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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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尤物一词,只用来单指奇妙女子,有点作茧自缚,太可惜了,还可以用于汉语本身。
在汉语中,配得上天生尤物的,当然是同山水一起自然生长起来的民歌。
在民歌中,又以花儿与信天游,是那种可以移人的天生尤物。
……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一九八二年的春天,第一次读《人生》中这揪着人心荡秋千的句子。当年情绪早已时过境迁,很难再用一把火从内烧到外,一瓢水从头浇到脚等反应重新形容。那时候自己还很年轻,与文本中听一群砍柴娃娃一边叫着高老师,一边唱出这信天游的高加林的年龄基本相同。载有这个句子的杂志是车间一位工友订阅的,他自己还没有见着,从封面、封底到里页,早就印上其他男女工友大大小小的乌黑指印。当年情形就是如此,同一车间的年轻人们相约订阅不同杂志,然后交换着看,名义上是私人订阅,实际上是大家共同拥有。在此之前,关于信天游,所知道只有那首歌颂梦回延安的著名诗歌。从轰隆隆机器声中迸出来的句子,也叫信天游,所说内容如同一把温柔小刀,轻轻地却又用尽全身力气往心里扎。这种文本上的小小颠覆,在暂且相隔沧桑,没有阅历的年轻人眼里,着实是一种新境界。好比看惯了《红楼梦》中的林黛玉,突然发现还有尤二姐和尤三姐这等移人尤物。
怀着看一看黄土高原的心情,二零一九年夏末秋初,第一次到延安,特別想在第一时间体会一下天生尤物,听一曲有着天籁美誉的信天游。不是身临其境,完全无法料想,所遇上的难题不是疑为天生尤物的信天游有没有,而是万世万代都在那里的黄土高原还在不在,还有没有?假如黄土高原都不在了,就算还有人唱信天游,那还是天生尤物吗?
乘坐晚八点过后的动车,到延安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一路上灯光忽明忽暗,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原野,透着一种身在南方的熟悉。等到黑夜退去,光明来临,才看清夜里曾有所察觉的熟悉毫不虚妄。晨光播撒之下,那些叫塬的易受流水侵蚀的黄土高坡,那些叫梁的被沟谷切割的黄土山脊,那些叫峁的被沟谷切割后分散孤立形如馒头的黄土山丘,那些叫川的因洪水搬迁泥沙形成的黄土河谷,全被绿色植物所覆盖,大河奔流还不能说是清的,小河淌水完全有资格使用清澈二字。绿水青山,今日陕北。青山绿水,正如江南。哪怕手头上有各种各样最新资料,明明白白写出以宝塔山上的宝塔为中心,以延河流水的每一条细小源流为范围,二十年前的黄土高坡,真真切切变化成为绿色高原,在心里仍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滋味在回转。
在延安城区各处走了走,隔天再去下辖的延川县。
在旧县志上读到如下文字:延川幅员没三百里,山居十之七,丘陵川泽居十之二三,坟衍原隰(意为低湿平旷之地)不及十之一焉。山地峻险多石,不生树木,利仅蓬茅。川则涸涨无常,不生鱼鳖,利仅芦苇。其他物产惟出区区坟衍原隰已耳。而又地气多寒,坟原常苦旱,隰衍常苦水,地不尽耕,人不尽足食。岩处穴居,更无牵车服贾之业。惟是种数亩田,相依为命。虽有乐岁,苦亦终身。守土者仅浩叹于地瘠民贫,犹恐斯民之疾末尽瘳也,而忍言荫丝耶。旧县志的编撰者,用这段话的最后几句浩叹,守着这些只生长蓬茅和芦苇的土地,看着极贫极脊的百姓勉强活命,像那久治不愈的病人,却没有办法提供哪怕一点点的庇护和帮忙,为官者只能闭口不言。
若是只顾低头读这样的文字,而没有分心环顾四野,反倒以为这才是一直以来脉脉相承堪称陕北典型的文学环境。
书本之事,不似秋风胜似秋风。实际情况偏偏是秋风之事,不似书本胜似书本。在书本之外,比江南早一两个月出现的秋意,伴随无所不在的秋风,将恰到好处的凉爽从树林里撵出来,大树小树无边无际,长长短短的秋风也无边无际。让人深感意外的山清水秀的陕北,迫不及待地用崭新的现实,清清楚楚地改写了历史铭刻与文学记忆,使人身在黄土高原而浑然不觉。
绵延不绝与江南无异的风景,看上去只适合采茶歌、采茶曲和采茶戏的诞出与传唱。在男子汉都免不了带上几分婉约的江南,最浓烈的抒情也需要有些许掩饰,或者索性变幻成某种隐喻。比如梁祝之间的蝴蝶,牛郎织女之间的槐荫树。平常男女,春心萌发,虽然敢于对着天苍苍,野茫茫唱出自个心声,还是少不了需要树的影子来遮蔽情事娇羞。
对比之下,那信天之游,岂有此理!要唱就要唱得十里八里不长耳朵的东西都能听得心花怒放,要吼就要吼得千种万种不长脚的东西都能翻身跳上崖头。那躲在几片花枝招展树叶下面的勾当,算什么天生尤物?更别说用三座山的翠竹,四条沟的青藤,将要说要唱要拥有的情与爱藏得密不透风,简直就是将陕北不当陕北,将敢爱和敢不爱的信天游当成了偷鸡摸狗!将天生尤物视为天下无物!
