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

2020-08-10 09:03于德北
四川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林静

于德北

单刃为刀,双刃为剑,说的是冷兵器,但用在二先生身上也最贴切不过。二先生是一个简单的人,简单到你怎么看他都复杂。可你说他复杂,他干什么事都像水墨画中的一条直线,看见头也就看见了尾,没有丝毫的玄妙和掩饰,像他有时哭了,就是哭了,像他有时笑了,就是笑了。哭笑之间,谁又能说得清楚悲和喜、苦和乐呢?

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

真的说不清楚?

真的说不清楚!

那么,也就是说,为二先生作传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啊。

1

夏日凌晨四点,二先生醒了,躺在床上不动,等脑子里的水慢慢地往下走,过了脖颈,过了小腹,过了膝盖,过了脚踝,顶一顶,迅速地到了脚面,再一冲,由涌泉一泻而出,他整个人就清爽了。盘膝而起,微坐片刻,然后去厕所撒尿,一泡尿撒到尽头,一个响屁破门而出,这一套工序完成了,二先生的一天真正开始了。

二先生是出版社的美术编辑,自己承包了一个工作室,他每年为社里完成五十个封面设计,余下的时间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他喜欢什么事呢?无非是装帧设计,他不雇人,只出想法,想法有了,交给朋友的公司去完成,得了钱大家分,分多分少无所谓,反正还有下一个活儿等着。

二先生洗了脸,穿衣出门,出门也不急着走,而是站在门口深呼吸。

他住一楼,窗前是一个小院,不大,五十平方米,请人种了几畦小菜。清晨露水重,蔬菜的叶子挺实而饱满。二先生的炉子兀自立在那里,表皮冷冷的,看上去有点孤独。二先生怎么会有一个炉子呢?炉子旁边的松针和松塔知道,周边的邻居也知道,但终归不如松针和松塔知道得详细。松针散落在一个铁皮箱子内,而松塔则重重叠叠地挤在一个高梁儿的柳条筐里,铁皮箱子也好,高梁儿的柳条筐也罢,这些物件都是二先生从早市淘回来的。包括那个洋铁炉子,是他花钱请人打的,高有半米,水桶粗细,小小的烟囱笔直向上,远远看去,它和炉子的组合,像是一个不规则的酒提溜儿。

二先生抬头向上,说:“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

是李白的诗。

其实,天上根本没有云,视线内也不见一汪水,不过一句闲话而已。

早市距二先生住的地方不远,过了正街向斜刺里的小街一拐就是了。正街很宽,宽到对面的树影极淡,小街窄得像一个河沟,不经意都看不着似的。清晨车少,所以人声就显得喧杂,这种喧杂是不恼人的,里里外外透着一股浓郁的生活气息。早市在小区里,方方正正像一个被抽干了水的池子,由东向西四排摊位,各色买卖松散地自由组合。卖五金日杂旧货的一排——二先生最喜欢逛的;卖水果的一排——二先生不感兴趣;卖蔬菜的一排——二先生往往只买两三种,茄子、土豆、辣椒居多;卖猪牛羊肉及水产的一排——二先生只取一小条猪五花肉。

二先生喜欢收集旧物,凡是小时候喜欢却不能得到的,也有得到后又遗失的,他都是见了就买。价钱是一定要讲的,每讲下一分钱他都觉得很开心。二先生就是这样,见了肢体残缺的乞丐趴在滑轮上,推着要饭的缸子向前,他可以随意丢一百元钱进去,但是买旧货讲价儿,半厘钱也不肯含糊。小贩们也都知道他脾气,他看上的东西,一律给最低价,只要他龇牙一笑,马上再让上一元两元的,彼此之间心照不宣,就像在做游戏一样。

可这是游戏吗?

卖主问他:“你上回不是买了一个吗?”

“我问你,”他说,“再给你一个媳妇儿,你要不要?”

大家哈哈一笑。

二先生在早市逛足了,也买齐了一天要用的吃食,腾开步子向回走。他所谓的一天的吃食,主要在中午,小锅焖饭,大锅炒菜,菜虽然大多时候只有一个,量却出了奇的足,因为中午吃饭不是他一个人,还有晏先生和大靳,这两位是只喝酒不吃饭的,所以,二先生的锅比小盆儿大不了多少。

回到自己的小院,二先生的手里多了一份素馅的小笼包,是在楼头的夫妻店买的。买是买,从来不在那里吃,嫌人多,嘈杂,且不能喝酒。主要是不能喝酒。店小客多,自己占一张桌子,太不礼貌。另外,他也不习惯。二先生喝酒有自己的规矩,早晨只喝老酒,一斤;中午只喝啤酒,无数,喝尽兴了,倒头便睡,这一睡,第二天的天也就亮了。

二先生只在上午工作,一丝不苟,雷打不动。工作的时候,心无旁骛,电话不接,手机关机,中午十二点的钟声一响,不管工作完未完成,关闭电脑,置身厨房。二十分钟,饭菜俱全。须臾之间,晏先生和大靳脚前脚后地也就到了。晏先生和大靳都是自己带酒。晏先生喝德国啤酒,一个下午,十听,用玻璃杯,三口一杯,不多不少;什么时候十听酒喝尽了,也不打招呼,起身就走。大靳喝白酒,矿泉水瓶子装散白,大半瓶,一小口一小口地抿,抿得滋味儿大了,动一动筷子,吃一口菜,细嚼慢品,好半天才咽下肚去。

二先生从早市回来,先把买回的青菜和五花肉洗净、沥水之后,抱着折叠桌椅到院子里去,松针生火,松塔焙烧,一斤老酒倒入小砂锅,加两块冰糖,三枚大枣,如果暑热,切一大片姜放进去了,不一会儿的工夫,酒就烧开了。一屉包子装碟,淋醋,一个弯把儿汤勺舀酒,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背书。最喜欢背的是《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如果他说:“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耳朵灵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张宗子的《湖心亭看雪》,文章出自《陶庵梦忆》。

“強饮三大白。为什么要强饮呢?”二先生自言自语。这句话说完,他会连喝三杯,之后再说,“喝了又怎么样呢?”一般来讲,这三杯喝尽,包子也吃完了,起身漱口,一屁股坐到电脑前的椅子里。

这一上午过得快,二先生的大脑和双手也不闲着,电脑一会儿明显显地亮着,键盘一会儿噼里啪啦地直响,又一会儿,整个屋子却是静默的,只有那棵像弹弓叉似的老杨树杈上绿叶偶尔过风,想动就动一动,不想动,就叶面朝上,盯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只喜蜘蛛在爬。

说起这段老杨树杈也真有意思,它是小区里的园林工人在春天里伐树头伐下来的,丢在路边还没来得及收拾,就被二先生看见了。远看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树枝,近看唯有它长得俊朗,小碗口粗细,顶端两个枝丫长短一致,好像园林工人用卡尺量过。如果是那样。二先生想,如果是那样,这个园林工人一定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刚参加工作不久,一切都是新鲜的,跟玩儿似的,玩儿就要玩儿出点儿意思,于是伐出了一个大大的弹弓。

