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场

2020-08-10 09:03张宗政
四川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大叔

张宗政

我去北疆最初是拣棉花,拣完不想回家,就去石灰窑上砸石头,砸得昏天黑地不想干了,就去巴扎里站墙捞活做。我想,像我这样精强力壮的“川棒子”,是会有人请的。还记得那天下雪,我披块毡片子站成了个雪人。一个牵马过路的娘们问我:“嘿,想去天山放马吗?”这娘们宽板结实,戴护耳帽,扎皮得勒,有些斜眼看人。我没理她。待过去了,看她那匹骝马真是好马,高大匀称,四肢强健,头颈高昂,凛凛透着悍威。待那骝子低鸣一声,我就跟过去了。因议的工价还行,就跟那个叫珊丹的去了她的冬牧场。

冬牧场在天山北麓一个背风的谷地,谷地春晚,而暮雪已掩不住草芽。原来珊丹的牧组正准备转场,转春牧场,因而人手正缺得紧。牧组里本有她父亲阿其勒图、丈夫赵良,但赵良父家是团场人,父亲硬要儿子回去开荒。赵良见我去,就向珊丹建议由我去替他开荒。我本不想去,但既随主人,也就随赵良去了团场。

土坯屋前,赵良父亲拄着坎土墁(开荒大锄)站那儿,大胡脸,腰圆膀粗,一看就是个开荒人。父亲气咻咻指责儿子不是个成家立业、挖金致富的东西,他不要替工,只要儿子,儿子不跟他干,那就趁早滚蛋!

没办法,赵良只好留下,我再返回牧场。这样,牧场就只3个人、牧马36匹、羊227头、牛18头。原来珊丹父家的民族社也撤社建乡,分地分畜,他们家是蒙古族的老牧户,这回是把分开的畜群又合拢来,由她一家代牧。

暮春雪过,天气放暖,为准备转场,三个人白天黑夜地忙。首先请来兽医检查病畜,一一登记挂号,对号用药;再是修理包架,清洗毡片;再是整理马具牛具,备料备粮。最麻缠还是下夜,特别是雪后,得领着狗小心巡视狼群。后夜又冷又饿,还瞌睡得不行。不过后夜里珊丹会送来一壶热茶,有时还是奶茶,那种用羊粪火熬出来的带黑胡椒丁香味儿的奶茶。

转场前一天,我随阿其大叔去城里买茶饼备水勒配件,顺便去畜场里看看。突然一声凄厉的马嘶引得大叔不安,我们就向不安处走去。原来一个屠户模样的人牵不走一匹黑马,帮手正拿铁锨拍呢。我们围着看,原是个瘸马,而且是瘸右后腿,可能已卖给屠场。不过那声嘶鸣是不折不扣的,是不减威风的。那屠户开过来咚咚车,想把马捆起来弄上后斗,折腾一阵,也是徒劳。大叔走过去,不知对屠户说了什么,屠户就把马缰递给大叔。大叔招手叫我,问我身上有多少钱。我说没钱。大叔摇头叹息,只好放手走开。回头那一刻,黑马立嘶,我从未听见过那样绝望的嘶声。我问大叔屠户要多少钱,大叔奓手,示意三百,我立时掏出我拣棉花砸石头挣来的二百三十二元七毛钱。大叔借我两百,自添一百,拉过了缰绳。

那馬怪,大叔牵着就走,虽一跛一拐,看来或是新伤。大叔抚马头笑笑地问我:“你看是匹什么马?”我摇头。大叔说:“这是伊金青格斯的坐骑,百岔铁蹄马。”我虽爱马,却不识马,但也“哦”了一声。我问大叔:“你说了句什么话,屠户就卖给你了?”大叔说:“我说他有眼无珠,这是马头明王!”于是都大笑起来。我知道,马头明王就是观音菩萨的化身之一。

大叔要去兽医站给新买的黑马做检查,叫我自己回冬牧场,说转场暂缓进行。我有些迟疑,觉着牧场里就我和珊丹,几多不方便。大叔说了句“蛤蟆无怪”,忙忙地牵马离去。

不出意料,珊丹把不高兴挂在脸上。推迟转场,不仅意味着别人占先了你转不着好草场,牲畜也还会掉膘。没办法,白天我和珊丹看住谷地两头,让畜群散开,尽量刨食阴坡残雪下的草根草芽,晚上则给提早产羔的羊和孕牛、孕羊一一挂袋补料。这晚刮风,珊丹在挤夹的牛羊群里挂袋子,不想被牛踢了一脚,尖叫一声,就跍在地上起不来。我只得把她背回她住的地窝子,脱开郭托勒一看,右腿上肿起的大包已破,脚杆脚背都流有血。我给她上药包扎,倒水洗脚,伺候躺下,还得赶紧去下夜护栏。待后夜去窝子里打茶并给炉子添羊粪块时,感觉她鼻塞塞地仍未睡着。

好在第二天珊丹仍能起床,因脚肿痛,郭托勒拉不上链,只好奓着。好在天黑收牧时,赵良骑摩托赶了来。看见摩托,珊丹开始哭骂赵良是个草鸡子,啥事儿也顶不起,并给了他一鞭子,幸好没打着。当晚,珊丹不准赵良进窝子,叫他去下夜。因我的小帐篷就在遮盖严实的畜栏近旁,赵良便过来闷着。赵良说,他借他父亲的摩托既开荒又拉客,已挣四十多元,咋就草鸡子了?我告诉他昨晚的事,他这才乍慌,赶紧去敲窝门说好话、瘪话,但窝门就是不开。