凭着来历不明的模糊记忆和脉络清晰的刻骨铭心,在晴天朗日之下探索寻找与之相符的陕北,及其最能体现陕北情境的黄土高坡。在梁家河村口,见一家小店售卖当地小米,那金晃晃的样子,与心中所想的高天厚土的陕北终于联系到一起,禁不住上前购得几袋。付过款,填写好快递地址,再听小店主人用当地方言说几句家常话,到延安已经两天,到延川也有半天了,心里面总算生出来到陕北且身在陕北的几分踏实。双手捧起黄小米,任由它们从指缝间嗖嗖流过,还没有听到信天游,就听见有声音在说,这样的黄小米,这与黄小米模样差不多的黄土地,这与黄小米一道生长在黄土地上的信天游,才是弥漫陕北,铺陈陕北的天生尤物。
像黄小米那样令人折服的还有青山之下,绿水之上,一种名叫土窑洞的居所。在梁家河,北京知青住过的土窑洞深处,岁月的烟熏火燎还在,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的地面,忽忽闪闪地透露些许往事,最深处的硕大陶缸,仍在散发着陈年老酸菜的强烈味道。当年住这土窑洞里的年轻人,肯定有过关于黄土高原的斩钉截铁说法,这才有许多钉子一样钉在洞壁上的东西。还有诸如身体不适、情绪不佳时,打出来的喷嚏那样的喷溅物,至今仍旧狠狠地镶嵌在肉眼看不见的洞顶土壤缝隙中。在延川的第一站,到梁家河就是到梁家河,并不存在那种到梁家河是为了再到郭家沟的关联。只不过到郭家沟之前,确实先到了十几里之外的梁家河。梁家河那里往来的人很多,郭家沟这儿只有孤孤单单的一行人。两地之间,有一条越来越宽广的道路,更有一曲向天悠然的信天游。这样的时刻,青山绿水之间那些平平淡淡的好处也能显现出来。当年千万人集合在一起摇旗呐喊,气壮山河,收获的是一年比一年加倍的孤独。当年诗词歌赋一齐咏叹西北边地,意在军威国威,得到的回应是用烈酒也滋润不开的苍凉枯瘦。山青了,水绿了,处处是伙伴,物物为知交。如果还有孤独,就不只是柴米油盐等居家过日子的问题。
到郭家沟时,在沟底走上一阵,正在判断左边山坡有我们要去的土窑洞,或是我们要去的土窑洞在左边山坡的对面?犹豫之际,右边山坡密林中传来一曲电声音乐。听得出来,其中一句,曾经在《人生》中由砍柴的孩子将他们的高老师唱得不知怎么应对。不久之后的某个时刻,得空想起来,在这已经看不见塬,看不见峁,看不见梁的绿色环境里,宽厚的植物赋予黄土高原以崭新形象。山水改变,山水的声音也会改变。歌词还是那个歌词,旋律还是那些旋律,当它们随风飘扬时,受到太多树叶的抚摸,得到太多树枝的托举,还有太多树干的支撑,叫信天游的无法信天,也无法随心所游。只落得与小曲小调为伍,也就无法成就那顶级的天生尤物。幸亏那用喇叭悠扬唱着“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的右边山坡不是此行的目的地。我们专程找来的地方,静静地安放在左边的山坡上。否则,高加林曾经一次次经历过的失望,就会重新来一次小小的轮回。
从梁家河的一眼土窑洞,到郭家沟的两眼土窑洞,给人的印象不是沿着秋风打扫干净的十几里山路走过来,而是透过彼此土窑洞深处底色相同,气韵相同,质地相同的境界,由着那专门用来钻透云天的信天游打头阵,从厚厚的黄土深处穿越而来。郭家沟的两眼土窑洞还在郭家沟村口,所不同的是听闻信天游的换成了我们。当初听见信天游的那个人,准确地说,是那位描写一群砍柴的小孩冲着他们的高老师唱着信天游的路遥,变身为铜像,与两眼土窑洞一起,矗立在村口。
由郭家沟沟口,到郭家沟村口,只有一条拐着迷你型之字的弯路。沟口杨柳青青,村口杨柳依依。假定路遥将自己家的两眼土窑洞虚构为高加林不得不归来的那个家,与高加林年纪相仿的路遥,一定是将自己在沟口与村口听到的信天游,写给了高加林。一九八二年的文学,远没有达到后来越来越多、越来越让人目不暇接的婀娜多姿,偏偏是对待文学十二分认真的路遥,第一个将早前想要登上大雅之堂就得大雅,想要风情万种就得流于大俗的信天游,写得如同天生尤物。还有那叫巧珍的女子,活脱脱就是用信天游塑造的天生尤物。
2
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十分强烈,《人生》是一部小说版的信天游,是小说天地中的天生尤物。
站在如今与陕北大地相匹配,同样焕发为绿水青山的郭家沟高处,用短短一个小时和两孔越来越著名的土窑洞相守。同行的众多同行,一改谈笑风生的天性,你默默看来,我默默看去,难得听到有人的动静,甚至连拿起手机四处拍拍的时尚习惯也都临时收敛起来。如此场景不是用沉默二字就可以形容的。靜静地走完两孔窑洞,大家不约而同地站在后来修建的小小门楼前面,竭尽全力地往远处看。看归看,沉默的样子仍旧没有改变。或许是某种感应,对面山坡上的电声音乐知趣地消失了。
一阵秋风来了,远处的树影刚刚摇动,山沟里好像真的响起那句信天游。
……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
《人生》所写的这一句,当初随着那本杂志来到车间后,那一页上的黑指印格外多。看过的人都说这一句不太像信天游,与之类比的“年轻人看见年轻人好,白胡子老汉毬势了”才是真正的信天游。有经常在外跑采购推销的师傅级的工人,还用诱惑的语气说自己在陕北听人说,那种唱“毛眼眼”的句子才是真正的信天游。言下之意当时只懂了一半,以为其是在说,信天游不会讲大道理,不知道还有另一半属于隐私一类的意思。在《人生》中,这一句是不是在陕北黄土地中真实流传的原生唱词,根本就不是关键。见过太多因为行文需要,由写作者自行编创出似是而非的民谣,假托放羊老汉名义说得天花乱坠。路遥不是这样,他突然写下这一句,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法把控,心里的一群孩子突然就在同样存在于心里的山坡上唱了起来。
路遥这么唱,不是刻意谋划。
路遥要笔下的高加林听人这么唱,也不会是刻意要那么做。
既然他们也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他们想唱的和唱过的,当然会顺手选择黄土高原上的天生尤物。
不能用心,必须用情去想。信天游所唱,卖了良心才回来,与村言俚语所说的浪子回头金不换毫不相干。往大的方向去看去想,在人生那里,即使是那些被称为浪子的人,岂止要晓得回头。人生岁月里,免不了要历经黑白颠倒,歧途曲折,一旦有了如此经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和好谴责的。
人可以犯错,人生不会犯错。
人生所走过的都是人生之路。
人一旦选择了某种人生,这人生就成了唯一可行的轨迹。那些选择了人生,还要对人生妄加指责的人,才会犯大错特错的错误。
信天游之所以成为信天游,就在于只唱人生不唱人,只唱情爱不唱恨,只唱来龙去脉,不唱是对是错。
这也是往日说一千,道一万,也找不出理由证明适合人类居住的黄土高原,在信天游里是如此令身在此中之人不舍,又令无数远在江南者夜夜相思的情结所在。
信天游是用陕北数不清的土窑洞盘旋共鸣而萌发的。
《人生》作为小说,从郭家沟屈指可数的两孔土窑洞中破壁而生,是否也是一种信天游?