二先生抱着弹弓回来,路上还用力踢飞了一颗石子,仿佛那石子是弹弓射出去似的,恰恰打在一个“可回收”的垃圾箱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把箱子里的垃圾们吓了一跳。石子落在地上,样子有一点顽皮,它栽歪着身子,偷眼看着二先生,它希望二先生再踢它一脚,那样,它就不必和垃圾箱为伍了。

可二先生头也不回地走了。

二先生工作室的门后有一个空闲的花盆,原来是种米兰用的,有一年米兰生虫子,几经抢救也没抢救过来。二先生哭过一回,用小锯把米兰伐了。他实在喜欢米兰的香气,就把米兰的枝杈截成十厘米长的小段,一捆一捆地和松塔码在一起,像个积木搭起来的城堡。他用米兰的枝丫煮酒,形式有点像葬花。一忽儿想起《红楼梦》里的《葬花吟》,才说了一句“一朝春尽红颜走”,脸就红了,暗骂自己一句“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一把米兰枝全都填到炉子里。米兰的火苗儿向上一蹿,院子里的香气把酒味儿都弥住了。

还说这个大弹弓,被二先生随意地立在花盆中,当个物件欣赏着。忽一日,把隔夜的残茶倒入花盆,好像米兰还活着那般。这一倒不要紧,又七八日,那弹弓的两个“犄角”上各生出了几个包芽,再几日,竟发出小小的叶片来。二先生大喜过望,自此每日浇水,不过月余,大弹弓已经“枝繁叶茂”了。

墙上的“布谷鸟”整整叫了十二声。二先生起身,大概起得有点儿急了,一阵眩晕上头,眼前不觉一黑,他扶着桌角站立一会儿,一股苦涩汇向后脑。然后好了,然后有点发软的手脚又硬朗起来。

因为跟肉摊的老板都熟了,大家形成了默契。二先生一进早市,肉摊老板就会瞄着他,他实在太高了,一米九二的个头,像一根会行走的高粱秆儿。老板瞄着他了,就会在招呼别的顾客的同时,麻利地切下一条五花肉,去皮、切片,装好口袋往秤上一丢,心里全然有了底数。二先生过来,只需报个价钱,他用手机一扫二维码,提起塑料袋直接走人。走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如果数量够今天用,就回头说声“谢谢”,如果觉得用不了,就知会一声“明天的够了”。肉摊的老板明白,明天他不用瞄二先生了,更不用忙里偷闲在五花肉上补一刀了。这一刀对于他们来说早已不是什么买卖,而是平常心对平常心的一份再平凡不过的情谊。

二先生移步来到厨房,将早已洗净的五花肉肉片铺在锅底儿,加油烧沸,然后小火慢慢煎制,直到五花肉变得焦黄。停火出锅,装盘待用。之后是煎茄子片——茄子吃油,不注意,很快就会煎煳,所以要格外留心;再之后是煎土豆片。这些食材都九分熟了,开始下一道手艺。油少许,爆炒葱花、姜片,加花椒大料——整粒的,点一点儿酱油——只用本地的黄豆酱油,绝不用任何的海鲜酿制。香味一出,五花肉、茄子片、土豆片入锅,整个的尖椒大力地拍上一刀,和其他食材一起翻炒,点盐,不加鸡精或味素,小院里人聲一响,这满屋的菜香就从窗口飘出去了。

晏先生的声音:“靠,又是老三样。”

大靳没应话,可是二先生知道,他手里的矿泉水瓶盖早已经拧开了。这酒的头一口,大靳是要喝的,这菜的头一口,大靳是要吃的,用大靳自己的话讲,无论什么东西,头一口总是最香的。

菜起锅上桌,晏先生已经把遮阳伞支上了,三把钓鱼用的折叠椅呈品字排开,几棵用手抹干净的小葱横在小桌上,葱白占据着桌面,葱叶儿自然地将半个身子探向桌沿儿的外边。

“喝着,就来。”二先生说。

他折身回厨房,淘一茶缸米,添好水,插好电,从冰箱里拽出一件啤酒,游水的虾米一样汇入这小小的但十分整齐的喝酒队伍里。

酒喝上了,不能没有话,他们接着昨天的话题,不咸不淡地说着自己的道理。晏先生退休有几年了,年纪最大,多少有一点话痨,他一般先开口,说:“为什么不能剧透呢?那个被火焰包围的封面多好呀,直接,干脆,一目了然,读者会被强烈地吸引住的,我喜欢。如果那火焰更猛烈些,我会更喜欢。”

他们说的是插画师R·喜久男·约翰逊关于《蝇王》的封面设计。他有两个截然不同的设计,一个是男孩喘着气,被火焰所包围——这是晏先生推崇的;另一个是男孩赤裸着上身,正擦着额头上的汗水。男孩头上的棕榈叶在燃烧,而他的另一只手是那么随意地摘下了帽子。

二先生说:“我还是喜欢这个。”

他说的是后者。

“愚昧。”晏先生喝了一口酒。

二先生也喝了一口酒,没有再反驳。

大靳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他的脑子有点锈了,他在想《蝇王》的作者威廉·戈尔丁到底是英国人呢还是美国人?

2

二先生总说:“我倒不是如何欣赏西野嘉章的设计,但《装订考》这本书我还是挺喜欢的,关于这一点,晏先生和大靳是没有发言权的,因为他们既不认识西野嘉章,也没见过他的设计,更没有读过《装订考》这本书,如果他们读过,就会知道,《装订考》里有一段话,如果比照在二先生的身上也是让人颇费思量的。

那段话是这样的——

“谷崎润一郎于明治十九年在日本桥的蛎壳町出生,他的祖父以经营新型商业活版印刷营生,是个走在时代前端的人。研究谷崎文学的人不知道如何看待这个事实的,如果只说谷崎润一郎幼年期的体验对其文学的形成有所影响,恐怕太过简单,至今的文学评论当中仍未听过谷崎祖父的事业与谷崎文学之间的关联。既然如此,我试着这么问好了:谷崎为何对自身作品的形态如此执着?不只是书的外形,连活字的类型甚至内文排版,无不讲究,其缘由之一不就是他的祖父的家业吗?”