第二天开牧,珊丹一脸怒气,赵良不敢走,只得扛锨去起圈。起圈是个力气活,得把板结的粪层铲开,再把牛羊粪分开,羊粪蛋子结的块铲下就能烧,牛粪块得码上圈墙风干,而且起完圈还得除去旧沙垫上新沙。没人帮忙,赵良直干到午后,才揣了块馕怏怏离去。

两个人,还真是忙不开,偏又有母羊下羔子,遇风头得把羔子装进毡袋里背着,晚上抱地窝里护着。出牧没时间做饭,而收牧后珊丹已累得不想动,我得一边下夜一边做饭。珊丹节省,窝壁上分明挂着熏肉,却只说熬糊糊渣饭。

不过我也有办法加餐。这天我看准了一个土拨子窝,用铁丝扭成活套,套在拨子洞口,套尾砸根树棍拴牢,撒草叶隐蔽好,专等那傻东西出洞来上套。土拨子又叫旱獭又叫哈拉,那时场外的阳坡已有部分出眠,出洞来寻食晒太阳,捕一只六七斤重,肥肥嫩嫩的,特别解馋。我当天捕得一只收拾好,夜里抹胡椒、生姜、盐,用柴火烤香。珊丹说,哈拉一副哈像,她不吃哈拉。说不吃就不吃。我只好一个人吃。我问靠在床上的珊丹:“什么叫伊金青格斯?”她说:“那是老祖宗成吉思汗。”我问:“什么叫蛤蟆无怪?”她笑说:“不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可为什么笑呢?

大约一周后,阿其大叔回来了。大叔不仅牵回来黑瘸子,还让赵良带回来两匹骒马子。大叔说:“这百岔铁蹄马在新疆快要灭绝,我们几个爱马人打了个会,就想给铁蹄马留个种。看看,我们现今有儿马子,又有了骒马子。”可不是,两匹骒马子都是体态丰盈的小铁蹄,儿马黑瘸子腿虽瘸,但那伊金青格斯神马的威风仍依稀可见。大叔说:“嘿,这儿马、骒马保种生繁的事么,还都公推我来执行。不过,我丑话就摞那儿,马不爬胯不下驹,你是强也强不过来的。”赵良说:“《三字经》开头就说性本善,那黑瘟要真不爬胯不下种,就善(骟)了它!”赵良偷眼看珊丹,想引她笑。珊丹不笑。我也就忍住笑。大叔问我想不想加入他们的“保铁会”,我说行。拯救神马,能说不行?大叔说,那你那两百元钱就算会股了。我说行。大叔说,你甚时回家,就甚时连本带息还给你。我说行。

下一天就拆窝转场。四个人,四点钟开始忙碌。首先是收拾好转春牧场搭格儿斯(毡包)要用的大件。格儿斯搭件的好处就是便于捆扎搬运,套脑(天窗)、哈那(围墙支架)、乌尼(椽条),各类毡、幕、帐片以及家具、衣物、面食等,十来头牛天一亮就分驮完毕。整好队,由大叔和赵良领马队在前,我领牛队居中,珊丹领羊群殿后。其实马队无须带领,它们本是自由的生灵,一走出冬牧场,就在那匹威悍的儿马他们叫作乌力吉的带领下,瞬间就已无影无踪。不过大叔的心思全在三匹铁蹄上,他骑一匹阿塔思(骟马),把两铁骒子拢一起,跟在黑瘸子后面,让它们亲近亲近。大叔把黑瘸子叫乌日格,说已去兽医站做了检查,是股骨头旧伤,只能保守养息,而且也没那铁烙印迹,不知其血脉来源。又叹说,兽医站都劝他放弃呢,他不干,说大不了打个水漂。不过也怪,乌日格就服阿其大叔,虽一跛一拐走得慢,但扬鬃奋尾,咴咴喷鼻,那眼也一改灰暗,而是光亮有神的了。

牧组走出谷地就是巴勒克苏大草原,蓝天下远远是白幕一样从天挂下来的天山以及插入云霄的汗腾格里峰,近处是起伏绵延的草坡和特克斯河漫滩。残冬还未退尽,草芽才刚返青,不时能看见小群的牛羊,但像我们这样能拉成队伍的马牛羊群却是很少看到。

牧组沿着特克斯河岸上行,不一时珊丹的羊群就远远掉在了后面,大叔就叫我回去接应。羊们是些懒散的东西,看见青草就跑过去啃几口赖着不走,这就得驱赶,得催促着前行。其实转春场也就是半转半牧。等我赶回时,珊丹已在一个阴坡停下来,让羊漫开啃吃干草,她则铺坐毡上就着一个奶壶吃馃子。

我说:“有青草你不吃,你咋吃干草呢?”

珊丹马脸说:“你才吃干草!”

被剋才知说错了话,赶忙道歉。

珊丹说:“羊刚从冬场转出来,贪吃嫩青要坏肚的,这点你都不知道?”

我说:“你教我,不就知道了!”

珊丹改作笑脸,让出半毡来叫我坐,我也就侧身坐下。

珊丹递过馃子和奶壶。我忙说:“我有我有,吃你的会吃脏了。”

珊丹笑说:“你骑我的马,就不怕骑脏了?”

