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北野武 图源_网络
日本知名导演北野武,成长于一个父亲酗酒、双亲时常吵架的平民之家。他的作品中,既有“暴力美学”黑帮片,又有《菊次郎的夏天》这种充满童趣之作。
但这位“面相凶恶”的硬汉,早期却是凭借相声表演进入演艺界,至今荣列日本搞笑艺人三巨头之列。二十多岁学艺期间,他习得了痛贬伪善者的艺风,其言谈至今仍延续着这种气质。
本文节选自随笔集《北野武的小酒馆》第二章,是北野武对教育的吐槽。有所删减,标题有改动。
北野武,1947年生人,日本知名导演,演员,搞笑艺人,电视节目主持人
在我的中学时代,我们学校附近有一所富家子弟的私立高中。
那里的高中生当然脑子也聪明,也讨姑娘们的喜欢,连校服都是那么风光。每次比赛棒球,我都感觉我们这边又笨又穷,穿得也土里土气。从球场上相对而立那一刻开始,我们一个个都萎靡不振了。更恶劣的是,我们还输了关键的一局。这所私立高中连棒球都打得一级棒啊。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深刻地体悟到了“人都是平等的”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谎言。
在我家附近那一带,如果孩子说“我长大了想做医生”,父母就会说“你这么笨,就别做梦啦”。如果孩子说“我想要一副新手套”,得到的答复就是“不行,我们没钱”。只要用笨和穷这两个理由,基本上就能打发所有问题。
“只要你努力,就一定能实现梦想。”这种话我们那边是绝对不会说的。
我们会说下面这样的话:
“你笨死了,快别做那个啦。”
“你别去念书了,你这么笨,读了也白读。”
“你想要那个呀,将来有本事自己赚了钱买。我们家穷,没钱买那玩意。”
孩子们反复听到这样的话,自然而然地就明白了自己的本分。不会做的要放弃,得不到的要忍受,我们把这些作为理所当然的事接受了下来。
但是,我们那边的父母基本上都知道,用这种话来让孩子学会忍耐也是一种教育。因为孩子长大成人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说不行就不行”的世界,一个冷风吹的世界,没有忍耐力的人势必会被淘汰,这个道理我们都懂。
可是,此后的经济飞速发展使得社会上的大部分人都过上了比以前富足的生活。再也不用为了吃饭发愁,汽车啦彩电啦,这些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现在成了必备品。人们产生了“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梦想”这样的错觉。
这种看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了。现在和过去,事物的本质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确切地说,应该是“如果你努力,有些梦想是可以实现的”。
不管你怎么努力都实现不了的梦想,在这个世界上多了去了。
“坐在寿司店的柜台前吃寿司,这样的美事大概我到死都享受不到了。”我小时候脑子里常常琢磨这种事情。
寿司这种东西,顶多是在家里来了贵客什么的时候,才会到市里的寿司店去买。
啥时候等我长大了,我要哗的一声推开那家寿司店的门,坐到柜台上,一边吃着寿司,一边对着柜台里面来句“老板,给我来份上品金枪鱼”。这样的梦想能实现吗?大概我这辈子都实现不了吧。于是,从我这个小孩子的嘴里吐出了一声小小的叹息。
因为常想着这种事,所以我对自己在什么时间第一次吃到了什么东西都牢记在心。
第一次吃牛排是在帝国饭店,是哥伦比亚·赖特先生请我吃的。第一次请我去吃河豚鱼的,是牧保罗先生。
现在的孩子长大成人后,会有“以前啥都没有,日子过得很苦”这样的记忆吗?会不会说“以前要啥有啥,只是不知道该怎样活着”这样的话呢?
以前是没有便利店的,说到点心就是饭团子。一说“肚子饿死了”,母亲就会舀点冷饭做饭团。然后说:“猜猜看,我给你里面放什么啦?”
