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兴凯
1
遇到那个老太婆子是葛本昌去见孙子的时候。
每到月尾老人都要去见一见孙子,给孙子送一次钱。钱是他在京城东部一个叫新天地的小区内靠拣破烂得来的。老人的家住在千里之外一个叫葛针尧的小村里,他的亲人除了孙子外,原本还有老伴以及儿子和儿媳的。五年前,儿子葛长利在广东打工的时候遭遇车祸,将性命丢在了异域他乡。儿媳闫美梅成了寡妇,丟下家里的儿子和公婆,跟着一个药材贩子跑了。好端端的一个家遭此变故,老伴儿没有承受住打击,从此病倒。当家中的所有积蓄都花在医院里的时候,撒手而去。老伴的辞世让葛本昌悲伤万分,一度也想过死,可是一想起年幼的孙子,他就无法去死了。不久孙子考上了京城里的大学,大笔的学费与生活费砸在了他的脑袋上,他就更不能去死了。他知道凭着自己的一把老骨头,靠在土里刨食根本无法供养孙子完成学业。他听说在京城,就是当个叫花子都能觅到钱,他便将家门一闭,同孙子一道上了火车。
老人来到京城,原本是投奔一位开餐馆的老乡,按着地址找去时,却扑了个空。正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让一个姓胡的、独着一只眼的家伙带到了京城的东部,租给他一辆破旧的三轮车,让他在小区里拣起了破烂。那个叫新天地的小区很大,里面有二十多栋住宅楼,有数万人在里面居住,每天制造的垃圾能塞满数百个垃圾箱。在紧邻小区的不远处,则是一片尚待开发的树林子。他就用石棉瓦、烂铁皮、废纸箱子什么的,搭起一口小窝棚,在里面住了下来。天一亮他就起床,起床后吃早餐,吃过早餐就直奔那个小区。一天下来,能拣三四车废品。
当废品积攒到四天或者五天的时候,姓胡的就会带着一辆破破的小卡车过来,和一个光头小伙子一道过秤、装车,再运走。每当从胡独眼那里接钱在手时,老人的脸上就会绽放出一片灿灿的笑容,就会在肚子里对自己说,葛本昌老先生啊,你真是个了不起的老家伙呢,你选择来京城,真是个英明之举呢!只要好好干,孙子读大学不愁没钱啦!
老人在村里时是从不自己和自己说话的,他想说话的时候就跟老伴说,或者同村里人说。自从来到京城,他见的人多得都数不过来了,却没有谁肯同他说说话。他觉得憋闷,只好自己跟自己说。在自己跟自己说话的时候,他还喜欢称自己为老先生。在老家那一带,被称为先生的,应该是些有身份的人,比如学校里的教师、医院里的大夫之类。他虽然当过生产队会计,读过三年完小,同教师与大夫却有很大差距。然而,他还是将自己称为了先生。
老人来到京城,似乎唯一不尽如人意的事情是此地离孙子的大学远了些。
孙子所在的大学在京城的西北方,这儿却是京城的东南部。从这儿去那儿,得有差不多五十余里路。好在有出租车、公交车,还有地铁。特别是那种钻在地底下奔跑的家伙真是厉害,轰隆隆地一阵响,眨眼就到了孙子学校的大门口。
他每次去见孙子,乘坐的交通工具就是地铁。
遇到老太婆那天他又乘坐地铁去见孙子。地铁呼呼啸叫,一路向西而奔。时间过了一个多钟头,他就从地底下钻了出来。他站在那里先是眯了一下眼,接着跨过一座过街天桥,就到了孙子的校门前。到了孙子的校门前,还不是目的地,他马不停蹄地继续走,进了一个鲜花簇簇的街头小公园。小公园才是他和孙子事先约好的地方,爷俩儿总是在此地见面。那天远远的他就看到了孙子,正在一个花池子旁边等着他,一边低头玩着手机。他紧走几步,就站在了孙子面前。他堆着一脸的微笑对孙子说,照远,你等半天了吧?
孙子淡淡地说,嗯。
他又堆着一脸的微笑对孙子说,上个月的钱,都花光了?
孙子又淡淡地说,嗯。
他接着对孙子说,钱花光了不要紧,爷爷又给你送来了哩,给!他说着就探手进怀,将一卷儿钱取出来,递给了孙子。
孙子仍是一脸淡淡的,伸手接过,在衣袋里一塞转身就走。
过去他来给孙子送钱时,孙子总是这样,一直对他淡淡的,连话都懒得跟他说。他并不生孙子的气。他知道从前的孙子不是这样的,不仅不这样,还与他格外亲,最喜欢朝他的怀里钻。孙子的性情发生变化,是他亲爹的死和他亲娘的跑。你想想吧,一个没有亲爹亲娘的孩子,心情能好吗?性子能不发生变化吗?
唉,可怜的孩子啊!他望着孙子的背影,总是要长长地叹一口气。
叹过气就该是朝回返的时候了。他没有半刻的停留就离开了小公园,朝着天桥方向走。那天,当他站在天桥上的时候,却忽然犹豫起来。他抬眼望了一下天,往时,在这个繁华万千的京城之地,是让一种唤作雾霾的东西笼罩的,到处灰蒙蒙的、烟呛呛的,能见度十分低。今天不知怎么了,那东西突然没有了,天上现出一朵一朵白云来。那些高高低低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全都在视线里清楚历历。自从来到京城,他似乎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的好天气。天气好了,他的心情就宽阔起来。他便在肚子里对自己说,葛本昌老先生啊,你虽然快七十岁了,还不能算是老吧?你如果不觉得自己老,今天就省下几个钱,别坐地铁了,从这里一直走回去怎么样?
走回去就走回去,还能怎么着?不就是五十来里路吗?他自己回答了自己后,就将主意拿定。
拿定了主意,他马上就从天桥上走下来,绕开地铁站,开始沿着路边的人行道向前行走。他虽然不识得京城的道路,方位感很不错。他清楚,只要一直朝南走,走到一条叫长安街的大道上,再转向东,再一直走,一直走,就会走到目的地。
尽管是专门来见孙子的,老人也是有备而来,在他的怀里揣有一只聚氯乙烯编织袋,目的就是在乘坐地铁或者走在路上时,遇到可以换钱的废品顺手拣来。一个拾荒者,设若是见了类似的东西不捡拾,那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他沿着人行道一面朝前走,一面就拣起地上的矿泉水瓶子、易拉罐什么的。路边那一个一个的垃圾箱,他更是不肯放过。走了还没有多远呢,袋子就鼓胀起来。他掂了掂,粗略地估算了一下,若是将其卖出去,乘地铁的钱就有了。若是再捡拾一段时间,连早餐的钱都解决了。
京城就是京城呢,真是遍地是宝啊!他在肚子里发出了一声感叹。
发出感叹不久,肚子突然又发出了咕咕的鸣叫。肚子发出咕咕的鸣叫,他便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餐,现在该是进食东西的时候了。他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有个角落,那里支着一辆小铁车,有个中年妇女正在烙煎饼果子。他便走过去,掏出五元钱要了一个煎饼果子,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香喷喷地吃起来。咬下第一口的时候他不知怎么抬了一下眼,这一抬眼,就让他看到了那个老太婆子。他不认识那个老太婆子,來到京城,他不曾认识一个与他性别相反的人。他在看见那个老太婆子后,马上就将目光收了回来,把心思专注到手中的食物上。他想迅速地吃掉,赶自己的路。可是,在他大口进食的时候,他却发现那个老太婆子在盯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他。
对于老太婆子的目光,老人是再明白不过的。他知道老太婆子是饿坏了,是想吃煎饼果子了,而身上却没有一分钱。他没有多想,便站起来,再花五元钱要了一个煎饼果子,慷慨地递给了那个老太婆子。老太婆子根本没有客气,伸手接了过来,张嘴就咬了一大口。一面在嘴里大嚼,一面将目光望向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
那老太婆子还在狼吞虎咽的时候,葛本昌老人已经吃毕,抹了抹嘴,站起来,拎着那个鼓起来的袋子就继续赶路了。
2
葛本昌老人还是沿着马路右侧的人行道朝正南方向走。
越是向前走,老人发现路两边的楼厦越是密集和高峻,你想朝更远处望一望,根本行不通。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忽然发现自己偏离了方向。先前他走的是正南正北的大马路,有无数的车辆在路上通行,现在竟然来到一条僻静的大街。他正在观察大街为什么僻静时,猛地就从后面冲上来一个人,将他的去路给堵住了。那人堵住他,愤怒地盯着他,一抬下巴道,你这个熊老头子,怎么撇下俺就走了呢?怎么就不等一等俺呢?他怔在了那里,十分奇怪地瞪大了眼睛,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拦下自己,会说出如此一番言语。不过,他瞪大的眼睛里,还是很快就将对方认出来了,竟然是那个吃煎饼果子时遇到的老太婆子。他不知道老太婆子拦下自己有什么事情,就在心里想,你是哪路神仙啊?我葛本昌老先生凭什么要等你呢?我知道你是谁啊?
葛本昌老先生是如此想的,就如此地对那个老太婆子说了出来。
那个老太婆子却说,你不知道俺是谁,俺可知道你是谁哩。
他吃惊道,那你说,我是谁?叫个啥名字?家是哪里的?