假如是鄂西《龙船调》,赣南《斑鸠调》,广东《小桃红》,苏南《茉莉花》,就算那些小学生个个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冲着自己的老师,来几句应景的歌唱。如此一些地方上的民歌,或是爱憎分明,或是妩媚迷离,越是好听,越是容易使得困顿之人变得更加困顿。那群朝着高老师如此歌来唱去的小学生,选择了唯一正确的信天游。在这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心里,用信天游做的答案非常清晰明确:没有做错事,没有走错路,还会轻轻重重地跌上几跤,这样的《人生》是最了不起的人生。天下最倔的那位老汉,数落天下最倔的儿子,预言他会跌跤,到了真有疑似跌跤的状况发生后,回头再看,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什么预言,而是在毫无症候时就已经开始表露的深刻抒怀。在相关症候变为事实之际,那些话又成了真情依旧的脉脉牵挂与宽慰。《人生》中的人生,一切都是为着毅然决然远离土窑洞,小路可以往复,大路不禁来回,在时光之中,所谓轮回不过是一场天大的笑话。高加林兴高采烈地大踏步离开过土窑洞,后又一步步顺着去路回到土窑洞。不要以为全部人生一如从前,至少当事人已学会平静地换下三节头的皮鞋,换上巧珍亲手做的布鞋,没有重复早前一半是故意地往自己腰里扎上一根草绳。“多好的娃娃!那心就像金子一样……金子一样啊……”德顺老汉泪水夺眶而出,顿时哽咽得说不下去了。高加林一下子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这一声喊叫,分明是要让从头到尾只是听别人唱信天游,将自身置于信天游之外的高老师,换一方式吼出内里积压多少年的信天游。
在陕北,在黄土高原,用信天游来回答,永远都是对的。
普天下的真理,一旦与信天游结了缘,就会放之四海而皆准。
“细细想想,迄今为止,我一生中度过的最美好的日子是写《人生》初稿二十多天。分不清白天和夜晚,浑身如同燃起大火,五官溃烂,大小便不畅通……人,不仅要战胜失败,而且还要超越胜利。”路遥后来为自己的成名作写的这段话,充斥着为了挣脱尘俗生活的原动力,也洋溢着为了更好的回到尘俗生活的梦想。身心如此不堪,仍视为最美好的日子,由此可见,人生中那些不可改变的苦难,是另一种形式的美好表达。
一九五七年,“小时候把罪受尽了”的路遥,为了能够上学读书,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了被生父生母假装走亲戚,其实是送给别人抚养的事实。在且把他乡作故乡的小学里,本名王卫国的少年给自己取绰号“王喂狗”。人生之苦,往往有着一扇不经意的小小窗口。《人生》中的人生,那扇窗口正是书写者路遥给自己所取的绰号。这种其貌不扬,漫不经心的窗口,多数人希望成为外界了解自己的一种捷径,只有极个别人才能够做到将其用于自己对自己的观察。二者之间的不同,在文本中的表现也大不相同。将如此窗口当成别人需要的前者,肯定会在文本中继续大肆渲染。后者则持续地反其道而行之。如同路遥的《人生》,字里行间最痛苦的描写,也就是高老师的民办教师位置被人顶替,高老师不再是高老师了,也开始往腰里扎着一根草绳,装束成叫花子,每天早上扛着一把老镢头,去山上挖麦田塄子。
与梁家河那一眼土窑洞略有不同,郭家沟村口的这两眼土窑洞,最外面的门脸是陕北地区整体退耕还林时新修筑的,与重焕发出来的绿水青山勃勃生机有着自然而然的般配。放在过去,普通农家的土窑洞能达到如此模样,全家老少一定会将自家的日子当成共产主义社会来过。在土窑洞的最深处,才是从梁家河到郭家沟往昔里疙疙瘩瘩的生活。
“王喂狗”一类的绰号,当不得路遥的代名词。相反,信天游百分之百是陕北的代名词,是一扇有意敞开,让人看破陕北人文奥秘的窗口。在《人生》的字里行间,信天游的每一次歌唱,都是因应那些血肉做成的心灵,只要自己心知肚明,别人听没听见,听没听懂,不说是毫不相干,也是在其次的其次。
路遥自己的生活,并非是这窑洞门脸,一副云淡风轻模样。
那个为了能够好好读书,宁肯自嘲为“王喂狗”的小学生,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县内唯一的全日制中学。临报名那天,郭家沟这里的养父斩钉截铁地丢下一句话,这学肯定不能上,天王老子说了也沒用。在同样一贫如洗的家庭,能让孩子读完小学已经是天大的不容易。一心想着继续上学的孩子唯有面向各方哭天抢地,历尽千难万险,好不容易进到中学校园,接下来一天到晚都要面对的饥饿,又成了无法抗拒的天敌。路遥曾经写过,上小学和中学时,因为饥饿,而在土地上疯狂地寻觅酸枣、野菜和草根。一九九二年,路遥病危时,仍念念不忘上中学时偷吃西红柿的情景:“我突然看见路畔的园子里,一株西红柿上结着一颗淡红红的西红柿,就静静地盯了一会儿,看看左右没人,便扑了过去,抓住那颗西红柿就跑,一直跑到山背后的水渠里,当我确认没有任何人发现时,两口就将那颗西红柿给吃了。”在有信天游的黄土高原上,饥饿的天敌身份更容易得到验证。那个为自己划定不可以沾染“偷窃”嫌疑的好学生,为了果腹而在四野里寻觅时,总是绕开瓜果地、庄稼田,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一颗西红柿的诱惑。纯粹的饥饿是一回事,因为饥饿而改变生存方式,才是人生最后时刻,最为痛苦的事情,越是前后身份有如天壤越是如此。
