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诺
鸡叫了一声又一声,天还是没有亮起来。那扇遮着一块红布的小窗上,一点白光也漏不进来。老人早就失去睡意,面对眼前的一片黑,上下眼皮吧嗒合到一块儿,弹开;吧嗒合到一块儿,又弹开。
他们还是没有同意。无论她说多少次,他们就是不同意。那是她亲手养大的儿女,如今他们都大了,成家了,再也不打算听她这个老太太的话。她对他们说,等我去世的那一天,就不要再像你们父亲去世时那样,又是宰牛,又是宰羊,还叫来各路亲朋、亲朋的亲朋、亲朋的亲朋的亲朋……不用这么麻烦了,就让我安安静静地离去吧,一个人也别叫,一只羊也别宰,就像一片枯叶落地,就像一条河流干涸。
可儿女们都认为,自古就没有这样的规矩呢。
老人告诉他们,自古没有今后就有了,自古有的现在都还能保留吗?那他们家宗氏自古就有的毕摩身份,一代一代传下来,为何到他们这一代就断了呢?在他们还小的时候也曾随他们父亲到处去作毕,学习经文,为将来成为毕摩做着一切该做的准备,可到了该由他们给自己的后代传授毕摩经文的时候,他们却让后代半途而废了。说没有办法,孩子们要去上学。
老人老了,很多事情无可奈何,没有选择的余地。但至少,和这个世界告别的方式还能由自己做主吧?她受不了嘈杂,受不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张着好像只会产生噪音的嘴,在院里呜里哇啦地叫嚷。在他们父亲的丧礼上她就发现了这样的人,她劝导那个醉醺醺的年轻人,让他安静,不要喧哗。年轻人眯着眼看了她半天,非但没有收敛,还对她说:“哪儿来的羊,居然会站起来跟我咩咩咩咩地讲话?嗯?”
即便老人把这样糟糕的事搬出来,儿女们也还是无动于衷,他们说:“您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太太,怎么能跟一个喝得烂醉的人计较呢,这也太不像您了。”
刚开始,他们还会耐心听她把话讲完,然后给出一些中听或者不顺耳的良言,试着去改变她的一些想法,可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愿意耐心倾听她谈论包括丧礼这样的大事在内的任何话题了。老人说:“由子啊,那件事情,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你是长子,你说的话,他们会听。”
大儿子说:“啊,阿嫫(母亲),啊……您说什么呢?我这里信号不太好……听不太清啊。不过,不管您说什么,我们都会听的,不……不要上火啊。”
老人知道信号没长眼,不会挑时间,大儿子分明就是不打算按她的意思办。
她又给二儿子打电话,二儿子的电话很久才接通,他气喘吁吁地说:“阿嫫,近来身体可好哇?天冷了,要注意保暖。我……我得先挂了,正忙得不可开交,回……回头我给您打回去,您先歇着。”
老人将手机摆在床头上,摆在院里明晃晃的阳光底下,摆在横七竖八的枯草丛中,就这么眼睁睁地盯着它,看它跳不跳起来,看它亮不亮起来,看它嚷不嚷起来,但手机就是死沉死沉地睡,断了气一样。她怀疑手机没电,按了又按,手机还是能亮;怀疑手机坏了,拍了又拍,举到耳边摇了又摇,也没有异响。她笨重地按着按键把手机拨出去,歪着脑袋倾听,手机嘟——嘟——嘟——连叫三下,那边有声音传来。
“——喂,阿嫫,还没休息呢?”
那是女儿的声音。老人原本想打二儿子的电话,不知怎么回事,手一抖,就拨到女儿的电话里去了。老人捧着手机大声说:“喂,喂,妞妞,没什么事,就是想试试手机坏没坏……这手机好像有异响呢……不用,不用,好着呢,你说话就跟在我面前一样……嗯……嗯,对了,关于那个事,你是怎么想的嘛?”