原来我骑的这匹骝色的阿塔思就是她的坐骑,那真是一匹温顺而有耐力的好马,她叫它呼其图。我接过她的奶壶喝一口,虽同是奶茶,但那黑胡椒丁香味儿就是不一样,就是入心入脾。

牧组第一天也不过走了十多里,等赵良的马群返回,珊丹的羊群赶拢,大叔已卸完牛驮,在一片雪松林边支起来两个帐篷。大叔挎个大袋,把从路边扯来的药草掏出来用剪子剪碎,拌上豆料,然后裝进料袋,挂在巴根柱上,再把乌日格拴过来一边给加料,一边给拍摩、梳毛。珊丹拢好羊,进帐篷见赵良躺在尚未解开的衣包上,就来了气,说:“你咋不生火熬渣饭?”赵良说:“跟那些发瘟的东西慢坡漫岭跑一天,骨头都散了。”珊丹恨一声,提炉子架火,我则进林子拣干柴。特克斯河沿这样小片的雪松林还是原生模样,地下的干枝树叶厚厚一层,踏上去噼啪作响。当然,你若有闲工夫有好心情钻钻林子,享受享受这天边的宁静,那就是神仙了。我不是神仙,一会儿就听见了珊丹与赵良的吵架声。

赵良说:“我累一天,看不到一个好脸子。我咋就不顶事,咋就草鸡了?我跟大大(父亲)开荒一天开三亩,打井一天下两米,我抽空还跑摩的,跑摩一天挣的小钱都比你十天挣得多,我咋就草鸡子了?我……我真是鬼摸脑壳……我早就,早就不想赶你这日鬼的羊了!”

珊丹说:“你会钻尖挣钱,你不草,你从今以后就滚去挣,现在就滚,滚了就莫回来!”

接下就是乒乒乓乓摔东西的声音,就是赵良去牵马珊丹不让而让其走路滚蛋的撕扯声,再下就是赵良带着哭腔的数落声。

那一夜,珊丹不让赵良进她的帐篷,赵良只好来跟我下夜。赵良提着鞭子说:“逼婆娘是驴变的,就是讨打,看我哪天不打她个汪癞子戴斗篷!”

我岔开话题,问:“听赵哥口音,祖上……是四川人?”

赵良说:“我大大是团场人,我和我阿咩(母亲)是四川中江人噻!”

看来赵良是跟他阿咩嫁来新疆的。我们四川把这种跟嫁叫“把轿杆”,把跟嫁的娃叫“跟轿鸡”。这话当然不能说出来。我说:“我也是中江人噻!”

赵良惊问:“你中江哪儿?”

“牛场。”我说。

我俩一下就挤坐一起,原来赵良是大磉磴人,大磉磴就挨着牛场。

这一夜,我们就有了许多话题。都是老一辈的话题,老一辈流疆为逃难,而我辈则是为淘金。不过那时的我辈还不叫农民工,也还没什么民工潮。

赵良在我的坐毡上躺下来说:“哟哟,看我这腰痛的……日嘛都这二年了,还她妈赶草转场……我大大就最瞧不起转场……哼,要不是我等你逼婆娘怀上崽儿,好让大大许你过门,我才不在这儿死熬呢!”

听赵良没头没脑的自语,猜他那坎土墁大大似乎还没应承他们的婚事,或若坎土墁要等见着孙子了才答应媳妇儿过门?

我转开说:“牧马人自在自由,怎么能是死熬呢?”

“别提马,”赵良说,“马还不如摩托呢!摩托不喂饭,不看场,骑着就跑,骑完就了,马被汽车、摩托淘汰,那是迟早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赵良袖手低头,徒步离开了场点。他说他必得走,他要不回去打井,大大的坎土墁把儿从不认黄。这样,当天只好由我去领马群,大叔领铁蹄和驮重的牛群,珊丹领羊群。

说实在,珊丹的骝马呼其图还真是强力,它虽不能控制儿马乌力吉,但它跑起来总是紧随马群,平稳而没有脾性。乌力吉有着缎子一样的骝色,带着它成群的妻妾、崽子和依附它的骟马们咴声欢愉,长鬃飞扬,像风一样卷过一个又一个草坂和慢坡,最后才在一片草芽青青的水湾里停下来。难怪马需要牧放在广阔的天地呢,它们需要撒欢地奔跑,需得喝最清澈的泉水,吃最鲜嫩的青草。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像马这样富有野性之美的生灵了。

马无须我照料,我乐得清闲。等我在小岗上铺开毡子,坐下来,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这才有心思一边喝奶茶,一边四望山色,一边细细地辨析天山的气味儿。什么气味儿?草气、水气、石气,或者更是那种绵亘数千里矗立数亿万年而繁衍万类又默默无言的大气以及那种宁静宽广的涵养、涵盖之气?说不来。或者你走近它就有一种感动,一种清洗。

不一时,我眼前出现动人一幕,乌力吉在追逐一匹青骢的骒马。乌力吉扬着长鬃,一边嘶鸣,一边奔跑,或跳跃,或站立,或舞动前腿就要搭上青骢的后臀时,青骢蓦地转开,向我能望及的岗后的草坡狂奔。看青骢并不是真想逃逸呢,跑一段就停步回望,用蹄刨地,并低声嘶鸣。乌力吉这会儿却不跑了,而是缓缓地靠过去,与青骢相互摩擦,头尾相亲,然后再奔跑,再相亲。它们交合的身影就在天地之间,可惜我隔得远了,未能看清其时的惊心动魄。

趁着暮色,当我催动马群回到约定的场点时,大叔和珊丹已先到达。珊丹叉腿卡腰,站在那儿生闷气。原来刚才数羊时掉了两只。我说:“赶紧,去找噻!”赓即催马出发,沿羊群来路,一地里找下去。珊丹随后也跟了来。我知道找失羊不能任马疾驰,而要缓步用耳去听,因为刚失的羊是会长声咩咩地呼唤同伴的。我和珊丹拉开距离,一直找到上一个场点也没见羊,又返回来,干脆牵马步行。到一个岔路口,想羊或许岔了道,就分道去寻。再寻回来,已是累得不想动了,只好坐一会儿。珊丹坐一大石上,我坐石下。都不说话。其实这时塞满我脑壳的不是羊而是乌力吉和青骢。我想我们人类是再也比不上马了,再也没有那样的轰轰烈烈了……不知咋的就又想到了珊丹。我想,或许赵良不是乌力吉,而珊丹却是青骢?因为他们之间没有那样的惊心动魄,因而总是吵得那样惊心动魄?