一九八五年秋天,路遥不是在郭家沟,甚至不是真正待在陕北,而是栖身关中平原和陕北高原交接处的铜川某煤矿医院二楼会议室,搭一张桌子铺一张床,开始写作日后为自己的文学之路带来更大荣誉的《平凡的世界》。与《人生》写作带来的欢乐决然相反,文字还是那些熟悉的文字,人生也是每分每秒都属于自己的人生,写作过程却变得格外苦恼,其中最为苦恼的事情,竟然是一只日夜为伴的老鼠。按照路遥自己的说法,煤矿上的老鼠数量多得惊人。他入住工作间后,两只老鼠也追随而来,一到晚上,就开始大肆打斗,床上桌上,处处嬉闹,彻夜不停。好不容易灭掉一只,剩下一只成了精通兵法的战神,任何捕鼠方法都不怕。无奈之际,路遥想出一个办法,每天晚上从食堂里多拿一个馒头,放在门后给老鼠做口粮。吃饱喝足的老鼠,也晓得安于享受,不再争做这间屋里的主人。时间一长,人鼠之间竟然变成相依为命、惺惺相惜,天下人都知道鼠目寸光,那间屋子里的老鼠,却能用黑豆一样的小眼睛,同人类进行某种交流。这个故事的可信度也许不成问题,若有问题一定出在人对老鼠的一厢情愿。天下老鼠,最要命的是夜里磨牙,越是吃得好长得快,磨牙动作越是厉害,说是一个馒头就能解决老鼠打扰的方法,只能是姑妄听之。
相比老鼠与馒头的故事,郭家沟老家与煤矿医院的差异才是关键。
在煤矿医院落笔的新作,从一开头就显得与早前的《人生》大不一样:“1975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空荡荡的街道上,有时会偶尔走过来一个乡下人,破毡帽护着脑门,胳膊上挽一筐子土豆或萝卜,有气无力地呼唤着买主。……就在这时候,在空旷的院坝的北头,走过来一个瘦高个的青年人。他胳膊窝里夹着一只碗,缩着脖子在泥地里蹒跚而行。小伙子脸色黄瘦,而且两颊有点塌陷,显得鼻子像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脸上看来才刚刚褪掉少年的稚气——显然由于营养不良,还没有焕发出他这种年龄所特有的那种青春光彩。”触感之精到,笔墨之细腻,将小到不能再小的生活肌理,毫发毕显地表现出来。如此迥然不同的手法,在史称《平凡的世界》前奏的《人生》里,丁点用武之地都不曾有过。
不在黄土高原,就看不透黄土高原。不在黄土高原听信天游,就听不明白黄土高原何以传遍信天游。不在黄土高原听明白信天游的流传形式,看了黄土高原也是白看,听了信天游也是白听。
曾几何时,在整个延安地区都算得上风云人物的“王军长”、延川县革委会的“王副主任”,一夕之间就变回到“王喂狗”,灰溜溜背着铺盖回到郭家沟。赶上打坝修水利,身为“王军长”“王副主任”和“王喂狗”的路遥,选择了最苦最累的崖上挖土,陕北的冬季,地冻成了生铁,镢头挥得老高,再狠命地挖下去,也只能砸出一个白白的印痕。这个还叫王卫国的年轻人,硬是自虐那样,虎口震得流血了,也不肯放下几斤重的老镢头。郭家沟到底是郭家沟,在风高夜黑的土窑洞里,又决定让这个心高气傲刚刚被从县城里踢回来的年轻人,变身为拉大粪的,趁着天色未亮,拉着粪车,去到县城,将公共厕所里的污秽一车车地拖回来。如此相较轻松的劳动,是郭家沟头一回给予的幸福。当然,在郭家沟,最最幸福的事情,是之后颤颤巍巍地当上村小学的民办教师。
真实的人生中,有被路遥硬叫成“干大”的人。于是他跑到那个叫“干大”的村干部面前,哭著说,我想上学,你给我想想办法!“干大”真的想了办法让他能够去学校报到,却过了报名期限,他只好再在“干大”面前哭泣,说学校已经不收我了!“干大”于是专门跑到学校,终于让学校破例收下这名学生。
多年以后,有了一则事关路遥的传说,当然传说中的叙事主角另有他人。传说中的这位叙事主角到陕北来,在下榻的酒店大堂,被蜂拥而来的人当成蜂王那样团团围住。忽然间,从门口进来一个其貌不扬的老汉。刚刚还在围着传说中叙事主角的那些人,像潮水一样轰轰隆隆地跑开,再将那位老汉围绕得更加紧密。传说中的叙事主角大惑不解,孤单地待了一阵,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好奇地问那老汉是谁,怎么有如此大的魅力?被问的人回应说,那老汉什么本事也没有,这辈子就只会硬挺,送了两个人上大学,一个是郭家沟的作家,另一个是梁家河的知青。传说中的叙事主角明白过来,也赶紧跑过去同别人一样使劲地围观起来。一九七二年的路遥,被推荐上大学的过程相当惊险,主因在于前几年,在延川县城担任所谓“王军长”,卷入一起武斗致死人的命案。得益于时任延川县委书记的这位老人,不仅力排众议,还亲自到延安大学当面说明并保送。路遥后来给这位县委书记写信,说他给了自己“父亲无法给予的支持,母亲无法给予的关爱!”
