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强
父亲与土地
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父亲
是土地结出的粮食
有可能是一粒稻谷
也有可能是一粒麦子
我遗传了父亲的土气
我们对庄稼有本能的热爱
吃饭要把每一粒米饭吃干净,绝不浪费
父亲带着我,去大圩收麦子
他跪在麦地前,磕头,感恩。我也磕头
父亲是在深秋去世的
他埋在了祖父和祖母的坟边
他下葬的那一刻
我知道,他回到了土地的怀抱
回到了一粒种子萌芽的状态
回到了泪水的源头
微笑的祖父
祖父生命的最后一年,他细心地
安排着自己的后事,在村西一片地势坦荡的
黄豆地,他找到了自己下葬的墓地
他找来了郭庄棺材打的比较好的木匠
他是一个特别爱干净的人
他说他要干干净净地离去,体面最重要
他的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围着他
他的妻子,我的祖母围着他
她们在哭,祖父却在苦笑,他的一生太过短暂
祖父是在后半夜去世的
村口的乌鸦凄凉地叫了两声,我躲在
母亲怀里,祖父的脸一直在脱水
他是一个很帅气的老人
他一直微笑着,一直到死,他的脸上都挂着笑
这半年
我总喜欢在半夜,和父亲对话
他在另外一个世界
蟋蟀为我们弹奏离别的古琴,而时光
像江水一样沉默
我已有了白发——这闪电的颜色!
仇人看了我一眼
松开了拳头,我们还没有和解,仇恨:
变成了苍老的一部分
我喜欢在故乡的月色中,走向浓稠的黑
父亲的坟墓——
在稀薄的星光下,看着我,靠近
有时候
有时候,我活成缠满密码的蚕茧
沒有城府,不会伪装
我热爱的都是一些细小的美
对于雨水的透明,青涩的梦,依旧
无法拒绝。我爱着蒺藜上
那密密麻麻的刺
人世间的痛苦,就是这样无声地隐忍着
恍若母牛眼中的泪
在分娩之前,藏着等待的喜悦
浣纱江边之一
春风抓紧了初夏的骨头,拼命摇晃
春风要从初夏的骨头里,留下
来年盛开的桃红与柳绿,春风
还要从江水,取走越陷越深的波纹
——此时,我只能静静地做一个
江边的旁观者
五月的暨阳。远山越来越远
想起十年前刚来诸暨时,那茫然的火焰
春风正用花香和种子
来安慰我记忆的伤口与疼痛
我听到了身体里骨头被敲打的声音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宛如未眠的祖父,钉一个陈旧的马掌
茫然的火焰里,未熄的
那依旧纯真的——淡蓝色的脸
浣纱江边之二
有时我能看见月亮从江水里
浮上来,冲我不停地眨眼
有时我能听见岩石的歌声
是什么样的夜色,磨亮了江水的舌头
更多的时候,我和江水都不说话
它看着我,我看着它
给父亲
我期待着,他在我的身体里复活
像春风中复活的青草
去年绿了又枯,今年枯了又绿
我期待着,他能唱着歌
把我的骨头唤醒
或者疏通血液里的江河
我怀念的逝去的火苗,在他的掌心
留下一束弯曲的光
——他用一道闪电
劈开泥土里的挣扎与宁静
而黑夜,将月光里的歌声隐藏在
寂静之中……
依旧是父亲迅疾的双手,抓住
那亮闪闪的星斗
像童年的某个夜晚,他从外地回来
尘土跟着他
送来了疲倦与欢乐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