这么想,觉着自己很是无聊,赶紧把思绪赶开。

蓦地,岔口外的草丛深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和珊丹都警觉起来,赶紧摸过去,屏息静听,可以判定是两只羊。珊丹呼唤,一公一母的羊俩就应和着“咩”声走了出来。珊丹骂:“哈巴大,酥路西噶混死有腻古!”

不知骂的什么,但能会意,她骂它们偷情。

春牧场,阿其大叔的春牧场,珊丹的春牧场,这是巴勒克苏深处一个像掌心一样微窝的四面舒展开去的有草有水的半山牧场,一条林带小溪通向另一片林带深处,望不到头的草坡已绿得有些晃眼。这儿像是阿其大叔的秘密所在,他一到就伸开手臂向四面“啊啊”了半天,小溪似也应和他的“啊啊”。珊丹更是兴奋,扬着眉,飞着眼,摇着鞭,已是笑得满脸绯红。我呢,则惊奇于天地造化,天山里竟有这么好的地方,难怪这是天山!

在林边小溪旁扎好毡包,我还有心情用枯树条给自己的小帐篷做个床台。这儿原就有牛栏羊栏,栏墙上的牛粪块已干结成饼,那东西特别的上火。待我把炉火升起来,一缕直烟与云霞相接。

春牧是惬意的,首先无须驱赶羊群,放出栏照眼就行。遛马也只遛个弯儿,有乌力吉你自可放心。陽光很好,风也好,待安顿下来,心也就安顿下来。每天出完牧,就是铺下毡子喝茶晒太阳,四围静得似乎能听见草芽抽动的声音。

要说忙,每天也有忙的时候,比如早晨挤奶。奶羊奶牛一天天增多,挤奶可是马虎不得。按珊丹规定,得准备温水毛巾,保持畜乳清洁,要知道挤奶也是给奶畜按摩乳房,这功夫特别累人。珊丹遭过牛蹄不愿接近牛,挤牛奶就是我的活儿。而且奶挤多了喝不完,无处卖,还得做胡乳达,即奶豆腐。

做奶豆腐是把熬制奶皮剩下的奶浆或提取酥油后留下的奶渣加酵粉放置发酵,待奶浆或奶渣凝结成块时,用纱布把多余的水滤掉,然后放锅里熬煮,边熬边搅,如像我们老家搅凉粉,待搅得糯粑了就倒入模子里冷却成形,然后切块晒干。搅糯粑儿多是珊丹和我的活。轮到珊丹上阵,看她执搅棒拉开架势,腰带臀,臀带胸,全身都活泛起来,一会儿就热得脱袍解衫,无拘无束两奶子这就晃悠得如舞似狂。

接下就是剪羊毛。剪羊毛由我和阿其大叔抓羊捆羊,然后三剪齐下。珊丹真是剪羊毛好手,身子蹲扭掀挎,眉飞色舞,下剪灵活快捷,声音砉砉好听,不一会儿一整张毛衣就从羊身上“脱”了下来。山羊毛却不是剪而是抓,山羊换毛有先后,抓绒用铁梳或木梳,你得侍弄羊胡子舒服了才能得手,而且反复多次,最是个磨性儿的活。天气暖了,珊丹剪羊毛就脱去皮得勒,换上她的策格得格,这种无袖而前开的长坎肩,把她的胸、腰、臀都大显出来,让你会想到博克场上的女跤手,并确信她是赢家。她这么穿着,干活得心应手,而你给她打下手,也觉着满心快活。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太阳把草坡晒暖了,也把二串子(儿马)、羊扒子(公羊)和牤子(公牛)们的欲望撩拨起来了。而其实母畜们也不安分,特别是两匹铁骒子。出事这天,大叔赶早就出去扯草药。出牧不久,我就发现两匹铁骒子不在乌日格身边,即告诉珊丹,赶忙去找。找遍马群散漫的大坡,没有。登高一望,却见远处有三马奔竞。珊丹看我一眼,那意思是乌力吉与两铁骒子“哈巴大,酥路西噶混死有腻古”,这还了得!就都催马追了过去。

远处是河湾连着山塆,塔松林连着混交林,水声应和着鸟声——这样宽阔而又迷藏的地方要找到三匹马,能吗?我和珊丹分而又合,合而又分,找不见,都急得不行。要知道,阿其大叔心心念念的就是保种铁蹄,如果今天让铁骒子混了种,大叔会咆哮得跳起来。还是我耳尖,听到了一丝马的喷鼻声。我俩循声追过去,一片杂木林背后,乌力吉胯立铁骒,雄风偾张,正在交合。我大吼一声冲过去,举起了鞭子。

“张广成!”珊丹喝住我。

我收住鞭,猛觉着自己的冒失,立即挽马退后,与珊丹慢慢地走开。我知道珊丹是尊重乌力吉的那一刻的,交泰和合,天地大本,那是偾张生命灵性的快乐,你个傻老冒怎么能去干犯呢?但我听出来珊丹有一声沉重的呼吸。

不过乌力吉很快就平静下来,它跑到珊丹前面,低头以脚刨地,咴咴低鸣,像是认错的样儿,旋即带着两骒子跑回了马群。

珊丹噙着泪,笑向我说:“它就是不会说话,它什么都知道。”