当初路遥上大学过程之惊险,注定成为藏得很深的潜意识。
有深藏不露,就有偶尔露峥嵘。
《人生》中,正值春风得意的高加林突然被退回农村时那几句:“他麻木地立在脚地当中,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他后来只听见老景断断续续说,他曾找过县委书记,说他工作很出色,请求暂时用雇用的形式继续工作;但书记不同意,说这事影响太大,让赶快给他办清手续,让他立刻就回队;还听说他叔父打了电话,让组织把他坚决退回去……”其中该深藏不露的,一点也没有露出来,该偶尔露峥嵘的也露出了全部峥嵘。在藏与露之间,本该有种东西像绿叶之于大树,像羽毛之于苍鹰,像白云之于蓝天。在小说里,这至关重要的东西叫细节。在郭家沟看人生,遍地都是细节。回到《人生》里,想找到一个独一无二的细节,竟然比登天还难。
比如为了爱情,路遥将本来能够离开郭家沟,进城当工人的机会,让给了初恋的姑娘。那位被深爱者身份一改变,就毫不犹豫写下了绝交信。“那时,我曾因生活前途的一时茫然加上失恋,就准备在家乡的一个水潭中跳水自杀。结果在月光下走到水边的时候,不仅没有跳下去,反而在内心唤起了一种对生更加深沉的爱恋。最后轻松地折转身,索性摸到一个老光棍的瓜地里,偷着吃了好几个甜瓜。”在陕北,没有人在冬天穿白衣服的。那一阵,一反常态穿着白衣的路遥,说了一句话:我在为自己戴孝!新我送别旧我,新人迎来旧人!似这般惊世骇俗的人生经历,化入《人生》,变成处事不惊的轻描淡写,而由高加林握着前来宣布断绝恋爱关系的黄亚萍的手说,现在让我来真诚祝你和克南幸福吧!说完就把自己的手从黄亚萍的手里抽出来,转过身就往门外走。
真正的爱情从不会估价而售!然而,生活中早已估价出售过太多爱情,现在和将来爱情的有价交换市场生意也不会彻底萧条。能写的人不肯写,不能写的人在那里大写特写,还觉得不过瘾,最后变成滥写。从郭家沟这两眼土窑洞里走出去的路遥,该不是觉得由自己这种苦水泡大的人来写苦难,太没有挑战性了!反而是吃尽苦头而不写艰苦,如此心性纠缠,天人交战,才可以将自身才华极大化地施展出来。
站在之前从未来过的郭家沟村口,他乡遇故知那样想起多少年前一段往事:上中学时,学校让写一篇忆苦思甜的作文,要求必须是自己家里的事情。那天晚上,自己拿着纸笔,让一向与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爷爷,说说自己所受过的苦难。爷爷盯着油灯上的灯花,整个夜晚一声不吭。凭我如何说,如何闹,甚至威胁说,明天交不上作文,老师会罚站,会点名批评,也没有丝毫作用。性格刚烈的爷爷曾在不经意间说过,他的母亲是老家一带有名的讨米婆,并且硬是靠着讨米要饭,将几个孩子拉扯大。临到吹灯睡觉时,爷爷才哼了一句,表示那些事,没什么好说的!
