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和
关天宇刚睡觉,就被手机吵醒。任丹丹打来的:给我把底楼大门按开,我搞忘了带钥匙。咋个不带嘛,经常这样。你不晓得你老婆记性好忘性大吗?
数九天,寒气割人比刀子快。关天宇很无奈,起身拉过床头柜上的那一件藏青色额尔多斯羊绒衣搭在肩上,光着两腿去门厅墙上取下门铃电话,按下开门键问:打开没有?回应比荒郊野岭沉寂,线路又出故障了,只有下楼去开。他叭一声扣下电话,回到卧室,穿好羊绒衣和保暖裤,披了羽绒服,正要跨出门,戛然止住步,没有电梯,从顶楼到底楼,一个来回要十几分钟,又冷,躲个懒,把钥匙给她摔下楼算了。返身进卧室从皮带扣上取了钥匙,掂了掂,很轻,摔下去是飘的;目标也小,不好找,就找了一张报纸,包了钥匙和果盘里一个橘子,趴在楼梯口转拐处的矮墙上,借着朦胧光影敞开嗓门喊道:看清楚,钥匙摔下来喽,报纸包着的。
听到楼下传来橐的一声响,关天宇松了一口气,抱着膀子踅转身,一溜小跑上床钻进被窝,好冷!刚躺下,手机又响了。任丹丹说:鬼给你追起来了吗?钥匙摔到哪里去了?关天宇想给任丹丹吼转去,忍了:我来找。
看来躲不到懒,重新穿了衣裳裤子下楼。任丹丹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拿着橘子,披肩发被风吹得水草飘摇,瓜兮兮地站在底楼大门口说:找不到。关天宇低头一看,到处麻麻杂杂的,跺了一脚,大门上方的声控灯受到惊吓,急忙睁开眼睛,可白内障,便叫任丹丹把手机给他,打开电筒模式,躬着脊背寻找起来。刀子风刮着纸屑败叶在地面打着旋子,冬虫蛰伏在花台里叫声哆嗦有气无力。地面上没有。任丹丹说:是不是你摔时报纸散开落在树上挂起了?关天宇说:有可能。抬头望树,黑魆魆大怪物一样站在那里。任丹丹说:摇嘛,看摇得下来不?小叶榕海碗粗:你来摇嘛。爬上去找。只有你聪明,黑儿摸秋的,钥匙又小,爬上去咋个找嘛?绝望地把手机还给任丹丹:算喽,天亮来找。任丹丹伸手拴了他的胳膊,冰凉的身子向他贴来,打着筛壳子说:哎哟冷惨了。晓得冷就长点记性,出门记着带钥匙。不嘛,你就是我的钥匙。关天宇心里不爽,拨开任丹丹拴在他胳膊上的手,前面一步走了。几年后关天宇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妻子,偶然想起这一个细节,愧疚自己当时做得过火,同时感悟到夫妻间一切不愉快都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关天宇是把家门和底楼大门两把钥匙串在一起的,下楼时特意把家门开着,没想到风很混账,把门给他吹来关上了;推,纹丝不动。他很气愤,给了门一拳头。幸好放了一把备用钥匙在丈母娘那里,丈母娘住在江南,十多公里远,只有打的去拿,便叫任丹丹给妈打一个电话,免得夜半三更敲门惊吓到她。
下到底楼,关天宇推开大门,正要返身关上,忽然想到没有大门钥匙,回来得叫任丹丹下楼来开,便在地上找了一张废纸,撕下小半张揉了一个纸团,挑起锁舌,从凹槽处推进去,卡在舌根下面,试了试,关不上,稍微放下心。打的拿回钥匙,进了大门伸手要把卡在锁舌下面的那个纸团抠出来,心里堵着气,略一迟疑,手又缩回来:等它卡着。
