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鸿伏
一
秋风起处,断墙残垣之间,便有“叽叽”之声传来,入于耳,动于心,这样的天籁,古人爱听,今人亦爱听;乡间人爱听,异乡的游子更爱听,各人听出各人的心情。
记起《尔雅》中有“蟋蟀生野中,好吟于土石砖瓦之下,斗则鸣,其声如织,故幽州谓之促织也”。蟋蟀为极普通的草虫,与油葫芦、蝈蝈、金钟一样,鸣声幽清,秋风起处,不分南北,有草石处便有它们的鸣奏,是真正的令人忽忽有怀的秋声了。四川诗人流沙河曾与海峡那边的一位诗人以《蟋蟀》为题,写去国怀乡之思,曾广传人口,蟋蟀之声在诗人听来,几乎就是无比亲切的乡音了。可见小小草虫,抑扬起伏的自在悠然之鸣,是很能撩动人间不胜感喟的思绪与情怀的。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蟋蟀又绝非寻常的草虫可比了。
听蟋蟀能听出不同的心情,这似乎是无可非议的。《开元天宝遺事》中,曾有这样的描述:“宫中嫔妃,竟以小金笼盛之,置之枕函畔,夜听其声。”深宫寂寞,美人用金丝小笼蓄了这会叫的精灵,度那漫漫长夜。这种情形,是很让人感慨的。唐代宫中的蟋蟀笼,小巧雅致,或圆或方,极为讲究。北京琉璃厂曾在民国年间出现过一只据说是杨贵妃养蟋蟀的金丝笼,椭圆形,有梁有底有钩,约重五两,笼底刻有“天宝”年号。遥想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倾国倾城的杨玉环,偶尔也会深宫寂寞,在夜凉如水的时候,静静听那笼中的虫儿叫出声声幽怨,也只能是辗转反侧了。
秋风起,蟋蟀鸣,深宫里的美人听出幽怨,乡间的樵夫与牧童,必可听出快乐与无忧;游子听出乡音,剑客听出肃杀,隐士听出玄机,画家听出活泼。蟋蟀轻吟,真的惊心动魄。“西窗独暗坐,满耳新蛩声”,这是白居易的诗,诗中有况味,这也是只能意会的。
二
我居乡间时,年纪尚幼,每于秋日与二三童子去村东祠堂残墙乱草间逮蛐蛐儿。蛐蛐当然就是蟋蟀,这种小虫最喜欢阴湿之地,砖缝石隙,沟边草洞,非常适宜蟋蟀生存。村东祠堂侧有荒冢,冢间多乱石,此间生一种青壳长腿的蟋蟀,叫声极清越,且善斗,将其置于破瓦罐内,两虫相峙,鸣声肃杀,以草根撩拨,便高叫振翅,以利齿相向而斗,往往两败俱伤。乡人惧于荒冢的阴森,常不准小儿辈去捉蟋蟀,说那里的蟋蟀有鬼气。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岁月倏忽,荒冢早坍,祠堂亦已不存,唯蛐蛐在秋风中“叽叽”,把往事叫得近了。
曾见有关资料,说蟋蟀在北方称促织,一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有《促织》一文,二是本文开头引用过的《尔雅》中有此说。促织在北方有几个地方出名种。一是北京南下洼子与陶然亭,所产之物叫“伏地蛐蛐儿”。“伏地”之谓,其义难明。二是山东宁阳、洛灵一带所产,名“山蛐蛐儿”,据说寿命长,挺能斗,有青、黄、紫等颜色。南方的各种见于文字记载的似乎只有杭州,名曰“杭牙”,长得好看之外,霸悍好斗。
蟋蟀除了关在笼中听其鸣叫声之外,最大的用途就是斗架。斗蟋蟀自古成风,南北朝已蔚然成风,唐朝大盛,宋明之际接近疯狂,清代余风尤烈。古人斗蟋蟀,上至帝王将相,中至文人大贾,下至市井百姓,风气所至欲生欲死,这真是一件让现代人难以理解的事。