老人干咳两下,又说:“就是那个……关于我走的时候,怎么走的问题。”
一如从前,女儿一听这话就不干了,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阿嫫,您怎么老是说这不吉不利的话呢,现在生活越来越好,可不敢乱想的,人没办法回头过两辈子呢。”
又是些听腻了的老套话。老人只得把听筒举到半空中,让它远离耳朵,沉沉浮浮飘在天上,让它跟风说去。其实老人也就这么一问,有她两个哥哥在,她的后事儿女还做不了什么主。
他們就是不同意。就像他们父亲走的时候,她劝过他们不要叫太多人,不要宰太多牛,两三头就绰绰有余了。叫上那些个有必要的亲朋,一起送送就行。可他们并没有这么做。他们按照老办法,打倒一头头牛,叫来一拨拨人,招待从十里八村赶来的人。听听他们说什么吧,他们说,阿嫫,阿达(父亲)他辛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可得把他当回事儿呀,可不能冷落了呀。
人已经去了,已经变成一棵枯草,一片落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跟他还有什么关系呢?倒不如让他清清静静地离去。而活在世上的人还要过日子,还得柴米油盐算来算去,还得长年累月飘在外头。
烟袋就在枕头底下捂着,摸索出来,在黑暗中装上一锅烟,点燃,一股青烟就在火光中冲上天去,很快又消失。老人的烟锅明了,暗了,明了,又暗了,就跟相互对着干一样。这烟是走亲的人捎来的烟叶,耐烧,加上老人抽得缓,待火星彻底暗下去的时候,远处的狗吠开始醒来,东一片西一片。老人把烟袋塞回用衣服裤子垫成的枕头底下,又眨巴了一段时间的眼皮,继续让思绪像刚刚被她吐到半空中的青烟一样支棱着朝四处蔓延而去。狗的吠叫声渐渐稀薄下去,白光就悄悄从窗上漏了下来。
床头吊有灯绳,老人不轻易去拉它,那灯泡总是太刺眼,晃得她迷糊。她借着从窗户里漏进来的白光,把衣裳披上。院门外朦朦胧胧,刚好可以把地面和路径分清。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轻飘飘的白雾,空气好像冻住凝成了一团。
院门口立着三棵白杨树,叶子掉完了,光秃秃的。那棵最高的白杨树梢上,缠着一团黑乎乎的鹊巢。那鹊巢筑得相当漂亮,浓密厚实,又圆又大,喜鹊住在上面,肯定就跟人躺在一张又结实、铺得又厚的大床上一样,还能在上面远眺夕阳余晖下的层峦叠嶂,俯瞰房屋和蚂蚁似的人。可惜了,上面没有喜鹊叫,喜鹊很久没有叫了。
喜鹊怎么不叫了呢?难道喜鹊的叫声也将跟很多事物一样,要消失不见了吗?这个世界将不会再有喜鹊的叫声存在了吗?疑问像水泡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从长长的路上走过,两旁大多都是高大漂亮的房屋,很少出现像往年那样低矮、歪歪扭扭的土坯房,甚至有很多都是结实耐用又美观的砖瓦房。从这个角度来说,日子确确实实变好了,人们的物质条件得到了一定改善。在老人还年轻的时候,除了公家,除了偶尔一两家祖坟冒青烟的人,就没人敢相信这辈子还能住上那狂风刮不倒、暴雨浇不透,就算从顶上连续泼上七天七夜的大雨,也用不着提心吊胆的砖瓦房。但那个时候,出门走在路上,亲朋好友遇不完,再多烦恼出趟院门就能消除。不像现在,芝麻大点心事,也只能堵在心里头。那心里头又总是冰天雪地,小心事就像雪球那样越滚越大。也不知道这些变化究竟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因为环境变了。现在这帮年轻人,都拖家带口到外面漂着去了,就跟池塘里的叶子一样,也不知漂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人不止一次看到坡下的地一块接一块地荒了,野草比庄稼长得还好。心里头又开始慌乱,额上冒出汗珠。嘴里发出责怪声:这又是哪家的地?准是娶了个不着调的媳妇。
