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建坤,何晓斌
(清华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0084)
近年来,东北三省(黑龙江、吉林和辽宁)的经济形势遭遇严峻困境。自2003年起,“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被确定为国家级重大区域发展战略,但在十余年间的经济调整阶段,东北地区与东部地区的整体发展水平的差距不断拉大,在经济增长速度上也被一些中西部省份所赶超,其年度GDP增速甚至2014、2015连续两年全国垫底。东北三省全面告急的经济形势已经成为社会各界的聚焦所在和研究热点,大量的关于东三省“经济触底”“断崖式滑坡”的论调开始蜂拥出现。在新中国70年的建设历程中,东北三省在国家从计划经济体制到市场化改革时代的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中发挥了重要影响,其兴衰演变在整体社会转型层面极具代表性和象征意义。更为重要的是,东三省从共和国“长子”到市场经济环境下的“落后者”的时势变化,反映出中国社会正在发生的剧烈和深刻的体制变革与社会变迁,这也成为改革以来关于东北的区域性研究引起众多领域的研究者共同关注的重要原因。
虽然学界对于东北经济发展模式存在的多种弊病早已达成共识,如经济模式落后、管理方式带有浓厚的计划经济色彩、市场经济发育缓慢等尖锐问题早已形成共识。然而,但对于如何理解引致这一问题的历史和现实根源,研究者的观点却不尽相同,这与各个学科所独有的分析视角和研究方法紧密相关,因而难以对问题的发生机制给出统一有力的解释。大体而言,关于“东北困境”的解释基本上有两种研究取向。第一种研究取向以经济学视角为代表,但其学科内部又由于对经济要素和经济结构的关注度的差异而有所抵牾。其中,深受科斯、威廉姆森等交易成本学派的微观经济学家强调,必须回归到经济发展的基础层面,即资产配置效率的高低来评估交易活动的成败。在这其中,资产专用性在某种程度上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威廉姆森认为,由于专用性程度越高的资产越难以转作他用,这类产业对旧生产模式的依附性也越强,边际生产效率会不断下降,产业转型的难度也日益增大[1]。在这一点上,东三省以资源型产业为主的产业结构具有很强的资产专用性。而且,以工矿工人为主的专用性程度更高的人力资产,以及数量和规模极为庞大的老厂区共同阻滞了产业转型的进程。更为严重的是,由于这些产业在产权性质上以公有制为主,其中存在的软预算约束加剧了其对指令性经济的“路径依赖”,使得市场化改革迟迟无法推进[2]。
另一个取向则将研究视野进一步拓宽,重点关注政治传统、人口结构、社会资本、文化观念等非经济要素的作用。林毅夫和刘培林从比较优势的视角指出东北地区缺乏市场竞争能力的产业、产品、技术结构,并认为受累于大规模政治运动时期所制定的盲目性赶超战略[3]。也有研究者关注东北地区的人力资本结构对其经济发展的影响。王晓峰等认为,在中国“人口红利”消失的背景下,东北地区的人力资本形势所面临更严大的困境,表现为人口增长停滞、生育水平长期过低、人口净流出规模增加、人口老龄化速度快程度高[4]。王文彬比较了国企干部与普通职工在人力资本方面的差异,发现这种差距导致了双方对社会资源的摄取能力的不平等,使得后者不得不严重体制性部门提供的各种资源,从而造成了国企改革进程的迟滞[5]。还有一些学者从地域文化视角分析了市场竞争机制在东北地区失效的原因。例如,苗壮认为,计划经济思维深刻地形塑了东北地域文化以及企业职工的文化心理,进而对国企改革和培育市场经济基础构成了巨大阻力[6]。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历史资料的缺乏,以上对东北经济困境的解释主要是通过分析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发展状况后所作出的,并不能全面地展现东三省经济社会发展的演进历程。