在过来人的心里,过去的那些事,有不好说的,有不想说的。
已经留在心里的,就让其长留心里。已经被淡出记忆的,就让其淡出记忆。忘记过去,如果是为了轻装前行,自然不会看成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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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育《人生》的两孔土窑洞,坐落在郭家沟村口的阳坡上,阳坡深处有一股清清的溪水,流出沟口不到一里,就会汇入文安驿川上的文安驿河,过了这条放在南方谁也不会太在意的小河,就是当地人外出闯世界的大路,在大路上方,是一条横空出世的高速公路。
砭上砭下,到处是与两眼土窑洞相邻的故人随手种下的南瓜,眼看着就要断季了,还在一边开着灿烂的花儿,一边炫耀那些如同狗头金的南瓜果。种在低处,偏要将果实挂得高高的葫芦,已经老得做不成蔬菜,还像风铃那样显摆在风中,等着变得更老,更枯瘦了,才能派上用场,最重要的用途也就是被锯成两半做成舀水的水瓢。如果主人懒得搭理,就会在接下来的霜露雨雪中悄然朽掉,等到春雨来时重新化入泥土。几株努力指向空中的鸡冠花,对应着一片竭力往四周铺陈的牵牛花,各有各的鲜艳,感时的伤永却出奇一致。在郭家沟这里,凡是绿色的叶子,比那娇嫩的花儿更敏感于秋意,花容还没有失色,叶子就已经先一步开始往根茎里收藏春夏以来所获得的能量,尽快丢掉可能空耗时光的叶绿素。那与槐树种在一起的向日葵,被树的蓬勃苍劲衬托得不成体统,习惯俯首低头的不堪花盘上,除了难堪,还是难堪。如果这花盘不是向日葵的脸庞,而是向日葵的耳朵,得幸有如此巨大的听力器官,听一听从土地窑洞里盘旋而出的信天游,肯定会是另一番模样。
土窑洞前,架着一盘磨得光溜溜的石磨,土窑洞洞门两旁是称之为洞壁还是墙壁,对于从江南来的访问者,不如跳过这个问题,将更多的关注对准那些挂着的?头、铁锨、锄头、木犁等,以及那把铡墩略有腐朽的巨大铡刀,就是两眼土窑洞主家的全部生产资料。那个从民办教师岗位上被生生拉下来的高老师,以及从县城里活活踢回来的“王军长”“王副主任”,都曾用虎口上的血染红过这些生产资料。
变身铜像的路遥,雷鸣电闪都不眨一下眼睛,背对自家土窑洞,站在村口,紧紧盯着郭家沟外的文安驿川。
那里有自两晋时期开始筑城以立郡县的古镇,镇内仍旧完好留存有古驿站石窑三孔,作为当年拥有驿马九匹,马夫五名,铺司兵六名的官府正规急递铺,随便一片土石,都能感应到千百年来,往来于秦直道上的马蹄踢踏声,所传递的边关战事,山野匪祸,水旱灾荒、天地祥瑞等等动静。而作为文安驿镇,这种封建王朝最小的军事驻防单位,守兵五名的意味,在文学里可以形成多种多样的象征。
文安驿川,正是那种县志中赞叹稷黍稻的坟衍原隰之福地,不用发愁小麦、大麦、燕麦和荞麦长不长,不用担心小豆、大豆、豌豆和藊豆收不收。杏子、桃子、李子、老梨、胡桃、文官果,秦椒、番椒、地椒、金针菜、燕儿菜、扫地菜,诸如此类本来就不需要太操心的瓜果蔬菜,想横里长和想竖着长,在地上攀爬和往空中舒展更加随心所欲。但凡小县,均有八景九景十景之说,从文安驿川到延川,所谓双峰横黛、瞿塘晴雪、石潭雷鼓、铁门天险、谷口流霞、延关飞渡、平川烟雨、柳院书声八景,故土人文,若是有用,会事半功倍地生发许多亲切。东峰山、钥匙山、印台山、官道山、青眉山、玉皇山、神圪塔山,以及在《水经注》都有名列的秀延水,想与长江三峡比试的小瞿塘,《太平寰宇记》所言,于石缝中涌出,有雄吼之声味甘美,可济一方的五龙泉等。在那个初时只是一心想进延川县城的年轻人眼里,郭家沟土窑洞再多几眼,也装不下这一出窑洞门就会扑面而来的许多美好。实在装不下的东西,也还有办法可以应对,最为奇妙的是那春秋笔法,真正是那无敌神功,只要一出手,就会不立竿见影。顺治年间编撰的《延川县志》,对本地风俗有言:人勤稼穑,俗尚鬼神,不崇侈靡,颇习章程,性朴少文,质任自然,差有三古遗风。最后一句是批评此地缺欠伏羲、文王和孔子三个时代的风尚。到了道光年间,续编的《延川县志》将这段文字略做修改,最后一句变为:男耕女织,并有三古遗风。很奇怪的是,接下来另起一段说:延属民有一病,曰“惰”。流水可以灌田,而惰于疏濬;闲田可以树木,而惰于栽植;女惰于蚕织,男惰于经营。再至民国年间的《延川县志》,此一段后面,又新添一些句子:延川崇山峻岭兼地滨大河,土性干燥,栽桑固非易易,然郊野原隰、山陬之间,亦间有宜桑者,但延民狃于旧习,喜于喂蚕而懒于种桑。之后的解释文字别有意味:闻延人之谚曰,栽桑务柳,不求自有。延人未尝不知树木之利也?推其原故,盖勤者栽之,惰者忌之;弱者植之,强者坏之。就连县志这种近乎八股以不变应万变的文本,尚且可以在不经意时,用春秋笔法写写别具意味的细节,向来灵活机动,先锋敏锐的小说,却视这种便利为无物,实在是说不过去。
为什么小说中的人生很深刻,却看不到也读不到本该画龙点睛的细节?