其实她心里清楚,不关人媳妇的事,人媳妇在外面漂着,挣回来的钱比种地多出很多很多。可是,这地荒了,还有什么事比这事更该令人焦灼呢?老人她们那一代人的根是地,而不是钱,他们要倒腾的也不是生意,而是庄稼。钱靠得住吗?钱不能吃不能穿,用它来挡雨,还不如一片苞谷叶子。钱是纸糊的,靠不住,老人从来没有相信过纸。如果再年轻几岁,她非得扛了锄头下别人家的地里锄草去。可她已经七十三了,心说不服身体,但就连最后一颗牙也在几天前夜里睡觉时悄无声息地掉了。就含在嘴里醒来的,像含着一小块冰糖,只是不甜。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石子呢,生了脚跑到嘴里来,掏出来一看,竟是一颗牙,瘦瘦小小的,磨得一点儿棱也不剩。
老人托着它,说:“连一颗老鼠那样用来刨苞谷棒子的牙也舍不得给我留下了吗?可真有你的。”
她不指望还能重新长出新牙,但还是像小时候换牙时那样,站在院里将那颗牙齿抛到了屋顶上。牙齿在琉璃瓦片上“当啷啷”滚了一截,停在了上面。小时候往屋顶扔牙齿可不会滚落一截,那时盖的是杂草,牙齿落到上面就像落到雪地里,无声无息地消失了。长辈们讲,说一声祖爷祖爷,换牙喽,然后把牙齿扔到屋顶上,第二天醒来,就会长出洁白的新牙。
老人没有跟祖爷说换牙的事。想到自己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长出新牙,她突然感到一阵悲伤。人的一生难道就这么匆匆走完了吗?多么令人猝不及防,六七十个春秋有时竟还没一天那么漫长。
马洛最年长的老人,是曲木嫫老人,太阳出山的时候,她正坐在院门口等太阳下山。曲木嫫老人八十四了,比她还要年长十一岁。马洛还有两三个跟她们差不多大的老人。当年她们一起学习,学的都是彝文,不像现在的孩子,宁肯去花钱学英文也不好好学学彝文。听说学习彝文无法让年轻人像学习其他文字一样,能够轻松获得一份工作。她大声对曲木嫫老人说:“老姐姐,您早哇!”
曲木嫫老人抿着皱巴巴的嘴笑了,说:“老妹妹您早!”
“近来身体是否无恙?”
曲木嫫老人红扑扑的脸上现出笑容,说:“还将就!听年轻人讲,年前,还见您去放牛呢,呀呀,真硬朗!咱这帮老姐妹中,也就剩您还能蹦跶几下。”
“不行啦,撵不上啦,身不由心,那些牛就跟兔子似的。现在全赶到博里木蒂他姑妈家去啦,但愿等我老去的那一天,也别再赶回来。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离去。”
又蹒跚地走来三个老太太,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聊家常。她们不聊生意,不谈外面的世界,变得更加关心昨天吃的那个叫做饭的必须要吃的东西,更加关注昨晚做的那个叫做梦的不得不做的场景。当然也免不了要聊聊阴雨天和如今的马洛,还有年轻的人们。
不知是谁家的鸡,三三两两,迈着沉重的步伐在她们周围转悠,拖长声音咯——咯、咯——咯地唠叨。还都是些腿上长着长长的鸡距的老阉鸡。老人不喜欢听到这些声音,一听到这些跟发愁一样的声音,天气准要变阴。她挥手轰赶它们。可不大管用。其他老人也帮忙轰赶。老阉鸡们赖着不走,但也没有再发出那晦气的咯咯声。老人们和老鸡们终于和谐共处。
那只前些日子刚被老人收留的老狗,这时候也耷拉着脑袋,扭动身子走到他們旁边趴了下来。那是条流浪狗,死气沉沉的黑色,不再年轻不再强壮。老人料定它准是老了,看不了家才被抛弃的。老人曾问过老狗,说,老伙计,你若是自己跑出来的,就点点头。她等了很久,老狗也没有点头,说明是被赶出来的。她将中午吃剩的饭倒进一个木碗里,搁到它面前。老狗埋下头,连嗅也不嗅一下就狼吞虎咽起来,很快就将碗里的饭吞光,蹲在一边打嗝。她又给它倒了一碗水,说:“好东西要慢慢嚼,吃太快都不香啦!”