这也是导致这些解释呈现出“纷繁杂乱”和“盲人摸象”的理论观感的重要原因。除了缺少纵向的历史分析视角外,已有文献并没有提供从横向的区域比较视角提供的经验证据,使得东三省在历史变迁中的相对地位变化是不得而知的。鉴于此,本文将对东北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的演进轨迹以及在全国的相对低位进行实证分析,进而分析其兴衰历程的内在机理。具体而言,本文选择从文化软实力角度切入,基于文化大数据建构了东北城市在1949—2008年间的知名度变迁轨迹以及在区域社会结构中的地位演变过程。在此基础上,我们运用“政治地位—经济能级—文化资本”环程这一分析框架对整体性的变化趋势以及特定历史阶段的突出变化进行解释,分析文化软实力变化背后所存在的政治经济机制。因此,本文从文化向度展示了东北地区历史变迁的轨迹,并且揭示了经济基础对城市软实力建构的重要意义,凸显了东北地区以及其他落后地区加速经济结构转型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城市是现代化发展的核心动力。但城市在发生学意义上并非完全是经济目的的结果。芒福德指出,城市体现的是宗教和神话意义上的“神圣性”,并且在向文化属性转换的过程中逐渐突生为“文化容器”,进而形成为推动文明进程和进步的重要物质和文化力量[7]。更为重要的是,这种亲和性联系在现代社会得到延续和拓展,体现为“文化”正以“软实力”的形式不断塑造着国家发展和社会进步的力量基础。这一历史事实必然给予我们这样一个启示:国家及其城市的非权力性影响已经成为人类重新衡量和评价城市竞争实力的新的标准。而城市影响力又必须以其实体和公众在文化心理层面所建立的亲和性认同联系为基础,也正是其在经验层面表现的“知名度”效应赋予城市以超越地域竞争力限制的无形且强大的影响力量,而且潜藏于其中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等深刻意义更是我们理解现代城市运行逻辑的关键所在。
文化软实力的视角对于分析东北城市甚至是中国整体城市的发展逻辑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一方面,东北城市的历史变迁贯穿了中国整体经历巨大体制变革以及社会发展动力发生剧烈变化的进程,因而可以通过对东北城市知名度演变轨迹的勾勒,在时间维度上准确把握以传统的行政中心或次中心为核心功能的中国城市向现代化加速转型的历史进程,并深刻理解中国城市在发展目标和动力机制上的转变。另一层的现实意义体现为在空间维度上为中国区域城市的比较研究开辟新的研究路径。在经过三十多年的快速发展后,中国城市化正式进入到基于区域性的现代都市圈规划和建设阶段,经济分工协作的广度和深度得到进一步开拓,而核心竞争力将是各城市在未来中国区域现代化建设中争取有利位置并发挥主导作用的关键所在[8]。在此过程中,既可以通过描绘区域内部各个城市的国内知名度的变迁轨迹和结构特征进行历史比较分析,也可以与其他区域整体以及代表性城市进行空间对照观察,从而能够在一般意义上归纳出在社会转型过程中中国城市的发展机理以及动力构成。
此外,大数据技术的出现很可能为城市研究领域开拓更广阔的时空纵深。维克托—舍恩伯格指出,相较于传统社会科学分析所采用的数据调查方法,大数据具备“数量(Volume)”“类型(Variety)”“速度(Velocity)”“价值(Value)”等核心优势[9]。这意味着,大数据将为社会科学、人文科学领域开拓崭新的分析思维和研究路径。近年来,大数据的建模技术开始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以及以地理学为代表的自然科学领域都得到了广泛应用。早在2008年,让—巴斯蒂安—马歇尔等人便开始着手将谷歌图书作为其文化定量分析的语料库[10]。随后,基于数据库在语言学领域开展的研究表明谷歌图书所具有的强大学术应用潜力[11]。在国内,一些学者也开始运用此方法开展了一系列关于学术话语以及公共话语的历史量化研究,大大开拓了大数据方法在社会科学领域的应用潜力和价值[12-13]。