念念如斯,不忘故乡,却只字不写如斯细节,当然是另有关键。
这样的关键,一定产生于特定时间,特定环境里。相比郭家沟,那种张嘴就来的所谓关键,只是逆生长一样偶尔迸出来的一朵野花,虽然是正常生长的一种过程,却与正常的生长的关系不大,并非是正常生长所必需的至关重要节点。
在郭家沟用区区一个小时,来体察足够一生的《人生》,只要有了别样的发现,就不会唐突。
没有谁说,要在郭家沟待上一小时,也没有谁说,在郭家沟的时间不要超过一小时。郭家沟村总共不到二十眼窑洞,大家像是各怀心事,又像是无所事事。一如沿途所见,现时的郭家沟,同样赶在深秋到来之前,让自己显得更加苍翠欲滴。刚巧,这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而且是南方男人特别喜欢的那种。一般小雨,雨滴会绵密如雾,容易挂在头发和睫毛上,更容易粘在脸颊上,黏黏涎涎,即便是久旱盼雨的时候,也会弄得人心烦意乱。郭家沟的这场小雨,雨滴略显粗壮,密度较为稀疏,还很有节奏感,每秒钟会有三五雨滴落到身上有触感的地方。在这小雨中站上十分钟,湿润有了,还不会丢失干爽。男人喜欢,女人也会喜欢。就好比信天游,听的时候心情无比悠长,不愿意思索,也不想做决断。听过之后,该远行的继续远行,该归家的继续归家。
突如其来的小雨,属于黄土高原新生的绿色万物。
小雨中的最后十分钟,属于埋伏在这十分钟里的小狗。
村口有一小块菜地,一只土黄色中华田园犬,还是小狗模样,却早早做了妈妈,带着两只刚刚生下来的小狗,在茄子與辣椒的植株间嬉闹。见有人来,小母狗丢下还没有满月的小小狗不管,只顾上前来与一群外来者套近乎。两只小小狗都是一样的黑白相间颜色,小母狗不在,它们更加自在,各自寻了一只与身子大小差不多的土坑躺进去,四脚朝天地撒欢打滚。菜地的空间很小,两只小小狗在各自的小天地里玩得越来越嗨,似这般与自己游戏,是世界上最开心的方式。无论如何放浪,那没有丁点章法的八只爪子,外加短短的两条尾巴,都不会让与近在咫尺的茄子辣椒发生碰撞。小小狗很聪明,出生不到一个月就明白了,游戏时也不能过于放肆,只要稍有越界,那些和小狗差不多大小的紫色茄子,那些比狗爪子和狗尾巴更粗壮的通红辣椒,就会劈头盖脸撞过来,让小狗们不得不中断开心与快乐。如同人和人生,知道痛了,知道苦了,就要努力做些改变。如果不想也不能发生改变,就不要视小小狗为无物,而要学小小狗,早些练好本领,反过来视硕大的茄子与辣椒为无物。十分钟一到,小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有车来接我们。小母狗明显不舍得让这一天里仅有的外来者就这么离去,自带亲热没完没了地与一条条将要踏入车门的腿脚绕过来蹭过去。人群渐次回到车内,车门冷冰冰地关上后,头一次做妈妈的小母狗,终于失望了,孤单地站在车门外,盯着缓缓驶离的汽车。
这一幕是要提醒人去想,高加林的人生里难道没有见过一只狗吗?
那位塑造高加林的“王喂狗”,难道没有见过比这只小母狗辈分更高的太奶奶级的小母狗吗?
几只大大小小的狗模样,使人联想起《人生》,早先获得全国中篇小说奖,却因为篇幅近洋洋十三万字,后来又进入长篇小说之列。虽然不算浩繁,也还足够宽阔,天上地下,国际国内,家事政务,无不涉及。按照一般小说路数,信手将谁家的狗写上一笔两笔三笔,以狗通人性的生活常识,这样的文本自然更加会丰富多彩。路遥一反常态,满怀喜悦地进城,一身落寞从城里回来,只字不提这人类最亲密的朋友,无论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为之,都足以成为由表及里,进到《人生》深处的隐秘捷径。路遥年少时给自己取的绰号,其中酸楚与痛苦,好不容易消减了些,何苦又要由自己再刨出来,强化成新的痛点?心性中的这类潜意识,完全有力量屏蔽掉相关细节。如果就此武断认为是那唯一的原因,还是缺乏完全令人信服的理由。
在小说常识中,每到诸如此类的节骨眼上,应当毫不吝惜笔墨,不将各种修辞技巧运用到极致誓不罢休。
一部《人生》,既不浓墨重彩地剖析失意,又不入木三分地描写饥饿,还不愿意呼天抢地地渲染失恋,如此行文方式,简直是对文学史的冒犯,是对小说课的不屑。
郭家沟于路遥,路遥于《人生》,那些具体的细节全是痛点。非要不说成是痛点,一定会是比痛点还让人感到疼痛的剜肉刀子。那些只知道痛,不懂得刀子厉害的人,往往会放肆写来,这才有那人所不知的现象:天下最爱写官场的往往是那些不曾得享有权有势官职的小吏。那些动不动就写风月情事的,绝对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从没有过正式情人的孤男寡女,才会汪洋恣意水流千里一般来写妻妾成群。
不要相信苦难与贫困,不要相信苦难与贫困成就了这位立志走出郭家沟的少年及其《人生》。苦难不是好事,贫困不是好事!这两点是绝对的,是不容置疑的!苦难和贫困绝对不会成就任何人,包括那些人称天才的年轻人!用人生来写的《人生》,用《人生》来写的人生,苦难越多,坠入深渊的可能性越大,由谷底翻身的可能性越小!《人生》中的人生,每每使得不同出身的人为之动容,是其小说文本有所描述的苦难与贫困所做不到的某种东西。果真苦难与贫困有着世人所说希望的强大魅力,《人生》的各个关键处,一没有入木三分的细节,二没有惟妙惟肖的细节,三没有推波助澜的细节,四没有醍醐灌顶的细节,反而是千篇一律地一笔带过,很显然,在文本的设计者心里,苦难与贫困的位置只在其次而非主要!真正对这一切有着重要影响的是高蹈在包括苦难与贫困在内尘俗生活之上的某种东西!比如理想,比如那与理想有着相似性的经典本土文化,在陕北、在黄土高原,在梁家河和郭家沟广为流传的信天游!
除了信天游,还有什么能够行之有效地表达对自然主义的浪漫,对历史主义的浪漫,对现实主义的浪漫,对现代主义的浪漫呢?
除了信天游,还有什么能够行之有效的消解少年时期似乎看不到尽头的苦海,青年时期似乎屡战屡败的绝境呢?