我无言以对。

走一段,她有些尴尬地笑向我说:“别告诉阿爸。”

我说:“嗯。”

“嗯”得很轻,表示我们俩共守着一个秘密。

大约是五月末,赵良开着摩托来到春场,给我们送来粮油茶盐,同时也给珊丹和大叔买来了春装和夏装,给珊丹买的托尔齐克(尖顶圆帽,顶上有红缨)和特尔利克(前开襟长袍,腰围有折子),珊丹试装后很是高兴,还卡着腰转了一圈。赵良随后拿出来一箱啤酒和一包熟食——那种像四川卤菜样的手抓羊肉,我们就铺毡围坐,大饮大嚼起来。

大叔特高兴,说乌日格好样的,看来两铁骒子有怀孕迹象,明年他们会有两匹百岔铁蹄小驹子。看珊丹更是由衷的喜悦。

大叔问我:“知道什么叫百岔铁蹄马吗?”

我自然摇头。

大叔说:“知道拉木伦河吗?大兴安岭拉木倫河的百岔沟就产这种宝马。铁蹄宝马蹄质坚硬,不用装蹄挂掌就能走石子儿山路,而且行走如飞,最能吃苦耐劳。知道西楚霸王那匹乌骓马吧?知道关圣爷那匹赤兔马吧?那都是百岔铁蹄。我们的伊金青格斯靠什么征服世界?百岔铁蹄!”

“啊——”我真是惊诧不已。

大叔大笑起来,与我与赵良碰瓶饮啤说:“铁蹄马征战一天不吃不喝,只晚上解鞍才放牧饮水,第二天一早征战出发,照样那么好精神、好体力,你人个些能做到吗?”

赵良说:“那是,人不如马,人不如马噻!”

那晚,珊丹没有拒绝赵良进入毡包,但第二天上午出牧后却出了事儿。

赵良摇着鞭子踢亲他的狗说:“滚一边去,人家铁骒子都怀崽了,你还他妈是个瘪瘪货!”

珊丹放下手里奶壶走过去说:“你骂谁?”

赵良说:“我骂狗!”

珊丹拉开架势扑过去,赵良丢鞭应招,两人就像“博克”那样手抓手头抵头对峙起来,转一圈,珊丹侧身,右屈臂夹赵良颈部,迅疾背向屈膝用侧髋部紧贴赵良前身,然后蹲身向下,弓腰低头,将其背起后摔倒——这在跤法上叫夹颈过背摔,又叫摔死狗,又叫死狗霸王翻。

珊丹顺势骑在赵良身上:“你再骂一遍。”

赵良求饶:“我骂我狗……还不行吗?”

珊丹这才放开赵良。待赵良走时,珊丹叫住他,要他把羊毛和奶皮、奶豆腐捎去巴扎里卖,也就唯唯听命。

春牧场其实只是转场途中一个短暂的停留,畜群真正抓膘、发情、配种的福地还是夏牧场。六月初,阿其大叔择定吉日,我们拔营出发,向巴勒克苏纵深的高山台地不断爬升、爬升,终于来到一个高海拔的山间盆地,大叔叫它阿拉塔,珊丹叫它阿布阿拉塔。阿拉塔是黄金的意思,阿布阿拉塔可意为阿爸的黄金牧场。阿布阿拉塔虽不如巴音布鲁克那样闻名,却也是一等一的高山牧场。

远远地可见四面的高山,白云下一条条山脊逶迤而来;近处小丘起伏,溪流纵横,矮矮的雪松林连着灌丛连着溪岸;溪岸则是蜿蜒而去,直到深山谷地丰茂的草滩。这里初夏的羊草已经过膝,而猴急的歪头菜已经开花。大叔拔起一株鸢尾草,嵌叠的剑叶间已有了花芽,继又一一指给我看糙苏、苔草、冰草、百里香、大针茅、小叶锦鸡儿……这个百草园你一时半会儿看得过来吗?

大叔面南“啊啊”了几声,指着云雾中层峦叠嶂的远方对我说:“沿着夏塔河谷向南就是夏塔温泉,再南就是哈达木孜达坂,若你能翻过哈拉周里哈山垭口,越过木扎尔特冰川,从木扎尔特河谷南下,过破城子、老虎台,你就到了阿克苏。啊啊——阿克苏,那真是个好地方呀!”

我已被大叔的“啊啊”感染了,特别是达坂、冰川、河谷,那可是勇敢者向往穿越的夏塔古道,当年唐僧走过的古道。我问大叔:“你穿越过夏塔,去过南疆的阿克苏吗?”

“那是当然。”大叔一脸豪气,“我从阿克苏沿来路返回,还带回了珊丹她阿妈呢!”

我说:“那是你们两个人的夏塔。”

大叔这回“啊啊”得眼泪都出来了。我们很快在一条小溪后面的松坡前安下家来,那里有现存的包基、畜栏,还有饮槽和泉塘,更有一片望不到头的青青的草场。我们到达后也有其他牧队到来,想不到竟还有养蜂人驮箱的马队。

在阿布阿拉塔放牧因有肥草、有暖阳,出牧后基本无所事事。珊丹喜欢去串包,大叔喜欢去采药,我则老实待着看场。看场除了看牛吃草、看羊打架、看马爬胯之外,还能看什么呢?