本文认为,在互联网时代蓬勃兴起的“大数据”为我们针对大跨度的城市国内知名度历史演化进程进行精准测量提供了坚实可靠的技术保障。结合本研究主题,我们首先以谷歌图书的所有汉语(简体)书籍(1949—2008年)和百度搜索引擎的官方数据库“百度指数”最新版(2011—2016年)的全部搜索记录作为语料库(Corpus),将30个东北各级别城市以及作为参照的中国35座大城市的名称设定为关键词,以这些关键词在谷歌书籍语料库中每年出现的频率以及在百度指数中每周出现的频率作为测量指标,来绘制这些城市在近70年时间跨度内的国内关注度的变化曲线,并据此进行区域内部以及区域之间的序列对比分析,从而探索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的历史演变规律及其宏观影响机制。
本文使用谷歌图书语料库作为测量中国主要城市国内知名度的来源数据库之一。谷歌图书最新版语料库中被扫描和识别的图书就已经超过3000多万种,目前可供进行全文检索和数据分析的书籍高达8116746种,词汇量为8613亿。其中,汉语(简体)书籍和词汇数量分别为30万种和269亿。表1展示了谷歌图书语料库2012年第2版的主要构成。毫无疑问,谷歌图书的数据资源在体量性和时空代表性方面都要优于任何基于抽样调查技术而取得的数据,特别其基于各类主流语言的数据分类标准为我们从事针对特定国家或社会的历史性组群对象和现实问题的研究提供了技术可行性。我们将使用谷歌图书中文语料库(1949—2008年)分析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东北城市及中国其他主要大城市国内知名度的历史轨迹和演化规律。
表1 Google Books(谷歌图书)语料库2012年第2版的构成
一般而言,城市知名度特指公众或社会舆论对某座城市整体意象的积极性、正向性和肯定性的认知和态度,并不包括那些因爆发重大社会事件或恶意炒作而增加的关注度。如果要从信息意义难以辨别和信息结构极为松散的海量数据中提炼出具有研究匹配性和时空结构性的有效信息,就必须寻找更具科学性的测量工具。近年来,语料库词频分析开始在国际语言学领域中开始流行,这一方法对某一关键词在特定时段内其所蕴含的文化影响力进行测量的有效性获得广泛认可。究其根源,我们认为,使用“词频比例”方法从事社会科学研究在逻辑性和科学性上都可以获得充分支持。一方面,语言学家们假定:截至电子化传播媒介出现之前,书籍语言是人类社会在演变过程所发生的大多数事件和现象得以记录的主要方式,特别是在承载知识、思维和观念等抽象事物上最具有正式性和权威性。而且,书籍语言除了表达作者本人的观点和意图之外,还能够在更大范围内反映当时公众思维倾向和社会整体风尚。由于具有在规模性、跨度性和代表性的大数据语料库,我们便可以逻辑性地假定某一词汇出现在其中的相对频次能够近似地反映这个词汇本身及其蕴含的“文化影响力”,即知名度、公众关注度等,甚至折射出某种社会趋势、风尚或思潮[14]。由此,我们可以确认,本文所选取的海量书籍和互联网数据在某种意义上汇聚了建国以来整个中国社会的知识、观念与经验,运用“词频比例”可以作为描绘城市国内知名度变迁历程的有效测度工具。
在本文中,我们将对谷歌图书汉语(简体)部类中一系列城市的汉语官方称谓进行检索统计以获取这些关键词在1949—2008年期间历年的“词频比例”,在这一时段中任何一年的词频比例越高,就表明其在中国社会的使用和提及程度越高,知名度和文化影响力越大。在具体算法上,由于谷歌图书内汉语书籍中的词汇在数量上不尽相同,为增强数据的时间可比性,我们用关键词出现频数除以当年的词汇总量。具体的计算公式为:
其中,Fiy表示在公元y年城市i的出现次数,Fy为公元y年中出版书籍的全部词汇量。Riy为在公元y年城市i的词频比例,即国内知名度。
同理,我们认为利用类似“词频统计”的方法仍可以从互联网数据中获知城市知名度的信息。其基本思想是:某关键词在网络中的搜索量可以近似反映公众和舆论的整体关注程度:如果某一城市被中国互联网用户搜索次数越高和被提及次数越多,就能够表明其在国内具备越高的知名度。百度指数中用户关注度的计算公式是根据在所选定时段内百度网页或百度新闻的用户搜索量的周平均值得出,其公式如下:
其中,Riw为城市i在2011—2016年2月第w周互联网搜索引擎用户关注度,Fiwd=1,…,7表示在城市i第w周内每天的用户搜索数量。
本文主要研究东北区域城市在新中国成立以来近70年发展历程中的国内知名度的变迁轨迹和总体结构,这些城市包括东北3个副省级城市、1个计划单列市和26个地级市①。此外,为探究其在全国主要城市的国内知名度格局中的相对位置,我们引入中国其他大城市进行对照分析,主要包括直辖市、省会城市、计划单列城市、港澳台地区城市在内的35座城市②。
表2展示了1949—2016年间国内知名度排名前十的东北城市。从总体位次结果中可以发现,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的结构格局呈现出极为明显的基于行政资源和资源型产业密集程度由内向外不断扩散的分布形态,集中表现为以哈尔滨、沈阳、长春为首的省会城市在近70年中始终处于前4强的位置。这表明尽管历经了改革开放这一非常关键的历史变迁,但东北地区相对稳定的知名度结构表明这一测量指标本身具备了一种受历史变化影响较小并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能够保持极佳稳定性的特质。更重要的是,虽然中国经济的市场化程度和规模在改革开放后得到大幅提升,而且以服务业、金融业为代表的现代产业结构开始形成,但东北城市的影响力仍主要建立在传统农业社会和计划经济时代城市的动力基础之上。此外,从两时段的对比分析中可以发现一个显著的变化,即改革开放前在知名度上远胜哈尔滨和长春这两座省会级城市的大庆市,在改革开放后的知名度迅速下滑,其它的一些著名资源型城市,如鞍山和营口的知名度也开始下滑。与其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些区域性或省域性经济中心,如大连、佳木斯、牡丹江和齐齐哈尔,在改革开放后开始“异军突起”,其知名度在国内大幅提升(分别提高4、3、2和1个位次)。这充分说明传统城市发展模式在改革开放进程中维持基本形态的同时,经济因素开始成为城市知名度扩散机制中新的组成部分。
表2 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的全时段和分时段排名
图1 1949—2008年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前10强城市
为更加深入地分析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变迁的微观变化和演化规律,我们对1949—2008年国内知名度排名前十的东北城市的时间序列进行了可视化展示(见图1)。可以发现,图1所展示的这十座在60年中知名度曲线的波动起伏十分剧烈,导致在不同阶段出现不同程度的梯度特征。具体来说,从建国之初到1979年,哈尔滨、沈阳、大庆和长春构成了第一梯次集团,特别是前三个城市的知名度遥遥领先于其它城市;大连在此时的知名度与鞍山等城市较为接近,共同组成了第二集团。从各个城市之间的曲线层次差异来看,省会城市和地级市的知名度曲线波动比较平缓,不同梯次集团之间距离区间相对较小。但在此期间,大庆市在汉语书籍中开始被规模性的提及,且在1960年到1976前后的十余年间的知名度长期处于一枝独秀的局面。但进入到1979年后形势开始发生逆转,其知名度在改革初期经历了急速滑坡,而其他城市的曲线则明显上升,尤以哈尔滨、沈阳、大连和长春的增幅最为明显,特别是大连的知名度曲线在1990年代中期开始大幅提升,并且随着三个省会城市知名度的同步性下降而使相对差距大为缩小。同时,地级市知名度平均的增速远不及上述四座城市,表现为其曲线都集中分布在坐标系的下端以致几乎难以分辨。在此阶段,东北城市知名度曲线的梯次特征开始异常明显,沈阳和哈尔滨仍然处于主导地位,大连和长春组成了第二梯次集团,而其它地级市共同构成了第三集团。
衡量东北城市在全国主要城市国内知名度结构中的竞争力是本文的另一个关注点。首先,我们对东北地区的大城市和地级市与其它省份的35座大城市在1949—2008年的国内知名度进行了基于总体时段和分时段的前20强排名(见表3)。此外,考虑到排名前4位的城市曲线可能会由于其过高的排位影响其他城市曲线的辨识度,我们仅绘制了第5到第10总体位次城市知名度的时间序列曲线加以辅助分析(见图2)。