第二天,关天宇上街回来,碰着一个单元的几个人下班回家。沈会计走最后,习惯地反手关门,发觉门关不上。走第二的关天宇站住脚说:昨晚上我在锁舌下面卡了一坨纸,没有抠出来,我把它抠出来嘛。沈会计说:等它这样,进出还方便点。小谢说:一道烂门,经常按不开,根本用不着锁。那天我一个亲戚来,我把钥匙从楼上摔下去,手表戴得松,连同钥匙一起摔下去摔得稀烂。小田说:我们这个单元的人,都是普通职工,大家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皮头;不像有一些当官的,捞得有东西在家里头搁起怕偷,我就是把家门一天到晚敞开都不害怕。关天宇没想到唐突之举,得到大家赞同,心里暖融融的,如同做下一件天大的好事。
纸是软的,禁不住磨,几下就磨穿了。关天宇路过大门时看见,干脆捡了一块木屑摁进去,坚实牢固多了。
中午卡的,下午出门,发现有人把木屑抠掉了。会是谁呢?关天宇又捡了一截树枝摁在锁舌下面。很快又被人抠掉了。是不是伍三森?他住底楼,安全系数相对较大;人又阴,在单位爱暗中对同事揎拳弄腿。他想不卡算了,可半夜三更下楼开门冷得钻筋透骨的情景浮现在眼前,沈会计一行人的赞同之声同时在耳边响起,何况小区有门卫,过道有监控器,家里有防盗门,已经森严壁垒,固若金汤,底楼大门不关不会影响安全,还是卡上吧。纸团和木质的东西都不经事,关天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来一颗铁钉,将锁舌卡死,即使伍三森要抠,也得掉两颗汗水。
这次管了近半年时间。大家24小时随进随出,如鱼在水如鸟在林,没听说谁家丢了一只鞋,哪户掉了一根针,风调雨顺,相安无事。慢慢大家习惯了不带钥匙的日子,家里的门铃电话挂在墻上,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小谢装修房子,干脆把门铃电话扯来甩了。
好景不长。这天关天宇回家,任丹丹拿出一把钥匙给他,叫他到街上去配两把回来。关天宇说啥子钥匙哟?任丹丹说:你们单位后勤科小张送来的,说要把底楼大门的锁换过。关天宇一听心头发了毛,立即跟单位办公室卢主任打去电话:小卢,听说单位要把底楼大门的锁换过,这很好。但只换大门锁,不把我们家头的门铃电话修好,家里按不开大门,来了客人,或者出门忘了带钥匙,得下楼去开门,像我又住在顶楼,麻烦得很。丑话说在前头,休怪我把锁敲烂。卢主任说:老领导,请你理解支持。前天市人大肖主任家里被盗,引起了市委、市政府领导的高度重视,指示对市级机关职工住宅小区开展一次安全大检查,严查各种安全隐患。关天宇道:那我们不是都巴着肖主任享福了哟?卢主任说:话不能这样说。这样吧,我给后勤科沟通一下,请他们先把各家各户的门铃电话检修好,再换大门锁好不好?关天宇说: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下午,关天宇去超市买盐巴味精,见底楼门锁已经换了,家里的门铃电话还是哑巴,一下火了:这个鸡巴卢主任,说一套做一套。噌噌噌噌疾步上楼回家,拉开饭厅隔断抽屉,找了一颗水泥钉子和一把小锤子,橐橐橐橐跑下楼,把锁舌按起来,将钉子从凹槽敲进去卡死。敲钉子的时候他鼓励自己:单位要追究责任也不怕,我施礼在前,发兵在后。
整个过程没碰见一个人,但在转身上楼的时候,见底楼伍三森的门虚开一条二指宽的缝,又轻轻关上了。关天宇没在意,想自己的举止会不会有点操之过急,修锁的师傅忙不过来,今天先把底楼门锁换好了,明天再来检修各家各户的门铃电话?要是这样,我主动去把卡死的钉子抠出来。
