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 平
(重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重庆 沙坪坝 401331)
艾青(1910-1996)是中国现当代诗坛巨匠,其创作影响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以来我国新诗的发展。以往关于艾青诗歌的研究,多集中在文本理论、艺术特征、主题思想等方面的分析以及艾青与郭沫若、闻一多、戴望舒等人的诗歌作横向比较。对比而言,对意象的研究显得较为薄弱,从整体上对土地、太阳意象进行把握的尤其少之。但据《艾青诗全编》(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土地、太阳意象是艾青诗歌中分布较广、分量较重的题材,是其诗歌创作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本文试图从文本、原型及意义、文化内蕴几个方面对艾青诗歌中土地、太阳系列意象进行探讨。
土地和太阳意象在艾青诗歌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艾青诗全编》406首诗中,借土地表情达意的诗,多达26%;正面抒写太阳及相关意象的诗,亦将近10%,且这类作品以长诗为主。可知,艾青“土地”“太阳”系列的诗歌题材及内容极其广泛,较难把握。因此,本文以骆寒超《艾青评传》一书对其诗歌意象的分类为基础,并结合诗作的具体情况,对艾青“土地”“太阳”系列意象和文本进行如下梳理:
表1 艾青诗歌“土地”“太阳”系列意象和文本情况
可以发现,艾青的诗歌有一个严谨而灵活的意象世界。就整体而言,是土地系列意象向太阳系列意象逐次递进并与之部分交融。这一结构安排是诗人探索诗歌意象世界的一种模式,揭示出土地、太阳意象演变发展的潜在规律及特征。其中,“土地”“太阳”意象既各具特色,又暗含内在的联系。
土地和太阳是艾青笔下的两个原型意象,其延伸义极大地促进了诗歌内涵的表达。作为虔诚的土地诗人,艾青终其一生都在用深情的笔墨描摹着足下的土地,“他的笔触范围很大,然而在他的任何一种生活的刻画里,我们都可以嗅到同一‘土地的气息’”[1]160;艾青又是太阳和火把的代言人,唐弢指出:“我以为世界上歌颂太阳的次数之多,没有一个诗人超过艾青的了。”[2]6频频出现的土地、太阳原型及与之相关的意象,在艾青诗作中拥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1.“地母”原型与生之象征。屡屡出现的土地意象,“首先与人类的记忆和经验相关”[3]75,这种记忆源于古代神话系统中的“地母”原型。这一原型表现为土地如母亲一般哺育人类与万物,象征着生命、温暖。《复活的土地》(1937)以白描式的语言叙写青葱的原野、繁花茂草、林中鸟鸣,呈现出生机勃勃的田园风光。土地复活的生命力激发着诗人对新时代的憧憬与向往。《我们的田地》(1939)中黑土地结出金色的果实,哺育自己的万千儿女——“我们靠着它/换得了一家的饱暖/度过了严寒的冬天。”[4]24土地是人类栖息的居所,其生命力与人的命运紧密相连。而一旦土地遭灾受难,人民便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死地》(1937)就以俯瞰的视角描写了四川农村大干旱中的凄惨景象:河床干涸,地裂苗枯,遍地饿殍。“几千万的‘地之子’/从山坡到山坡……疲乏地喘息着”[4]138,“于是他们——千万的‘地之子’/伸出无数的手……向死亡的大地的心脏/挖掘粮食。”[4]139反复出现的“地之子”,意指生活于龟裂大地上的悲苦、饥饿的劳动者。历经战争与灾荒的土地,是一片生灵涂炭的景象。归结起来,艾青诗歌中土地意象总是与大地母亲哺育生命分不开的,而这一意象“作为集体无意识的最重要的内容和载体被赋予了新含义”[5]37。