表3中位次测算的结果显示,在新中国成立以来的60年间,东北区域内部知名度的梯度特征在在全国范围内依然得以保持。在知名度上遥遥领先于其他东北城市的沈阳和哈尔滨在全国范围内的知名度处于上游水平,是前12强城市中仅有的3个非东部城市(还有重庆)。而大庆、长春和大连的知名度相较于其它重要的省会城市,在文化影响力上也保持了较强的竞争力,处于中游水平(分别排在第24、27和28位)。此外,绝大多数的东北地级市在整体排序中处于末次集团,但像鞍山、齐齐哈尔和锦州等城市相较于一些中西部地区(银川、西宁)甚至是中东部地区(合肥、南昌、石家庄)的省会城市的知名度更具优势,从而凸显东北一些地级城市的文化影响所具备的某些核心特质。
表3 1949—2008年中国城市国内知名度排名(1—20名)
其次,分时段对比分析能够帮助我们了解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更迭演化的微观过程和动力机制,我们发现,“改革开放”一方面对于提升东北地区的经济中心城市在全国范围内的知名度发挥了重大作用,大连、齐齐哈尔等商贸城市的位次得到不同程度的提升(分别提高9和1个位次)。而一些传统的行政中心或资源型城市在整体结构中的影响力大幅下滑,沈阳、长春和大庆分别下降了2、9和21个位次(见表3)。事实上,图2中沈阳和哈尔滨知名度曲线变化趋向显示,二者在全国的文化影响力在改革前期(1985—1995年)曾出现过较为明显的提升过程,但在1990年代中期后开始双双大幅下降,而与其同一梯次的重庆和杭州则继续保持上升趋势,并使知名度差距逐渐拉大。这一变化也进一步揭示出一个突出的问题,即中国城市国内知名度整体结构存在显著的区域变动性和非均衡性。
我们发现,在总体排名中进入前20强并隶属于东部经济区域的城市多达9座(香港、澳门、台北除外),在前10强的榜单中也有8座城市来自于东部地区(见表3),排名前8位的城市分别组成了曲线层次分明的第一梯次和第二梯次集团。这表明东部城市的国内知名度自建国以来无论是在数量上,还是在影响力上都占据着绝对的主导地位。虽然仅有2座东北城市进入20强,但排名位次处于高位,相较于西部和中部城市更具文化影响力。而且,通过两时段的对比分析可以发现,这一特征在改革开放前更为明显,表现为东北城市进入20强和10强的数量一度达到4座和2座(见表3),在非东部地区的城市中具有非常强的知名度优势。
但在1978年后,中国城市国内知名度的区域差异不断拉大。一方面,东北城市知名度的优势地位大为削弱,不仅文化影响力的位次大幅下滑,而且进入20强的城市数量减少至2座,甚至无一进入10强之内。另一方面,东部地区进入前20强的城市明显增加,中部和西部城市的知名度排名均有所提升,而进入前20强的城市在维持数量稳定的基础上有所增加③,特别是重庆在此阶段的知名度增幅非常迅速,其排名也跃升至第8位(见图2)。上述结果表明,市场化改革不仅冲击了改革前的计划经济体制,也改变了改革前的城市国内知名度格局。也就是说,经济体制改革在使东部城市主导中国城市国内知名度总体格局的同时,也造成东北地区相较于其他非东部地区明显处于弱势地位。
图2 1949—2008年全国城市国内知名度排名(5—10位)
需要注意的是,中国城市知名度在历史变动中所出现的“波峰”和“波谷”是在多种内外部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其中所蕴含的经济、政治和文化意涵将有助于我们深入分析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的形成机制并为其区域现代化发展设计现实路径。