有得看,看山、看云、看花。

初来时我兴味很浓,满眼是层层叠叠的峰岭、变幻无定的流云。晨起云厚,看山与云都是沉睡的迟重;午风过处,有漫卷飞动的云也就有灵应活泼的山;而晚霞是个大鬼头,它把一切都变得诡秘,让你也不知不觉地诡秘起来。

看得久了,你就会用心去看。岭上云亮丽纯洁,曳着长尾,趁着光的辉耀,行就几分从容;雪峰云则如戴帽披纱,被分割减淡,不徐不疾,你会觉着那就是静谧、那就是无心、那就是闲情。

要真是闲得有了心眼儿,还会去看珊丹脸上的云。珊丹每天上心的事儿就是点羊头,早点出,晚点归。早点挑着眉儿,飞着眼儿,咂着嘴儿,觑定涌动的黑白从眼前流过,哇!远不是开初那227呢,而是300挂零呢,300挂零以及那酡红的霞光就荡漾在眉梢儿尖上。那晚点呢?晚点就多了些迷雾,雾水里藏着不安和惶惑。自那次掉羊后,珊丹的晚点就总是憋得满脸通红。

上阿布阿拉塔十天后,原上一夜间就成了花海。不串包的日子,珊丹就会在花海里走走,或在一条溪上跳过去跳过来,然后坐我的毡片上喝奶茶啃馕嚼奶疙瘩,或干脆就躺下来打眯眼。你身边躺个娘们那是啥感觉?那天珊丹的头正好枕在一丛糙苏上,糙苏又叫山苏子,轮伞花序,管状花萼,花管里那种透彻囟门的药香味儿最是迷神。珊丹也就是山苏子呢,野生野活,天地随心,无意间开出的粉红、紫红、稀白的花轮,你没看见,她就不在,你看见了,她就怒放。

不仅是珊丹,阿布阿拉塔还有许多珊丹一样的娘们。有一天,珊丹就引来了一群。她们都骑着马,飞一样来,飞一样去,嘻嘻哈哈穿行于草坂、溪岸,于是赤橙黄绿就流动起来、跳跃起来,人与花,花与人,变得两不分明。几天后,她们大包小包地挎着换洗衣物,相约去“沙图阿满呵罗其得……”或可译为去夏塔温泉天浴。

我有机会去夏塔温泉,是因为阿其大叔的帐篷前来了客人。来的三客人中两个是“保铁会”成员,一个是来自哈萨克斯坦的牧马人。哈萨克斯坦客人通关带过来两匹铁蹄处骒子,想要参加“保铁会”。大叔给哈萨克斯坦客人献了哈达,“啊啊”得很开心,要我赶紧去把珊丹叫回来打奶茶,而珊丹和几个娘们已去了夏塔温泉。

去夏塔温泉无须找,呼其图一松缰绳就会沿着夏塔河谷寻荒而去。越往河谷上游越是秃岭荒坡,偶有雪松和窜在石隙间的灌丛、地衣和巴根草,然后就是夹岸壁立的山岩和难以通行的漫长石滩,等曲里拐弯能看见雪峰了,一段缓坡前面有水雾升腾,那就是夏塔温泉。我到时,见乱石坡上有五匹馬,石上草上散乱地丢着衫裤靴袜。前面山崖下有几处小露塘,围着石墙,一处残乱的石墙后面传来拍水嬉笑声。或许是呼其图的低鸣惊搅了嬉笑,墙的缺口处露出来五个水淋淋的脑袋。我跳下马,叫了一声珊丹,就牵马回避。但短暂的静默后,珊丹叫住我,石围后面就仍是嘻嘻哈哈,就挤挤夹夹地走出来五个赤条的娘们。正午的阳光很好,光斑在她们身上跳跃,她们就那样毫无顾忌地来到我面前,拿毛巾擦头擦身晒太阳,仍是嘻哈打笑。这些娘们一律的蓬勃长发,阔脸、高额、大奶,腰以上的清秀与约略罗圈的粗腿似有些不协调。珊丹呢?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看她,麦色的肌肤浸泡温泉后光润泛红,奶上的血管和右奶膀上的一颗黑痣清晰可见,而长腰长腿更显其匀称、有样。

“脱呀,脱了去泡澡呀!”

我正傻呢,有娘们这样挑逗我。

我告诉珊丹家里来了客人,阿爸要她马上回去,说着跨上马背。

娘们凑头说蒙语,哄地笑开,其中两个还向我伸出小指头来。

珊丹也掩嘴大笑。

我很生珊丹的气。

等我回到牧点时,大叔已杀完羊,三客人正为两新骒子梳理打扮。

晚上,珊丹在毡包里用炒米奶茶用熏肠用油塔子用大盘羊背子招待客人,还意外地拿出酒来,连我在下夜的帐篷前都闻着了酒香,而且不一会儿就听见了大叔与客人们的笑声和歌声,歌声是哈萨克斯坦客人那悠远而古老的长调。

我自然总是下夜,必得带着两只狗一会儿嬉巡逻一会儿坐着打盹儿。午夜时,月亮很好,珊丹趁包里闹酒,就溜出来陪我坐坐,还拿来了酒菜。珊丹感觉出我不高兴,把着酒瓶喝一口递给我,又把头靠在我肩上笑。

我说:“还笑!”

珊丹说:“对不起哈!”

我故意问:“啥对不起,有啥对不起的?”

珊丹只是笑,越笑越起劲,竟笑噎住了。

我赶忙替她拍胸拍背。

待缓过来,珊丹用蒙语说:“毕其玛都海日太!”

我说:“不能用汉语说吗?”

还是蒙语:“毕恰麦个萨那街百那!”