2.土地崇拜与爱国情结。土地崇拜来自原始宗教中的自然崇拜观念,所崇拜的是土地的自然力及其对社会的影响力。艾青笔下的土地崇拜主要是后者,这是由于其生活在战争年代,因此深切地明白土地的命运即是国家前途的征候。作为虔诚的地之子,诗人着笔的“全是茁生于我们本土上的一切呻吟,痛苦,斗争,和希望”[1]160,体现出深刻的爱国情结。《我爱这土地》(1938)通过土地这一载体,诗人将沧桑、衰弱、备受苦难的祖国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但他对土地的爱是执着的、坚定的——“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4]213,折射出诗人刻骨铭心、至死不渝的爱国情感。《土地》(1940)中人们“紧随着季节与气候/以及困苦的手臂犁锄的操作/改变着每一片上面的颜色”[4]316,只有土地才能为人类提供生存之所需。因此,人的忧乐悲欢总是与土地的安然与否交织在一起:“幸运与悲苦呀/哭泣与欢笑呀……以同一的触角/感触着同一的灾难。”[4]317《低洼地》(1939)作于战时桂林乡村,诗人面对安谧的低洼地环境和淳朴的劳动者有感而发:“没有比林间的低洼地更美的了∕幽暗而静寂丰富而深邃野蛮而神秘……没有比林间的低洼地更和谐了∕站立在荫影里的临时的工场也是可爱的……”[4]272低洼地是祖国乡村的一个缩影,其间优美的景色与和谐安宁的劳作场景,使诗人油然而生敬仰与热爱之情:“我在沉思着感激着终于深情地唱出了土地之歌……”[4]273诗中以土地意象为中心的所指,既是作者土地崇拜意识的表露,又是其对自然和谐、人民生活乃至祖国命运等问题深入思考的结晶。
3.种族记忆与民族觉醒。土地是一个种族的精神家园,栖居着人类的灵魂与情感,承载着这个种族的历史文化记忆。艾青诗歌所涉之土地是华夏子民赖以生存的河床,这一意象已渗透人们的深层意识与心理结构,复活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里。《死地》结尾“我说/如有人点燃了那饥饿之火啊……”[4]140反映了外国侵略者铁蹄下中华民族的觉醒。诗人曾回忆:“这一结尾,我是冒险而写的。我渴望有人点燃起愤怒的大火,烧亮当时的中国。”[6]81诗歌对满目疮痍的土地进行刻画,目的在于激勉民众燃起民族救亡之火,以拯救处于危险境地的中华民族。《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1937)是作者对严峻的现实所作的深沉思考。彼时,祖国的大好河山大片沦陷,民族危机的阴影笼罩在祖国大地。诗人以一种急切忧虑的心绪,冷竣而真实的笔触,将知识分子对人民生活与民族命运的关切与忧虑传达出来。《复活的土地》以明净庄重的语言,展现一个受尽蹂躏的伟大民族振作奋起的姿态和精神。“我们的曾经死了的大地/在明朗的天空下/已复活了……在它温热的胸膛里/重新漩流着的/将是战斗者的血液。”[4]142土地的复活象征着战斗者与民族的觉醒,成为抗日战争来临的预兆。
1.喜剧原型与生命景致。艾青诗中的太阳是一个喜剧原型意象。弗莱《批评的剖析》认为,在喜剧场景中,世界万物具有群体性、生命性、城市性、流动性等特征。《太阳》(1937)中,在旷场上高声说话的群众、向太阳舞蹈的高树繁枝、发展电力与生产钢铁的城市、高歌狂奔的河流,分别是群体活力、物之生命力、城市性与流动性特点的表现,皆符合喜剧原型意象特质。诗歌里黎明、火焰等意象,亦是由太阳这一喜剧原型推延而来。《当黎明穿上了白衣》(1932)写黎明时紫蓝的林子、青灰的山坡和绿色的草原,呈现出一幅辽阔壮美的画面,赞美了打破落后社会体制的新生力量。《黎明的通知》(1942)“我将带光明给世界/又将带温暖给人类”[4]531,“趁这夜已快完了/请告诉他们/说他们所等待的就要来了”[4]534,诗人以黎明的口吻热切地呼唤新世界的到来,体现出乐观豁达的心态和对社会新生活的坚定信念。《野火》(1942)写黑夜里燃烧的火焰,火星、天空、山巅、深谷等物象构成了一个个跃动着的充满活力的美的意象。这一系列意象鼓动着民众苏醒、喧腾,显示出恢宏的气魄。这些太阳、黎明、火焰的意象均是承接喜剧原型而来,具有这一原型的基本特征,最终成为生命景致的表现形式。