家里穷得一塌糊涂,反正不会是什么山珍海味。不是酸梅就是豆瓣酱,顶多是昨天吃剩下来的一点点腌鱼干。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既然母亲这么问了,我就会去瞎琢磨。尽管只是一个饭团,也会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把它吃下去。
可是,吃来吃去,就是看不见有馅出来。
转过头去看母亲,她在那里偷笑呢。
这种母子间的小游戏,以前是屡见不鲜的。通过这样的游戏,孩子们体会到虽说只是一个饭团,那也是妈妈辛辛苦苦做出来的。
但现在,在便利店门口的座位上经常会看见小孩,对这些孩子来说,便利店不就是他们的妈妈,而便利店后面的停车场不就是他们合家团聚之地吗?
大概是因为日本有“发臭的东西就用盖子闷掉”这样的文化,所以最近社会上说漂亮话、说应酬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说这种话其实和歧视语的问题一样,也就是不触及事物的本质,只是在事物上加一个盖子,然后实施隐瞒和欺骗。
人们都说,孩子是天真无邪的,是没有污点的天使。孩子也会欺负人,是因为他们在模仿大人。
孩子们之间不应该争吵打架,应该手拉手都做好朋友。人人都会这么说。
但你不能说这是孩子在模仿大人,因为孩子也是人。
自从登上了自然界的王位,人类之间的相互残杀就没有停止过。非洲至今仍有部落间相互厮杀的事。我们会说这是野蛮人的行为。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就在你的身边,孩子们也在进行着类似于相互厮杀的事。
人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无法忍受和平的状态,总要到哪里去找出敌人来厮杀。如果找不到外敌,就在自己人中间找。
我听一位研究罗马宗教史的学者说过,在耶稣时代的罗马,存在着许多像基督教那样的宗教团体。只要用手碰一下病人的身体,就能治好那人的病;能够在天上飞……像救世主耶稣那样的教祖有许许多多。而基督教,只不过是在宗教竞争中获胜了的一方而已。
其实,人类的历史也已证明了宗教和战争就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因为老打不出个输赢,所以战争就没完没了地持续着。
即便是儿童的世界,也从古到今都存在着欺负。如果说最近这种欺负变得越来越阴险越来越恶毒,那是因为儿童的世界正在发生质变。
过去,儿童的世界就像狼或花果山上的猴子世界一样秩序井然。从孩子头到班级里最弱的一个,排列清楚。“人都是平等的,大家手拉手,都做好朋友”什么的,以前没人说这种话。
从举行入学典礼那一刻起,彼此不服气的同学们就瞪着眼吵上了,然后就自然地排出了序列。之后,会和别的学校的孩子争吵打架,但在自己的学校里盯着哪个弱小的孩子欺负这样的事很少见。
战国时代,日本全境都陷入混战,也是排名不清的缘故。到了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的时代,战争终于结束,因为排名清楚了。打仗就会成为一件完全多余的东西。
这和恃强凌弱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是一个道理。
这只是欺负弱者,如果班级里的头头做这种事,那他立马就会失去全班同学的信任。如果班级里的弱者被其他班级或学校里的人欺负了,那这个头头就必须去为他讨回公道。
而如今的教育呢,说什么“人都是平等的,大家手拉手”之类的,其实就是让孩子们躲到暗处去争吵打架。
即便老师说这是一次全班参与的接力赛,输了就是全班同学的责任,孩子们也清楚真正的责任应该由哪个同学来负。
这和我前面说的一模一样。脑子不好使的就是不好使,长相难看的就是难看。没什么平等不平等的,孩子们心里对此清清楚楚。
北野武与母亲北野佐纪
可是,因为不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这种事,所以孩子们都躲到背后大说特说。因为不可以有强弱排名,所以强者必须靠欺负弱者来向伙伴们显示自己的强者地位。
如果老师叱责了那个强者,那么强者就会转为对弱者进行语言攻击。最近,学校里发生的欺负大多表现为:全班同学集体不理班级里的某一个同学。如果这样也不行,孩子们就肯定会去寻找更加巧妙的欺负手段。没有什么游戏比被大人们禁止的游戏玩起来更有劲的了。
这就是我们今天面对的欺凌。
小时候,我是个慢性子的孩子。前不久,我碰到了阔别四十多年的小学班主任老师。他以前经常来我家玩,我们就聊起了以前的事。老师用怀旧的口吻说了以下这番话。