那老太婆子笑一笑,气定神闲地道,你是俺男人,俺是你老婆呢!你叫高广坤,家在河南省驻马店岗子村,你的屁股上还有个核桃那么大的疤呢。
葛本昌老先生怔了怔,忽然就哈哈地大笑了起来,道,大妹子啊,你认错人啦,我不叫高广坤!我叫葛本昌,我家不是河南的,是山东的。他想说自己的屁股上没有疤时,却未能把话说出来。因为他的屁股上还真有个疤,也是核桃那么大。
老太婆子却哼起鼻子道,俺早就知道你跑到山东投胎去了哩,早就知道你改名叫作葛本昌了呢。
名字叫作葛本昌的老人张大嘴巴,竟然一时无言以对。他把眼睛望向那老太婆子,忽然觉得老太婆子有点儿不太正常。他立刻就明白自己是遇到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了。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的。他也就更明白,自己眼下急于要做的事情,就是赶紧地走掉。然而,他提着袋子转身欲走的时候,那老太婆子好像事先有了判断一般,上前一步堵住了去路。他只好再次站下来,抱了抱拳对她说,大妹子啊,你真是认错人了呢,你不是我老婆,我老婆是苗云秀呢。
那老太婆子笑起来,道,终于承认了吧?苗云秀就是俺呢。俺原来叫魏灵芝,现在改名了呢。
葛本昌听了直想笑,却无法笑出来。他想,面对一个脑子不灵光的老太婆子,你实在不能再犹豫、再同她纠缠下去了,赶紧逃吧,万一惹上麻烦可就坏菜了。他接着又想,实际上,你葛本昌老先生已经惹上麻烦啦,这不,人家已经把你当成自己的男人了,纠缠着不放啦。他如此想着,猛地就将那老太婆子推开,拔脚就逃。他终于将那老太婆子甩脱。他一面逃着一面回头看,就见那老太婆子跌坐在地上,半翘着身子,在冲他无奈地张望。他在肚子里对那老太婆子说,对不起啦大妹子,我只能这样啦。你快爬起来回你的家,找你那个叫高广坤的男人去吧。
再次回头张望的时候,老太婆子就没有了影踪。他的步子才放慢下来,还吁吁地喘了一会儿气,擦了一下脑门上的汗水。
不过,他没有掉以轻心。本来他是一直朝南走的,要一直走到长安大街,再转向东的。遭遇老太婆子的纠缠后,他觉得应该改变一下行走计划了,否则,那老太婆子还有可能追上来。正巧不远处就是一个十字路口,他决定在此调整方向,沿着那条街道朝东走。他清楚,只要朝东走,再朝南,再朝东,一直走下去,就会走到那片树林子,就会走到自己的住处。他如此想着的时候,就到了十字路口。他站在那里等绿灯亮。在等绿灯的过程中他回了一下头,看看那老太婆子有没有赶上来。还好,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老太婆子的影子。他便从容地穿过斑马线,到了向东的那条大街上。
向东的那条街是条商业街,街两边的楼舍全是些高门大窗的商厦。商厦似乎才刚刚开门营业,行人并不多。一面走着,让他第一次感到了京城的空阔。
吃了煎饼果子,他是一直没有喝水的,现在突然觉得有点儿渴。便走向一个小亭子,花两元钱购买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坐在街边的一张条凳上饮用。他将瓶盖儿拧下,嘴对着瓶口,扬头就要朝嘴里灌去。水还没有全部地进入口中呢,他完全是无意地拿眼角一看,就定格在那里不动了。他在肚子里叫道,我的天老爷啊,那个老太婆子怎么又追上来了呢?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看错了人,就停止饮水拿眼仔细去看。却是一点都没有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另一张条凳上,就坐着那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太婆子。她显然是尾随着他来到此地的,在他看她的时候,她正用眼睛看着他。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她非但没有躲避,还带着一种挑战的味道迎向他,似乎在对他说,你这个熊老头儿,看你朝哪里逃?他望着她,不由就来了火儿。他跳起来,将还没有喝光的矿泉水瓶子狠狠地丢进旁边的垃圾筒,抄起那只编织袋子就走。
走了一段距离,他回了一下头。让他无比恼火的是,那个老太婆子却又跟了上来。
他倒是没有再发泄心头的恼火,哼了一下鼻子继续走。然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个老太婆子竟然一直尾随在他后面,怎么也无法甩掉了。而且,她还有意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停下来,她也停下来。他继续走,她也继续走。他不由再次来了火儿,梗着脖子就要发出一声怒吼。只是,他的怒吼还没有发出来,就突然想起她是个脑子坏掉了的人。他就想,面对一个脑子坏掉了的人,你便没有必要发怒了,而且发怒也是枉然。如此想着,他的火气便消了许多。不仅消了许多,还忽然觉得老太婆子其实是挺可怜的。她显然是在脑子出了问题后,在京城走失,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他就想,老太婆子既然脑子坏掉,错把自己当成了她的男人,便是不好甩脱的了。唯一的办法应该是帮帮她,让她回自己的家,找到她真正的男人。想到这里,他不再逃跑,他迎了上去,他的口气和缓下来,对那老太婆子说,大妹子,你是真认错人了呢。我不是你男人,你也不是我老婆呢。
那老太婆子却自信地说,俺才没认错人呢,你就是俺男人,俺就是你老婆呢。俺还知道你屁股上那个疤,是你小时候让狗咬的哩。
老人的屁股上虽然有一个疤,却并不是让狗给咬的,是小时候爬到树上去掏雀蛋,让树枝子给划的。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个疤是真的。他就避开疤的事情说,你既然是我老婆,我就考考你,你咋来的京城呢?她回答道,俺是让一个人绑架来的呢。他吃惊地问,怎么是绑架来的呢?她回答道,俺不愿意来,那人非让俺来,来了就将俺关在监牢里,门儿都不让出呢。他追问,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呢?她冲着他得意地挤挤眼睛道,俺是逃跑的呢。
葛本昌老人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他锁着眉头对她提供的信息进行条分缕析,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老太婆子家在河南驻马店,儿子则在京城工作,一定是因为她失去了老伴儿,脑子又坏掉了,无法独立在老家生活了,儿子才将她接到了京城。因为她的脑子有问题,怕她走失,儿子就将她关在了家里。她肯定是不习惯京城的生活,在儿子不防备的情况下偷偷地从家里逃出来的。在街上流浪了几天,當她与自己相遇,吃了他给她的煎饼果子后,就将他认作自己的男人了。
得出如此结论,他又仔细打量老太婆子,发现老太婆子身上穿的衣服虽然脏了些,质地却是高级的,说明她的儿子过得很富足,对她挺不错。再看看她的手,相当粗糙,说明是个劳动人,过去是生活在乡下的。如此一来,就佐证了他推论的正确。
知道了老太婆子的大致情状,老人便见到了希望的曙光。他再次用和缓的语气问那个绑架她的人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地方工作,住在什么小区,谁知,老太婆子给他的回答却是不停地摇头。他想,老太婆子把自己儿子的名字和工作单位都忘了,事情就不怎么好办了。也就是说,自己无法将她送回家了。无法送回家,又该怎么办呢?他有些焦急起来,愁烦起来。一度,他想和先时那样,将老太婆子一丢拔脚再逃,马上,他又觉得不怎么妥当。如果将她甩脱,自己倒是自由了,她怎么办呢?一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太婆子,身上又没有分文钱,又把儿子的名字给忘记了,在闹哄哄的京城里,在日渐寒凉的初秋里,吃什么呢?住哪里呢?如何活下去呢?
3
一场突然而至的大雨让葛本昌老人做出了选择。
雨是突然下起来的,下得十分大,铜钱似的雨点儿连商量一下都不曾,就噼里啪啦地朝身上砸。时间已近中午,商业街上早已繁闹,从四面八方拥来的男女在商厦间进进出出,各种车辆也在大街上形成滔滔不息的河流。突然而至的雨让大家落荒而逃,有的驾起车辆匆忙回家,有的慌里慌张抱头鼠窜纷纷躲入商厦内。眨眼的当儿,街上竟是空空荡荡。
老人虽然是个拾破烂的,同所有的人一样,也不想让自己变成落汤鸡,因此,他的本能反应和大家差不多,就是跳起来逃跑。只是,他在逃了几步时,却又冷不丁地停下来,回过头,把眼望向那个老太婆子。他发现老太婆子没有逃,坐在那里正拿一双错愕的眼睛来望他,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由自主地开腔说,下雨啦,你怎么不跑啊?
她却依旧用那种错愕不解又有些怨怼的目光望着他道,你怎么又要跑啊?
他说,你没看见下雨了吗?下这么大的雨你不跑,想让自己变成落汤鸡啊?
她说,俺不跑,就会变成落汤鸡?天底下还会有这事儿?
他望着老太婆子的眼神儿,再一次明白对方是真的脑子坏掉了,没救了,连下雨都不知道躲避了。他就不再说什么,转过身去继续跑。刚跑了几步,不由自主地又停了下来,再次回过头去。他看见老太婆子还是呆坐在那里,还是拿那种眼神望着他,一任雨打在脸上和身上。他忍不住再次冲她喊起来,你得跑啊,快点跑,下雨了啊?老太婆子似乎没有听到一般,依旧那么望着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准备开口再喊她的时候,却没有喊出声音来,因为雨下得更大了,还有雷声轰隆隆地响起来。当又一个雷咔啦啦地炸响时,他突然将手里的编织袋子一丢,跳回去,一把扯了她,拉着她就跑。老太婆子倒是没有拒绝,任他抓着她的手,跟在他身后逃,脚步还迈得很麻利。
避雨的地方是有许多的,最佳的去处便是商厦内。老人却没有选择去那儿。他是个有着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这种身份的人,进那种公众场所是会遭白眼的,因此,在越过好几幢商厦的大门口之后,他选择了另一个去处。那儿有两面墙相遇时形成的一个角落,角落的上方是探出很远的厦檐,躲在那里不但能遮雨,还能挡住从东南方向刮来的风。他就同老太婆子奔入角落,在那里蹲了下来。
蹲了下来,稍稍喘了一会儿气,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牢牢地抓着老太婆子的手。她呢,则一任他抓着,拿眼望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得意的表情。他马上就将她的手松开了,并且扭过头,躲开了她的目光。那老太婆子却笑起来,笑得嘎嘎的。他十分奇怪,皱着眉头道,你,笑什么笑?