第二天10点过,也没有师傅来家里检修门铃电话。关天宇寻思,一个单元14户,是不是还没有修拢我家?换鞋子下楼买菜时,注意看各家各户动静,每个楼层深夜像坟场一样清静。他有点生气了:单位咋个能为了迎接检查,做表面文章,置职工们的生活方便而不顾呢?刚下完楼,手机响了,后勤科小张打来的,说任局长找你。关天宇一头雾水:单位几时有一个任局长哦?小张说:市委接待办任科长,提拔到我们单位来当副局长了,她要找你摆会儿龙门阵。关天宇眼前一亮,一个窈窕女子款步走到他的眼前:高挑的个儿,姣好的身段,瓜子脸,柳叶眉,给人干净利落印象。关天宇熟悉她,一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喊她任美女。莫非她要找我拜码头?就问:任美女找我这种蔫苞老头儿做啥子哟?小张说:你资深老帅哥,美女不找你找哪个咹?好久去,我好回任局长的话?关天宇想,任美女进步真快,几年不见,还有原来漂亮吗?回话道:好嘛,我去菜市场买点菜回来就去。她的办公室在哪里?小张说:4楼403。
去,任美女正在弄微机。这间办公室跟他原来的办公室一层楼,一个朝向,一样大小。可他的办公室搁满书刊报纸,箱箱柜柜,像杂货店或者说废品回收店一样惨不忍睹。任美女不愧在饭店搞过服务,办公室布置得简洁得体。特别能点燃目光的,是办公桌对面沙发当头那一盆白色碎花吊兰,花事蓬勃热闹。关天宇进屋眼睛一亮:吙,任美女的办公室布置得不错嘛。任美女浅浅一笑:已经黄脸婆喽。指着沙发招呼关天宇坐,同时起身拿纸杯给他倒水:老朋友了,给你报个到,找你聊聊。关天宇有点受宠若惊:马虾过河,牵须(谦虚)嗦;有何指示,尽管说。咋敢指示哟,我分管单位后勤这一块工作,希望得到你的支持。今天请你来,想听听你对后勤这一块有啥子好的建议?
关天宇心里涌起自得,喝了一口水,真的就不客气地建议开去。
单位应该跟物业公司加强沟通,一个职工宿舍,十天半月难得看见保洁员来打扫一次。那天不晓得哪个酒喝多了,在三楼楼梯上吐了一大摊饭菜,臭气熏天,干成锅巴也不见保洁员来打扫。后勤科应该督促物业公司做好卫生打扫工作,不能光拿物业管理费不做事。
任美女手捧茶缸,面带微笑:好,我转达卢主任。
职工宿舍7层楼高,不像领导宿舍楼有电梯,我们全靠两只脚一梯一梯地“自踮”。打空手无所谓,要是提或背点重物上楼就很恼火,常常累得汗水长流腰酸腿痛。现在还走得动,今后老得走不动就更恼火了。市里出台了优惠政策,把旧楼安装电梯列入棚户区改造,单位应该出面给职工宿舍楼安装电梯;资金除了财政补助,不足部分我问了一下,大家都愿意出。
任美女优雅地抿了一口茶:嗯,还有啥子建议?
有啊。我们宿舍底楼大门的锁,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很好地使用过,经常出问题,把大家害苦了。我估计那个电子系统已经老化了,你想嘛,20世纪90年代末期的产品,很低档,运行20来年了,故障不断,给住户带来极大的困扰,后勤科应该把门铃系统彻底换了。
说这话时,关天宇瞄了任美女一眼,恰好撞上任美女向他瞄来的目光,心一热,撇开头,任美女的话长矛一样刺进他的耳洞: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同你谈谈门锁的事。昨下午领导们正在开会,有人来反映,看见你拿小锤子去把才换的门锁敲烂了,领导们听了非常生气,安排我找你谈谈。
关天宇不禁一怔,兴致勃勃地建了半天议,原来被不动声色的赵美女装进笆篓里了,脸色陡变:我们从搬进职工宿舍那一天起,家里的门铃电话就没有很好地使用过一次,半夜三更还要从顶楼跑到底楼去开门,受尽了磨难,领导们咋个不为自己的失职渎职生气呢?这个社会是不是一切看领导脸色行事,领导生气就不得了,群众生气就无所谓?我事先给卢主任反映过修门铃电话的事,他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说话不算话,真正该生气的是哪个?
