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米
1
绕宝塔,过延川,车子走在去延长的路上。
说来惭愧,我对延安的印象竟然开始于二十多年前的一枚苹果。一枚曾在陕北与关中交界处的某根枝条上摇摆过,又在绿皮火车千里迢迢的摇摆中,落到我手上的苹果。
苹果是一枚纯正的山果,个小紧实,皮子半扇青红,上面生一层麻麻拉拉的小雀斑。我见过山里的野果,都长成这样。山风刮得不知好歹,能把一颗果子的皮皴出一道道小口子。在长久与山风的对峙中,大概山果们都练就了一身好本事,把皲裂的口子,结痂成一道道,一条条褐色的山水。高山落日,秋风入怀,严酷通常只能对付脆弱的生命,那些执意要长大的果实,就这样,在大风中跑着跑着,成熟了。
递给我苹果的小H刚从延安回来。一个月前,我们在火车站为她和她的陕北男青年送行。他们相恋多年,这就要回到他的家乡——延安北部大山里的某个村庄,完成婚礼。
小H是个有着阳光般笑容的女孩,她对她的婚礼充满了向往,甚至有一天深夜,她把朋友们急召到她家,只为了讲述一个梦,一个美丽的梦。一群头系白羊肚手巾,腰扎红绸布的陕北老乡,围着她扭秧歌。雄浑壮阔的黄土高坡上,肥胖的绵羊有着白色棉花糖般的轻柔,而更远处,金灿灿的向日葵排着队,欢迎她。
她笑着笑着就醒了。
小H翻出这些年收集的图片:糊着白色窗纸的破旧窑洞。一群系着腰鼓,手中挥动红绸的青年。落日下赶着滚滚羊群的面容慈祥的老人。她骄傲地指给我们看:这不是个平凡的窑洞,这是孕育了全乡唯一一个大学生的窑洞,是她要举行婚礼的地方,他的家。当然,以后,也是她的家了。
她激动地讲述着那个想象中的山村以及那里的人们绵延不绝的恩情。是全乡人凑钱把大学生送出大山,支撑他读完了学业。她恨不得马上就飞奔到那里,与陕北男青年一起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回乡的路程遥远而漫长,绿皮火车把他们载到一个站,毛驴车又把他们送到另一个站。有时,只有用双脚才能走到下一个站台——是写在山石上的一个村庄或一个人的名字。但迎面而来的,依然是黄土堆垒,枯黄的高山连绵无尽,秋风掀起的尘沙从天而降,势要把人埋进土里。在这望不到头的行进中,陌生路途带来的风景一点点蜕去,绝望深深扼住了她的心。周围山石坚硬,寸草难生,难得的平缓处开出几处窑洞,望过去黑乎乎的,像大山的伤口。她梦中飘着红绸的迎亲队伍呢?她的向日葵和羊群呢?生活在渤海岸边富庶小城的我的朋友小H,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一个月后,当小H坐在我对面,讲述着这一切,窗外,海浪击打着堤坝,海鸥从靠港的船帆上掠过,发出清越高亢的叫声。海水正在涨潮,她的眼里瞬间灌满湿淋淋的雾气。
让讲述中的小H再次落泪的,并不是贫穷和风沙,而是另外的真相。
她讲起她的公公,那个苍老瘦弱的小个子,为了迎接她的到来,接连几天爬过两道沟去背水,膝盖疼得爬不起来。他们为她攒下的一小缸清水,让她来洗脸洗手,他们却只在做饭时才舍得取用。
她讲起无意间看到她寡言的婆婆,把她洗完手脸腿脚的水倒进另一口罐子,让其他儿女开心地清洗着头脸。
她讲起带着全乡人的希望走出大山的丈夫,婚后到每家窑洞还礼,下跪,磕头,再送上一份省吃俭用攒下的钱。
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小H在窑顶看着她的婆婆,和往常一样端出她用过的水,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另一口瓦罐。小H第一次觉得,从这位老人手里流出来的,是黑夜里一股星光粼粼的清泉。
难忘的还有更撕扯人心的告别,当他们收拾停当,准备离开,发现全村人都聚在土窑门口。他们手上拿着生活中最珍贵的东西——红薯,野枣,苹果,小米,绣花鞋垫,粗布枕套。小H知道,在“春播一袋谷,秋收一瓢粮”的贫困山村,任何果实都是他们的珍宝。可这,也是他们最深的情谊,她不能拒绝。尤其不能拒绝的是,他们郑重的叮嘱。好像捧出来交给两个年轻人的不是地里长出的粮、果,而是他们身上结出的果,他们的图腾。
这样一种送行,不只包含着单纯的告别的味道,反倒更像一种传承,像父母对两个准备离乡远走的孩子的托付、交接。想必最初,他们敲锣打鼓送出这个大学生时,也像送出他们一生的果实,这么隆重,这么暗含着神圣的仪式感,暖着人的心。我的朋友,在那一刻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潮水,她在冲出山梁后对着苍黄的土地大喊: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的深沉!