老太婆子说,俺笑你老封建,不敢抓着俺的手了。
他说,我现在把你带到安全地方来了,还抓着你的手干什么?
老太婆子说,带到这里来了,就不能继续抓着手了?
他说,当然不能。咱们又不是两口子。
谁说咱们不是两口子?咱们是两口子!老太婆子纠正说,还提高嗓门进行强调。
老人没有再说什么,他在心里想,与脑子坏掉的人在一起,你是无法与其沟通的,更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就是磨破了嘴皮子都无用。遇上这样的人,你只能远远地躲开才是。然而,自从吃煎饼果子的时候遇到她,到现在都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却没有将她给甩脱。非但没有甩脱,这不,还黏上了,处在一起了。甚至,他的身子都和她的身子挨到了一起。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就向外挪了一下。只是,他刚一挪开,她却急忙挨了过来。他再挪开,她竟然再次挨了过来,还拿一种挑战的眼神望着他。他没有再继续挪,任她挨着自己,只是将目光向天上望去。他盼着雨早点停下来。他已经有了主意,等雨一停,就立马走人。为了不让她再尾随,他决定放弃步行返回的初衷,选择坐出租车。他想,只要一钻入出租车,我葛本昌老先生就完全自由啦。
雨还是下,压根就没有停歇的意思,街上竟然有了积水,只要有车辆跑过,就会溅起一片片水花。因为打定了乘出租车的主意,因为知道用此办法就可以将老太婆子彻底甩脱,他就不那么着急了,就蹲在那里欣赏起那雨来。一面还做着另一件事情:用他的身子感知那老太婆子的身子,感知她传导过来的淡淡的柔软和温热。自从老伴儿走了,他已经好久没有感知过异性的柔软和温热了。他的心甚至有些跳,有些水波似的激荡。尽管向他传导柔软和温热的,是个陌生的老太婆子,是个脑子坏掉了的女人,可是,那种感觉却同老伴儿是一样的,让他有了久违的温暖与慰藉。他不由看了那老太婆子一眼,那老太婆子也随之看了他一眼。
他说,你看我干什么?
她说,你不看俺咋知道俺看你?
他说,我看你了吗?我才不想看你呢!
她说,你以为俺想看你啊?啊呸,都成个熊老头子了,俺才不稀罕看呢。
如此的对话是多么熟悉啊?当年,老伴在世的时候,两人发生小小的口角时,就经常这么斗嘴弄舌。斗着斗着,两人就会前嫌頓失,就会和好如初。如果条件适宜,甚至在合好后还会做那种非常亲密的事情。只是,身边的老太婆子却不是自己的老伴,非但不是,还是个脑子坏掉了的人。清楚了眼下的状况,他就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理睬她,只等着雨停下来,打车走人。
雨仍下着,仍是那么大。他仍然不着急,仍然不时地看看天,等着那云淡一些,出来颗大太阳。不过,他突然发现,就是下着雨,也是可以打出租车的,因为大街上跑着的车辆中,就有许多绿色的出租车。那些躲进商厦里的人正不时地走出来,向出租车招手,然后乘车离去。有了这个发现,他的眼睛就亮了,决定马上行动。先是由蹲姿换成了站姿,接着将目光盯向那些跑来跑去的车辆。发现有出租车过来,他就招起手,大幅度地摇。完全是不由自主地,他在站起来的时候,看了那老太婆子一眼。他发现那老太婆子虽然蹲在那里没有动,却一直将警惕的目光盯向他。
想逃?老太婆子竟然开了口。
逃不逃,都是我的自由,和你有什么关系?他说。
当然有关系了。俺是你老婆呢。你逃了,把俺丢在这里,就是昧良心呢!老太婆子说。
他哈哈大笑,想反驳一下她,想起对方是个脑子坏掉了的人,就又把话咽了回去。叹口气道,大妹子,你别闹了,好好想想你儿子叫啥名,在啥单位工作,我把你送回去。
她却说,你这个熊老头子,别耍鬼心眼子,你是逃不掉的哩。
最终,他真的没有逃掉。当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当他将那车拦下时,他非但没有迅速地钻进车内逃走,而是在犹豫了一下后,回头对那老太婆子说,上车啊?还让我拉你啊?
老太婆子拿眼盯了他一下,慢腾腾地站起来,从容不迫地进入车内,理直气壮地坐在了座位上。
4
出租车司机踩下油门向前行走的时候,葛本昌老人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心肠软,让那老太婆子上了车呢?他在肚子里对自己说,葛本昌老先生啊,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如此一来,你可就别想再甩掉她啦。从此,她给你带来的麻烦不知会有多大呢,你就受活罪吧。但是另一个他却马上又发表了不同的见解,葛本昌老先生啊,你做得没错哩。你想想,你若是丢下人家自己走掉,让一个脑子有问题的老太婆子待在这雨天里,万一有个好歹,不就是你的罪过啊?你于心能忍啊?你既然接济了人家,给人家买了煎饼果子,就将好事做到底吧。先把她弄到自己的住处,让她好歹有个窝儿,等到雨停了,等到她的脑子灵光了,想起儿子的名字和工作单位时,再将她送回去不迟嘛。两个他打了一会儿架,各不相让地理论了一番,最后还是让另一个他占了上风。他便不再后悔和自责,安坐在那里,把眼望向车外。
雨还是那么大,整个京城都让雨雾锁住了。那些高耸的建筑物,只能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他看雨的时候,也顺带看了一下她。她就坐在他身边,也在看车外的雨。看了一眼半眼,将目光收回来,投在了他身上。两人的目光碰撞的一瞬间,她对他会心地笑了笑。他却没有对她回之以笑,非但没有,不知怎么又皱起了眉头,叹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上了。
是出租车司机的声音让他睁开了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她也睁开了眼睛,而且很机敏地放出了光亮。当然,真正放出光亮的,不仅是她的眼睛,还有车窗外面的世界。确切一点说,是一片片楼群上的玻璃窗子。那一面面方方正正的窗子,正被斜来的阳光照得炫亮。
有了阳光,就是说天已经晴了。司机的声音说的是“到了”两个字,他便将钱付给司机,推开车门下了车。那个老太婆子则紧随其后,也从车上走了下来。出租车开走的时候,他将目光盯向老太婆子。老太婆子同样将目光望向他。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时,他开腔道,大妹子,你看天晴了,雨淋不着你了,你就别跟着我了,快回你自己的家吧。
那老太婆子说,俺跟着你就是回自己的家呢。
他叫道,我是我,你是你,我的家怎么能是你的家啊?
那老太婆子说,你的家当然是俺的家了?你是俺男人嘛。
她又糊涂起来,他只好将嘴闭上。他抬眼看看天,西天虽然霞辉灿灿,光芒耀眼,却已经接近了黄昏,再有一个钟头天就要黑下来。而这个地方虽然高楼林立,人潮汹涌,却是离市中心非常遥远的,设若是将她撇丢在此地,又是个雨后冷寒的秋夜,对她来说恐怕凶多吉少。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按照原来的方案暂且将她收留。他叹口气,对她道,那你就跟着我老老实实地走,不要走丢了。她很乖地说了个嗯,就牢牢地跟定在他后面。
两人沿着大街走,辗转进了那片树林子,到了那口窝棚前。他对她说,到了。他说着把门打开,将她朝棚子里让。她却没有急于进棚子,站在门口,一脸的微笑,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他的窝棚,眼里闪着喜悦的光彩,好似一个家庭女主人第一次面对自己豪华阔绰的新居。打量了半天,她对他说,这是咱家?他纠正她说,这是我的家。你的家不是这儿,是你儿子那里。那是在一座高楼上,宽宽的,亮亮的,有沙发,有彩电,这儿,比个狗窝还不如呢。
她却说,你说的那地方俺是住过,可那是监牢,俺才不喜欢呢!要不俺咋会逃出来呢?
你是傻了呢,是这里出故障了呢!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对她说。
你才傻了呢,你这儿才出故障了呢!她毫不相让,学着他的样子,指着自己的脑袋对他说。
他哭笑不得,张嘴还想说什么,她却一弯腰进了窝棚。
进了窝棚,她仍然站在那里饶有兴趣地到处打量。只是,她的目光在棚内扫描了一圈后,脸上不仅没有露出喜悦的表情,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责备的口气对他说,你还躲着俺呢,还不肯让俺来呢,你看看你,把咱家弄成啥样儿了啊?被子也不叠,鞋子到处乱丢,地也不扫一扫,垃圾遍地都是,猪窝似的。你这个熊老头子啊,一辈子都这样,改不了的邋遢毛病。她责备着他,嗔了他一眼,俨然就是这个家的家庭主妇,接着便动手收拾起来。那动作,那神情,一点儿都没有脑子坏掉了的样子。
他站在一边望着,一面觉得老太婆子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一面就想起老伴苗云秀。
老伴还活着的時候,在老伴去走娘家的时候,哪怕是他自己在家里只待上半天,也会将家里弄得乱七八糟,老伴回来就如同这个老太婆子一样责备他。恍惚间,他的眼前就出现了幻觉,觉得老太婆子还真是他的老伴苗云秀。她一定是在死了后,托生成了另一个女人,又投奔他来了。后来,若不是那老太婆子突然开了腔,他真想管她叫一声云秀。
那老太婆子说,喂,你这个熊老头儿,还愣着干啥呢?你看看天都啥时候了?你肚子不饿啊?快点告诉俺,咱家的锅灶在哪里?俺给你烧疙瘩汤喝。
老太婆子一提醒,他的肚子才咕咕地叫起来。他计算了一下,自打早上吃了那个煎饼果子,竟然整整一天没有进食了。他对老太婆子说,这里是京城呢,还当是在老家啊?哪里有什么锅灶啊?我饿了都是去街上买着吃呢。那老太婆子说,那你给俺钱,俺去给你买。老太婆子说着伸出了手。他犹豫了一下,将她的手拨开道,还是我去买吧。他说着就从窝棚内钻了出来。
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就多了几个大包子,在一个塑料袋子里盛着,热乎乎地摆在了她面前。
她显然早饿了,拿在手里就大口咬起来,嘴里说,还是肉的呢,香。
包子吃过天就黑下来。窝棚里是没有电的,晚上要靠蜡烛来照明。他将一支蜡烛点了起来,棚子里才有了淡淡的亮光。亮光中的老太婆子可能是累了,打了一个大呵欠,就靠在被子上眯起了眼睛。望着灯光中的老太婆子,他悚然抖了一下,脑子里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新问题。
那就是,今天晚上她是一定要睡在窝棚里的了,而那张叫作床的东西其实并不是床,是一块建筑物上弃之不用的木板子。他捡了回来,用几块砖头支起来,就成了能让人躺在上面睡觉的床。且窄窄的,只能睡一个人。如果女人在这儿睡,自己又睡在哪儿呢?何况,就是地方更宽展一些,能容纳两个人,他也不能同她一起睡。毕竟,他们不是两口子。设若是两人睡在了一起,那可是件大事情。就是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你浑身是嘴恐怕都无法说清楚。更要命的是,老太婆子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自己又是个失了家的孤老头子,一个孤男,一个寡女,你将人家收留下来,睡在一起,目的何在?一旦她的儿子找了来,追究下去,怪罪起来,那可就麻烦大了。他突然又后悔起来,觉得将老太婆子带来,实在是欠考虑,实在是拙劣愚蠢的事情。
夜色却深了下来,老太婆子早已睡着,发出了轻轻的鼾声。此时,他还是有了主意,那就是权且让她在这里住一夜,第二日马上将人送走。至于自己在哪里住宿,他望了一眼窝棚外,遥遥地看见远处丢着几个水泥管道的预制件,在那儿铺些杂草,爬到里面,足可以让他容身一夜。自打来京城,什么地方没有睡过啊?