任美女仍然双手抱着茶缸,大指拇指肚在茶缸表面上交叉地摩挲着:有意见通过正常渠道反映是对的,但你把门锁敲烂就不对了,是破坏公共财产行为。又发生在市级机关职工住宅小区安全大检查期间,影响极坏。你要抓紧找人把锁修好,不然出了问题谁也负不起这个责任。
关天宇弹簧一样从沙发上弹起来,冷笑着想质问她:你是啥时培养出来的?门锁敲烂,你去看过一眼没有,敲得有好烂?还破坏公共财产,影响极坏?你不要认为没有人晓得,有的人为了升官发财,把“私有财产”拱手送给当官的破坏,那才影响极坏你知道吗?但理智提醒他,与这个踌躇满志的女人争辩,是对自己智商的贬低和人格的侮辱,断然截住正要跨出嘴边的话:任美女,你不要拿这一些大帽子来吓我;求你了,我胆子小,害怕。关天宇在说最后两个字时,故意配了畏惧而浑身发抖的夸张动作,说完扭头走了。
走出办公樓,关天宇给卢主任打去电话:你咋个说话不算话,只换大门锁迎检,不把各家各户的门铃电话修好呢?卢主任说:哎呀对不起老领导,这两天我事情多,忘了给后勤科说。你应该给我打一个电话提醒我一下的,你用锤子去把门锁敲烂,这个我就要批评你不对了。
关天宇由哼哼冷笑到嘿嘿大笑,想当初,你耍小动作被领导冷落没人理你,我主动把你要到科室来,不然你有今天啊?忍不住大声道:哎哟喂,卢大主任,想不到几天不见,你都批评得来人了,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嗯不错不错进步快进步快。但是,卢大主任,我给你提个醒,你是不是动个步,亲自去视察一下,门锁究竟敲没敲烂再来批评?
卢主任可能意识到用词失当,忙改口道:哎呀老领导,真的这两天事情多,你要原谅我。一会儿我就给后勤科打电话,请他们务必抓紧把你家的门铃电话修好。关天宇仍然没好气:谢谢卢大主任的大恩大德,今生今世,没齿不忘。
关天宇装了一肚子气往家里走,见伍三森牵着小孙女茜茜从底楼大门迎面走来,自然联想到昨天晚上那道一开一关的门缝,是不是他去领导那里打的小报告,说我把门锁敲烂了,不然局领导咋个晓得的呢?正要拉下脸拦住问,茜茜仰起红通通粉嘟嘟的小脸,稚声稚气地喊他关爷爷好。他心尖子一颤,不失长辈礼仪地回了一句茜茜好。伍三森对他点了个头,关天宇竟然像拔掉气门针的轮胎,吔一声泄了气,收回质问的念头。是啊,只是怀疑,不是伍三森去说的,或者说了不承认,自讨没趣场面尴尬不说,也显得自己好没涵养。
回到家,任丹丹煮午饭了,见关天宇阴沉着脸,调侃道:哪个情妹妹惹你生气了?关天宇火气很冲:还不是你引起的。啥子我引起的哟?你出门记着带钥匙,能惹出这一摊子麻烦事吗?是,我错了,认错不该死噻?帮着择一下葱子。
关天宇从菜篮子里拿出大葱,刚择了两根,后勤科小张打来电话:关领导,你家里下午有人没得?关天宇想,卢主任这一次还落实得快,回答说有。小张说,我已经联系好了师傅,下午来修你敲烂的大门锁和你家里的门铃电话;但涉及的修理费,应该你出。关天宇劈头问转去:任局长、卢主任这样给你交代的吗?小张冷了冷说:领导们不清楚后勤科规定,这不属于正常修理范围,后勤科只帮忙联系。关天宇差一点妈一声给他骂过去,后勤科啥子规定连领导都不晓得,独立王国了?真他娘的不在位了,猫儿狗儿都敢爬到头上来拉屎,愤然掐断电话。