“喏,真是条好狗呢,看看,体形多高大,骨骼多粗壮,曾经肯定风光无限。”老人们夸赞它。
“是的,年轻的时候,准是一条乌黑油亮、健步如飞的好猎狗。”
“是啊是啊,没有年轻的猴子,没有漂亮的老人,就跟人一样,狗也有老去的一天。”
如果天气够好,她们每天都会在这里聚一聚,聊的话题经常重复,但没人感到陈旧。如果天气不好,就只有各自蜷缩在被窝里,或者火塘边。有时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见上一面。
散去以后,老人叫上老狗往回走,途中想起在病床上躺了好一段时间的老头。年轻时又高大又结实的一个人,怎么到了晚年往床上一躺,等人们再把他抱起来的时候,竟还没一只老母鸡沉了呢。你说这些骨肉的分量都上哪儿去了,怎么消失的?就算是一捆草,手上不也得使点劲儿才能抱起来么。
回头想想这半辈子,老人没让他太过操劳,就让他安安心心地当他的毕摩,东奔西走为人祈福纳祥,家里的大小活儿,她都一肩挑了,按理来说,率先被岁月与生活压弯了脊梁,慢慢枯萎下去的人应当是她,然而他却先她而去了。
老人在院子外枯草坪上坐下,老狗也跟着趴下。她伸手在老狗身上轻抚着,仰起铺满皱褶的脸来,又望见那个搭在树上的鹊巢。她歪着脑袋朝树梢上斜睨,一斜睨就是小半天。她把手支撑在地上笨重地起身,摇摇摆摆走近那三棵树,歪着脑袋,把手遮在眉上,更加仔细地往上打量。打量片刻,将右脚提起来,对着那棵粗壮的树干一下一下地发力。白杨树似有若无地晃了晃,又晃了晃,她不确定究竟是树晃动了,还是她看花了眼。老人感到有些乏了,停下来,嘬着嘴,开始朝树上喳喳、喳喳地学喜鹊叫。
旁边突然多了几个手里抓着云雀的小孩,站在一旁围观,看了一会儿,酝酿出勇气,问:“奶奶奶奶,你在干什么?”
“奶奶,您是不是要把鹊巢摇下来?”
老人看了小孩们一眼,说:“好端端的,摇下来干什么?”
“摇下来……摇下来给我。”
“什么都想要,那就是树枝织的。它们一嘴一嘴,织这么漂亮这么大,多不容易呀。”
早些时候,老人经常听到树上有喜鹊在聒噪,吵得她睡不成觉吃不好饭,于是骂喜鹊说:“傻鸟,不干活不睡觉,吃饱了就没事干,喳喳喳喳没完没了!有这劲儿,你上地里头锄草去啊,地都荒完了,不长眼睛吗?”
一不留意,真有那么一段日子听不见这聒噪声了。老人背着手,撇撇嘴走了,愤愤地自言自语:“这些傻鸟,骂你几句,怎么还真不叫了,你是皇帝老儿吗,还说不得?”
偌大一座砖瓦宅院,就老人和一条老狗、两只公鸡三只母鸡。儿孙儿媳们找钱的找钱、读书的读书,都离马洛远远的,她估计得有十万八千里了。通常情况只会在过彝族年的时候才会回来一趟。已经很多年这样了。他们刚出去那会儿,老人还不到六十五呢。看他们拖家带口要走,老人赶着牛羊,爽快地对他们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家里有我和他爷爷,什么差错也出不了,倒是你们,出门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当时的计划是修了房子就回来,谁知砖瓦房立起来以后,大孙子也跟着长大,又得给大孙子张罗房子、媳妇了,他们又继续留在了外面。等给大孙子修了房、娶了媳,二孙子又跟了上来。老人在世上的这一点点岁月,怕是再也无法回到以前祖孙三代团团圆圆其乐融融的时候了。
她失落地瞥一眼老狗,说:“所以说,人就不能想太多,想多了不顶什么用,光是伤脑筋。”
那四只鸡是她和老头子一窝养大的,多少次差点卖掉都没有出手。公鸡报晓用,还能解解闷;母鸡下蛋用,可以哄一两个小孩到院里来听她唠唠叨叨,讲彝族神话传说,看她把鸡蛋轻轻敲碎了,倒入一碗清水里,学着他们爷爷的样子,持一柄艾叶占卜未来。无非就是预言他们的父母什么时候回来,回来的时候会带些什么东西给他们,见他们第一句会说什么,第二句第三句又会说什么。当然她还会在小孩们哭泣的时候,替他们泄露天机,让他们知道他们将会成为多么令自己满意的人,他们会在怎样的地方怎样生活。
令人看到阳光,令人看到希望,令人不再畏惧黑暗与死亡,不就是一个合格的毕摩从凡人变成毕摩之前,就应怀有的夙愿吗?当然也是一场法事的种子。老人这么想的时候,突然就明白,应该怎样去占卜算命了。