据一些史籍的记载,三国时的斗蟋蟀之戏是十分讲究排场和规模的,所谓“斗之有场,盛之有器,必大小相配”。斗蟋蟀一为娱乐,二是为赌输赢,输家往往一掷千金而不悔。而斗败三只蟋蟀以上所向无敌的,则必冠以“大将军”头衔,若“大将军”一旦死去,须以“金棺盛之”,葬于“原得之所”。而唐代天宝年间,则每逢阴历七月,在长安一带便展开规模宏大的斗场,一赌输赢。唐时繁华,斗鸡走狗与斗蟋蟀、踢球,成为等级最高贵的娱乐活动,可见当时社会风气是很奢侈糜烂的。
很值得一提的是几位蟋蟀皇帝与蟋蟀天子的故事。第一位是南宋偏安一隅的度宗皇帝,此人在位时,蒙古大军铁骑所过之处所向披靡,宋军连连大败,面临亡国危急关口。而这位度宗皇帝竟整日在宫中与妃子、宫女及宦官以斗蟋蟀为戏,有臣子报告战况,他竟大怒,并称斗蟋蟀为“军国大事”,荒唐昏淫到了令人可笑可悲的地步,后人送他一个“蟋蟀皇帝”的雅号,真是恰到好处。
第二位是“蟋蟀天子”明代宣宗皇帝。蒲松龄在《促织》中说:“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岁征民间。”还说“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这篇文章曾选入中学语文课本中,故事大家都是很熟悉的。宣宗皇帝嗜爱斗蟋蟀比之南宋度宗还要过之,其时苏州民间有民谚云:“促织??叫,宣德皇帝要。”宣宗皇帝下旨派出众多宦官到全国各地去采办蟋蟀,又敕地方各大小官吏协办,征课之急前所未有,百姓苦不堪言。小儿、健夫、老翁,常常群聚草间,“侧耳往来,面貌兀兀,若有所失”,寻找和捕捉蟋蟀,每令耕者废其锄,商者弃其业,疯子一样在残砖败草间寻寻觅觅,一闻蟋蟀之声,则“踊身疾趋馋猫见鼠”(袁宏道《畜促织》)。完不成征赋,就要家破人亡。《明朝小史》中有一个故事,说苏州枫桥地方有一粮长,因受郡府督遣,催促甚急,便只好用自己所乘的一匹骏马换回一只上好的蟋蟀,其妻认为以马换虫,虫必奇异,乃偷视之,虫竟一跃而出,不见了踪影。妻子大惧,自缢身亡。其夫归家,既伤悼妻子,又畏郡府的严刑,也自缢而死。
我们都知道的“况青天”况钟,在宣宗时任苏州知府,皇帝特旨敕谕:“比者令内官安儿、吉祥采取促织,今他所进数少,又多有细小不堪的,已敕他末后一运,自来时要一千个,敕到尔可用心协同他干办,不要误了,故敕!”宣宗皇帝为了选取体大匀称又勇健善斗并且“与蜈蚣同穴者”的蟋蟀,竟一反平时敕谕体例,直接把敕谕下给一个小小的苏州知府,真也可以贻笑后人了。
在清代,王公贵族、富商巨贾或文人雅士,以拥有名贵的蟋蟀为权力与身份的象征。每年初秋,官方织造府负责筹办,掀起斗蟋蟀的狂潮。圆明园、陶然亭的断壁残垣间,人影憧憧,到处是捕捉蟋蟀的人群。一旦得到名贵品种,可售数十金,并以赌博形式决胜负。斗蟋蟀之初,要下请柬、定地点、选日子,并选出“掌探”(以鼠须做探子)、监局(裁判)。蟋蟀要体得4厘以上才能参斗。王公巨族做主,放安虫王神位牌,四周以黄蟠宝盖、神用执仗等设备配之,养蟋蟀者向神位叩首,然后开斗。一旦开始,王公巨族、达官大贾赌以巨金,以决胜负,可以说热闹非凡。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斗蟋蟀一时销声匿迹,民间小儿中偶有为之,意义仅同其他儿童游戏。这种娱乐的消失,我以为是社会进步的表现。
三
养蟋蟀当然需要笼罐之类。