二先生,有一个8K的锁线的硬壳本子,手钉的,用来记东西用,很厚,一般人单手拿着很吃力,比如说小竦,她就需要两只手一起用力,才能把这个本子抱在怀里。小竦是艺术学院的学生,学表演的,正准备考研。她有时复习特别累了,就会跑到二先生这里来胡闹。她的胡闹就是喝酒,喝很多,喝多了就一个劲儿地笑,笑够了,半趴半卧地在二先生床上睡,有时连鞋子也不脱。她不脱,二先生给她脱,脱了鞋子,再看她的上衣领子,如果扣子太严,就帮她解开一个,以免她呼吸不顺畅,睡梦中憋得难受。

小竦睡觉死,睡熟了,你把她扛到马路上她都不知道。正因为睡觉死,一个姿势就可以睡到天亮,这样一种睡法,第二天起来,胸腔和肋骨会疼,所以,小竦睡到一半的时候,二先生会帮她翻翻身。小竦不重,软塌塌的像个虫子,二先生一手托着她的脖子,一手托着她的腰,轻轻一翻,她便会“嘤”的一声转个个儿,一条胳膊胡乱地拍打一下,复又进入温柔乡里。

小竦占了二先生的床,二先生从来也不急也不恼,若是夏天,他就把躺椅搬到院子里,一条被单搭在小腹上,就着月光喝酒,一听一听的,喝得很慢。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屋去看小竦,和他一样的被单小竦也有一条,被他叠成两层,护着小竦的腰,如果那单子落了,他就拾起来,再给她搭上,如果没落,就放下心来,继续去院子里喝自己的酒。

月亮知道他干净,就格外地睁大眼睛,整个院子像撒了水银一样,连露水积起的过程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夏天,如果是冬天,院子里坐不得了,他只能坐到屋里。坐屋里干什么呢?读《左传》,最喜欢读《郑伯克段于鄢》,读别的段落都是默默的,唯最后几句,一定要轻轻地念出声来,“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遂为母子如初。”念完之后,将书合上,抬头看灯,眼中隐隐有泪花。

读《左传》只读“隐公元年”的这件事吗?不。他还喜欢读《驹支不屈于晋》,尤其喜欢一句:“赋《青蝇》而退。”就喜欢这一句,因为这一句,把驹支的委婉和严正都写出来了。他说,“恺恺君子,无信谗言。”说完,站起直直身,不小心头碰到电脑灯上,旁边的墙壁上乱影一片,好像范宣子慌乱的心,幸而范宣子还知道惭愧,乱了一会儿终还是平息下来。

二先生想自己的第一次婚姻。

想第一次婚姻,就不能不想第二次婚姻。

他在灯影里拷问自己,他算是一个有婚姻的人吗?

他实在说不清楚。

曾一度,母亲病重,催着他结婚,那时二先生不知道什么叫抑郁症,也不知道重度抑郁症患者会无限放大自己的疼痛。母亲一边大把吃药,一边催促他结婚,而他也到了结婚的年龄,就在母亲的安排下和林静订婚了。一切都是仓促而又顺理成章。他和林静结婚,礼成之后,母亲就住院,他是陪着母亲在医院度完“蜜月”的。“蜜月”过后三天,母亲终于不堪幻影的折磨,用一根鞋带儿在暖气包上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二先生对林静说:“我们离婚吧!”

这是他们一个月的婚姻中,二先生说得最认真的一句话。

林静问:“为什么?”

二先生说:“我给不了你幸福。”

在长长的沉默之后,二先生和林静真的离婚了,没有分歧,没有争吵,就像林静带着处女之身来到二先生身边,又带着处女之身离二先生而去,他们的命运像人生棋盘上安排的两颗棋子,擦肩而过,没有厮杀,不待结局出现,各自的使命已经莫名其妙地完成了。

后来林静再婚了。

再后来,二先生也再婚了。

林静再婚后,生了一个女儿,二先生再婚后,生了一个儿子,各人过各人的日子,本应再无相干。熟悉二先生的朋友都发现二先生变了,他毕业于省师大美术系,曾是一个色彩纷呈的人,毕业后开过广告公司,更是个风生水起的角色。可是,自从母亲死后,他突然变得沉默,一个人独来独往,像旷野里独自飘飞的风筝。母亲生前是一个老师,给他留下两架子书,他婚后的生活,除了工作、吃饭、睡觉,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都埋头在书里了。有一天,他翻《战国策》,随手就翻到了《孟尝君舍人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一篇,那文章的开篇说:“孟尝君舍人有与君之夫人相爱者。或以问孟尝君:‘为君舍人而内与夫人相爱,亦甚不义矣,君其杀之。君曰:‘睹貌而相悦者,人之情也,其错之勿言也。”

读完他笑了。

妻子问他笑什么。

他说:“孟尝君是个好玩的人。”

二先生在街上走路的时候是很少低着头的,那一天,他在街上走,忽然就低了一下头,这一低头就看见了林静的脸,那张虽不算美丽但很干净的脸上青瘀一片。二先生问她怎么了?她不说,二先生又问她怎么了?她还是不说,胸口却起伏,等二先生再问她怎么了的时候?林静“哇”地一声哭了。

林静的丈夫对林静常施家暴。

家暴的起因很简单,他丈夫百思不得其解一个结过婚的人为什么还是处女?他转弯抹角地问林静,林静也正面回答了他,可是,这位想象力过于丰富的丈夫为自己编了一部只有他自己能够读懂的小说。他是一个性要求非常强烈的人,每次性生活之后,他的疑虑就会不知不觉地卷土重来,他一遍一遍地追问林静,林静一遍一遍地回答,回答的结果总不能令他满意,于是林静的脸上身上常常是伤痕叠加着伤痕。

“还有更缺德的!”林静猛地拉下自己的内衣。

二先生发现,林静的乳头已经被香烟烫变形了。

“这日子还能过吗?”二先生问她。

林静摇摇头。

“那就别过了。”二先生说。

那是一个阳光无比明媚的中午,二先生让林靜把她丈夫约出来。二先生洗了一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内衣内裤;他瘦,腿细,所以很少穿短裤,但是那天他穿了一条短裤,上衣是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他在T恤的外边加了一件带网眼儿的摄影服,左边的口袋里放了一把短把的藏刀。藏刀是他从一个卖虫草的藏族汉子手里买来的,为了这把刀,他还请那汉子吃了一回酱牛肉。藏刀原来斜插在汉子的腰带里,现在它被二先生沉甸甸地带到了约好的酒馆里。

二先生说:“你们,离婚吧!”

那男人正在喝酒,面色有一点赤红。

二先生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那男人醒过腔来,骂二先生:“你他妈算老几?”

二先生掏出刀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说:“你和林静离婚吧!”

那男人的眼睛里露出精光,向前探着身子:“你还想杀人不成?”