老人搬个小板凳坐在院里,仰起头,望向院子斜上空树梢上的鹊巢。那个地方枝丫横七竖八,很不规则。鹊巢却真是一个好巢,在蓝天下又黑又圆,可惜太安静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该有那么一两只喜鹊在枝头跳来跳去,摇头摆尾地发出喳喳、喳喳的鸣叫声。如果是一整窝喜鹊,那就更加热闹更加喜庆了。老人不嫌它们吵,就算她从树底下走过的时候,喜鹊拉一坨粪下来,正好晦气地糊到她的脸上,她也不会再发出咒骂声。可不要说喜鹊了,就连像麻雀、画眉这样常见的鸟也都销声匿迹了,就跟商量好了一样。
难道它们存心要联合起来急我老太太?不就那天心情烦躁,一时没有把住嘴说了它们两句吗?这心眼也忒小了吧,还不如针眼大呢。
老人踩着公路边上坚硬的沙粒,吱吱呜呜,拐上小路朝山上走去。她尤其喜欢在天亮或天黑之前,到这里来,独自观看世间万物在光芒的调和之下,一点一点地发生变化。山上的鸟也稀稀拉拉,很少见,明显再也不比往年。这年头,还真有些邪性,出现的东西哗啦一下全部涌现,消失的东西哗啦一下又全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目不暇接。爬到半山腰,额上冒白气,眼前冒星星,心情开朗了许多。老人在坡上坐下,一边抽烟,一边端详马洛。阳光涂抹下的马洛很亮很亮,泛着一股淡淡的血红。看着看着,血红涨潮般漫了上来,越来越高,越来越红,渐渐淹没了眼前的世界。
马洛人的院前栽得最多的树是白杨,挺拔笔直,就是叶子太容易落了,就像一个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不知不覺头发就都掉没了。往些年,每三五棵白杨树上就会有一个鹊巢,这两年鹊巢越来越少。还好,她们家的白杨树上仍留有一个。老人一眼就能看见那个巢。它牵着老人的目光。此刻,老人希望能够看到树梢上会有叶子一样的东西在飞舞。
老人的身后是一片松树林。松针像雪花一样扑簌簌落下,黑森森的林中,静悄悄的,没有一只鸟儿在跳跃,也没有任何动物在行走,就连一丝风也没有。眼前的世界,犹如一面镜子中的倒影。老人对她旁边的老狗说:“你说,像它们这样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怎么也那么小气?非要跟我一个老太太计较?”
“唉,我是真的老了,没有什么用了,这样吉祥圣洁的鸟儿,我都要去咒骂。”老人很沮丧,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等天黑了,它们总得回来睡觉吧?它们又不是蝙蝠,总不能在岩洞里过夜。”
可等到天完全黑透了,喜鹊也没有回巢。老人病恹恹地回到院里,坐在小板凳上让自己悄悄地融到黑暗中去。烟锅一明一暗,四下一片寂静。除了烟草燃烧的窸窸窣窣,就剩下她吐青烟时粗重、低沉,而又绵长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一如在她年轻的时候为了逃婚,在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山路上一直奔跑下去时听到的心跳声、呼吸声,还有贴着耳朵呼啦啦往后飞去的风声。她的反抗是值得并有效的,她如愿和那个跟她一样不认命的男人走到了一起。这一切都已经远远离去,早已飘散在风中。她现在更关心喜鹊,关心一只喜鹊怎么不叫。
“也许喜鹊飞得太远了,还在赶回来的路上吧。”老人这样告诉自己。
鸡们早已叽叽咯咯地跳上木梯,把脑袋插进翅膀羽毛里睡着了。开始,那条老狗还陪着她枯坐,到了后来,老狗也紧挨着她在墙根底下进入了睡眠。她在黑暗中说:“睡吧,老伙计,跟着我老太太东奔西走,是该困了,实在对不住。”
老人不知道自己怎么也打起了瞌睡,脖子一歪,低沉的鼾声就从鼻孔里钻了出来。鼾声像波浪一样起起伏伏,把老人自己从困顿中湿漉漉地打捞了起来。她迷迷糊糊地抹一把脸,闭着眼摸进屋子,倒头就酣然大睡。
老人做梦了。