下午,修门铃电话的师傅来了,自称姓廖,个子矮墩墩的,样子四十多岁。他对关天宇说:我二叔你可能都认得到,当过市委副书记。关天宇问:廖老书记?廖师傅边检查着电话听筒边嗯了一声。关天宇心情不爽,以为他受雇于任美女、卢主任,是一丘之貉,不想搭理他;但听尊敬的廖老书记是他的叔子,冷淡的态度骤然升温:我同你二叔很熟。那一年我跟他一路去北京跑关河水电站项目,他为了说得形象生动,背着一卷图纸,找领导时好拿出来汇报。走到天安门前,大风把图纸吹落了一张。他弯腰去拣,背上的图纸打倒栽葱全部滑落下来,吹得呜啦啦遍地疯跑。廖师傅说:我二叔是个实在人,哪像现在有一些当官的,假打务虚的多。关天宇听廖师傅这样说,不由生出好感,说着就是,给廖师傅泡来一杯茶。廖师傅望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茶杯说:不要客气。你家里这个门铃电话修不起了,主要是严重老化。我都几次给你们单位领导建议,把这个系统换了,他们不表态,我就不好再说了。关天宇附和道:就是该换一套门锁系统的。廖师傅用螺丝刀下着螺丝说:你们单位领导说,涉及你家里的维修费,该你出,比如换门铃电话的钱;户外维修费,如线路等,单位出。你现在这个电话完全不能用了,换一个新的要200多元,换不换?关天宇冷了冷:你专门跑一趟,换了再说。廖师傅说:好嘛。他见关天宇在看他换电话,声音一下小下来:你对我二叔好,我才告诉你,底楼大门的门锁我检查了,没有坏,不过你卡的那颗钉子卡得太死了,我要把锁取下来拆开才取得出来。你们单位领导说,坏没坏都要以坏了的名义把锁换了,钱单位出,但对外要说钱是你出的。关天宇追问道:任女人说的?廖师傅淡淡一笑,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你晓得就是了。关天宇说:这个任女人,还说她是绣花枕头,想不到还擅长权术。
廖师傅楼上楼下跑得汗水长流,总算把关天宇家里的门铃电话修好了,关天宇心里反而心生惆怅:修不好,我有理由找指斥批评的人说聊斋;修好了,就没有借口找他们说聊斋了。
打听单元别的人家修没修门铃电话,结果只检修了他一家的。关天宇哑然失笑:我享受特别待遇了。难道一个单元只有我一家的门铃电话是坏的?明明大门处门锁控制面板上,细铜线几乎全部断了的啊?曾经动员他们去找领导反映,一个二个当缩头乌龟,让我当出头椽子,挨领导指斥批评,连小张这种工勤人员也敢拿气给我受。最气人的是一个单元的人,居然去打我的小报告。好嘛,现在得让你们吃吃楼上摔钥匙、半夜三更下楼开门的苦头;包括伍三森,虽然你离大门近,总要多走几步才打得开大门。关天宇咔嚓一声把心锁上,等着看人笑话。再进出大门,只要见开着的,他就毫不犹豫地拉来关上。
关天宇很快发现,有人学他,用物件把锁舌卡了起来。他见了,有气在胸口春笋一样蓬勃生长,伸手把卡住锁舌的物件抠出来扔掉,关上大门。有一次一块木屑卡得紧,他摸钥匙来撬,差点把钥匙撬断。有人搬来一块大石头,把门挡来靠在墙壁上,显然这比锁舌卡起来更不安全,就弯下腰把石块搬来摔得几尺远。摔的时候没注意,手被石楞子划破,流了一摊血,怕得破伤风,去医院做了清洗消毒,注射了预防破伤风的抗毒素,花了钱得了痛,任丹丹说他:何苦哟,门要开着就等它开着,原来不是人家关上你都要把它打开吗?关天宇很不高兴,赏了任丹丹一句粗话:你晓得个球!更铁下心来,不关好大门不遂心。
甚至还恶作剧,专程去广告公司制作了一张文图并茂的告示,贴在大门正中间:为了确保您家庭财产安全,请养成随手关门习惯!