他想将老太婆子喊起来,让她好好地在床上躺好,可是,喊了两声却没有反应,他就知道老太婆子一定疲累得不行,睡得醒不过来了。他便叹口气,抱起她的腿,将她放平在那个不是床但是能起到床的作用的木板上,展开被子,轻轻地盖在了她身上。临离开棚子的时候他回头望了她一眼,自己在自己的肚子里说,大妹子啊,你睡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好走你的路。
5
新的一天到来,再次面对那个老太婆子时,老人却将送走她的念头打消了。
老太婆子已经起了床,正在收拾那个小窝棚。被子已经叠好,地面也已打扫干净,接下来她便梳起了头。她的头发虽然花白,但还浓密,还有光泽,也很长,她就将它们拢在胸前细细地梳。她手里的梳子则是他捡来的一只牛角梳,虽然少了几个齿,却还管用。很快,她就把头发梳好了,盘了个圆圆的髻,丢在了脑后。她收拾家的样子,她梳头的动作,像极了他的老伴苗云秀。他站在窝棚外望着她,仿佛又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老伴,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过了半天她才看见了他。但是,她看见他之后,露出的却是生气的表情,并且拿眼愤怒地瞪着他开了腔,你这个熊老头子,昨晚跑到哪里去了?
他回答她说,我找别的地方睡觉去了。
她愤怒地说,你有自己的家,咋跑到别的地方去睡呢?
他回答她道,你睡在这里了,我不跑到别的地方去睡怎么行?
她不解地说,咱俩是两口子呢,两口子哪有不睡在一起的?
他对她说,咱俩不是两口子,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
她又怒起来,道,胡说,咱们是两口子。她说着还将手一摊,拧着眉头道,咱们怎么不是两口子呢?他望着她苦笑笑,把嘴闭上不再说什么。可是,她的气却没有消,别过身子不再理会他,嘴嘟得高高的。他望着她的样子不由笑起来,说,你的脾气还不小呢!她一哼鼻子道,姓葛的,你得罪俺了知道不?他不解地问,我怎么得罪你了呢?她说,你不跟俺在一起睡,就是得罪了俺。他旧话重提道,咱们又不是两口子,哪能在一起睡啊?她越发地愤怒了,气呼呼地逼过来道,葛老头儿,你今天要对俺说清楚,咱们不是两口子又是什么啊?你不说清楚,俺就和你没完!他望着她,猛不丁才想起来,老太婆子是个脑子坏掉了的人,同她是理论不清的。便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道,是,是,咱们是两口子行不行?他如此一说,她的火气才有所收敛,道,那你就听俺的话,晚上不许再到别的地方去睡了!他犹豫了半天,搪塞地点了点头。
见他点了头,她才放过了他。不仅放过了他,还转身给他倒了一盆水,端在他面前说,你快洗洗手和脸吧,脏得鬼似的了。
洗脸盆和那把梳子一样,都是捡来的。除此之外,他与孙子通话用的手机,以及棚子里的所有物件,统统全是捡的。他蹲下身,在捡来的脸盆中洗了手和脸,站起来的时候,她又将毛巾递到了他手中。就是在拿着毛巾擦脸的时候,他的心头忽然涌出一种感动和暖热,让他马上做出一个决定,那就是无论怎么样,也不将老太婆子送走了。他觉得有这么个女人陪在自己身边,其实是件非常不错的事情,不仅让他有了家的感觉,还让他找回了过往的温馨岁月。擦好了手与脸,他对她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弄吃的来。说着出了窝棚。
带回来的食物已经不是大包子,是他跑到更远些的地方买的豆汁和油条,另外还有两个香喷喷的茶叶蛋。他将食物摆在一张同样是捡来的圆桌上,对她说,你饿了吧?吃吧。咱们吃。
她很听话地坐下来,拿起了一根油条,香香地吃起来,脸上带着兴奋与满足。
他将她的兴奋与满足望在眼里,心中就有点儿感动与窃喜。他担心她住在这里不习惯,会受不了的呢,会有一天要走掉的呢。她的表情让他放下了心。现在,他面对这个天上掉下来一般的老太婆子,已经不是要将其打发掉的问题了,而是怕她有一天会离开他的问题了。当然了,虽是怕她离开,葛本昌老先生也是有底线的,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同她睡在一起。
天已经不早,棚子外面早就是车辆的声音、行人的声音、天上飞机的声音,轰隆隆地闹成了一锅粥。而每当喧嚣强烈地袭击他时,就是该干事儿的时候了。
老人要干的事儿,就是去小区里拣废品。昨日去给孙子送钱,已经耽搁了一天,损失还是不小的。他站起来,对那老太婆子说,你在这里好好地待着,别乱跑,我得去干事儿啦。他说着出了窝棚,去推那辆破得不成体统的三轮车。刚将车子掉过头,老太婆子从棚子里走出来,对他说,俺也要跟你一块儿去干事儿。他说,那垃圾筒臭烘烘的、酸叽叽的,你受得了?她说,你受得了俺就受得了。他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让她坐进了三轮车的后斗子里。
推着车子来到大街上,朝小区走的时候,他就在心里想,如此最好,若是将她丢在窝棚内,還不放心呢,还怕她走丢了呢。想到这里他就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坐在车后斗子里,见他回头看她,也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看他的时候,还送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他投桃报李,也给了她一个会心的微笑。
很快就进了小区大门儿。来到楼前的垃圾箱旁边,他停下车,先将老太婆子从车上接下来,取出一只编织袋子,便开始在垃圾箱中寻觅起来。纸盒子,易拉罐,矿泉水瓶子,诸如此类,都是他的目标。她呢,则跟定在他身后,拿着眼睛看他怎么觅寻。观看了半天,见那编织袋子鼓了起来,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很不方便了,她就上前一步接过来,帮着他拿。
有了她的相助,他便放开了手脚,立时觉得利便了不少,效率大大地提高。
一个白天下来,竟然拣了满满当当的五车子。
将五车子废品运回树林子,在窝棚旁边卸下来,他们还不能闲着,还要进行分门别类。易拉罐和易拉罐在一起,纸盒子和纸盒子在一起,矿泉水瓶子和矿泉水瓶子在一起。将它们归了类,打成包,码在那里,才算完事。五车子废品全部整理完,天就黑了下来,等吃过晚饭,四周的楼舍就灯火灿烂了。那些住在楼上的体面人,当然是不会马上就睡的,他们还要过夜生活,比如上网看电视、逛商场,或者跳舞什么的。对于葛本昌老人和那个老太婆子来说,却已经到了要入睡的时候。先是她打了一个呵欠,接着他也打了一个呵欠。她见他打了一个呵欠,便开腔道,咱睡吧?
他用点头回答了她。虽然回答了她,他却没有马上去睡,他在思谋着如何走脱。他记得清早时,自己是对她起了保证的,要和她睡在一起的。你如果再走掉,就是违背承诺了,她准会不答应。他把眼睛望向她,希望她已经将此事忘掉,不再继续追究。可是,当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时,却让他感到了绝望。他早从她的目光中读到了她的态度,便知道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她睡了时,自己再悄悄地走掉。
他对她说,你累了,先睡吧。
她似乎看穿了他的伎俩,道,那你呢?
他说,我还不困,再等一会儿睡。
她的目光却如利剑一般射向他,道,你这个熊老头子,还想躲开是吧?
他忙否认道,不,我不躲了。
她盯了他半天,突然用手点着他的脑门儿,一哼鼻子说,葛本昌你这个熊老头子,今晚你若是想走,门儿也没有!