“是的呀。我喜欢看书,领了工资几乎全用于买书。就这样,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没钱我就到你家去,你妈妈会做饭给我吃,还会帮我洗衣服,有时甚至还会给我一点零花钱。你妈妈真的给了我很多帮助。”
如今学校里的老师要是做这事,肯定会被教委点名批评,但以前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在当时,居民区和小学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如果小学里来了个新上任的老师,第二天当地的居民就全都知道了。米店老板会为他拿来大米,一边说什么“老师单身一个,大概还没准备米吧”。如果他走过寿司店门口,店老板会叫住他说“今天的寿司估计要剩下了,老师您就请进来吃点吧”。
学校里组织郊游,妈妈们会穿上家常衣服来一起参加,一路照顾好孩子们。每个班级都有六十个孩子,所以靠老师一个人是照顾不过来的。如果坐在大巴前面的哪个孩子晕车呕吐了,坐在后面的某个别人家的妈妈会赶紧跑过去照顾。如果听到哪家的孩子没有妈妈、去郊游也没人为他准备便当,米店老板就会和寿司店老板商量,然后把做好的便当送到学校里来。
这种事情,在以前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哪个孩子干了坏事,那么别人家的爸爸也可以揍他,更别说在学校里不听老师话什么的了,这种事情只有坏到极点的孩子才敢做。
生活在日本的人,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是要啥有啥,自以为活得非常自由。如果从这个角度考虑,被放牧在原野上的羊群,不是也不觉得自己是处在束缚之中吗?
但是,没人会说牧场里的羊群是自由的。羊儿只是不知道自己是人类的家畜罢了。
同样道理,现代社会中的人,每天依赖手机和互联网,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只是不知道自己成了这些东西的奴隶。
谁都会这么说,我是凭我的自由意志在使用手机和互联网。这就和水笔、百科全书一样,有了这些东西你会觉得便利,所以你会去买。
老实说,手机和互联网已经超越了作为便利的工具的范围,正在逐渐成为缺少它们我们就没法活的工具。以前没有这种东西,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路边有一朵野花开得分外美丽。要在以前,你会跑回家说:“妈,外面的花开了。”可现在的孩子,会用手机把那朵花拍下来,然后传到网上去。
现在的人要是在路上迷了路,他不会去询问路人,而是直接掏出手机查。
然后,在你用手机的时候,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某个人就开始数钱了。
北野武认为,当下校园中,欺负人的手段正在变得越来越阴险。图为日本电影《热血高校》
《菊次郎的夏天》,表现了北野武的童心。该电影带有缅怀其父北野菊次郎的意味
以前嘛,收地租的财主必须抽着鞭子让佃户们交租。而现在呢,只要给一部手机,大家都会抢着交钱。
古时候的欧洲,领地里的平民要是结婚,新娘的初夜权就必须归领主所有。如果那个结婚的平民不愿意,就得被征收“处女税”。
即便是如此卑鄙的领主,也没有想到去收平民们的“说话税”呀。
如果能发明出在别人说话时就可以收钱的机器,那应该也能够发明出在人们睡觉、呼吸时就可以收钱的机器,难怪有那么多人热衷于发明创造呢。
没有意识到这个的人,实在是满坑满谷。
虽然说手机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便捷,但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却并没有因此而改观,人们的话题还是那么琐碎,那么无聊。比如“今天的约会好开心哦”;又如“今天我不小心踩到了一大堆狗屎”。
互联网不也一样吗,又有几个人可以说自己是在正经地使用呢?不过是读读别人的帖子,写写骂人的帖子,或者像我一样看看下流的艳照。还有一不小心,就会上了网购促销的当,买下一堆中看不中用的。
就为了这些几乎毫无意义的对话或邮件或短消息,每次都要花掉几个冤枉钱,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这点。
如果要修改《教育基本法》,与其说什么要培养孩子们的爱国心之类抽象的话,还不如教育孩子们手机的负面影响来得更为重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