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人生

2020-08-11 07:32周建新
延安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洛川加林新安

周建新

从延川出来,赶往洛川,心情很沉重。

尽管天上的白云很体贴人,恰如其分地遮住了初秋的阳光。尽管时断时续的细雨涤净了空气,让人感受到苹果般的清甜。尽管舒适的温度弥漫在陕北高原,恰到好处地迎接我们这批远方的客人。然而,身边一切的美好,都没有让我的心情好起来,因为我刚刚离开路遥的故居,沉浸在路遥的世界里,所有的沉重,都是路遥赐给我的。

忧伤是一种情绪,会漫延开来,遮避眼睛。我索性闭上眼睛,在文学中与路遥相逢。事实上,刚才,我已经游荡在了路遥的世界里,与他擦肩而过,只是时间错了,我只能踩在他过去的脚印上,却无法与他直面相逢。同一时代,一个作家敬仰另一个作家,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敬仰,意味失去自我。

我是在文学观刚刚形成时,读到路遥的作品,所以说刻骨铭心。对于路遥,我宁可失去自我,因为我为从未谋面的的路遥掉过两次眼泪。一次是读他的中篇小说《人生》,读到“哥哥你不成才,卖了良心才回来”时,我为高加林和刘巧珍痛哭过。另一次是他英年早逝,正是创作高峰的年龄,他的肉体却出卖了他的灵魂,过早地结束了他对不平的愤恨,对人生的思考。

一个作家生命的长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生命中最大的光芒释放出来。

路遥的一天从中午开始,路遥的一生却在中年结束,他在光芒正劲时戛然而止。

我不喜欢和不认识我的人合影,路遥注定不会认识我,但我一定要在路遥的雕像前合张影,尽管他很高大,我矮小得只在他的腰际之下,为路遥,我可以屈尊。一方面感慨路遥用短暂的生命创造了一个不平凡的世界,另一方面感慨我初学写作时读《人生》时心被掏空的那种悲凉。

坐在车里,奔驰在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上,我依然闭着眼睛,脑海里沉浸在三十年前,路遥所描绘的时代。满脑子是荒凉的崖畔,贫脊的黄土,晃动着挣扎的高加林和刘巧珍们,满耳朵满是“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过去那个时代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城乡二元对立模式下的悲剧,重新萦回我的脑际,让我无法自拔。

每个成熟的作家,都有自己的文化背景,这就是路遥给我们营建的挥之不去的艺术环境。

其实,人是个环境动物,一旦离开了路遥的环境,睁开眼睛,望向车窗外截然不同的世界,绿色不可阻拦地闯进视野,过去的那一幕便会倏然而逝。既使车辆盘旋在山间几百里,依然是满眼葱绿,莫说是黄土高原的那种苍凉,就连过去的窑洞,都成了遗迹,或者是陈列品。文学与影视中的黄土高原,仿佛成了历史上的过客,在现实中已茫然无存。

我们无法相信,我们身旁被称为黄土高原的地方,成了绿色的原野,而且绿得无边无沿,黄土只能从文化的符号中寻找。记忆与现实产生了严重的冲突,不管你相信与否,脚下踩着的就是两个世界,绿与黄。难怪对陕北文化风情稔熟于心的王晓渭说,到陕北看黄土高原的原貌,冬天来吧,万木凋零,才能露出黄土。

转过一道山也好,绕过一道梁也罢,在黄土高原看黄土,居然也成了难得的发现。二十年的退耕还林,创造了千古奇迹,陕北换成了另一个模样,“灰塌塌”、“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只能从民歌中找到,乔木、灌木混杂在一起,偶尔穿插着硕果累累的枣树,绿色的植被从山脚一直铺到山顶。

南泥湾的垦荒精神,被绿化青山的人们所继承。传唱已久的兄妹开荒,被兄妹造林所替代。耕犁镢头挖地种粮吃苦耐劳的人群,被绿水青山所遮盖,再也寻不到他们的影子。祖祖辈辈靠种地打粮的生活习惯,被现代化社会大分工所取代。城乡二元化不可调和的对立,在城乡一体化的洪流中,荡然无存。每天早晨,高加林、刘巧珍们在城市的高楼里冲澡、刷牙。