在对东北地区以及覆盖中国主要城市整体的国内知名度总体格局进行了历史性回溯的基础上,我们将进一步探究东北城市知名度历史变迁的运作机制,从而梳理出东北社会发展困境的逻辑。城市知名度是社会成员在对某一城市进行评价过程中所取得的一致性认识。换句话说,虽然城市知名度来源于每一个个体的主观评价,但只有当这种评价得到了绝大多数社会成员的承认后才能具有合法性。显然,社会成员对一个城市的了解程度是与该城市所具有的文化影响力直接联系在一起的。但在根本上,社会成员的评价是一种观念形式,属于上层建筑的范畴,因而它是由经济基础以及上层建筑中的政治因素所决定的。事实上,城市知名度的形成机制与城市发展的内在逻辑是一致的。著名城市史学者芒福德在考察城市的起源时,发现在西亚、中东的城市最初都是作为祭祀场所、王室领地以及贸易中心而存在的[7]8。以上三种影响城市知名度的机制在中国情境下也是适用的。陈云松等考察了中国城市近三百年的国际知名度,发现城市的开埠通商与否、与首都的距离以及历史积淀等都是重要的影响因素。另有一些学者对中国大城市近70年的国内知名度的演变趋势进行了分析,发现这一趋势在改革前后的变化与城市的政治地位、经济总量以及文化资源是密切相关的[15]。借鉴以往研究所提供的“政治地位—经济能级—文化资本”视角,本文将对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在改革前后的地位变化进行解释。
第一,城市的政治地位。在计划经济时期,城乡二元分割体制赋予了城市作为社会资源枢纽的地位,而行政级别的高低又决定着国家对不同城市在资源配置方式和投入力度上存在差异。例如,北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首都,是全国的政治中心,国家大政方针的制定都出自于此。因此,北京的一举一动受到全国人民无时无刻的关注。我们在图3中展示了1949—2008年中国城市国内知名度排在前10名的城市。可以清楚地看到,北京市的知名度曲线长期保持高位运行,并且在1978年以前每逢重大的政治事件都会周期性地出现知名度高峰。结合史实可以判断,这些波峰对应着影响现代中国命运的重大政治事件。例如,1949年北京被确立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1966年“文革”发生,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这表明城市的政治地位是主导改革前城市知名度的关键所在。在中国迈入市场经济之前,计划经济体制的重点是进行工业化建设,而东北三省凭借其资源优势以及临近苏联的重要战略位置获得了大量的制度资源投入,成为全国工业发展的典范,对新中国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因此,在工业化主导改革前国家发展逻辑的时代背景下,东北三省在国家战略决策中具有突出地位,因而被形象地比喻为“共和国长子”,可见其在全国范围内具有不可小觑的政治影响力,这也使得三省的省会城市的知名度保持前列。
图3 1949—2008年全国城市国内知名度排名(1—10名)
第二,城市的经济发展水平。1978年后,中国开始了极为剧烈的市场化改革过程,依靠行政命令支配资源的传统发展模式受到冲击,市场对社会资源配置的作用越来越大。在城市层面,市场对再分配权力的替代体现为经济能级取代政治地位成为城市社会运转的核心驱动机制。特别是一些小城市乃至城镇和村落凭借其在地理位置、市场环境、人才基础等方面的优势弥补了政治地位上的短板,发展活力得到巨大释放。以深圳为例,改革开放使其从经济极度贫困的小渔村转变为中国一线发达城市。表3的结果显示,深圳在改革开放30年中的知名度地位迅速攀升至第7位,这显示出城市的经济发展与其在全国的知名度地扩散具有时间上的同步性关系。相反,东北三省在市场化改革中步履蹒跚,与经济增速放缓同时出现的现象是城市知名度位次的大幅下滑。例如,像哈尔滨、长春和沈阳这样严重依靠指令性发展模式的政治中心城市,以及像大庆这样通过国有企业调节产业发展的资源型城市的知名度都明显降低。虽然大连位于东北地区,但它依托经济发展优势也获得了文化影响力的巨大提升。但总体来看,东北地区存在的产业结构单一的问题依然十分严峻,国企改革成效也远不及东部地区,导致其市场经济的发展极为缓慢,因而少部分区域经济中心城市的崛起难以带动整体区域竞争力的提升。