梦境里,老人看见对面的山坡上坐了一个人,像褐灰色的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地立着。荒荒野野,无边无垠地在她的背后铺展开来,使天地混沌不清。这人双眼浑浊,像一潭快要干涸的湖水;皮肉风吹日晒,也已经枯萎,皱巴巴的,现出令人惊心的骨架。就这么一眼望去,这人的身体不再像血肉之躯,更像是五六根乌木干柴被草草地搭在一起组成的。就跟一把秋后的野草一样,只需轻轻划燃一根火柴,就能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不消一锅烟的工夫,就会永永远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复存在。
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回事,一恍惚,那个人就成了老人自己。
她变成了树,一棵苍老的白杨。可她的躯干并不粗壮,它纤细,钢丝一样瘦长。枝条虬曲蓬乱,叶子尽数凋落。老人的双腿成了根须,伸张着匍匐在地,楔入坚硬的黄土、岩缝。飞鸟一群又一群,呼呼啦啦飞来,啾啾啾啾鸣叫,云翳一样从她的头顶上掠过。有时,它们会啪嗒嗒落下来歇歇脚。野兔、羚羊、猴子、雉鸡,在她身旁蹦蹦跳跳,寻寻觅觅,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完全没有再把她当成昔日的躲避对象。远处林林总总立了些白杨、马尾松、洋槐,光秃秃的树梢上缠了一团又一团黑乎乎的鹊巢,可一只喜鹊也没有。世上所有的飞禽走兽都发出了各自的声音,就是没有喜鹊的鸣叫声。
那天空黑乎乎的,像个巨大无比的锅,沉重而稳固地从四面的大山顶上压迫下来。乌鸦成了它的使者,在阴云中穿梭、盘旋,一圈又一圈,远远地传来晦气的哇——哇——
一个激灵,老人醒了过来。
她一睁开眼就和从窗里漏下来的白光狠狠地撞在了一块儿。她伸手撩开那块红布,见老天阴沉着脸,好像要跟谁过不去似的。——变天了。难怪夜里做了些奇奇怪怪的梦。每次变天,都会使身体不适,身体一旦不适,光怪陆离的梦也就跟着来了。
即使变天,院外的鹊巢上还是没有喜鹊鸣叫。
变天不到三日,曲木嫫老人去世了,据说是跟着一阵风走的。晚上被风一吹,身體有些烫,到了凌晨,眼睛就闭上了,拉都拉不住。曲木嫫老人的葬礼排场很大,宰了不少牛羊。十里八村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参加,浩浩荡荡,集市一样,令人心慌意乱。牛头羊头石块一样垒在石墙上,层层叠叠。那些生灵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正直勾勾盯着老人。见它们睁着眼,张着嘴,好像有话要讲,老人俯下身去倾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当地有个说法,殁者走得愉快,丧礼中天空也会放晴。这几天果然日日艳阳高照,结束了之前阴云笼罩的日子。老人坐在院里,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心慌胸闷。老狗吐着长舌头,蔫头耷脑,老人说:“哎,你说,都这季节了,哪儿来那么大的太阳?”
“当真是曲木嫫老姐姐的功劳吗?人殁的时候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老人两眼发光。
“唉,你这老伙计,怎么一天到晚睡不够呢!”
“照这么说,等我殁的时候,也会有这能耐,对不?”
老人抬起手遮挡着,仰头斜睨太阳,太阳的腿脚银针一样落下来,直直扎入她的瞳孔。
鹊巢又在她眼前出现,这么多天过去了,喜鹊怎么还是不叫呢。她对老狗说:“看来,喜鹊是不会再叫了,喜鹊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啦。”
老狗伸出舌头,慢悠悠地舔着她的手掌心。她说:“你说,它们千辛万苦,一嘴一嘴,好不容易筑了这么个好端端的巢,怎么却又消失不见了呢?”