就关出了事来。
那天晚上,关天宇散步回家,见大门锁舌又被人用硬纸壳卡起来了,二话不说伸手抠掉。卡得紧,取下腰间钥匙,背心都躁烧了才挑出来。上楼回家洗了澡,任丹丹吃请去了还没回家,他便拿了遥控板边看电视边等。
在播放陈佩斯与朱时茂的小品《主角与配角》,关天宇虽说看过N遍了,可陈佩斯幽默滑稽的表演,他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新鲜。电视上,陈佩斯说,我原来一直以为我这模样的人才能叛变,没想到啊没想到,你朱时茂这浓眉大眼的家伙已叛变革命了。关天宇开心地笑了起来。正笑得意气风发回肠荡气,突然一刀砍断笑声,张开的嘴死在那里一动不动。窗外传来救护车呜呜的鸣叫,由远及近,最后断在楼底下。啥子事?他走过去推开玻璃窗子探出头往楼下望去,晦暗驳杂的光影里,三个白大褂顶着呼呼吹着的寒风,拿着医护器械朝底楼大门跑来。他一愣:哪个病了?不对,应该有人出事了才会这个阵仗。
为了弄个明白,关天宇撵下楼去,见伍三森家门口站了几个邻居,小田也在那里,就问他咋个一回事?小田说:王老师给孙女茜茜洗澡,开水倒进浴盆里,正拿瓢舀冷水调水温的时候,伍三森从外面回来,大门不晓得被哪个关上了,喊王老师去开。王老师放下瓢去开,茜茜不晓得是开水,梭进浴盆里,小肚皮以下半个身子全部烫脱皮了,我一看背心都麻了,啧啧,好造孽哟。关天宇感觉有人兜头浇来一桶冰水,身子猛然痉挛起来。应该是自己散步回家把门关上惹的祸。愧疚一把攥紧他的心,准备进屋去看看茜茜伤情。刚起步,伍三森在医护人员指导下,抱着茜茜出来了。王老师拿着抱被,哭哭啼啼地跟在伍三森屁股后面,兩口子惊风火扯地上了救护车。呜儿呜儿,救护车把茜茜接走了;同时接走的,是包括关天宇在内的邻居们为茜茜默默地祈祷和祝福。
救护车声音渐渐消失,邻居们惋惜着悲叹着陆续离去,关天宇仍然树桩一样站在黑乌乌的底楼大门口,环抱着双臂,瑟缩着身子,听凭寒风围着他追逐嬉戏打闹。任丹丹回来了,声控灯听见脚步声,慵懒地睁开患了白内障一样的眼睛给她照路,照见了站在那里的关天宇:你站在这里干啥子?关天宇猝然惊醒,正眼不看任丹丹一眼,仍旧抱着双臂,挪开两腿上楼回家。任丹丹跟在身后问:我刚才听小区门卫说,伍三森的孙女茜茜遭开水烫了,说烫得很凶?关天宇没有搭白。进屋,仿佛力气耗尽,一屁股坍塌在沙发上。电视在播大兵和赵卫国的小品《热情服务》,他拿起遥控板,叭一声关掉电视,茜茜稚声稚气的关爷爷好的声音,依稀从窗口飘了进来,直往他耳洞里扎脑门心里钻。
任丹丹把手包放在沙发上,脱着外套说:多乖多懂礼貌的一个孩子,3岁了吧?半个身子严重烫伤,就算不会有生命危险,医好了都是半身僵疤,热天排不出汗,奇痒难受,生不如死。可以去大医院植皮,但价格昂贵,伍三森有那么多钱去植吗?唉,她这样小,今后长大咋个生活哟。
关天宇仍然一言不发,双手抱着脑壳,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任丹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见客厅地面上有一个黑乎乎的颗粒,她从茶几上抽了一张餐巾纸,把它捡起来,丢进垃圾桶里:要是你把门拉来关拢引起的,伍三森晓得了会不会来找你的麻烦呢?
关天宇猝然站起身,盯着任丹丹,暴怒地吼道:你不说话,会把你当哑巴卖了?扭头去饭厅,打开隔断抽屉,拿了一颗水泥钉,一把小锤子,拉开家门,足音震耳地朝楼下走去……
责任编辑 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