遗憾的是,路遥没有活到今天,他和他的作品以及他们那一代人的思考,一道留在了过去。只有他们的理想,穿过了时空隧道,轻轻地落到当下人的日常生活中。

出了延川到洛川,眼前不再有山的阻挡,更没有坳畔人家,是一马平川。离路遥越来越远,苹果园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终,苹果园大到了一望无际。高加林、刘巧珍的背影越来越淡,我的心情也开朗了起来。

对于苹果,我有特殊的感情,毛主席说过“锦州那个地方出苹果”,我的家乡就在出苹果那个地方。毛主席说这话时,是公元1948年秋,那时,老人家已经转战出陕北,在西柏坡指挥辽沈战役,没见过延安的苹果。

我始终认为,我家乡的苹果,面积最大,品质最好,天下难找,没有想到,到了延安,便摧毁了我的观念。我老家的小区旁,是中国农科院兴城果树研究所,他们盛赞不已的“嘎啦”苹果,就是在我的家门口繁育成功的,推向全国。我本以為,培育地会比其他地区的“嘎啦”苹果更正宗、更好吃。没想到,洛川的会比我老家的更甜、更脆,果汁更加饱满。

我百思不得其解,洛川苹果局的技术人员告诉我,北纬38度线是世界水果带,而黄土高原土质疏松深厚,昼夜温差大,日照充足,所以,洛川的苹果含糖量高达15%。苹果汁液饱满的原因,是二十年退耕还林,改善了大气环境,年降雨量达550—600毫米,不再是从前滴雨贵如油。再加上滴灌技术的普及,苹果生长过程中所需要的最佳要素,在洛川都能得到最大的满足。

这真是墙里开花墙外香。

世界的苹果在中国,中国的苹果在陕北,陕北的苹果在洛川,洛川县的富士苹果产量居然与整个日本的产量相等,已经成为一个县的支柱产业。尽管全国的机构改革如火如荼,对各类编制压缩得很很多,可洛川县依然保留下了全国唯一的苹果局,用来进行技术指导、产业统筹、进行储藏销售。即使全县仅有1.5亿的财政收入,也要拿出2000万,对苹果产业进行技术和行政推广。

明知道苹果产业不会产生一分钱的税收,洛川县政府依然拿出巨资予以扶持,因为受惠的是全县最广大的果农。这就是人民的政府。

采访的过程,洛川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李建始终陪同,这个八零后的小伙子,已经是很成熟的县级领导干部。他领着我们走进了洛川苹果第一村——阿寺村。

这是个别致的村落,本来是现代化的村落,墙上却涂着厚厚的黄土泥巴,上面绘制着丰富多彩的农民画,不是和苹果相关,就是和乡风民俗相连。最有意思的一幅,长颈鹿从窑洞里伸出脖子,去吃苹果树上的苹果。

艺术的感染力就在于把不可能变成现实。我赞佩阿寺村村民的想像力。

李建部长介绍阿寺村时,始终提醒我们,洛川县的苹果产业,必须得感谢一个人,没有这个人,也就没有洛川的苹果。

这个人就是洛川苹果第一人——李新安。

公元1945年,26岁的李新安在河南灵宝一家地主的果园里当学徒,学习苹果栽培和养蜂技术,香甜的苹果让他产生一种欲望,在家乡洛川建起自己的果园。两年后,他带着200株苹果树苗,从灵宝乘坐火车赶往洛川。由于战火不断,火车在潼关停运,李新安用尽身上剩下的钱,买了头毛驴,翻山越岭七百里,穿过国民党一道道封锁线,终于在早春二月把树苗运回了洛川。回到阿寺村,他与二叔调换耕地栽苹果6.7亩。当时群众未认识苹果的价值,他前边栽,二叔父后边训斥,“栽这些柴棒棒有啥用,尽是胡闹哩。”他向二叔父和村民解释说,“别小看这些柴棒棒,将来能结出很好吃的苹果,还要用汽车拉着卖。”