她不是喊给自己听的,她想喊给大山后她的亲人们,因为她已经决定,从此,他们就是她的亲人,山背后的村庄就是她的家乡。
2
我一直相信,命运有着固执的运行法则,悲欢离合,万物更替,都被无形中既定好了时间。时间未到,所有的苦辣酸甜都不会相遇,碰撞。就像去延安,从接过那颗半熟的苹果起,我就在心里盘恒了无数遍,但终是不能成行。有一次都到了火车站,突然接到家里的电话,一位伯父没了,作为这个家族的长媳,我得回去奔丧。如此一来二去,我的热情也慢慢淡下来。直到二十年后,我坐在延安的中巴车上,真的在延安的土地上疾驰,记忆里已经褪色的那份期盼慢慢又生动起来。更巧的是,刚下了车,一个产自延安的苹果就递到了我手上。
和二十年前小H带给我的苹果不同,这是一枚熟透的苹果。虽然也长在山里,但红润饱满,水分十足,咬一口,酸甜适宜,甘美酥脆。这被称为延安苹果的,果然不同于我吃过的其他苹果。
卖苹果的妇女姓雷,是延长县阿青村人。她脸庞黑红,笑起来,也像一颗熟透的果子,在树枝上摇摆。
阿青村村支部紧邻一条敞阔的柏油路,是连接各市县的交通主路。因此,村支部在门前盖了两排结实的木亭,既可供村民候车,闲坐,又做了集贸地。平时,村民把自家生产的瓜果蔬菜拿来,卖给路过的旅行者,赚一笔小钱。像雷,遇到好时机,一天能卖四五十斤苹果,二百块钱左右。
阿青村建在塬上,群山环抱,据说曾是延安的穷村之一。村子穷不是因为土地上的人好吃懒做,相反的,耕种季节,这里的村民要比其他村子的人還要付出更多辛苦。前几年来了一支科考队,他们测量后告诉村民,阿青村正处在冰雹带上。至此,村民们终于知道,为啥每年这么多雷雨冰雹,把他们辛苦一季种出的,不管是粮食还是果树,全毁了。
“你们没想过搬去别的村生活?”
“咋能说走就走呢?祖祖辈辈都在这旮旯活着,啥样的地都得有人守,有人种。”
回答我的是阿青村的村主任。
旁边的雷爽朗地笑起来:“我还上赶着往这村奔呢。这村精神足,好多烈士的后代嘞。”
是的,和雷一样,阿青村的村民们都相信,烈士的英魂一直在保佑他们,因此,当他们终于过上好日子,马上就在村支部选了一面窑洞,建起了村史馆,把烈士的遗照连同英雄事迹做成展板挂起来,供后人瞻仰怀念。我进去看了,窑洞是新式样的窑洞,据说是当年在此插队的北京知青们投资给村里盖的学校,名字叫做国旅希望小学。整合教育资源后,村里的学生都去了新建的寄宿学校学习,这里便给了村支部。窑洞里除了悬挂烈士们的遗照,还挂着一面鲜红的党旗。
如果重回上世纪三十年代,阿青村村史上最年轻的党支部书记谭生煜还活着。他1927年入党,是早期的中共党员。当年,他一边从事革命工作,一边带领群众开山辟田,垦荒种地。直到1936年夏天,敌军进攻延长,他在侦查敌情的过程中腿部中枪,被捕了。敌人扒光他的衣服,用枪条烧红了戳,用铁锨烧红了烙,酷刑折磨得他体无完肤,他依然只字不供,慷慨就义,年仅30岁。
如果可以重回历史,我希望阿青村16位革命志士都还活着,在他们点起熊熊火把的这片土地上,和他们的子孙一起,享受国家反哺老区的产业政策,扶贫政策。看到炮火和冰雹击打过的荒山上覆盖起防雹网,果树终于能够长大,开花,结果,黄土坡变成了绿坡。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毕生想要实现的目标也不过就是现在老百姓正在过着的生活吧。
雷还在笑着,催促我品尝手里的苹果。
同行人中有一位林果专家,他说话风趣,开玩笑说一只好苹果的养成和一个好孩子的养成在辛苦层面相差无几。接着,他细数苹果艰难的成长过程:挖坑,栽苗,施肥,浇水,置防鼠网,埋堆,蒙膜,等到果树发芽,又要开始繁琐的刻芽,疏花,蔬果,防霜冻,套袋,拉枝,环割,防雹,然后果实成熟,还要除袋,增色等几十道工序。我们听得目瞪口呆。