二先生不再说什么,抬手拔刀出鞘,在自己的小腹上狠狠地划了一刀,这一刀入得深,好半天,白色T恤才渗出一点血来。

林静离婚了,离得很顺利,女儿归她带,那男人净身出户了。林静离婚不久,二先生也离婚了,儿子归妻子带,他净身出户了。那是在他伤好之后,妻子问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一刀,二先生说:“我想我妈了。”

妻子不再多话,只是帮他收拾东西,裤头和背心一件一件地叠好,袜子挽成一个个小团儿。

离婚之后,二先生就用自己当年开广告公司的积蓄买下了这栋只有五十几平方米的小屋,他喜欢窗前的这个院子,喜欢菜花一开,蝴蝶就翩翩飞来的样子。他原本就是一个心中有风景的人,只是现在那风景是黑白的,他不想再往里充填任何颜色了。

小竦知道他喜欢张岱,就调皮地扮成扬州瘦马。

小竦自己说那一段,一边说一边演。

“至瘦马家,坐定,进坐,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

说到这里,拽着二先生来扶自己,扶过之后,又推他入座,双手合在腰际,双膝微屈,向他轻轻一拜。

接着说——

“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睄睄。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回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

这一套下来,惟妙惟肖。

及至——

“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

小竦赤着脚跑回屋,复又出来,问:我好看吗?

二先生说:“好看。”

小竦突然就噤了声,低着头,好半天,才又说:“我真想嫁给你,不嫌你老。”

二先生说:“又胡说。”

小竦说:“真的,我要替我妈报答你。”停一下,又说,“我也要报答你。”

二先生说:“你以为我是李敖,李敖早死了。”

小竦是林静的女儿,林静离婚不久就下岗了,这小竦,是二先生帮她养大的。

3

转眼之间,儿子长大了,学习成绩一般,小学、初中、高中,勉强上一个“三本”,花了不少钱,都是二先生一个人出的。儿子大学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高不成低不就,每天在外边晃荡。儿子是学编导的,有时会跟着同学接点小活儿,挣到钱了,在酒吧里喝两天啤酒,把理想和未来设计得比天还大;几个月挣不到钱,就闷在家里打游戏,要么就蒙头睡觉。

晏先生说:“这么着可不行,得帮孩子想个辙。”

大靳点头。可是想个什么辙呢?大靳摇头,想叹气,看看二先生,又咽了回去。

二先生不说话,低头看手机。

晏先生说:“这当爹的心够大的。”

大靳说:“不大又能怎么着?”停一下,又说,“现在的孩子都这样。”

二先生说:“就这个吧。”他快速地按动手机,随后点击了发送。

二先生在网上订了一套摄像设备,购置了一个手持“云台”。他给儿子打电话,说自己要拍一部纪录片。儿子在电话那端笑了,仿佛二先生喝醉了一般。儿子用一长串技术术语问了二先生很多问题,事关一部纪录片从头到尾的每一个细节。儿子说:“你有摄像师吗?你有录音师吗?你有剪辑师吗?有……”

二先生说:“没有。”

儿子说:“那你用什么拍纪录片?怎么拍纪录片?”

二先生说:“我想好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只要你跟我二十八天。”

“干什么?”

“拍摄?”

“你雇我?”

“你可以这么理解,二十八天你归我,二十八天之外,你自由。”

儿子想了想,同意了。他同意,并不是这个设想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也不是二先生给了他多少钱,他就是好奇,他想看一看,一无所有的父亲是如何完成这个宏大计划的。

好奇的不单单是儿子,还有晏先生和大靳,一个搞平面设计的人,怎么会想到去拍一部纪录片呢?

二先生想拍早市。

二先生在早市选了七个人,一个是摆馄饨摊的刘大,一个是卖水果的韩二,一个是卖菜的齐三,一个是卖干调的王四,一个是卖水产的胡五,一个是卖猪肉的郑六,一个是卖豆腐的唐七。刘大的胡子是红颜色的,他不刮胡子的时候,二先生叫他“赤发鬼”,他的下巴颏要是干干净净的,二先生就叫他刘哥。二先生一直没有问过刘大的名字,就像早市上的人都没问过二先生的名字一样。刘大原本是东部林区一所学校的校长,不知为什么犯了一点经济上的错误,他认为错误不在自己,几次争辩无果,一怒之下辞了职。他带着媳妇和儿子——当时媳妇儿又怀孕了,来到这个城市,凭着媳妇的手艺,在早市摆着一个馄饨摊。刘大好喝酒,所以,他的馄饨摊卖酒,整个早市只有他的馄饨摊卖酒,所以,他和二先生一见如故。二先生没离婚之前,早餐多半在这里吃,那时候二先生还喝点白酒,刘大的一壶不掺水的老白干,让他的胃肠很舒服。

韩二齐三、王四胡五和郑六唐七都是寻常人物,齐三原是菜农,土地被占了,就干起卖菜的营生,胡五原来是个混混儿,好赌,媳妇管不了他,带着孩子走了,到现在十幾年,他都找不到,音信全无。有一天,他做梦梦见媳妇和孩子回来了,大喜而泣,一声惊叫,散了黄粱,一个人坐在那里,五味杂陈,赤脚奔了厨房,一刀把自己的两根手指剁了下去。自此戒了赌,天天起大早去批水产。韩二、王四、郑六、唐七都是市井平民,早市奔生活,是他们的常态。

二先生和这几位商量,说要以他们为原型拍纪录片,除了刘大,其他人都当乐子。一个说,我们有什么好拍的?一个平头老百姓,又不是大明星。另一个说,拍呗,这一堆儿这一块在这儿呢,不怕丢人。一个说,还是别拍了,让人看了笑话。一个说,哎呀妈呀,到时我还会说人话吗?一不小心别把手再剁了。说这话的一定是胡五。只有刘大半天没吱声,等其他几个人七嘴八舌说完了,他才咳嗽一下说:“二先生什么人,我们都了解,他要干的事一定有它的道理,原因不问了,拍吧!他说咋拍就咋拍,不会为难我们。”

众人点头,齐刷刷望向二先生。

二先生说:“不难,一年的春夏秋冬,各位每人给我一天时间,二十四小时,我全天跟着大家,你们干你们的,我干我的,互不干扰。也不能说互不干扰,主要是我干扰你们。个别需要采访的时候,我们单补。”想了想,补充一句,“我带我儿子和我两个朋友。”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刘大年纪大,是市场里有名的文化人,见过世面,当过领导,不怯场,有时还能丰富一下镜头,所以,二先生当然要从他开篇。那一日,二先生、儿子、晏先生和大靳穿着二先生自己设计定制的统一马甲和帽子,浩浩荡荡地进了早市。这一下,早市热闹了,刘大的摊子前挤满了人,许多人以为是电视台来采访呢,均睁大了眼睛,不敢作声,只有刘大一家照常招呼着生意,于是,这摊位上有意无意地坐了许多熟悉的面孔。胡五算一个,他让邻摊帮着照看自己的摊位,他呢,特意跑到刘大的摊子上吃一碗馄饨;吃是吃,却不敢正经看镜头,只是偷眼觊觎着,好几次险些把馄饨送到鼻孔里。儿子发现了他,要去制止,怕他穿了帮,二先生一把拽住他,摆摆手,让他回归本位。

儿子掌控大机器,二先生手持“云台”补小细节,一切都按照自己头脑中的“剧本”来。

散市了,二先生和儿子跟着刘大回家,让大靳送晏先生回小院儿,钥匙他们手头有,至于吃什么,自己去厨房找吧。夜里,刘大一家挤在棚户区的一间小屋里,二先生和儿子就在门边儿搭了两个椅子,机器依然架着,电量一直保持充足。

儿子说:“这黑乎乎的,你拍个什么劲呀?”