我问啥意思,珊丹不答,仍是笑。然后起身进包,招呼客人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的牧点来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珊丹给两新骒子换了辔头,戴上璎珞,再披上红纱,打扮成新娘,然后由大家呼着拥着去与乌日格相会。乌日格也披了红纱,见有两新偶靠前,很是兴奋,扬鬃喷鼻迎了过来。乌日格经过大叔精心照料已不再瘸,那英武雄健的姿态让哈萨克斯坦客人赞赏不已,甚至举着奶壶唱起歌来,是那种“啊呵呵”开头的赞美歌,高亢而悠长。我想,哈萨克斯坦的客人也定然是伊金青格斯的支系吧,他们能不爱伊金青格斯的坐骑百岔铁蹄马吗?据说还有乌珠穆沁马、乌审马和阿巴嘎黑马,他们计划今后也要保护起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乌日格围着两新娘不停地转圈,然后与其头尾相摩相嗅,然后仰头嘶鸣,然后就带着所爱跑离了我们的视线。珊丹不放心,向我使眼色,我即执杆催马追了过去。

我是远远地看着乌日格与两新欢轮流交合的。午前的阳光异常耀眼,加之草坂是花的世界,乌日格高高地爬在新娘胯上,抖动长鬃,欢极而鸣。

想起来,乌日格能有今日,也真是值得庆幸。想如果它不遇见大叔,那又怎么样呢?遇见大叔而没有我的资助,那又怎么样呢?有我的资助而没有珊丹的接纳、照护,那又怎么样呢?好你个乌日格,看你怎么样来回报我们。

好狗日的乌日格,待客人走后的第二天就有“回报”了,那就是带着两个新欢夜半逃离。

自然,这晚仍是我下夜。不知咋的,下夜时总是头脑昏沉,鼻眼里总有糙苏的闷味儿,又总有一张高高扬起的马脸晃在眼前,然后就撑不起眼皮,就立着打盹,就想坐下,坐下也就睡过去,睡得极为深沉,极为香甜,就连两只狗也是这样香甜。

“你个死猪!乌日格呢?两个新骒子呢?都跑哪去了?”

有人踢我,揪我耳朵,我这才醒过来,而天已大亮,愤怒的珊丹站在面前。我昏沉沉地打个激灵,直立起来,赶紧揉眼去看单设的铁踢马栏,栏门大开,唯两匹旧骒子在,而已没了乌日格和两新骒子,我脑袋“嗡”地炸开来。

“你锁栏门没?三匹马从你面前过你都不知道?”珊丹骂,“你拄个杆子就挺成死尸了,你还真会找地方挺呢!”

还真是,我还真不记得锁栏门没,而就以马杆子当床,“挺”成了个“死尸”。这时大叔已各处察看了一番,走过来说:“别骂小张,或许乌日格就在附近,赶紧找吧!”

我和珊丹分头沿夏塔河谷上下搜寻,中午回碰时都一脸迷茫。然后去阿布阿拉塔各处兜一圈,再兜一圈,仍是空马而回。天晚时,我们站在铁马栏前,看着俩不跟着乌日格逃离而已怀驹的骒子,稍许有些欣慰。但珊丹看我,仍是横眉怒目。

我自知罪孽深重,当晚即要出发去追查那三个客人,我怀疑那个自称是从哈萨克斯坦来的人,或就是个假冒,就是个高超的盗马贼。

大叔很生气,说:“不许这样怀疑我的客人,我们的‘保铁会不会有不爱马不是朋友的人!”

我无言以对。

这晚大叔陪我一同下夜,我们都吃不下馕,喝不下茶,也不说话。我想,乌日格抛下旧侣,带着新好,会去哪儿呢?或许乌日格原本就是野马,两新好也是野马,它们情投意合,一同出逃,正是要去原本属于它们的地方?要真如此,那地方会在哪儿呢?我把这想法告诉大叔,大叔说:“夏塔河源……萨依卡勒河源……汗腾格里……哈拉周里哈山……”大叔像在梦呓,但我知道他所报出的区域,确会是野马该去的地方。虽然有些地方已越出国界,但若乌日格那样行空的天马,能局限于国界吗?不过,我决意搜遍我能去的所有地方,找不回乌日格,还真没脸立于人前。

第二天一早,我揣块馕,带上水壶和黑盐,即牵呼其图出发。我不愿惊动珊丹,看她那眉眼,喝她那愤怒的奶茶。我先一路向西横过夏塔河谷、马提合尔河谷,沿萨依卡勒河岸上行,到过绿湖、萨依卡勒、吐姆,直到冰原和百丈绝壁,再一路返回。因是夏季,不用担心夜宿和食物,夜宿有呼其图很安全,而随手摘的野果和捕获的哈拉更美味有加,并且我也无须耸起耳朵,睁大眼睛,只需留意呼其图的尖耳就行了,这原是珊丹的呼其图是极顶聪明的呢!看它轮动的耳语,就能感知三里外的信息,或即乌日格就在附近活动的信息。

一个星期后,我无功而回。但知珊丹一路向东,越过阿布阿拉塔台原,沿着阿克牙孜河岸向天山深处苦苦地搜寻,也是无功而回。我悔意难平,更无力抬头去面对珊丹,歇一夜后即向大叔告别,成心要去搜寻最后一线希望,那就是向南去夏塔河源。

隔着晨雾,我临上马前望向珊丹的毡包,蓦生了几许诀别的味道。包门紧闭,想那门后躺着的人定然是疲惫已极,也失望已极,自上次与赵良摔跤后,赵良再没来过,或更是无助已极……

沿夏塔河谷往南多是上升的坡岭,过夏塔温泉后,障眼触目尽是立崖绝壁,难有平地,须得不时下马,不时涉水,不时从绝处绕行。雪峰就在前后左右,罕见的林带草坡却也是前行的信心。