活神仙与活菩萨,人人都是假的。
信天游里唱的那些,事事都是真的。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人里头数不了我可怜。”由小学生唱给高老师听的“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是深爱着他的那个女子隔着梁,隔着峁,隔着塬,仍然是面对面说话还嫌远那样要说的心里话:哥哥终于回来了,自己不是恨得咬牙,是爱得心疼。
痛不欲生的失恋,饥寒交迫的苦难,非是《人生》抛弃细节描写的真正原因。
光秃秃的黄土高原上,无处不是坦坦荡荡,用不着细节,也留不住细节。
当江南用各种各样民歌唱出各种各样的细节时,信天游所歌唱的内容唯有黄土高原。反之,黄土高原的唯一细节是信天游。如此才是用平常俗众目光看不出《人生》细节的深层原因。天下之事,最难最难的是爱到不能爱和不能爱也要爱,还有苦到不知苦和知道苦也得苦下去,此中种种,足以概括一切的苦难。黄土高原上的日常人生,也莫过如此。《人生》果断舍弃这类表面情形,精准地找到被表面情形所遮蔽,又用表面情形加以装饰的信天游,将陕北大地上无所不在的信天游,化作无所不在的细节,在字里行间弥漫开来,从而达到了经典在经典化过程中所要求的独一无二性。换句话说,《人生》是将人生当成仅有的细节来处理。
中国古典悲剧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后,一直深受批评界诟病,认为那不是真正的悲剧。那些依据莱茵河、塞纳河与阿尔卑斯山风情建立起来的悲剧理论,对中国社会最悲惨的生活也有个团圆结局的理念十分不屑,认为那是自欺欺人的哲学,完全不顾普通中国人所秉持喝凉水还长肉的终极乐观态度。“天下农民一茬子人哩!逛门外和当干部的总是少数!”正是如此哲学,给了《人生》的人生底气。背离了信天游的黄土高原得另当别论,对信天游是充耳不闻的人生自然当不得黄土高原的人生。从这个意义看,《人生》又是深得信天游全部奥妙与精髓,将黄土高原上的全部人生,用微不足道的胸襟,津津乐道的情绪,让自己的笔尖游刃有余地处理成小小细节。
《人生》中的人生也好,人生中的《人生》也罢,沧海横流之下,都不过是其中转瞬即逝的细节。像信天游那样,管他心胸外面是什么,将自身那些用十头牛的力气帮忙使劲也想不通,可以独自一人张嘴唱得出来的人生纠结当成信天游,唱在羊儿吃过草的山坡上,丢进羊儿要吃的青草里,再从羊儿肚子里放出来,归还给将来要放牧许多羊儿的山坡上。信天游没有细节,信天游之下,漫天满地抒发心声,落到哪里,哪里就会有细节生长开来。
《人生》的莫大贡献,是在不断地提醒,人生就是那信天游,太舒服了不行,太痛苦了也不行。读得进去,也读懂了,天生尤物,比比皆是。
《人生》之前,文学从无信天游。
《人生》之后,文学再无信天游。
《人生》之后的延安是新的延安。
《人生》之后的黄土高原也是新的黄土高原。
离开梁家河,离开郭家沟,离开延川县城,离开气壮河山,同时也是天地之间吊诡至极、寓意至极的乾坤湾,天上下起久久不见的滂沱大雨。这样的雨放在江南,一年当中也难得有几回,在以黄土高原著称的陕北,在以干旱缺水闻名的陕北,如斯好雨,对人间是乐事,对故旧是洗濯。江南之人身在陕北,见证如同身在江南的滂沱大雨,不等于世俗所说的造化弄人。梁家河的小河也有小河的乾坤湾,郭家沟的小路也有小路的乾坤弯。那时的黄土高原,八里十里见不着青枝绿叶,闭上眼睛走上半小时,再睁开眼睛来看,旁边的景色,脚下物什几乎还是先前的样子。现在黄土高原,十里八里全是青枝绿叶,闭上眼睛小睡半小时,醒过来再看看,车窗外风光,远远近近同样是青翠欲滴模样。这样的乾坤大转弯,发生在历史时空中,是天地之间属于亿万人的人生。
即便是现在,读着旧县志将黄土高原上的人写成不爱栽树的文字,也不可以哑然失笑。
时光在七十年代和八十年代,几乎等同于静止,至少这二十年间,绝大多数人和事,放在七十年代初至八十年代末都能成立,不会出現大的时空与小的细节无法匹配的现象。二○○○年代以后,三五年就会出现生活场景的莫大不同。前些年,在黄土高原看陕北,在陕北看黄土高原,来过的会加深印象,没有来过的会似曾相识。这几年,延安及其延川当地人都会不时地表现出深含喜悦的迷茫,草一年比一年长得亦深亦厚,树一年比一年长得且高且密,水一年比一年流得更清更远,风一年比一年变得又柔又顺。还有一点,信天游一年比一年唱得又少又不太好听。黄土高原变了,信天游也变了。新的人生境界中,冒出新艳细节,需要进行新的人生处理。“我的亲人哪……”,《人生》最后的那一声呻吟,正如文本中为高加林所写:“亲爱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最是留恋的人间至亲不会离我们而去,那些感觉到一去不回的东西,原来就不该长长久久地伴随我们。那种比天还高的黄土,那种比绝望还让人绝望的荒芜,就算有信天游唱彻其间,该让它们告别时就应当让它们走得远远的。而将满目苍翠确认为陕北黄土高原的换一种写法,是差不多四十年后对《人生》的重新认识。相比大大的陕北,大大的黄土高原,完全彻底地变化为绿水青山,《人生》之后,这一带再无类似风格的经典,才是人间正道,也是《人生》对人生感召的真正意义所在。
细节如同天生尤物一般美妙。
然而,如果没有环境相匹配,美妙如天生尤物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