二先生说:“总有亮灯的时候。”

果然,大半夜里,刘大陪媳妇起夜,拉亮了电灯,知道他们在拍摄,不多作声,就按日常的样子,悄悄地去了,复又悄悄地回来,拉灭了灯,抢着时间多睡一会儿,也许就二十分钟,或者不到二十分钟,新的一天劳作又要开始了。偶尔,他们的儿子或女儿——那二胎是个女孩儿,也挺大了——会说梦话,这一点这一滴,二先生都记在心里面了。

拍完刘大拍韩二,顺序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第一个季节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大家都有点紧张,等到冬天来的时候,这七个人包括他们的家属都已经变成“老演员”了,这些个“老戏骨”不造作、不夸张,平平静静地对待生活,平平静静地对待拍摄,对二先生的纪录片早就习以为常,有的时候甚至都把它给忘了。忽然想起来了,赶上谁,就有一打无一打地问一句:“你说,二先生拍个纪录片儿,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这也是早市上的人的一个疑惑。

冬天了,这一日散市之后,胡五想喝点酒,就从小货车上拿下来两条宽刀鱼,他把刀鱼举起来,高高地晃动几下,对二先生说:“我那屋里盘了一个小炕,可暖和了,一会儿咱们把它烧了,咱爷仨喝点儿。”

二先生说:“今天不行,要喝你自己喝,明天如果有时间,我可以陪你。”

胡五知道二先生的脾气,无奈地摇摇头。他把两条宽刀鱼送回去,又从货车里拎出一个塑料兜儿,锁好车门,也不多话,大步地往家里走。你当那一塑料兜里是什么?是他帮买主剁鱼段儿时,人家丢弃的鱼尾巴尖儿,他放在盆里滑了,一根儿一根儿地洗好点,上灶火,手脚麻利地烧熟了,端到小炕桌上,烫一壶小烧儿,有滋有味儿地嗦溜起来。

不知为什么,二先生下意识看了一眼儿子,突然他发现,儿子的目光中有一点儿向往,还有一层薄薄的晶莹的光。

拍完豆腐唐七那天,二先生的纪录片基本杀青了,大家提议散市后聚一下,二先生拒绝了,他说:“到了那一天,我请大家,吃大餐!”众人叹口气,失望地散了。二先生却很淡定,像心里有了准谱似的,带着儿子、晏先生,大靳回小院儿,人和机器都沾着雪花,这一天下雪了,晏先生一遍一遍地感慨说:“那唐七在雪中卖豆腐,别有一番韵味。”

二十八天,每天二十四小时,一天按两天算,一共五十六天,行内有价,童叟无欺,二先生给儿子结了账,摆摆手说:“你自由了。”

儿子说:“后期呢?”

二先生说:“后期没你的事儿。”

儿子看看钱,左右为难,欲说无语,犹豫不决。

二先生说:“走吧,我们老哥儿几个喝点儿酒,你就别掺和了。”

事情是这么开始的,好像就这么结束了!

又是一年春草绿的时候,刘大他们接到了二先生发来的精美的邀请函,请他们参加纪录片的首发式。直到这时,他们好像才忽然想起,拍完唐七之后,二先生再也没有来过早市;他们只当二先生有事儿,不料想这事儿一办就是大半年。又细想想,怎么能不想起呢?二先生不来早市,大家总叨念着他呢。比如韩二就问过齐三和王四:“你们说,二先生不来早市,是不是还在弄那个纪录片儿呢?”比如郑六总和邻摊的人说:“也不知道二先生还能不能补镜头了,那天他采访我,问我在这个世界上和谁最亲?我说我和猪最亲,我怎么能和猪最亲呢?我最亲的人应该是我妈呀,是我媳妇儿和我闺女啊!”

花在不知不觉中开了,人在不知不觉间老了。花开有落,落了还会再开,可是人老了就是老了,再也回不到年轻的时候去了。这是个常理。可刘大的媳妇不这么看,他们接到邀請函的时候,她就对刘大说:“哪天,咱俩去拍一张合影吧,去那种正式的影楼。模样留在照片里,到啥时都是年轻的,就像留在二先生的纪录片里一样!”

刘大说:“真是。”

4

二先生包了一个小放映厅,地点就在同光路,为了方便早市的几个朋友,时间特意定在了下午五点,他查了天气预报,这天有雨,出不了摊儿,他发了邀请函,还有点不放心似的,特意打电话,又嘱咐了一番,无非是收拾得漂亮点儿、精神点儿,洗个澡,理个发,穿正装什么的。话是有些半开玩笑,但心里也藏着一份真诚的希望。在二先生的概念里,这群人既是这部纪录片的主人公,同时又是这部片子的审片员,这部片子如果能打动他们,那么,也就打动了这个社会的底层世界;而这个社会的底层世界如果是坚实的,那么大地和天空就依然无比美丽而充满希望。

晏先生年轻的时候是一家“艺专”的老师,在学校教平面设计。他人高马大,长发披肩,有时上课也戴着一副墨镜,墨镜上的商标从来不往下摘。他的课讲得非常好,自己设计的作品也在国内频频获奖,他的怪异打扮在同事当中颇受非议,但受学生尤其是女学生们的热爱,校领导的惜才,使他的潇洒多了一点放肆,所以,当电脑大量介入,旧日的平面设计真的变成了“平面设计”之后,他的落伍和被淘汰势在必行。

这是他感到落寞的主要原因。

他喜欢喝酒,喝到胃被摘掉了三分之二。曾经停了一段,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再喝了,可是养了两年之后,他又开始喝了,先喝青岛啤酒,后来出德国啤酒了,改喝德国啤酒,有瓶喝瓶,有罐喝罐,一杯三口,三口一杯,喝到有感觉了,起身走人,谁也留不住。

大靳是晏先生的学生,上学的时候就口讷,干多说少,在纸上画图的时候,他是班级里最勤奋的一个,所以得到晏先生的指导最多。大靳勤奋,但领悟能力差,为此,晏先生没少骂他,按说挨骂的学生多半和老师有仇,可是大靳却觉得晏先生像自己的父亲,许是从小挨骂惯了,大靳觉得这才是自己正常的生活。俗话讲,勤能补拙,大靳的设计在班级里突显出来了,很快,在“专业”里突显出来了,等到毕业前夕,他的一套杂志封面设计得到了发行量六十幾万册的《聪明小孩》杂志社的认可,使大靳进入这家杂志社工作,已经成了顺理成章的事了。

晏先生请他喝酒,酒桌上,晏先生说:“我就一个闺女,没儿子,你给我当干儿子吧。”

大靳说:“那有啥干不干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早就是我爹了。”

大靳去杂志社工作,这是一个很好的前程,有人为他高兴,有人心生嫉妒,高兴也好,嫉妒也罢,日子就是那么平常地过,所以不能真正地改变谁的命运。可话不能说绝对了,说绝对了,就会有绝对的事情发生。大靳的父母双双病倒了,一个是突发脑出血,经抢救生命无虞,却彻底卧床了;一个是脑血栓,住院治疗后,生活勉强可以自理。本来健健康康的一对老人,眨眼间把家变成了护理室,只是护理室的条件好坏不说,这满世界的到哪儿去找那护理员去?