就这样,陕北高原上第一个苹果园,就建在了洛川县的阿寺村。

1948年,李新安二下灵宝,又运回三千株苹果苗和几箱蜜蜂。新中国成立后,李新安以极大的热情,推广苹果栽培,他编写的教材,由县人民政府印发各区、乡、村。每逢县上召开大会,他都宣传讲演,“日食苹果一枚,可以延年益寿”成了他的口头禅,还把刚挂果的苹果送给村民、亲友等品尝。在他的推广下,全县苹果栽培发展到了三千亩,培训技术人员近百名。

合作化时期,谁都认为李新安会反对,毕竟苹果园一亩地的收入超过庄稼地的五倍。然而李新安义无反顾,不仅参与了农业合作化运动,还拿出积攒的六千元钱,作为合作社苹果发展的基金,他被大家选为初级合作社主任。

1957年,李新安作为延安地区的先进代表,进京参观中国农业展览会,受到了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1959年苹果大丰收,阿寺村的336.4亩苹果树,占全村农业收入的一半。建国10周年大庆前夕,李新安从丰收的苹果中挑选了两箱最好的,寄给了毛主席,并写了一封信,介绍了洛川苹果的栽培情况。中共中央办公厅回了信,称“这是陕北高原上的一项创举”。

当然,以粮为纲的年代,李新安的事业也惨遭厄运,被迫离开了他所钟爱的苹果园,大片果园被伐,重新播种粮食。改革开放拨云见日时,积劳成疾的李新安,多病而且清贫,花甲之年,拄着牛角拐棍,佝偻着身子,重新投入了苹果事业当中。此时,身为省政协委员的李新安看到洛川的苹果种植扩大到3.7万亩,整个延安地区的苹果产量达到四、五百万斤时,欣慰地写下《关于洛川及渭北高原苹果两点建议》的提案,便溘然长逝,终年六十六岁。

又是一个为理想而生的人,与路遥笔下的高加林何其相像,只是李新安深深的眷恋着这片土地,没有背叛,孜孜不倦地在逆境中寻求改变。

李新安所描绘的美好愿景,在他身后三十年得到完美的实现。

谈到精准扶贫时,李建部长自豪地说,他包扶的贫困户,种苹果年纯收入七八万元,基本上与他这个县级领导干部持平。李建部长说这话时很平静,我听到后,心情却平静不下来,当一个县的贫困户的生活水平与公务员的收入持平时,谁还在乎从事什么职业呀?高加林和刘巧珍的二元对立的悲剧,在黄土高原就会失去了存在的土壤。

是啊,在阿寺村,随便进入一户农家,院子里停放一辆轿车,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他们已经把村里的家当成了别墅,洛川甚至延安、西安城市里的楼房和小区,才是他们新的生活圈子。

由此我感慨,路遥的生命太短暂了,他没有看到今天的太阳,从而,他也无法写出当下人的人生。甚至连他的邻居也搬离了那一孔孔窑洞,过着城乡一体化的生活,路遥的故居与邻居的窑洞一同成为了“路遥展览馆”的一部分。

在阿寺村李新安的故居,我又看到了另一個人物,王兰畔。

她是李新安的爱人,一个土生土长的阿寺村人,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中国剪纸艺术大师”。李新安的日常生活,苹果种植的劳动场面,在她的剪子下栩栩如生。村里每年都敲蹩鼓、扭秧歌,闹红火,一招一势,她都能剪到作品里去。她的技艺娴熟高超,运剪干脆利落,风格简洁、概括、大气。作品流露出深刻的文化内涵。其作品选型夸张,装饰华丽,作品内容极为丰富,其中以婚丧嫁娶、农家生活最为多见,构图方式采用民间传统的散点透视法,打破时空制约,将天地人物、远古近代统一在一个画面中,使之妙趣盎然,令人回味无穷。其代表作《迎亲图》《回娘家》《耍狮》《闹社火》《大禹治水》至今在美术界被广泛传颂。

难怪一进阿寺村,我就感觉到村子里的黄土墙上的壁画线条优美,想象奇特,风格奔放。原来这些都深受王兰畔的影响。

黄土高原深厚的土层,孕育着黄土地丰厚的文化。

只要厚土仍在,路遥们与这片土地的艺术之魂将会永远地深扎下去,深深爱着这片土地的高加林、刘巧珍们就会得到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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