“我老太太也就是嘴碎,爱唠叨,心里可一点儿也没诅咒过它们。你说它们又不是老太太,怎么跟老太太一样爱计较?”
“唉,你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你说的话。”
老人拨通大儿子的电话,假装咳了咳,清清嗓子,说:“由子啊,你可知道,院前有三棵白杨?”
大儿子可能又在忙碌,说话有些呛:“知道,知道的,白杨怎么了?”
“那棵最高的树上有一个鹊巢,筑得相当漂亮,又大又圆,乌黑乌黑的。”
“嗯,是很漂亮。”那边说。
老人问:“你见过?”
那边说:“见过,见过。阿嫫,您……您有事就说吧,我在谈点事情。”
“上面的喜鹊不叫了,已经很多天。你说,这喜鹊怎么不叫了呢?是,我那天是说了它们几句来着,可我,我……”
“阿嫫,过几天吧,过几天也许就叫了。天气越来越冷,小龙都感冒了,您也要注意点。我这边还有朋友在等我,要是没有别的事,就先这样了?”
老人说:“没有别的,没有别的。”
挂了电话,老人又给二儿子打电话,二儿子似乎正在干体力活,也有可能正在睡大觉,听了老人说喜鹊不叫的事后,说:“兴许是天冷了,冻着了,没精神叫唤了呗,叫唤不也得有那个精力不是?”
老人说:“不对呢,不管是大晴天还是大阴天,喜鹊都不叫了,这喜鹊的叫声还时常在耳边回响,就是听不真切的。它们辛辛苦苦,筑了这么漂亮的巢,怎么却又消失不见了……”
老人絮絮叨叨,说个没完,那边一反常态,一直没有挂断电话。说着说着,手机听筒里传来了轻微的鼾声。二儿子睡着了。老人想,他想必是疲倦极了,人只有在非常疲倦的情况下,才那么容易睡着。
她蹑手蹑脚地挂了电话,就好像不小心能把电话那头的人吵醒似的。
又给女儿打电话,女儿说:“阿嫫,您一定是一个人孤单了,怎么突然想听喜鹊的叫声了呢,以往不是烦它们吵吗?阿达一走,日子更不好过了,要不我让孩子他阿达,接您到博里木蒂来住一段时间吧?”
老人赶紧说:“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孤单呢,我好着呢,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哪儿也不去,这里是我的家,我哪儿也不去。”
“那我托人给您捎个放歌听的吧,您不是爱听口弦、山歌吗?我让您外孙把歌声装到里面去。”
老人长长地叹息一声:“算了吧,我老了,不比当年,再也听不懂了。”
其实,打电话给谁又有什么用呢。喜鹊还是不会叫的。儿女们也无法让喜鹊叫起来。老人知道她是老糊涂了,不中用了,有时候就是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心,管不住自己的眼,管不住自己的手,管不住自己的耳,更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切大抵都是上天注定的,这断子绝孙的天,它早已做好了安排,你是钉子,就得在木头上,你是灯泡,就得白天歇着夜晚发光,你是喜鹊,它让你别叫,你就是想叫也叫不成了。尘世上所有的生灵都一样,被困在已经固定了的条条框框里面,用自己有限的生命不断重复着历史,然后让这个地球的血液接着循环流动起来。喜鹊如此,儿女如此,老狗如此,鸡们如此,小孩如此,她老毕摩的遗孀如此,在葬礼中像苞谷秆子被砍倒一样被人打倒的牛羊更是如此。
这是那天清晨醒来,老人看到小孩们手中已经死去了的喜鹊以后总结出来的。
那天清晨,公鸡如常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就是听不见喜鹊的叫声。老人搬个凳子坐在院里,仰头看着树梢上的鹊巢,盼望着喜鹊的叫声响起来。隐隐约约,耳畔有悦耳的喳喳、喳喳声响起,老人的眼睛亮了,汗毛直立起来,她感觉她的肌肉正在膨胀,心跳快得像是被强烈的灯光给晃住了眼。她迷迷糊糊来到门口,不见喜鹊叫,却见几个小孩的手里拿着一对已经死去了的喜鹊,正在相互挑逗。他们把喜鹊的尖喙抵在一起,嘴里学着喜鹊的叫声。
小孩们告诉老人,他们是在地里头拾到的喜鹊。她想喜鹊不是被霜冻死的,就是被打了农药的农作物药死的。或者是先吃了被药死的虫子,又被霜冻住了。可是,这地荒山似的,哪里还有什么农作物?谁知道呢,谁能知道。除了天,没人能知道。也许这地荒得什么都不剩了,都成了沙漠,就是不缺农药也说不定。
难道,是因为那天我老太太骂了它们,让它们到地里锄草去,才让这对可怜的喜鹊跑到地里头白白送了性命?——天呐!