其实在来的路上,我们已经知道,延安高海拔,高光照,高温差,无污染,是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的,世界苹果生产唯一符合7项气象指标的最佳优生区。作为延安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只要治住了冰雹,阿青村也能和其他村庄一样,结出同样好吃的苹果。现在的阿青村,就是在国家和市县的支持下,修路,办电,蓄水,架防雹网,成为延安380万亩苹果种植版图上的一部分。
对于我们口中辛苦的果园作业,雷却不以为然,在果农的生活里,这些繁复的工序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如今,她家拥有二十亩果园,也算得上村里种苹果的大户。住的房子也从以前半山坡上几辈人传下来的旧式土窑搬到了紧邻公路的新房子。房子安着玻璃窗,用新瓦搭成粮仓状的屋顶,这样,到了雨季,屋子再也不用浸泡在雨水里。落在屋顶上的不管是暴雨还是冰雹,都能沿着屋顶滑向大地,滑入寂静。
雷说,这还不算是最好的房子,国家给出钱退耕还林了,山上都种了树,到处绿汪汪的。环境变好了,村村都在搞新民居建设,附近村子有的新民宿都建成了二层楼。她说着几个村庄的名字。“不过,我还是要留在这,守着我的苹果树。它们可是我的摇钱树。”她爽朗地笑了起来。
3
年轻的夫妻在荒山种树,他们相信终有一场雨水降临,就会有一两棵树苗因为这场雨活下来,生根,结果。哪怕一年只有一场雨,一年只活下一两棵树苗,终有一天,会满山青翠,果实累累。因此他们不停地挖渠,拉水,育苗,种树。在漫长而艰辛的等待中,他们的儿子出生了,有一棵果树居然也开出了第一朵花。随着孩子长大,上学,远走,再回来,又因无法忍受荒凉中执守的寂寞和对人生的茫然与空虚,想要再次离开,父亲告诉儿子这么多年他坚持的原因,是因为:“果实,是一棵树的信仰”。
看着逐渐绿起来的荒山,看着一场春雨后又冒出的无数新芽,儿子终于恍然大悟。
这是我曾看过的一部微电影,父亲最后的那句话震撼了我。在浩瀚的生命中,一棵树和一个人,其实有什么区别呢?种田的农民喜欢说“撒什么种子结什么果”,换句文绉绉的话“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无非讲了一样的道理。而这道理,是种苹果的雷们念念不忘的,也是党中央和国家念念不忘的。
想起一个酸楚的故事:1973年,周恩来总理回到他曾经生活战斗过的延安,当他看到人民的生活仍然十分贫困时,难过地流下眼泪。他提出,“希望延安三年变面貌,五年粮食翻一番”。
想必那时的延安,在总理眼里,也如一枚等待成熟的青果吧。而现在,仅仅是延安的苹果,已让全国各地的人们品尝到了一方水土的甘甜。
甘甜的又何止是苹果。
一路走来,山路已不再是单纯的山路。高速路,快速路,村村通的水泥路。过桥穿山,从两侧杂林茂盛的深绿中钻进隧道,再钻出来时,眼前就换了天地。沿途的山上盘着一层层绿色梯田,眼见着初秋的风穿过豁亮的坡地,绿色波浪一层层拥挤着旅人的眼睛,想象中的高原顿时温柔起来。
据说这些梯田的所属地史家沟村,家家开山辟田种红薯。单是红薯秧子,趁鲜嫩送进超市,居然大受欢迎,被称为红薯菜,一小把卖到4块钱左右。买它的人,称它营养,绿色,无公害,有自然的味道,故乡的味道。现在红薯菜正在开花,淡紫色的小花在绿色的波涛中起伏,是平凡的波澜中一些扎眼的小浪花。而秧苗扎根的地方,一座座微微隆起的黄土堆,犹如孕妇的肚子。红薯正在成长,果实埋在黄土里。
这样的路途令人踏实。大地上散落的人群,无不走在开花结果的路上,在平凡的日子里折腾出点难忘的浪花。
像村民田兴平,不仅成了靠红薯致富的带头人,还将一口地道的陕北民歌唱上了中央电视台,成了小村里见过世面的名人。一夜春风,他的名字就像一颗果实,长在了村庄的枝条。
又像你随便拉起的一个鄉民,让他说说以往日子里那些令人愉悦的欢喜事,他腰杆一直就哼起了小调,“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腿腿跪在石头上呀,小亲圪蛋……”这充满戏谑又饱含深情的欢唱显然是独属于他的果实和浪花。