6
胡独眼来的时候,是葛本昌老人把老太婆子领回来的第五天。
胡独眼是来收购那些废品的,还是坐在一辆破大卡车的驾驶室里,让那个光头小伙子驾着车。车开进树林子里停下来,在将废品过秤装车付款后,胡独眼没有急于去赶下一个点,他在嘴上叼上一支香烟,一面喷吐着烟雾,一面同葛本昌老人闲聊起来。老人并不讨厌他,尽管他是个独眼龙,看上去有点吓人,相反,有时候老人还盼着他能多逗留一会儿,同他多聊几句。老人虽然来到了一个巨大而又喧嚣的都市,却一直感到很寂寞,原因就在于没有什么人肯同他说话,有时候好几天都不会说一句。他怕久而久之失去言语功能,才开始了自话自说。似乎唯有胡独眼来,他才能跟别人对上那么几句。也不仅仅是能对上几句,还能从他那里听到不少消息。而他在京城,除了听到满耳朵的喧嚣外,其实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
回到窝棚,老人又发起了呆,眼直勾勾地盯在某个地方,一动也不动。动的是他的肚子,他又用肚子说话了。他说,葛本昌老先生啊,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怎么给人弄走了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他在肚子里问着自己,又在肚子里回答自己道,葛本昌老先生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啊?那老太婆子是让警察找到了呢,是把她接走,送到她儿子那里去了呢。他接着又问自己道,葛本昌老先生啊,你好不容易有了个伴儿,两人在一起才过了八天呢,怎么又把你一个人撇下来了呢?今后孤单单的日子可怎么过啊?这一次他没有在肚子里回答什么,只是泪水从眼里爬出来,吧嗒吧嗒地朝下面掉。
掉着眼泪的时候,天就上了黑影儿,那些高高耸耸、鳞次栉比的楼舍里都亮出了灯明,千盏万盏,灿灿地、闪闪地好看。若是往常,他该是和那个老太婆子吃饭的时候了。吃过了饭,两人再在棚子里啦呱几句,就上床睡觉了。那个叫床的地方虽然极其窄巴,两个人住在一起后,用木头板子稍稍地扩了扩,再挤一挤,睡在上面还是能凑合的。而且,正是因了窄巴,还能让他们的身子更加紧密地相贴在一起呢。虽然是老皮老骨了,可是,她的身子是暖热的,也是柔滑的,是别的暖热和柔滑都不可取代的。感受着她的暖热与柔滑,让他满足极了。
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没有吃晚饭,也没有脱衣上床。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的时候,他歪在那里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已大明,无边的喧嚣又跑进他的耳朵里。睁开眼睛,当他看到棚子里已是空空荡荡时,才想起昨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才想起那个老太婆子已经不再属于他。他为自己而难受,也为那老太婆子而揪心。一面难受揪心,他就忆起了那几个警察出现时的情景。从警察当时的言语中,他推断出来,那老太婆子的儿子是个处长。他虽然不知道处长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却知道只要是带个长字的,日子就比百姓过得好。他就知道老太婆子让儿子接走,应该不是什么坏事情,应该是享福去了。想起老太婆子是享福去了,他心里倒是好受和宽慰了许多。
老人不知道老太婆子的儿子家住在什么方位,距此地有多远,他从棚子里走出来,就朝着京城的中心方向眺望,同时在肚子里对她说起了话。他说,灵芝啊,你现在醒来了吗?你现在吃早饭了吗?你还记得那个叫葛本昌的老头子吗?昨天你让人家接走的时候,是吵着闹着不肯走的,我知道你不想回你儿子那里,知道你还想同我在一起,可是,灵芝啊,你是脑子出问题了呢。你跟着我这个拾破烂的老头子,要受多少委屈啊?要吃多少苦头啊?你回到你儿子那里,是享福去了呢。我跟你说,今后可不能再乱跑了啊?你得在家里好好地待着啊?
那个叫魏灵芝的老太婆子虽然无法回答他,他却在肚子里替她做了回答。
他替她回答道,葛老头儿啊,俺起床了呢,也吃饭了呢。你说的话俺都听到了哩,也都记下了呢。俺听你的话,不再乱跑了,你就放心吧。
他替她回答毕,就返回窝棚,重新坐了下来。但是,马上他又站了起来。他知道在这个时间里,该是吃早饭出门干事儿的时候了。尽管昨天的晚饭没有吃,他的肚子却没有饥饿的意思,他就打算不吃这顿早餐了,推着三轮车直接去小区。想起孙子还等着他的钱读书,就叮咛自己道,葛本昌老先生啊,你可不能为了个陌生的老太婆子影响了大事情啊?你可得保持清醒的头脑,记住你的任务是什么啊?一面叮咛着自己,他就抖擻一下精神,出了棚子,推起了那辆破旧的三轮车。
他出了树林子,来到那条大马路上。他在车流中推着车子向前走的时候,不由回了一下头,去看那车的后斗子。自从收留下那个老太婆子,每天都是她陪着去小区的,也都是坐在后斗子里的。一面走着,他总是要回一下头,看一看她。她呢,也总是向他报之一眼,并且发出会心的一笑。现在,车里已是空空荡荡。在进入小区大门,来到垃圾箱旁边时,他同样不由自主地回一下头,朝车后斗子里望一眼。再接下来逐个垃圾箱中寻找破烂的时候,自然就没有人再为他拎袋子了。他便感到了失落,感到了不灵便,感到了无情无绪。
无情无绪的状况继续着,他就自己对自己说,葛本昌老先生啊,你得打起精神来呢,不能这么消沉下去啊?
他又自己对自己说,葛本昌老先生啊,你要有自知之明呢,你这把年纪,你这个身份,是没有资格再有别的女人了呢。
尽管他自己对自己说了无数类似的话,他的情绪还是无法提起来,效益则明显下滑,时间都到中午了,车斗子里的几个袋子还没有填满。
头一天是如此,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第四天仍是如此。
第五天的下午,胡独眼又带着车来到树林子,当那个姓胡的家伙望着窝棚旁边那小小的一堆废品时,便很是奇怪地叫了起来,葛老头儿啊,你这几天都干啥去了,咋才整了这么一点点啊?老人喏喏地没有回答。那家伙就将独眼珠儿转了转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一定是你老伴儿来了,你们老两口子光顾着热乎啦,把正经事给丢下了。老人仍喏喏的,没有回答。那胡独眼就拿了眼睛四下里寻觅,想看看那个老太婆子在干什么。没有寻觅到要见的目标,他便走到窝棚门口,将脑袋探进去瞅。瞅了老半天,才将脑袋收回来,把眼睛转向老人道,咦,葛老头儿,你那老伴儿呢?怎么不见人影了呢?
老人没有回答出什么,眼泪却无声地爬了出来,在脸上纵纵横横地流。
胡独眼望着那浊浊的液体,怔了怔,有些不解地道,咦,你怎么哭起来了呢?到底出了啥事儿?
老人的话脱口而出,还带着哭腔,她让警察来抢走了呢。
胡独眼相当吃惊,那只独眼跟着瞪得很大,叫道,葛老头儿,你说什么?你老伴儿是让警察抢走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警察是吃饱了撑着咋的?
老人叹了一口气,使劲把泪忍住,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胡独眼就将独眼瞪得更大,并且又牢牢地盯向了他,嘴里连连地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啊?嗨嗨嗨,你咋不早说呢?接着他又说,怪不得那天俺就觉得你们有点不对劲儿哩,一个是河南口音,一个是山东口音,咋会成两口子呢?老人什么都没有说,勾下了脑袋,眼圈儿又红了。胡独眼盯着老人皱皱眉头道,老哥啊,你是不是放不下她了啊?老人说,一个大活人呢,都待在一起八天了,能放得下啊?胡独眼想了想说,也是,可以理解你。他接着又说,你放不下也得放下呢,人家是脑子坏了才跑出来的呢,才缠上你的呢。若是清醒着,还会有这事发生?再说,人家是处长的娘呢,是来京城享福的呢,怎么会跟你这个拾破烂的老头子受罪哩?是不是?
是,老人说,眼圈儿却还是红红的,而且又有泪要朝外爬。
胡独眼就又看在了眼里,他站起来,叹了口气说,老哥,不就是个女人嘛,这花花世界,这老大的一个京城,啥样的女人没有啊?你先等着,改日我给你叫上一个来。
胡独眼离去的时候,老人的心情虽然仍是不好,却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现实。他看看天已不早,就从窝棚里走出来,去马路那边的小餐馆里吃晚饭。
来日天亮,老人照例到那个叫新天地的小区里干事儿,并且拣回来四车子废品。在分门别类地打包码好时,天又近了黄昏。他吃了晚饭,便待在棚子里发痴发呆。见天慢慢地黑下来,便准备脱衣睡觉。他站起来,刚燃起一苗烛光,刚将被子铺展开,一抬眼时,看见有个人骑着一辆电瓶车进了树林子。那人远远地放慢速度,将眼四下里乱扫,望定他的窝棚就骑了过来。到了门外下车,抬脚就朝棚子里钻。老人早就看出来,骑车者是个女人。女人四十来岁,大秋天了还穿著一条花裙子,头发染成了淡黄色,脸上打着厚厚的粉,嘴唇涂得红红的,胸脯儿鼓得很是高峻。人还没有进门呢,先有香味儿跑了进来,钻进了他的鼻孔内。
老人自打住进窝棚来,自从有了那个脑子坏掉了的老太婆子,还没有别的女人光顾过呢。他十分奇怪,就开口叫了起来,你是谁啊,来这里干什么啊?
女人一脸微笑地说,我是专门来为你服务的呢。女人说着就进了棚子,要在他的旁边坐。
他吓得朝一边躲了躲,叫道,服务?你来服啥务啊?我可没啥务要你服啊?