第三,城市的文化资源。工业化越深入,文化产品消费对经济增长的拉动能力越强。而在城市这一场域中,文化要素对于推动城市经济发展以及文化影响力的扩散的意义越来越重要。在20世纪中后期,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城市普遍出现了“文化转向”,伦敦、巴黎、巴塞罗那、新加坡等城市先后采取“文化城市”的定位策略,将具备无限开发性与经济转化性的文化资源作为推动国家和地区社会发展的生产性要素,在加快经济结构转型、融合产业发展以及提升国家整体竞争力等方面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全球文化城市的崛起已经证明:文化资源不仅作为一种新兴生产性要素参与到实际的生产活动之中,而且也为城市及其所属国家在全球话语体系占据关键地位提供了基础性作用。在中国市场经济高速发展时期,文化资源正成为城市发展的新型资本要素,并成为继政治地位和经济能级之外的另一项推进城市知名度扩张的内在动力。例如,在改革开放后,广州、南京和深圳同属于副省级城市,在中国城市行政体系中处于相似的位置,而深圳的经济体量远大于前两座城市。但从表3可见,在1978—2008年间,前两座在经济体量上不占优势的城市在知名度上却取得了领先位次。很明显,这些城市都是历史古城,具有悠久的历史以及不断积淀和传承的优质文化资源,且可以借助市场手段促进文化资源的再生产。因此,文化资源的价值增值过程能够形成新的经济增长热点并使文化影响力得以迅速提升,从而有效弥补因经济实力不足而导致城市知名度形成机制缺失的劣势。但东北地区的大规模开发是从清朝末年开始,距今仅有百余年的历史,其所积累的文化资源远不及中西部的历史古城,而城市内在的人文气质和观感形象难以在短时间内培育和发展。由此可见,文化资本的严重匮乏也是造成东北城市在2000年之后知名度增幅落后于其它历史型城市的重要因素。
本文描述和探索了东北城市国内知名度在约70年的大跨度历史时段内的变迁轨迹,并在与全国主要城市的对照中观察分析了这一变化历程的结构特征运行规律,由此提炼出“政治地位—经济能级—文化资本”作为解读东北地区乃至全国城市国内知名度变迁的分析机制。
本文认为,在未来中国区域现代化建设的竞争程度将进一步升级,而经济实力和文化资本将成为“文化转向”时代各个城市扩大国内知名度的关键所在。对于在这两方面均处于相对弱势的东北城市而言,最为关键的是要在借助国家大力投入的基础上,冲破一切阻力,加快实现资源型产业向现代型产业的转型升级,加大企业所有制改革力度,努力完善市场经济环境,为城市经济能级的提升奠定坚实基础。在此过程中,东北地区应基于在情感心理、文化结构、风土民俗上的亲和性进一步拓展区域协作联系,基于经济分工的需求对区域经济格局进行科学规划,在培育区域发展极的基础上促进整体的协调联动。而且,东北三省应拓展与作为国际资本、人才、技术流动高地的京津冀都市圈的经济分工联系。此外,文化软实力建构的关键是将文化资源转化为具备再生产能力、产业融合能力、价值创造能力并以财富形式表现财富积累的“文化资本”。实现方法之一就是集中优势资源开发和运营蕴含深厚的历史积淀和人文情愫的文化地标,并通过与其它文化资源的组合构建文化再生产场域,充分挖掘其所潜藏的资本性和人文性价值。同时,在社会生活日益由互联网技术驱动的当下,也应顺势运用新媒体的力量加强城市营销的理念,着力打造形成专属型、包容型和魅力型的城市文化符号和品牌形象,以实现从城市“文化容器”向城市文化价值“辐射圈”的进化,形成具有东北特色的区域都市圈层体系。
注释:
① 省会城市包括:沈阳、长春、哈尔滨;计划单列市:大连;地级市包括:鞍山、营口、抚顺、锦州、本溪、辽阳、丹东、朝阳、盘锦、铁岭、四平、通化、白山、辽源、白城、松原、延边、大庆、齐齐哈尔、牡丹江、佳木斯、大兴安岭、黑河、绥化、双鸭山、鸡西。(注:阜新、葫芦岛、吉林、伊春、鹤岗和七台河的相关数据在谷歌图书中没有显示,故未参与知名度的排名)
② 主要包括:北京、天津、上海、重庆、兰州、银川、西安、太原、石家庄、济南、郑州、合肥、武汉、呼和浩特、乌鲁木齐、拉萨、西宁、成都、长沙、昆明、福州、南京、杭州、海口、南昌、贵阳、南宁、广州、宁波、青岛、厦门、深圳、香港、澳门、台北。
③ 改革开放后与1978年前的城市国内知名度前20名位次相比,东部地区增加了2座(青岛、厦门),西部地区增加了1座(昆明),中部地区保持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