大靳的姐姐在市妇联工作,是副主任,将来有希望提拔为正职,她有心在家伺候父母,左右衡量也是万万不能;姐弟俩在一起计算了一下两家人的开支,雇一个保姆尚可,雇两个保姆,那是绝对妄谈。

他们连沉默的时间都没有,上帝取消了他们思考的资格。

大靳说:“我辞职吧。”

大靳说辞职就辞职了。

大靳辞职之前,二先生和他是绝对的“熟人”,因为二先生和大靳曾经就职的单位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所以认识大靳,理所当然,很多时候,在工作上也有交叉,大靳话不多,见了二先生点头,二先生礼貌地回应,两个人客气得跟什么似的。

直到二先生听说大靳辞职了。

直到二先生听明白大靳身上发生的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变了。

5

先说捡松塔那天,晏先生和大靳本想吓吓二先生,不料反被二先生吓了一跳,三个人心情格外愉快,拎着松塔往回走,路人见之,且窥且语且笑,都以为是三只松鼠化为人形,持塔以赐,令过往小儿果腹。

至院中,三人展桌置椅,松塔自然归为一堆儿。

有一股松香味儿。

二先生说:“你们等着,我去做点儿吃的。”

大靳看了一下表:“不早了,你上午不工作了?”

二先生说:“不为那种人工作。”

晏先生和大靳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如何就打破了自己的规矩。

二先生不理他们,独自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洗净的樱桃柿子,挑个头大小一致的,每一个都横着切成两半儿,想一想,在白瓷盘里摆成一个松塔形,然后撒一点儿盐,再用橄榄油淋一下,转身送到院子里的小桌上。抬腕看看表,大约两分钟了,就说:“现在吃正好。”

复又返回厨房,取出一根山药去皮洗净,横刀切片,这边小精钢锅烧水,那边把昨夜发好的木耳摘去老根,一朵一朵地冲洗。那边精钢锅里的水响了,这边大勺也开始放油了,油热了,木耳和山药也水焯好了,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爆响,这一份最适合晏先生的素菜也出锅了。晏先生胃小,吃东西少,怕不烂糊,所以,那一小盆发好的木耳在昨夜就已经统一焯了一遍,今天再焯,只是为了和山药保持衡热。

晏先生说:“你应该自己出一本食谱。”

二先生说:“会吃的人有的是,多此一举。”他指了一指那盘儿西红柿,说,“日本人发明的,口感怎么样?”

晏先生说:“好吃。”

二先生说:“日本有一个料理研究专家,叫长尾智子,你看看她的简介,食谱,开发餐饮服务,还写书、策展,给咖啡店设计餐具,几乎没有她不能干的。你想想,世界上像她这样能干的人多了,我跳出来写个菜谱,笑死人。”

说话间,发现那盘柿子只是尖儿上的那半枚被人吃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青绿青绿的新生的小松塔,如此替换,这一盘菜到生出别样的一番意味,说禅是禅,说道是道,就算说它“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谁不会承认这三个半老男人将身之处不是秋娘渡,不是泰娘桥呢?

大靳问二先生:”听说孩子要考研?”

二先生还没有从自己的神思里出来,大靳说什么他根本没有听见。

晏先生替他回答:“是要考研,可他要考的是创意写作专业,我就不明白了,编导和创意写作有什么关系呢?”

大靳说:“编导编导啊,当然有关系啊。”

晏先生恍然:“老了,糊涂了。”

其实他不是糊涂了,他是有点老年痴呆了。

晏先生的女儿远嫁到南方去了,去年生了一个胖小子,女儿没有婆婆,所以自己的亲妈必须过去帮助照顾。亲妈去了,亲爹一个人在家;如一同去,没地方住,不一同去,他自己留在家里怎么办?正为难处,大靳说了:“师娘,你该去就去,老师这边有我呢。我现在爸妈都走了,身子轻快了,没事儿,多跑几趟就行了。您放心吧,老师没事儿。”

就是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师娘放心地去了。

大靳的爸妈同时病了,大靳辞了职,一心在家里照顾二老,辛苦自不必说。大靳以前不怎么喝酒,因为伺候老人,日夜操劳,他患下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每当姐姐姐夫或者自己的媳妇来替换他时,他就喝上几口白酒,借着酒劲儿抓紧时间睡上一觉,这一觉睡得沉,沉得大靳从来不做梦。一觉醒来,身上软塌塌的,头脑却还清楚,趴在窗口看看四周,有时是黄叶遍地,有时是白雪皑皑,偶见一只花喜鹊从眼前飞过,他也会抖一抖双臂,仿佛自己也能跟着飞一样;“飞”两下,静止下来,他知道自己不能飞,自己飞走了,爸妈怎么办啊?

爸爸病了五年,妈妈病了七年,干干净净地走了,身上没有一点异味。

大靳侍亲期间,二先生总把一些不着急的小活交给他设计,设计完了,不管用不用,设计费都高开,这多出的钱,大靳心里是无比明白的,他百般推迟着不要,可二先生说:“你别小看了我,我这么做不是可怜你,而是敬重你,我拿你当朋友,你不能把我当一个炫耀自己的施舍者,你不是穷人,我也不是富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靳不收,反而是小气了。

一枚松塔,让二先生浮想联翩,等他从自己的怔愣中脱离出来之后,晏先生和大靳关于儿子考研的討论已经结束了。

二先生问:“你们刚才说什么?”

晏先生正把一朵木耳嚼得津津有味,倒不出空来回答他,大靳接了话过来说:“我们在问,你为什么今天上午不工作了?不是雷打不动吗?”

晏先生刚把木耳咽下去,也跟着好奇:“对了,你刚才说不为那种人工作,哪种人?干什么的?”