过卡拉旁子后,天地渐次开阔起来,爬上岭背,远远的雪峰下面能望见一片绿色,那或就是牧人们传说的哈达木孜放牧点,要料得准的话,乌日格它们就应在那片绿中。其实到达哈达木孜达坂脚下的放牧点并不难,马也能通行,只是过冰川须得下马,过冰缝须得跳越。

然而,哈达木孜放牧点没有发现乌日格。

跑遍四处,觉着那真是个离天最近的牧场,四围冰峰雪岭,草坂厚实得踩上去发软。草花开了,多是那种不知名的小黄花,也有蓝花和紫花。夜里风劲,宿在避风处也冷得发颤。或许呼其图感到了孤寂,一夜都在嘶鸣,嘶鸣得我也直想痛哭一场。十来天了,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人马也已疲累极了,却仍是不见乌日格踪影。怎么办?还能就这样涎着脸皮回去吗?回去,就那么灰头土脸地站在珊丹面前,那你确真就是那个竖着小指的让人嘲笑的东西……我反复想,既已到了哈达木孜达坂脚下,那怎么样也得翻过达坂去看看吧?去看看那边还有没有更高更阔更适合乌日格的牧场。

逶迤千里的哈拉周里哈山,像哈达木孜这样的达坂不是唯一,但要想翻越,亘在眼前就是大叔咋舌的木扎尔特达坂和木扎尔特冰川,像当年唐僧西行一样,每前进一步都危机重重。我抚着呼其图的头,征寻它的眼语,那眼语也告诉我,那就翻过去吧!

我是牵马绕行半天才翻过木扎尔特达坂的,喘吁吁望向蓝天,蓝天下远远一片湖水一片草地,看得人眼热心跳,那或许就是天山瑶池?那瑶池的绿远非萨依卡勒绿湖的绿,绿湖藏于谷地是青绿,而瑶池坦于峰岭则是碧翠,碧翠得让你神思飞越。

然而要到瑶池绝非易事,我和呼其图在木扎尔特冰川上绕来绕去直至暮色低沉,仍是阻在一条冰溝前面。冰沟宽约丈余,深不见水,但能听见水声,看来欲寻冰沟上源绕过去得等到明天,等明天那得在达坂上宿营,而宿在达坂无遮无拦,夜里黑风卷石,想想都胆寒心裂。那……那就跳过去?觉着呼其图是能跳过去的,如果乌日格去了瑶池,也应是从这儿跳过去的。事实上也只有跳过去,才有生的希望。我着手清理跑道冰碛乱石,呼其图也兴奋起来,待第一场夜风呼啸地袭来时,呼其图以脚刨地,喷鼻低鸣,然后振鬃奋尾,载着我迅疾起跑,并借后身追风乘势一跃,如离弦箭,就跃到了冰沟对面。啊哈,好样的呼其图!当好样的呼其图腾空飞越时,你猜我想什么?我竟想的是当年刘皇叔马跃檀溪。

马跃檀溪真是好想象,但想象的喜悦不能代替失望,瑶池没有去过乌日格和它的两个新娘。

我所称为的瑶池比绿湖约大十倍。绿湖掩蔽在丛林中,显得娇小,阴郁;而瑶池赤裸在冰原上,敞亮而晶莹。最神奇莫过于伸入湖心的半岛,踏上去草叶织成的碧毯,头上脚下都是蓝天白云,恍惚于云间你就飞升起来,飘浮起来。池畔的大缓坡没有树,只有草,草叶间一种小黄花开得正香正艳,掐个花苞嚼在嘴里更有涩涩的甜味儿。很奇怪呢,这儿白天不热,晚上也不是很冷,甚至没有厉风。

呼其图悠游在草坡上真是享受极了!随意啃几口嫩叶就忘情地抖鬃甩尾,跳跃奔跑,好像感觉着这才是它的自在,它逍遥的家园。

这也是我逍遥自在的家园。

我搂一把草,用奶壶烧一壶黑盐茶,不想吃馕就嚼花苞和甜草根。如细心搜索还能找见铜钱大小的蘑菇,那就熬一壶黑盐蘑菇茶,够美味的了。

我这人天生就不喜欢街市,不喜欢工厂,不喜欢机器轰鸣,而就喜欢这样与马同在,与天同趣。

可晚上静下来的时候,在这离天最近的地方,却不能不以我的平静我的良知来面对眼前的现实了,那就是回去弥补过失,承担自己应负的失马的责任。想来三匹好马,那价值远不是几百一千,我得离开大叔和珊丹去另谋职业,拼命挣钱,以两年或三年的苦期来清偿债务呢!

在瑶池待了两天,然后顺原路返回,过夏塔温泉时本想洗个澡,可那些娘们竖着小指的笑声犹响在耳,就一瞥而过,趁黑夜回到了阿布阿拉塔。

牧点自是大叔下夜。大叔仍是他那寻常的平静。大叔不抽烟,喜欢不停嘴地嚼那种绵性极好的奶疙瘩。我除去呼其图水勒归入马栏,就坐在大叔侧边。大叔递给我奶壶,我又喝到了珊丹熬制的奶茶,那种有着黑胡椒丁香味儿的奶茶。一口口抿入肚腹,热热的不觉有些酸辛,眼竟涩得生痛。想若离去还能再喝到珊丹的奶茶吗?等下辈子吧!

我把想去挣钱还债的想法告诉大叔。大叔说:“乌日格和两个骒子在不在我们牧点有什么不同呢?‘保铁会保护铁蹄马种,可不只是要养着护着拴住它们。人嘛,人这个东西太想给什么都作主了,乌日格不要我们作主,要自作主张,那就由它去吧!它们反正还在天山,或在其他什么地方。你说,你要赔什么呀?”

大叔把手一挥,好像什么都了结了,然后拍拍我肩,打着哈欠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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