女人怔了怔,又笑了起来道,是胡哥让我来的啊?他说你急需要个女人服务呢,我就来了哩。
女人一说胡哥,他猛地就想起了胡独眼,还有他昨天临走时丢下的那句话。他原以为胡独眼是同自己说着玩儿的,没想到还真将一个女人给弄了过来。自然,老人已经明白女人是个做什么事情的人了。他在京城待了一年多,见识自然是有一些的,知道在这个繁华喧闹的地方,是有那么一些女人做着那样的事情,也有那么一些男人喜欢找此类的女人。可是,他葛本昌却不是那样的男人,纵然是个老鳏夫,是个拾破烂儿的乡下老头子,也是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何况,他还是一个在读大学生的爷爷呢,还当过生产队会计,又是个自称先生的人呢。
见那女人香喷喷地偎了过来,他就跳了起来,一面嘴里叫着不,一面推开那女人仓皇而逃。
8
秋色已深,天越来越变得寒凉。
无论是什么季节,京城里还是到处让雾霾笼罩,耳朵里依旧充满了无边无际的喧嚣。对于葛本昌老人来说,似乎唯一的变化就是树林子里的树叶儿由绿成了黄,正在秋风的扫荡下慢慢地凋落。每走进林中的时候,脚踩着枯叶就会沙沙地响。他的心情已经好了些,差不多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他每天还是在吃过早餐后去小区里捡拾破烂,拣满了车子再返回小树林。他每天的收入也很不错,除了给孙子和满足自己的生活外,还略有盈余。每到月尾,他仍是乘着地铁去看一次孙子,将那种叫钱的东西塞到孙子的手中。只是,孙子的情绪依旧不怎么好,依旧不对他说更多的话。
当然,说一切都回位到原来的状态,也不是很确切。偶尔的,他还是会想起那个老太婆子,那个缠上他、自称是他后世老伴的河南女人,还有他们在一起共同度过的八天时间。不过,在想起她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忧伤和难过,他把两人的短暂交集当成了一个梦。
除了偶尔想起那个老太婆子外,他与此前还有一点有所不同,那就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忽然感到了强烈的孤单。在没有遇见那个老太婆子前,他也感到孤单,但是远远没有现在强烈。过去他感到孤单寂寞的时候,有一种办法能够排解,那就是赶紧睡觉。一合上眼睛,一睡了过去,就什么都忘掉了,孤单也就远远地跑走。现在,他试图用这个办法将孤单驱走,却是久久地难以入眠。那个老太婆子还是朝着他的脑子里跑。不仅朝着脑子里跑,有时候还会幻化成一个影子,站在他身边同他说话。她总是这么对他说,你这个熊老头儿倒是睡得踏实,俺来你床前半天了,你还没看见。
他则说,我没睡着呢,我早就看见你了呢。
她便说,你看见俺了,咋还闭着眼睛呢?咋还躺在那里不理俺呢?
他便坐起来,睁开眼睛去看她。可是,坐起来,睁开眼睛时,她的身影一晃又不见了。他就知道是出现了幻觉,人家根本就没有来。但是,到了新的晚上,当他又躺倒在床上时,她又一次不请自至。如此的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晚上时,他突然有了一个预感,想,那个老太婆子一定是忘不了他的,说不定哪一天还会从儿子那里跑出来,还会在他的窝棚内出现呢。有了这一预感,晚上他就不早早地睡觉了。反正也睡不着,就索性坐在窝棚内,把眼望向门外,等着老太婆子出现。
晚上的树林子虽然也充满了喧嚣,相对于白天来说还是寂静了许多,尽管不远处就是车流滚滚的大马路,却极少有人进入林中。偶尔的,有一只流浪狗或者流浪猫到来,也只是行色匆匆,并不曾有更多的停留。许多个晚上过去,那个老太婆子并没有出现。不过,他并没有放弃。他想,就这么等着吧,就是永远等不来,心里也会好受些。因为他发现只要在等着,心里头就还有一个希望。心里头存着希望,寂寞就会淡一些。
中秋节到来的那天,他仍然去小区里拣了三车子破烂。本来他还可以去拣第四车的,考虑到是节日,就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早早地回到了窝棚。他没有再吃那种千篇一律的大包子,他跑到不远处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盒月饼,买了两只鸡腿,还有一小瓶二锅头。他要自己和自己过一个奢侈的中秋。虽然还有雾霾,但是能看到天上那轮中秋的圆月。他一个人坐在棚中,一面抿着酒,一面不由自主地又想起那个老太婆子。他知道此时此刻,老太婆子一定是和她的儿子在一起过节的。她的儿媳妇一定炒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正享受着节日的团圆和天伦。尽管他盼着她能再次出现在窝棚内,但是,他还是为她能够回到自己的家,回到儿子身边,过上富足温暖的好日子而高兴。他在肚子里对她说,灵芝啊,你就知足吧,好好在你儿子家待着吧,可不能再乱跑了啊?
虽然在肚子里如此说,老人还是不时地望向门外,巴望着她会突然出现。
似乎有沙沙的声音传了过来。
老人在啃了一口鸡腿后望向门外,竟然真的看到有人在门口探头探脑。不过,他马上就认出来,那不是人,更不是那个老太婆子,而是一只小刺猬。那小东西比拳头大不了多少,正拿着两只小小的眼睛望着他。尽管是只小刺猬,他也高兴了起来,嘴里说,嘿,你怎么来了?
刺猬没有回答他,仍是拿着眼睛望着他。
他高兴地继续说,小刺猬,你可是稀客哩,说,来我这里有事啊?
刺猬仍然没有回答他。
他便继续道,小刺猬,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来干什么呢,是不是看俺一个孤老头子在这里过节,觉得可怜,来陪我的啊?是不是?
刺猬虽然依旧没有回答,却迈进棚内来,并且来到了餐桌前。来到餐桌前,它先是看了看他丢在地上的鸡腿骨,又抬眼去看他。他猛地就明白了过来,不由地笑道,小刺猬啊,我葛本昌老先生明白啦,你是闻着香味兒啦,来找吃的呢,对不对?刺猬仍然没有说话。它可能知道老头儿对自己没有敌意,也可能是鸡腿的香味儿太过于诱惑,早埋头啃起那上面残留的肉丝儿。老人望在眼里就笑了,从手里的鸡腿上撕下一块肉,丢给了它,又将盒子里的月饼取出一个来,掰下一小块,丢在它面前。那刺猬面对他的慷慨和美食,还有点儿不怎么相信,停止进食,抬起头来望他,眼里是迷惑不解的表情。他读懂了它的眼神,说道,小东西啊,你吃吧,放心地吃吧,今天可是个节日哩。那刺猬仿佛听懂了他的话,真的埋头吃了起来。
刺猬离去的时候,夜早深了下来,那轮中秋的圆月还在空中挂着。老人没有急于去睡,而是尾随着刺猬出了门,看它去向何方。让他十分惊讶的是,那刺猬并没有走远,它只是拐了个小弯儿,来到窝棚的后面,钻入一蓬灌木丛中去了。他站在那儿惊讶地将眼睛瞪大了。他没想到小刺猬的窝巢与自己的窝棚如此近,他和它竟然是毗邻而居。
有了那只小刺猬,在随后的几天里,葛本昌老人在回到窝棚时,就有了事情干。他所干的事情就是给小刺猬喂食。喂它的食物有他吃的大包子,有他去小区拣破烂时拣到的被人弃之不要的食物,甚至还有半烂不烂的苹果、橘子、香蕉什么的。一面看着它吃得快活,他就一面同它说话。它虽然不能回答他,时不时地会抬一抬眼睛,看一看他,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等吃饱了,天黑下来,它进了它的巢,他进了他的窝棚后,竟然很容易地睡了过去。
如此的状况持续了一周,一件悲事却猝然发生。
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从小区里拣满一车废品返回树林子时,竟然在那条车来人往的大马路上看到了那只小刺猬。不过,他看到的刺猬已经不是一个有生命的小兽了,它早被车轮碾压致死,甚至都不是一具完整的尸身了,只剩下一张皮,还有轧出来的内脏以及暗红色的血迹。他发出一声悲怆的大叫,从车上跳下来,冲向那小兽。可是,身后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和滚滚的车流马上阻止了他,并且将他逼到了路边。他将车子放下,试图再次冲向那小兽,却是为时已晚,就见无数的车轮源源不断地从那已经与马路融为一体的尸身上碾过。到了最后,竟然被某一只强劲的车轮给带走了。
老人回到窝棚,久久地没有动,眼里慢慢爬出一行泪。
他一任那泪流着,对着与窝棚毗邻的小窝巢喃喃地说,小刺猬啊,你为啥不在这里好好地待着,跑到那马路上去了呢?那马路能是随便去的地方啊?那些车,那些人,可是随时都会要你的性命呢。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不由就想起儿子葛长利。儿子在广东打工的时候,就是在横过马路的时候,让车给碾死的。想起儿子的惨死,他已是泪水滂沱。
没有了小刺猬的晚上,他又难以入眠了,那个老太婆子则再一次乘虚而入。他就再一次盯向门外,期盼着她的出现。但是,刚有了盼她出现的念头,马上他又惧怕起来。他知道那个老太婆子如若来找他,是要横过许多条大马路的,是要面对万千辆小汽车的。那些马路和汽车可都是无情的杀手,一不小心命就会搭进去的。何况她还是个脑子有故障的老人。他就在肚子里说,灵芝啊,你千万别再找我了啊?你千万别再出门了啊?在这个城市里,咱们可都似刺猬与蚂蚁一样弱小啊?随时都会有危险等着啊?