2.追求光明与精神求索。追求光明与精神求索是艾青“太阳”系列意象诗歌的重要主题,这一主题下的太阳、火焰、黎明、灯等意象,是新一天的象征和标志,反映了当时处于黑暗之中的诗人与群众对光明的渴望。《向太阳》(1938)是艾青写的第一首长诗,诗文以“我”奔向太阳为线索进行推延,所推延出来的太阳意象既寓示着全民勠力同心、奋起抵抗的伟大民主时代,更象征着人类不朽的进取精神。另一首长诗《火把》(1940)的主人公参加火炬游行,跟着光明的队伍前进。其中光焰万丈的夜空、人潮涌动的街道,无不暗示着群众的激昂之情,显示出雄壮的气魄,体现出艾青礼赞光明的极大热情。《光的赞歌》(1978)讴歌了人类追求光明的热情和虔敬,赞美了朝着光明奋进的奇伟磅礴之势:“让我们的生命发出最大的能量……在无限广阔的宇宙中飞翔。”[4]1141诗人将对光明的向往置于人类寻求真理、追求进步的大前提之下,鼓动群众进行反专制、反思想禁锢的斗争,蕴涵着诗人对生活的深刻认识和理解,显示着驱走阴霾、战胜黑暗的勇气,可见其对光明的追求已达沸点。这一类追求光明与精神求索的诗篇,将个人悲欢与人民苦难相融,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现实性。
3.政治隐喻与民族性格。艾青的诗思已打上国家命运与民族苦难的烙印。在动荡不安的日子里,艾青把“自己灰白的‘自我’消失在那为之消泯不幸与卑怯而向着新生前进的叫喊屮的沉醉”[7],以太阳系列意象写下诸多内含政治隐喻与展现民族个性的诗歌,体现出对于人民、国家与民族重新崛起的坚定信念。《晨歌》(1936)是与黑夜作斗争的檄文。太阳幻化为金色的大鹏,遨游在无极的海洋,飞过无风的沙漠和阿尔卑斯山——这是中华民族在政治压迫下抗争不屈、强力反弹的性格写照。《吹号者》(1939),吹号者吹着“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4]248,展现了为正义而献身的民族性格,“而太阳,太阳/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4]249又暗示未来的时代必定和明媚、和平。《迎》(1943)更是把太阳比喻为驰骋的马,通体金黄,从山后奔向山巅,在旷野上疾奔……太阳被描绘成所向无敌的宏伟形象,有囊括苍穹、气吞山河的气概,预示着光明的政治时代即将来临且势不可挡。艾青认为:“最伟大的诗人,永远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的最忠实的代言人;最高的艺术品,永远是产生它的时代的情感、风尚、趣味等等之最真实的记录。”[8]160这与思想家维科的观点别无二致:“人心的另一特性是:每逢人们对远的未知的事物不能形成观念时,他们就根据近的习见的事物,去对他们进行判断。”[9]268艾青正是根据近的、习见的太阳意象,对远的、未知的政治局势进行判断,体察和反映时代走向,并以此折射出刚劲强悍的民族性格。
艾青“土地”“太阳”系列意象诗歌多作于战争年代,但其并未将反侵略作为写作重点,而是聚焦于写作非“社会”的东西——人性。这一方面是因为艾青曾偏处西南山岳农村,由战争带来的消极情绪得到了暂时性的的转移与淡化,另一方面在于诗人意识到人性的启蒙同样是是战争期间亟需解决的问题。艾青曾对至友黎央说:“我们要揭露这种贫困落后,特别是农村的闭塞、愚昧。要不,我们永远只能用火药枪去抵抗日本的大炮,用两条腿去和他们的铁甲比赛。”[10]140《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我爱这土地》显示为对战争中民族大灾难、人民大离乱的愤懑——战争毁坏了人们世代生存的居所,扭曲了他们的灵魂和价值观念;《煤的对话》《向太阳》《吹号者》歌颂了人民奋起抗日和为求民族独立而英勇献身的光辉人性。土地、太阳类意象由此被赋予了现实意义,“这些直接切入现实与生活的某一面的的诗歌,最主要的特点是具有一定的现实性、时代感、道义力量和批判性,从而在面对时代和现实时能产生某种喷涌的激情。”[11]104值得注意的是,艾青对人性的关注不只是囿于国内民众,而是拓展到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身上,“艾青把世界一直当作人类的共同世界来看的,而不是把它当作少数人的乐园来看待。”[12]25-26《巴黎》《马赛》《一个拿撒勒人的死》从万千劳苦大众的情感出发,对西方工业文明错综复杂的社会现象进行深沉的思考,映射出其繁荣外表下笼罩人民的阴影。他表达的已不只是个人恩仇,而是与受难者一道的群体意识。吴开晋认为艾青的身上有一种西方的“博爱仁道”与东方的“匡世济民”的精神[13]372,这体现出一种超越种族和文化的人性关怀。艾青“土地”“太阳”系列意象诗歌,是人类智者对人的生命形式、人之生存本质的理性思考和诗性抒写,浸透着深度的人性关怀与生命终极眷注意识。