老人打着寒战,感到毛骨悚然。
从此喜鹊真的再也不会叫了,树上没有喜鹊。白杨树和树梢上那个庞大的鹊巢,除了空空洞洞的风,什么也不会等到。
一个老人能在自己的丧礼中,讓天气变晴或者变阴,那么让树上重新出现喜鹊,并且让它叫起来,岂不是一个更小的要求?老人喃喃自语:“谁又愿意管那断子绝孙的天呢,我宁可让树上有喜鹊叫。是的,我宁愿这么做。”
老人把老狗还有那几只鸡都招呼过来:“来,来来来,你们都过来,老太太耽误你们一会儿。跟你们商量个事儿,你们要是有话,就只管表态,不表态的,我就当是默认,同意了。听清楚了没有?”
“事呢,是这么个事——唉,其他的就不说了。就是说,我打算为自己办一个丧礼,对,提前为自己办,自己给自己办。这事始终是要办的,早早晚晚都一样,还不如在自己的手上自己的眼里办了。”
“我的丧礼越简单越好,不宰牛不宰羊,也不请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些都不是问题了,现在我们的问题是,这日子,我们应该定在哪天?”
老狗抬起脸望了望她,没有说话。公鸡啄啄水泥地,也没有表态。两只母鸡咯咯咯咯地叫嚷。老人说:“你们也认为,日子应该选在一个大晴天里?”
老人一拍大腿:“聪明!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一来,天气还是大晴天,喜鹊也照样叫,两不耽误!”
老人把那天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据说会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那个日子如期而至,果然万里无云。老人的丧礼确实极其简单,就请了一些年长的亲朋过来,在她家院里聚一聚,热闹一番,就算圆满了。无关紧要的人一个也没有到场。那些个爱喝酒的年轻人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场丧礼。当然了,就算他们知道,也不可能无故主动加入。老人们请了几个靠谱的年轻人,替他们摆了宴,就在院里吃席、抽烟、聊天,脸上都洒满了笑,全不像以往人们见过的丧礼。
到了晚上,月亮的腿脚窸窸窣窣爬进屋来,出门一看,好圆好大的月亮,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明净的月亮了,乍一看,差点以为是太阳升起来了。白晃晃的月光将房屋、墙壁、窗框、台阶、甬路,涂抹得熠熠生辉。使老人有些睁不开眼。老人久久地站在院里,用眼神细致地抚摸着眼前的一切:青灰色的砖墙,屋檐,瓦片;三合土院子,甬路,牛栏;柏木木板拼接的大门。大门上,是被人的手磨得光滑明亮的门把、挂锁。
老人摸索着跨进房里,一下就跌入了梦乡。梦乡只一个白,白得耀眼,白得令人舒心,散发出来的光芒却是一层又一层的金黄,就像皑皑白雪上空悬挂着金色的夕阳。夕阳余晖中飘浮着一团鹊巢。
鸡叫的时候,老人的手机里打了很多电话进来,他们一个接一个,一个才刚拨完,另一个又拨进来,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她。但手机一直在老人的厢房里响着,就是没人动它。留宿在老人家中的老人们去敲老人的门,门没关,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她们没有看到老人。她们发现,老人没在里面。她在鸡叫的时候消失不见了。那铺得像鹊巢一样团团圆圆包围起来的床铺上,空空如也。他们伸出手去探探温度,余温正在悄悄消散。院门外白杨树上有喜鹊在叫。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清脆,一声比一声悦耳。
人们说,老人仙化了,那只喜鹊就是她,她化作一只喜鹊,跳上了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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