老人虽然在心里对她叮咛了一千遍一万遍,但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还是为那老太婆子而充满了不安。一度,他甚至觉得她已经和那只小刺猬一样,早让车轮给无情地碾死了。否则,他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时候,她的影子怎么老是出现在他面前呢?记得当年老伴死了时,她的影子就经常地在他身边出现。那是她的魂儿舍不下他,来探望他,陪伴着他啊。如此想着,他就恐惧起来,仿佛那老太婆子真的已遭遇不测。
9
滴滴答答地下了一场雨,天越发变得寒凉。一场寒流袭来,树林子里的树叶子差不多全部落光了。当小区里开始供暖的时候,时间就到了月尾。
到了月尾,又该是给孙子送钱的时候了。老人给孙子备好钱,将它们藏入内衣的口袋中,就专等第二日到来的时候去乘地铁。晚上,在入睡前,他照例要给孙子打去电话,约好时间让孙子在老地方等。他掏出那只拣来的手机,将号码拨过去时,里面传来的却是忙音。过去他给孙子打电话,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情况,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忙音。他想,可能孙子有什么事,关机了;也可能孙子的手机恰巧没电了;还有可能孙子正和别人通着电话呢。他就没有着急,将手机关掉,准备等一会儿再打。等了约有吃顿饭的时间,他又将电话拨打了过去。可是,这次和前次一样,还是没有打通。他皱了一下眉头,仍然没有着急,准备再等一会儿再打过去。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的是,在接下来差不多好几个钟头的时间里,他一连给孙子拨打了十来次,从对面传来的仍然是忙音。他的心就紧了起来,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在肚子里说,孙子啊,你千万可别出什么事啊?你若是再出事,我可就完蛋了啊?
他接着又在肚子里说,孙子啊,爷爷现在可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可是我的指望和命根子呢,你可不能有什么山高水低啊?
他还想在肚子里说些什么时,鼻子一酸哽咽了起来,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自打那天发现小刺猬让车碾死,进而推想到那个老太婆子也可能遭遇不测,老人的心情就一直不很好,一直很低落,一度,他甚至又想到了死。是孙子成了让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是孙子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唯一动力。若是孙子有个什么好歹,他可就真的要完蛋了。尽管夜已经很深,老人还是又一次给孙子拨去了电话。然而,这一次和那无数次一样,仍然没有接通。将手机关死的时候,他的手就抖了起来,心缩得紧紧,差不多要瘫软下去。
整整一個晚上他没有睡觉,候到第二天天明,他就从窝棚内走出来,飞一般地奔入地铁站,向孙子所在的大学赶去。坐在地铁里的时候,他仍然不时地掏出手机,频频地给孙子拨打,电话里传来的仍然是无情的忙音。尽管地铁呼啸着跑得飞快,他还是感到了慢。不知道过去了多长的时间,终于,他到达了孙子学校附近的那个地铁站。他从地底下钻出来,登上过街天桥,来到了孙子学校的大门口。早晨,学校门口还很静,没有多少人进出。他见大门洞开,就自顾自朝里面走。人还没有走进门内呢,就有一个保安走过来,一伸手将他给拦下了。
他对保安说,俺要找孙子去。
保安说,你知道你孙子在哪个学院,哪个专业,住在哪栋宿舍楼吗?
他却慢慢地摇起了头。尽管来京城一年多,他还没有进过孙子的校门呢。
保安说,你不知道他在哪个学院,住在什么地方,怎么找他啊?你还以为这里是你们村子啊?告诉你,这里比个县城还要大呢,你去哪里找?
他的脸上本来就带着焦急的神色,现在就不仅仅是焦急了,而是慌里慌张、六神无主了。他说,那可怎么办啊?我从昨晚就给他打电话,到现在都没有打通啊?他说着,急得眼里闪出了泪花。
保安皱着眉,睨了一下他,叹口气道,看你年纪大了,又是从乡下来的,我就帮你一下吧。告诉我,你孙子叫什么名字,是哪年来上的大学,我给你打听打听。
他忙对保安说,俺孙子叫葛照远呢,是去年来这里上的大学呢。
葛照远?那保安先是皱了一下眉,接着就叫了起来道,这个名字我怎么听着那么熟悉啊?他一面叫着,一面皱着眉头思索起来。思索着,忽然将眉头打开,嘴里道,哦,我想起葛照远是谁来了!他说着便把眼望向老人道,很遗憾,老大爷,你孙子出事了,已经失踪半个多月了,学校里都找他找翻天了呢!保安的话他听明白了,他几乎是用一种哭腔叫起来,俺孙子他是出了啥事儿,咋就失踪了呢?那保安道,因为没有找到本人,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据他同寝室里的同学说,你孙子很可能加入一个传销组织,不知跑到哪里搞传销去了。
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老人后来是怎么离开孙子的大学的,又是怎么进入地铁,返回他在东五环外的那个窝棚的,他一点都记不清楚了。
老人是知道传销这件事情的。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在没有去广州打工前,是在县城开餐馆的。两口子起早贪黑,将小餐馆经营得很不错,不到两年就建起一栋大瓦房,让他这个当爹的都感到了荣光和自豪。没想到不久后小两口儿竟似入了魔一般地搞起了传销,小餐馆索性关门了之。开始时,他们是在县城里的一个窝点内搞,后来不知怎么跑到了湖南的长沙,并且在那里一住就是三年。三年后,他们不仅没有发财,连家里带的大房子都卖掉赔了进去。最后,还是他去了一次湖南,靠着儿子留给家里的地址,在长沙的郊外,在一处破败的大院子里找到了儿子与媳妇。
儿子与媳妇回来后倒是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地以图东山再起。只是再到县城开餐馆,却没有了资本和优势,两人就跑到广东去打工。然而,此一去广东,一场横祸就将儿子的性命给夺走了。孙子能考上大学,成了复兴这个家的唯一曙光。现在,谁能想到呢,孙子都读到大二了,竟然走起他爹娘的老路。如此结果实在让他不能接受。他在肚子里对孙子说,照远啊,你是犯糊涂了啊,放着好好的大学不上,去搞什么传销啊?你爹你娘当年的教训你忘了啊?他又在肚子里说,照远啊,你太让爷爷失望了啊?你知道爷爷在京城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啊?爷爷是为了啥?还不都是为了你啊?可是你呢,天天阴着个脸子,好似谁欠了你什么似的。爷爷知道你的命苦,爹没了,娘又跑了,身边就只有这个没能耐的爷爷,可是,这是你的命啊?既然是你的命,你就得认下啊?
老人说到这里就说不下去了,眼里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流着泪的时候他便将主意打定,那就是放下拾破烂的事情,去把孙子找回来。
10
已是暮秋,天变得越来越冷,老人临行前除了穿上厚厚的棉装外,就是将两床被褥塞入一只编织袋内,背在了肩上。他知道此一去,就没有什么窝棚挡风遮雨了,他要住街角,住桥洞,住地下管道。寒冷则是他的最大敌人。他必须在自己不能被冻死的情况下,才能有本事去找回孙子。因此,他背着个鼓囊囊的编织袋在京城的大街上行走的时候,看上去就似一只笨笨的大蜗牛。
转眼就过去了两个月,深冬的京城已是无比冷寒。
葛本昌老人已经与此前判若两人。此前的他是腰板挺直的,现在弯了下来。此前的他虽然是个拾破烂的,穿着却是齐整的,胡子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现在的他穿在身上的衣物臃肿不堪,还沾满了尘土和污垢,有些地方甚至都破烂了。几根黄焦焦的胡子更是长长的、乱乱的,再背着个鼓囊囊的破编织袋子,走在京城熙攘的大街上,让人一看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当然,真实的情况是,他和流浪汉是有所区别的。流浪汉仅仅是流浪而已,他却是负有重要使命的。他的使命就是寻找孙子,将他从传销窝里拖出来,让他重新走到正道上。虽然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仍然没有寻觅到孙子的任何消息,但他绝不会放弃。
老人对于孙子的寻找虽然毫无目标,却也是有重点的。当年去湖南寻找儿子与儿媳时,他就积累了一些经验。他知道那些搞传销的人是不敢见阳光的,是在做阴暗的事情,窝巢不会在闹市中,而是在城市的周边地带。那儿的房舍杂乱无章,什么人都可以居住,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政府管理部门又很少问津,就让他们钻了空子。老人就专门跑到京城的周边地带进行寻找。在寻找过程中,只要遇到一些破破的楼房或者空荡荡的大院子,他更是要进去看看。除了利用自己的经验寻找外,他还不时地向路人打听。有那么一天,他在一个叫大兴的地方遇到一位卖肉火烧的姑娘。那天十分冷,西北风嗖嗖地啸叫,冻得他浑身打哆嗦。那姑娘可怜他,就让他到炉子旁边烤一烤火,还慷慨地递过一个刚出炉的肉火烧让他充饥。他一面吃着肉火烧,一边向姑娘打听。那姑娘开始时直摇头,后来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将声音压低,用下巴呶着不远处的一所大院子道,那儿就有一伙人鬼鬼祟祟的,不知是不是搞传销的。
他谢了姑娘就直奔那院子。到了近前才发现,大院门是落了锁的,但是可以看出来,里面有人活动,还拴着一条大狼狗。他并没有冒失地去打门,他想悄悄地进入,偷偷地观察里面是否有自己的孙子。他离开院门向院后走去。他在那高高的院墙上寻找着,看有没有地方可以翻越过去。一会儿,他还真找到了一个小豁口。豁口外边还有一堆乱砖,他就将那些砖搬过来几块,将下面垫高,先将肩上的袋子丢进去,然后脚踩砖块翻了过去。只是落地的时候,他被重重地摔了一下。正是这重重地一摔,让院子里的大狼狗听到了。狗的叫声就引起了里面人的警觉,他还没有爬起来呢,就冲过来几条汉子,七手八脚地将他摁定在那里。
他被汉子们架进了一座小楼,将他丢给了一个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家伙。
那家伙估计是个头儿,一面吸着烟,一面审讯他。
为了找到孙子,老人什么都豁出去了,也就没有了害怕。他挺着胸脯,将寻找孙子的事情说了出来。那头儿听罢却将眉头锁紧道,这里没有你的孙子,我们不是搞传销的。老人说,你们不是搞传销的,那在这里干什么事情?那头儿耸耸肩膀露出凶相说,我们干什么事情,还要告诉你?他却毫无惧色地说,反正俺一定要找到孙子,反正俺孙子就在你们这里关着,你们若是不放了他,俺就死在这里了。那头儿竟然拿他没有了奈何。过了半天才叹口气,命两个汉子将他架起来,带到一个更大些的房子里让他看。进了那口更大些的房子,他看见里面堆了好多酒瓶子与纸箱子,有十来个男女正朝瓶子里灌着什么。有一股酒味儿跑进他的鼻子里,他就知道,那头儿并没有骗他,这儿不是搞传销的,可能是一个制造假酒的窝巢。