根据史料和有关文物古董图录资料,目前发现得最早的要数杨贵妃养蟋蟀的金丝笼,它是唐代宫廷中具有代表性的工艺品。这种饲养蟋蟀的小笼,金丝细密,形体小巧,只养一只,有专人喂养,就是寒冬深雪之时,也可于枕上听幽幽清鸣。或谓之解寂寞良药可也。
金絲笼之外,唐人尚有以象牙镂雕为笼的。《负喧杂录》上说:“斗蛩之戏,始于天宝,长安富人刻象牙笼畜之,以万金付之一斗。”
养蟋蟀的器皿,不仅十分讲究,且品种甚多,陶、瓷、玉、石、雕漆、戗金、汉砖等,俱可制而为盆为罐。见得较多的是明清两代的蟋蟀罐。
明代宣德皇帝好蟋蟀,因此其时所制之盆罐自极精美,瓷器以戗金瓷盆为上选。诗人吴伟业有《明宣宗循用戗金蟋蟀盆歌》。戗金即在器物上涂漆干涸后,以针刻刺图案,再将金粉撒于刻痕中使之平复如初。戗金瓷罐之底部有宣德年制款,形制精美华贵。也有青花和五彩瓷罐与瓷盆,都是宫中用器。但瓷器若是新出窑的,则火性太重,而蟋蟀性喜阴湿,因此必须将盆罐或以雨水淋沐,或浸入湖水中,或以沸茶水冲泡,去其火性,否则蟋蟀必会夭亡。最好的是以澄泥或紫砂制作的盆罐。清代澄泥制作名家有赵子玉,一罐值百金之数,十分难求。此外尚有张和清及杨彭年、清正斋主人、醉茗痴人等。澄泥罐制作之法与澄泥砚制作法相同。缝绢袋置河水中,逾年取出,袋内泥沙之极细者填满,经过十几道工序,制成小罐,以竹片刻画出图案,入火烧之。工艺繁杂,得之十分不易。赵子玉所制澄泥蛐蛐罐传世甚少,笔者见过两个图录而已。一是罐底刻有“大清康熙年制”款、盖内阳文楷书“古燕赵子玉造”款的一件绿色澄泥罐,此罐高10厘米,外口径长11.09厘米,色如绿豆,质地光润细腻,十分细致精美,据说是一件罕有的珍宝。另一件为鳝鱼黄,润泽坚实如玉,秀丽雅致,盖内有“古燕赵子玉造”款。以澄泥制品论之,鳝鱼黄十分名贵,一方明代鳝鱼黄的澄泥砚,可以卖到20万元以上,而赵子玉这样名家大师所制之罐,其价便可想而知了。从鉴藏的角度而言,赵子玉所制澄泥蛐蛐罐也算得上是世上罕有的宝物。
杨彭年是清代紫砂壶名手,与陈曼生合作之壶,价值惊人。我所见京城某大藏家中所藏杨彭年造澄泥云龙纹蟋蟀罐,其形略作鼓形,罐底有“杨彭年造”四字方形戳记。通身所绘刻之云龙,气势雄浑,一见即为大家手笔。此罐为暗黄色,质地如玉,十分精雅,应为蟋蟀罐中上品。其价值并不比明代宣德青花、五彩瓷罐宫造用物逊色多少。
以澄泥制盆虽极佳,但制作起来要比瓷器及陶器繁难得多。宋、明、清几朝传下来的瓷器蟋蟀盆罐制品,多有惊世之作。近年海内外收藏家极重永乐、宣德青花瓷,蟋蟀盆罐中此类用品,其价值都十分惊人,但存世稀少。笔者孤陋寡闻,近十年间仅于海内外大型拍卖公司见过三五件。清代署款“正斋主人制”的紫地粉彩岁寒三友图蟋蟀罐及“同治制”款的五彩树石大蟋蟀罐,都是许多图录中屡刊的少数瓷质蟋蟀罐精品,式样优雅,釉色美艳,绘工一流。还有雍正、乾隆间所制之瓷质精品,都显示出那个时代斗戏之风的盛行与讲究。今天,我们已无法想象千百年以来朝野曾经为之疯狂的斗蟋蟀活剧,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但从传世不多的这些小罐小笼与小盆中,却也可以一窥历史云烟中透出的丝丝消息。
此时,无论南方还是北方,山是一天天缤纷绚烂起来,水是一天天清瘦透明起来,山水之间,秋风爽然作丝竹声,秋意渐渐深浓了。
一声??叽叽,从秋风里传来,从岁月深处那厢传来,我们的心不禁为之一动。
责任编辑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