二先生往钓鱼椅上靠一靠,说:“一个大学教授。”

原来有一个大学教授,是二先生所在出版社老总的同学,在大学是讲儿童文学的,写了一本专著,想拿到出版社出版,知道二先设计好,点名让二先生设计,并言明一旦设计满意,另有酬谢。这在出版社是常态工作,不算什么,至于二先生,本人也不算什么,有人欣赏自己的设计,总不是什么坏事,况且还能多一些收入,何乐而不为。可是这个教授有点倒霉,他遇见二先生了。遇到别的设计者,他的书应该早就进入排版校对程序了,但到了二先生这里,大海退潮,小火轮搁浅了。为什么呢?二先生工作有一个习惯,他设计任何一部书,都要先翻翻书的内容,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然后才是构思打草稿,在电脑上下左右衡量。这个儿童文学教授的书也不例外。他认真翻阅,悉心拜读,读着读着读出毛病来了,有一大段话的叙述方式和前后的语言风格迥异,令人一时费解,这段话怎么看都是翻译过来的,包括段落结构都是让人一目了然的。

二先生上网查了一下,查完他就笑了。

那段话来自《儿童文学经典手册》的某一页,整段文字除了引用的书名有改动,所引之书的内容例句有改动,其他的一句也不差。《儿童文学经典手册》可是商务印书馆印行了多版的书,你抄一抄“儿童文学创意写作教程”之类的书也就罢了,这么著名的著作你也能整段照搬?

真是叹为天才!

他们正说着话,室内响起了敲门声。

二先生说:“来了。”

晏先生和大靳就知道是那位儿童文学教授。

他俩好奇,见二先生起了身,也下意识地跟着往屋里走。很快就见到了“高知巨学”。这是个白胖子,体量不高,身着西服,手提皮包,一口牙齿如石林,脸上的笑容如蜡像,如果没有二先生前面的那些交代,晏先生和大靳一定会主动和他打招呼。白胖子从皮包里拿出两条小罐茶,口称不曾敬意,茶在桌子上还没放稳呢,就向二先生询问封面的事。

二先生说:“早就设计好了。”

他把一张打印好的彩印页递给他。

“谢谢,谢谢。”白胖子的“谢”字还没落地,脸一下子变得更白了,他僵直在那里,全无了下言。

二先生交到他手里的,正是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儿童文学经典手册》的封面复印稿。

白胖子不尴不尬地走了,那两条小罐茶还在,晏先生和大靳以为二先生会把茶丢掉,不想二先生只是看了它们一眼,并没有做出任何动作。二先生从心里不相信这茶会是真的,即使是真的,他也不会喝,他想哪天把茶给他们老总拿去,老总见了茶,心里边儿再不自在,也不会问他什么原因了。

几年前,有一个从河北来这里读书的大学生,特别喜欢写诗,诗写得好坏先不说,就是他那个认真和虔诚的劲儿,足以让人喜欢。大靳说,那个大学生说话有点口吃,小小的个子,走路飞快,他每次去他们杂志社,都是一路迅跑,奔上三楼,不等气息平复,就开始大声朗读自己的诗作。一开始编辑们都觉得他很闹,等到后来,他要有几天不来,一定会有人说:“他是不是要考试了?”

他的诗歌登在刊物上,孩子们都很喜欢。

一晃大学毕业四年,他要回老家找工作,临行前想给自己出个“纪念册”。大靳说:“其实,就是一本小诗集。”出诗集这话是大靳对二先生说的,那时他的父母还都在,二先生去到那里取样子,见他精神头还好,就坐下来多聊一会儿;聊什么呢?问问父母的近况,说生活的不易,突然就说起了这个大学生。大靳说,这个大学生自己很上进,而且有孝心,他的身下有弟弟妹妹,都在读书,父亲是普通乡村教师,母亲是地道的农民,供三个孩子读书不容易,经济上的拮据可想而知。这个大学生虽然口吃,却能说服学生家长请他做家教,因为他的数理化实在太好了,无论是什么样的难题?他连说带比画,加之纸上演算,孩子们很快就领悟了。

大靳说:“他挣了自己的学费,还帮爹娘供着弟弟妹妹,他本来可以不回河北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二先生问。

“他口吃太厉害,不然,以他的成绩,很多重点学校都会聘用他的。”

“他回河北能干什么呢?”二先生又问。

“当老师。”

这让二先生大为惊诧。

大靳说:“他们当地有一所私营的特教学校签了他,听说工资也挺高的。”

这个大学生选择回河北,还有一个原因,弟弟妹妹学习都很好,一定会相继考走,那时爹娘也老了,身边总得留一个子女照顾。

二先生走了,他没多说什么,隔了两天,他委托大靳要来了那个大学生的诗稿,免费为他设计了一本小书。这本小书从装帧到排版,從校对到印刷,包括最后的邮寄,都是二先生一手主持完成的。而且,那不是一般的“纪念册”,而是一本有书号、有CIP数据的正规出版物。

那个大学生要见二先生,二先生不见。

大靳问:“为什么呀?”

二先生只说了一句话:“一见面就真的成恩情了,今后不好相处。只要他好,他一家好,就算是报答了。”

6

二先生给秋子妈妈买了十二个人偶,泥做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是戏曲人偶,生末净旦丑,样样齐全。捏泥人的人二先生认识,是一家机关事业单位的小干部,平生所好有二,一个是捏泥人,这个好,二先生喜欢;还有一个就是打麻将,二先生讨厌至极。这一位叫什么姓什么,不必提了,只说他打麻将,在麻将馆子里,遇佛随佛,遇鬼随鬼,只要能成局儿,和谁玩都一样。如果麻将也能成为江湖的话,那这位在江湖上也算有了名号,是个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常败将军。败,他不怕,他卖他的泥人,卖了泥人仍然打麻将,所以,他的麻将局子有一半是泥人给他撑着的。

曾有一段日子,二先生给省内的一批艺术家出“艺术笔记本”,这位捏泥人的找过他,也想出,但二先生拒绝了。所谓“艺术笔记本”,就是选出艺术家们的经典作品二十余幅,随机设计到笔记本的某一页上,以为装饰,余留大量空白供使用者在品味美的过程中记录自己的所思所得。门路很宽泛,有绘画、有剪纸、有布艺、有铁艺等等,雕塑,当然不能例外。

这批笔记本在各大书店及文具店出售,很受读者的欢迎。

那位捏泥人的要把自己的作品送给二先生,二先生不要。他也说过,这泥人如果二先生买,价钱绝对最低,可是,二先生也不买。二先生手头的这十二个人偶,是他在早市淘的。淘了很长时间,才凑齐了六对儿。

在早市淘泥人,贵,远不如直接从那位手里买。

可二先生偏不。

据说那位捏泥人知道了这件事,对别人说:“靠,知道他喜欢,可以送他呀。”

听话的人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秋子妈妈是一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丈夫走得早,她也未选择再嫁。大半辈子,就这么单着,老了,没办法,只好住进敬老院。秋子妈妈是票友,一生喜欢京剧。她是工青衣的,人老了,嗓子却依然绵绵。

二先生是敬老院的志愿者,经常去做义工,认识秋子妈妈之后,对她的照顾比其他老人更多些。敬老院的人都说他们有缘,在一起相处得十分融洽。秋子妈妈糊涂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可是不管她清醒与否,只要听到弦儿响,张口就能唱出精彩的片段。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