艾青“土地”“太阳”系列意象的写作具有独特的现代诗思。首先,诗人受象征主义先驱波德莱尔的影响,往往以忧郁的笔调行文,如《死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爱这土地》蓄积着痛楚哀伤;即使是歌颂光明的诗如《阳光在远处》《太阳》《向太阳》等,也时常设置黑暗意象来表达忧虑哀伤之情。实际上,忧郁的抒情基调是诗人深切关注家国遭遇与民众苦难所形成的结果,使其作品充溢着浓厚的家国情怀。但艾青的忧郁迥异于波德莱尔,后者的忧郁主要表现为不满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种种弊端而产生的悲观绝望与虚无消极的情绪,而艾青的忧郁则“包含着悲哀、包含着愤怒、也包含着希望;他的忧郁是充满了生活实感的严肃痛苦,是一颗坚强有力的心灵的震动,是和战斗的愤怒掺和在一起的更深沉的情绪力的升华。”[14]1076这种升华的情绪力为其作品赋予了庄严性与崇高性,如《吹号者》《野火》,读之令人感奋。其次,艾青所拥有的印象派绘画经验对其创作影响极大,他善于将客观形象与主观情感进行契合。如《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将冬日的大地景象与被践踏的祖国大地联系起来,继而思考民族的命运。文中风、雪、河流已不再是单纯的自然物象,而是与困窘的农夫、苦难的少妇、年老的母亲等形象互相关照,共同体现出诗人伤时感事、忧国恤民之心。另外,这两类意象的诗歌还具有散文美。散文美即诗歌语言的“口语美”,而非诗歌写作的“散文化”。诗人曾说:“我说的诗的散文美,说的就是口语美。这个主张并不是我的发明,戴望舒写《我的记忆》时就这样做了。”[15]563为了形象表现的自由和诗歌接受的大众化,艾青从生活中取材,以清晰的结构与平实易懂的语言行文,让内在的情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泄。《水牛群》《灌木林》《斜坡》《山毛榉》等诗歌都是深入浅出,富有浓烈的泥土气息和真挚的人情味。唐弢如此评价艾青诗歌的散文美:“艾青用散文写诗,每句话都充满诗意。无论他歌颂古老的还是现代的,都充满我们东方这个伟大民族的生活情调。我喜欢这种生活情调,相信人们也会欣赏和喜欢这种生活情调。”[16]25不可置否,艾青深植于民族土壤的“土地”“太阳”意象诗歌,在广泛采撷世界诗艺营养的同时,又形成了平实朴素的散文美,最终以独特的现代诗思感染、鼓舞了无数读者。
艾青对“太阳”系列意象的抒写,呈现了特殊年代的社会面貌和人民的生活状态,揭示了民族命运与历史发展之规律。此前,从郭沫若的《日出》《光海》《太阳礼赞》,到闻一多的《太阳吟》《晴朝》,现代新诗中的太阳意象与国家立场和民族前途始终发生着若即若离的联系。但直至艾青《太阳》《向太阳》《太阳的话》《给太阳》,太阳意象才以原始、浑厚的生命形象出现,其民族向心力亦逐步生成。至此,为太阳等意象赋予一种民族性格也成为诗人的责任。继艾青之后,“七月派”诗人田间的诗集《太阳和花》就多用红日、旭日、新的太阳等意象来赞美过去的革命斗争,描写人民公社的灿烂图景,歌颂祖国的光辉成就,表现出了强烈的战斗性和鲜明的时代性。艾青认为:“只有在诗人的世界里,自然与生命才有了契合,旷野与山岳能日夜宣谈,岩石能沉思,河流能絮语……风,土地,树木,都有了性格。”[17]274于是,诗人在几十年的创作中执着地讴歌着太阳、光芒、火焰和黎明,实现了他对光明的不懈追求。简言之,对太阳意象的抒写、反思和理性的批判,是艾青为宣扬和创造一种全新的文化价值体系所做出的努力。其中,无论是对太阳原始生命力的探究,还是对国家命运与民族未来的揭示,都是诗人对太阳意象文化意蕴的拓展和丰富。
土地、太阳意象作为艾青诗歌创作的两个基本母题,促使其在毕生的创作生涯中深切关注民生苦楚及民族前途,由此写出诸多具有人民性、现实性和民族性的优秀诗篇。括而言之,土地系列意象热衷于抒写土地崇拜与爱国情结,在表达悲哀和憔悴的同时展现战争年代的种族记忆与民族觉醒;太阳系列意象则倾向于追求光明与精神求索,以诗歌唱出时代的呼声,同时潜含政治隐喻与民族性格,体现出作者与祖国和人民风雨同舟的信念。此外,作为新时代诗人,艾青将自身的哀乐情绪根植于祖国大地,运用独特的现代诗思进行深度的人性关怀,构筑全新的文化体系,从而使诗歌成为时代及人民的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