知道没有孙子,老人要走,那头儿却怪怪地笑了起来。笑罢了,一摆脑袋,那两个汉子就再次上前将他扭住,架进了旁边一个黑洞洞的小屋里。
两个汉子将门一关,咔嚓一声落了锁离去的时候,老人就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想起孙子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老命可能要丢在这里,不由悲从中来,浊浊的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
泪还在脸上没有干呢,京城的夜晚就到来了。当夜渐渐地深了下来时,小屋的门哗啦一声打开了,进来三五条汉子,上前一步再次将他扭住,塞进了一条麻袋内,接着拖出小屋,抬到了一辆车上。随即那车就发动起来,徐徐地载着他开走了。
老人蜷缩在麻袋内,没有反抗,也不挣扎,只是抱着脑袋任车拉着走。此时此刻,他已经变得很平静。他想,死了就死了吧,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实际上,当他知道孙子辍学去搞传销时,就没有多少活着的兴头了。他之所以冒着严寒去四处寻找,只是抱了微微的那么一点儿希望。他想舍出自己这把老骨头,对孙子尽最后的一点努力。现在,既然找不到孙子,又闯进了人家的禁地,窥到了人家的秘密,那么就由人家来裁决吧。
车不知跑了多长时间,终于停了下来。几个汉子再次将他从车上拖下,解开了麻袋口儿,把他放了出来。他知道这是到了死的地方了,便闭上眼睛等着他们动手。等了半天,却听到那车的门咣当一关,呜呜地开走了。他睁开眼睛,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再拿眼四下里去看,知道自己是被丢到了野外,视线所及,都是黑黑的夜色。
意识到那些人并没有让他死的时候,老人还有点儿遗憾。但是,他仅是遗憾了那么一下,就觉自己还应该活下去。而且还得继续他的寻找,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孙子。他不甘心让孙子堕落在传销窝中。如此想着的时候,他就四下里去觅脚下的路,朝有人烟的地方走。一阵刺骨的冷风吹来,让他打了个哆嗦,才想起那个编织袋儿并不在自己的肩上。
在寻找孙子的两个多月中,他唯一的依靠就是那袋子里面的被子和褥子,那是他抵御寒冷的武器,是他度过夜晚的有力保障。如果没有了它们,他便无法活下去。现在,那编织袋却不知去向。他记得跳进那个院子前,是先将袋子丢入院中的,可是,自从让那些汉子捉到,袋子就离开了他,从此下落不明。想到那袋子有可能丢失,他慌了,急忙跳起来,在野地里摸索着寻找起来。一面摸索着,他一面在嘴里说,我的被子褥子啊,你可不能丢了啊,你们可是我的命根子啊?一刻都不能离开啊?他自言自语地摸索着、寻找着,猛地之间,他的手竟然触到了一团熟悉的、软乎乎的东西,他惊喜地叫了起来。
11
老人继续在京城的周边地带寻找孙子。
老人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又从那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身上照例穿著脏污不堪的棉装,肩上依旧背着那个鼓囊囊的编织袋。有一天,他找到一个叫门头沟的地方时,意外地见到了跟着药材贩子私奔的儿媳妇闫美梅。当时他正在街头啃一个干馍,忽然看见从旁边的小巷里走出来一个女人。那女人站在路边东张西望了一下,沿着大街向前走去。他觉得女人眼熟,仔细一看就认了出来,竟是自己的儿媳妇。他不由跳了起来,背起那编织袋子就去追,边追边喊着她的名字。那女人听到喊声站了下来,回过头来打量他。等她将他认出来时,竟然掉头便跑。他只好一边呼喊着一面追,拐过一条街,她招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一头钻进去,让车载走了。
老人站在路边久久地没有动。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人就在门头沟一带继续寻找。但是,他将那儿的所有地方差不多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孙子与闫美梅的影子。
记不清是过了多少时日后,他完全是无意间竟然又走到了京城的东部,走到了那个他曾经生活了差不多一年的老地方。老人记得离开树林子时,树叶子虽然差不多落光了,可树梢上还有那么几片在坚守着,甚至还有点绿意。如今,不仅是那几片叶子有没有凋落的问题了,连那片树林子都不见了踪影。原来树林子的位置上,被人挖下一个大坑儿,正在那里铺底槽,已经有钢筋立柱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他住了一年多的窝棚早不知去向,唯一不变的,除了周围那些林立的楼舍外,就是那条南北走向的大马路,还有马路上车辆的拥挤和行人的熙攘。
面对此情此景,老人有一点儿伤感和酸楚。他原打算等找到孙子时,仍来这里继续干那个行当,继续在那窝棚里居住,现在却没有了可能。不由地,他就想起了那一年多的日子,还有同那个老太婆子的相遇,以及那只小刺猬的死。接着,他又想起还没有下落的孙子,和自己近三个多月来无边无际的寻找。
他不想再伤感了,他将泪抹去,决定迅速地离开。
还没等他想好去什么地方呢,一阵冷冷的风就吹来了,不知何时,天上竟然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
自从来到京城,他已经经历过两个冬天,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叫雪的东西。正是冬至的节令,天本来就冷得邪乎,再加上下雪,寒气便越是刺骨浸髓。抬眼看看天,雪下得还挺大,乱乱纷纷的,早将那些楼舍全罩在了里面。随着大雪的飘落,天似乎一下子就黑了下来,仿佛夜晚提前来临。继续上路是不可能的了,他决定今晚就住宿在此地。
虽然窝棚已经不见,他对这一带的环境还是知根知底的。在自己捡拾垃圾的那个小区大院里,就有许多角落可以容身,他背起编织袋就朝那个小区走。沿着那条车来人往的大马路,很快就进了小区大门。他没用怎么寻找,就来到了小区的西北角。那是小区的西院墙和北院墙相接时形成的一个角落,角落处栽着几棵冬青,都长得很大很高了,四下里伸展开的枝丫像一把大伞,遮住了头顶的天,也挡住了落下来的雪,而那两面墙呢,又能阻住吹来的风。在这种地方投宿,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他一低头就钻了进去,从袋子里掏出被褥,开始打造自己的窝巢。他先是搞了些枯叶铺在最下层,将褥子在枯叶上铺好,再来铺被子。刚把被子在褥子上舒开时,却不由怔在了那里,他发现在旁边,在冬青树的下面,竟然有人已经筑起了一个小窝巢,窝巢内正蜷缩着一个人,那人正瞪着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他在寻找孙子的过程中,特别是在晚上住宿的时候,是经常遇到一些在街头露宿的流浪汉,因而如此的相遇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事实是,他在略略地惊讶了一下后,就又继续铺起了自己的被子。就在他刚要钻入铺好的被窝中时,那人忽然开了腔,你,你是不是葛本昌啊?
他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不由地瞪大了。这是谁啊,怎么知道俺的名字啊?怎么认出俺来了啊?他在心里想,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叫道,我是葛本昌啊?你是谁啊?
那人说,你真是葛本昌啊?
他叫道,我是葛本昌啊?你是谁,怎么认得我啊?
那人突然钻出被窝,爬了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抖抖地叫道,你真是葛本昌啊?你不认得俺了吗?俺是魏灵芝,不,俺是苗云秀啊?
魏灵芝?苗秀云?这两个名字他是太熟悉了啊?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老太婆子,想起了那个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八天,一心要做他媳妇的脑子坏掉了的女人。可是,她不是让警察接走了吗?不是回到她儿子那里去了吗?怎么会在这儿出现呢?他如此想着时,立刻就想到了那只刺猬的死,想到了自己此前推测的,那个老太婆子与刺猬相同的命运。他就知道,那老太婆子一定是死了,是化成鬼魂来找他了。只是,如此想着时,他的手却已经让对方抓住。对方的手虽然是干瘪瘪的,却是很有力道的、温暖的。他便感到了惊奇和欢喜。他清楚,鬼魂是生活在阴曹地府的,身子和手应该都是冰凉的,而活着的人在阳光下,手和身子则是温暖的。他就明白,眼前的老太婆子并不是鬼魂,她是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他不由抓紧了她的手,叫道,你真是魏灵芝啊?
那老太婆子興奋地道,你这个熊老头子呀,还没认出俺来啊?
他当然认出她来了,但是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又问,你不是让你儿子接走了吗?咋又跑到这里来了呢?
那老太婆子依旧兴奋地说,俺又从监牢里逃出来了呗。俺来这里,就是找你这个熊老头子的哩。老太婆子不等他回答,接着说,你是俺男人呢,俺不找你找谁啊!
他还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眼里的泪水决堤而出。他一面流着泪,一面张开臂膀,紧紧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雪花纷纷扬扬,从苍穹里打着旋儿坠落下来,早将地上、树上,将所有的一切捂成了皑皑的白。而天,也真正地黑了下来。那一栋一栋的楼舍里,全都亮起了灯,雪夜中迷迷蒙蒙、昏昏黄黄,似是童话世界。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人知道,在京城东郊一个叫新天地的住宅小区中,在一个角落处的一丛冬青下,两个窝巢合成了一个窝巢,有两个老人相聚在巢中。他们的手牢牢地相握,他们干瘪老迈的身子紧紧地依偎,他们用各自的身体相互抵御着雪夜的冷寒,相互感受和体会着对方的气息和暖热。当黑夜越是深下来的时候,当雪花仍然在下着的时候,他们渐渐地、渐渐地睡了过去。
责任编辑 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