想必是新娘渡鹊桥……

这是二先生最喜欢听的一段。

二先生买了十二个人偶,晏先生见了十分喜欢,他把十二个人偶横着一排摆在窗台上,远远看去就像一台戏。要说戏,就不止一台了,有《徐策跑城》,有《空城计》,有《苏三起解》,有《锁麟囊》,有《三岔口》,有《赵氏孤儿》,有《六进士》,想一想眼前幻化出的彩旗飘飘,刀枪来去,晏先生有点醉了。他不会唱,但他喜欢听,二先生去敬老院的时候,他和大靳也去,渐渐地,他们也成了志愿者。晏先生一去那里,就觉得自己年轻了,他给秋子妈妈擦脸的时候,秋子妈妈就笑,秋子妈妈一笑,晏先生心底的平面设计都变成立体的了。

大靳也说这人偶摆在一起好看。

可是二先生却偏偏拿走六个,放到了工作室的桌子上。

大靳问他为什么。

二先生说:“我给你们说段故事。”

雷州治前立石人十二,执牙旗两旁,即今卫治是也,忽一夜,守宿军丁闻人赌博争吵声,趋而视之,乃石人也。地上遗钱数千,次早,闻于郡守,阅视库藏,锁钥如故,而所失钱如所得之数。郡守将石人分城隍、东岳两庙,其怪遂止。

这个故事出自袁枚的《子不语》,名曰《石人赌钱》。

晏先生明白了,说:“你是怕他们赌钱。”

二先生说:“我怕他们打麻将。”

大靳望望窗台上的六个人偶,再望望桌子上的六个人偶,笑了,说:“那也能凑齐两桌呢,每桌还多了两个看热闹的。”

二先生也看看,颇有些无奈,说:“少一桌算一桌吧。”

他们正说着话,远远看见胡五撞了进来,他走路有点儿不稳,仿佛两手拎着的塑料袋儿给坠的一样。塑料袋里的东西太沉,以致他刚一跨进小院,右手的那个就破了,黄鱼晶鱼扒皮鱼散了一地,鱼是冰鲜的,落了地左右乱蹦,胡五也跟着蹦,右手的塑料袋也散了,大虾扇贝海螺一股脑地汇入了“洋流”。

“来信了,来信了。”胡五的话音儿里有哭腔。

众人不知他怎么了。

胡五踉踉跄跄地跑到二先生面前,掏出手机使劲儿地拍打。

这一回二先生反应过来,他的心头一紧,两条胳膊上起了密密的鸡皮疙瘩。

晏先生和大靳还糊涂着,问胡五:“怎么就来信了?”

二先生说:“他媳妇给他来信了。”

这一说不打紧,胡五抱着二先生放声大哭,肩头抖动如机压碎石,那份委屈比小孩子还要小孩子。二先生拉着他坐下来,问他前后的缘由。胡五说,自从《新七剑下天山》被放到网络上,点击率极高,他的儿子首先看到了,就转给了她妈,他妈看了什么也没说,儿子以为妈妈的心早冷了,谁知去搬妈妈肩头的时候,才发现妈妈早已哭花了脸。胡五说,媳妇当年带着儿子离开他,一气之下去了深圳,一个人打工养儿子,儿子现在马上就要上高中了。

二先生问:“他们回来吗?”

胡五说:“回来,回来,已经买好车票了。”

二先生问:“那你打算在哪儿买房啊?”

胡五说:“媳妇儿说新房太贵,不让买,让我买一个二手的就行。”

二先生问:“那车呢?”

胡五说:“媳妇儿说不买车,省下买车的钱租个门市,开鱼档。”

二先生说:“好日子啊。”

胡五说:“好日子!真真儿的好日子!”

晏先生和大靳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胡五张罗着要喝酒,二先生摇头,今天他们几个要去敬老院当义工,不能带着一身酒气去,想喝,又得改日了。胡五说不耽误,白天他们可以去敬老院,饭局定在晚上,他和早市那哥儿几个已经订好了,今天不醉不归。二先生和那两个人互相望望,眼神儿里都透露着欣喜,知道自己的心管不了自己的脚,不喝点儿,对不起胡五这些年的辛苦,不喝点儿,更对不起这上天带给人间的莫大幸福。

就约好晚上见。

胡五回去做准备,二先生他们收拾收拾,一路奔敬老院去了。

敬老院在市郊,背依一个小小的山坡,一共三进院子,东西都有厢房。天气好,老人们三三两两地在院子里散步聊天儿,也有打扑克下象棋的,那争吵声就比散步聊天儿的声音大一些。二先生他们刚一进院儿就看见俩老头吵起来了,走近一看,原来是为了错走一步棋,悔棋的攥着棋子不撒手,另一方恨不得用牙床子去咬他的手指头,二先生佯装劝解,“一不小心”撞翻了棋盘,棋盘倒立在桌子旁,棋子哗啦啦散了一地。

俩老头一见二先生乐了,因为二先生一来,他们就有胶皮糖吃了。

二先生劝和了这两位,就直奔秋子妈妈那边去,没到二进院子的院门呢,秋子妈妈好听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麟儿哪有神送到,

无囊也得玉树苗。

小小囊儿何足道,

救她饥渴胜琼瑶……

还是《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一段,只是今天秋子妈妈的嗓子比往日更加通透。

迎面碰到院长,院长又和二先生说拍纪录片的事,二先生说自己都快来敬老院报到了,拍纪录片是儿子们的事了。院长笑了,说:“你若真来敬老院,我这院长的位子让给你。你能干得比我好,院里这帮老头儿老太太,哪有一个不夸你的。”说着话,指一指秋子妈妈说:“快去说说话吧,今天明白着呢。”

二先生点头称是。

毕竟上了年纪,几句唱词下来,秋子妈妈有些气喘,可她见了二先生他们,还是把两只手拍得啪啪直响。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二先生,打量完二先生又看晏先生,看完晏先生,再看大靳,好像怎么看都稀罕不够。

突然,她想起什么,对二先生说:“对了,把那个《金山夜戏》再给我说一遍。”

看来,秋子妈妈今天是真明白,她真明白,就让二先生给他背张宗子的《金山夜戏》

二先生清清嗓子,站直了背诵——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奚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背诵完了,二先生问秋子妈妈:“好吗?”

秋子妈妈说:“年轻好,年轻好,我要是年轻,也去唱一出。”

这样的感慨,让三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突然,秋子妈妈又想起什么,问二先生:“孩子,你咋对我这么好呢?”

一句话,把二先生生生地问沉默了,沉默半天,他伏在秋子媽妈的耳边大声说:“您呀,长得像我妈。”

二先生的口袋里一直装着她母亲的照片。

二先生的手机响了,是儿子发来的微信,一共两条,一条是:《新七剑下天山》得了金奖;另一条是:我妈说她错怪你了,让我向你说声对不起。

是时,日正中天。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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