因此这样的路途,变成了一条有枝有叶有花有果的路。
还远远不止这些,下了横跨山谷的高速桥,蓦然看到黄龙般的一条大水从峡谷冲出,逼得两侧的高山向后退让,退到不能再退,临河的山石呈现出窗帘般竖曲的皱褶,一座大山像拉窗帘一样把自己拉开了。
高山不得不为大河让路,仿佛这条气势恢宏的河就为劈山而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携带着刀锋的黄河,它流经的高山峡谷,岩石并未磨平,反而被削出各种棱角。巨浪的冲刷撞击使它们呈现出惊涛的姿态。
也许我以前的理解是错的,水滴石穿,石头的安分寡言并不是忍受,而是积蓄。这如窗帘般向人间拉开的山石,如清风漫卷书页般在光阴深处堆叠的山石,如刀斧般执守着坚硬质地的山石,千万年坐在河边听涛,内心怕是已经充满了这样那样的呐喊和浪花。不然,疾驰的人怎会因为四面八方的声音而慢下来?山风穿过峡谷,带来了石头们的心跳,和流水一样,有时是窃窃私语,有时是引吭高歌。事实终于让人相信,每一块石头都有一颗流水的心。
而真正的黄河水刚刚穿过一座不知名的峡谷,路突然沿河水分叉,四通八达的道路看起来就像黄河流向陆地的一条条支流。拐着拐着,看到了村庄;看到了半山腰废弃的窑洞,路旁崭新的农舍,青砖围成的庭院;看到了菜园子里操劳的农民,石磨,静卧的驴子。猛然惊醒,一条新的大河已经把你带上了一条新的道路,一路跟随你的急促的流水在此地变得沉缓安静,更加凝重起来。流到这,执意带着我们继续前进的这条强壮的河流已经不是黄河了,它被叫做——延河。
这条一路跟随着中国革命的脚步流淌的延河,在这片土地上展现出它不同寻常的本事。从靖边县周山起源,穿山过峁,竟然在来到延安后,在宝塔山下拐了个不可思议的直角弯,穿过延安,穿过延长,一路东去,义无反顾扑进黄河。
这一路,不知分了多少杈,拐了多少弯,经历了多少缩小,壮大,分离,合纵的过程。所谓“始于离者,终于和”;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世间的道理,皆被一条河流走通了。终于,一滴水落入无尽江河,一颗果实,归于大地。
就是這么山高水长的一条路,这么曲径流深的一条河,当它的前方突然平静开阔起来,你看到的高山敞开了怀抱,沿途的扫帚梅和大丽花开成了亲人的模样,甚至熟悉的阳光中散发着熟悉的面团发酵的味道,你会不会想俯下身去拥抱每一个人,每一缕风?这时才明白,流水指引的道路,是情深义重的一条路。你也终于明白,万物莫不如此,依照内心所相信的,选择自己的来处和去处。
还是绕不开最初那枚苹果。记得送小H去延安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给她带去最大最红的苹果,希望婚礼时她能牢牢拿在手里,从此平安幸福。
我们青春昂扬,高声说笑着未来的推想和预示。有人背出古人描写苹果的诗词,选来选去,我们最喜欢的还是这两句“不逐奇幻生,宁从吹律暄”,意思是苹果花不为了夺目绚丽而生,宁愿遵从平稳温暖的阳光。因为我们觉得,这才是果实最长久的幸福。
而此刻,在延安,我正沉浸在期望中的画面里:秋风十里,果园深处有人高歌,深情发问“对面山的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对面空山绿野,云过山腰,亦有人回“那就是那要命的二啦妹妹”。一来一去间,纯正的陕北民歌仿佛已带人间经过了四季。无边的苹果花漫过我们的身体,接着,果实在树枝上奔跑,那备受赞美的秋风突然伏下身来,轻轻地吹,低低地吹,像一双大手,像一个怀抱,托起大地,托起了大地上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