普通话来讲书面文件的名词术语,自然会出现理解和沟通上的偏差,让扶贫工作大打折扣。所以,扶贫干部要学会书面语言到通俗语言的转化,积极掌握讲“方言土话”的技巧,把政策话语“翻译”成能听得懂、能照着做的实践话语,这应当成为基层扶贫的工作语言能力之一。扶贫工作中的走访和宣传都应注意话语策略,表达和措辞切勿曲解政策,用对用好“方言土语”来降低交流成本。但精准扶贫的相关言论不能再现涉及物化女性(如:“扶贫送老婆”)等一类错误的语言观和言语策略。

四、语言扶贫的思考与展望

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家确立语言规范化的标准,在铁路交通、医疗卫生、公安司法、新闻和教育等系统积极倡导使用普通话,语言文字成为当时消除文盲的知识性工具,是人民群众发展生产力、推进农业合作的重要条件。改革开放以后,语言文字事务走上了法制化的道路,语言文字为国民经济的快速发展发挥了服务和保障的基础作用。21世纪以来,语言文字成为国家经济实现科学发展和创新实践的驱动要素。新时期的语言扶贫工作是要实现普通话在薄弱地区的普及攻坚,在建立共同语言的基础上追求共同富裕的目标,“扶贫先扶智,扶智先通语”仍面临着许多困难、矛盾与挑战。

(一)推普脱贫的现实意义

“通语扶贫,通语扶智。”在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决胜时期,补上普通话普及率不均衡的短板,让语言在脱贫攻坚工作中发挥扶智扶贫的实际效用,既是践行以人为本、落实可持续发展观的具体表现,也标志着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推广与普及正从工具型教育过渡成发展型教育,其社会功能和价值达到了历史新高度。综合语言社会学和语言经济学的学科理念,我们认为,语言扶贫的现实意义包含以下两点:

一是突出了语言文字事业的基础性和全局性。语言文字既是一种社会现象,又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需求。它与经济社会文化事业相互交融,与国家的经济发展、政治稳定和文化繁荣休戚相关。提高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普及率是“十三五”期间语言文字事业助力我国小康社会建设的主要着力点,是引领贫困人群加入经济社会一体化发展格局的桥梁。开展“推普脱贫攻坚行动”旨在减少因共同语缺乏而导致的信息障碍和交际难题,促进扶贫政策的传播与实施,推动科技扶贫、产业扶贫、教育扶贫、旅游扶贫等具体项目的落实。“宏观推普”将有助于提升全民整体的语言文化素养,“微观推普”可以助力精准扶贫脱贫,“为经济发展提供新动力,为文化建设提供强助力”。

二是强调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对于个人语言能力和国家语言能力的重要性。普通话作为中华民族的通用语,具有全民性、经济性的特点,它是进行跨地区、跨民族交流最为简洁、高效的方式,能为交际双方减少言语活动中的损耗,提高沟通效率。推普攻坚行动以2020年作为时间节点,乃提升全民国家通用语言文字能力的一大举措[34]。所以,语言扶贫的最终目的是实现对贫困地区人口的语言赋能,这既是满足劳动者提升各项综合能力的基本保障,又是服务国家语言文字事业发展的战略行动。

(二)语言扶贫面临的挑战与机遇

党的十八大以来,贫困地区“摘帽”的步伐逐渐加快,在2020年的农村人口全部脱贫愿景下,语言扶贫工作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与2000年的普查结果相比,2015年全国实现了普通话普及率逾70%的目标,初步消除了语言上的交际障碍;但语言国情仍旧存在着极大的不平衡现象,主要体现在城乡之间、东中西部地区之间。国民个人的国家通用语言能力也不均衡。目前能讲普通话的人口中有近半数的人口只停留在一般水平,这无法满足社会发展对高水平普通话使用能力的运用要求和服务要求。扶贫政策的制定是宏观的,帮扶实践则是微观的,政策重在托底,实践重在实用。普通话推广的帮扶对象是人,在设计实践路径时要充分考虑地区因素、年龄因素、职业因素、教育水平因素、母语背景因素的综合影响,同时要注意扶贫活动的可操作性、普适性以及可持续性。未来中国的语言扶贫工作不能止步于普通话的脱贫攻坚,应该还会有提高民众多语能力、多言能力的语言政策出现,这是全球化趋势下的必然之路。我国作为语言资源大国,自然也需要利用语言红利,发展语言经济产业,发掘语言资源的经济潜势,为经济建设创造更大的价值。

(三)语言扶贫的政策建议与展望

语言扶贫工作任重道远,相关事务的推进和落实必须要结合国情地情,尊重国家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与汉语方言、少数民族语言文字都是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共同构成了我国丰富的语言文化资源,是主体性与多样性辩证统一的存在。语言既是人类交流信息、获取知识及沟通合作的媒介,更是社会与国家内部各成员建立联系、传承文明、引进新思想、获得新技术的重要途径。推普脱贫是现阶段国家语言文字事业的任务之一,但绝非唯一的任务。推广普通话不是对语言文字使用的强制性“一刀切”,不是要把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消灭、禁用。语言扶贫政策的传达、推广和实施等环节一定要符合国家当下的语言格局和语言文字观,不能以牺牲和谐语言生活、破坏各民族关系为代价。

普通话攻坚任务难在西部地区和偏远农村地区,这些地区的少数民族掌握普通话的程度较低,需要重点关注、重点倾斜。应当把普通话推广活动积极融入各项扶贫战略之中,具体的举措可有如下几种:

其一,加强语言的教育赋能和社会服务,为贫困人口提供全方位、多形式的语言扶贫,不但要教会语言知识,更要在语言技术、语言产品上给予扶持。

其二,充分做好语言扶贫开发,激活文化产业和旅游产业的发展,这将促进贫困地区语言文化资源的可持续发展,实现贫困地区的经济价值转换。

其三,提升语言帮扶项目的质量与水平,面向不同群体开展普通话的实训,鼓励民众和基层扶贫干部发展个人使用双语双言的能力。

其四,完善语言扶贫工作的志愿者服务制度,组建稳定的志愿者队伍,让更多的大学生参与到语言扶贫的志愿服务中来,探索远程与线下结合、精准到户到人的志愿者服务体系。

随着普通话推广正从传统模式向宏观微观相结合的“精准推普”转型,未来社会各界应当对贫困地区人口的语言使用情况、普通话普及率等相关情况做深入了解,以期语言扶贫能更好地助力国家建设。

注释:

① 综合整理央广网、中新网、中国网等相关资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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