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
——民国黄麓乡村建设实验区的历史与经验

2020-07-29 07:52张靖华徐丽萍张笑笑
安徽建筑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巢湖实验区实验

张靖华,徐丽萍,张笑笑

(安徽建筑大学 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安徽 合肥,230022)

0 引言

巢湖,地处江淮之间,是典型的农业区域。巢湖周边地区,有着悠久的农业开发和乡村建设发展历史。在巢湖地区近现代乡村建设历史上,由张治中发起的“黄麓乡村建设实验区”曾在历史上短暂的辉煌,并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黄麓乡村建设实验区,起源于1930 年代张治中创办的“黄麓乡师”[1],该校有两大重要的社会职能,一方面,作为巢湖北岸乡村教育的中心,为促进江淮地区近现代教育事业发展发挥了不可代替的作用,另一方面,1935 年,当时安徽省政府计划划定巢县为安徽普及教育自治实验县,作为前置性工作,将已有一定基础的黄麓乡师附近地区,划成乡村建设实验区,而黄麓乡师则作为这一实验区的管理和指挥中心,在巢湖北岸全方位推进乡村建设工作[2]。虽然从时序上,黄麓乡师的建设源流略早于实验区的建设(从1929 年开始),但它们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密切不可分割的整体,张治中认为:“建设农村是建设国家复兴民族的基础。”[3]黄麓乡师校长,乡村建设实验区主任杨效春则以“实施人生教育、促进乡村建设”作为黄麓乡师发展的根本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黄麓乡师与乡村建设是同一过程,1930 年代的巢湖北岸,就是融合教育与建设为一体的“黄麓乡村建设时代”。

从外部环境来看,黄麓乡村建设实验区的产生、发展与晚清以来各种乡村运动的蓬勃兴起直接相关,更继承与融汇了梁漱溟和晏阳初等人的乡村建设实验。这一点与同时期和县乌江试验区,芜湖农高试验区[4]等安徽其它乡村建设实验区有很大不同,后者更多侧重农业与相关经济建设,黄麓乡村建设试验区则更多注重以文化教育为引领的“政教养卫”的总体架构与社会体系的建立,具有很强的综合目的。

1 实验区的空间范围与片区划分

黄麓乡村建设实验区坐落于张治中的故乡,巢湖北岸的巢-合交界地区。张治中谈及建立这一实验区的动机时说:“我很想把我的故乡建成一个理想中的乐园。我有一个试验乡计划:北自淮南铁路,南抵巢湖,东起烔炀,西至长临,筑成环乡的车道,再在各村修村道。同时办一百所民众学校,其他一切按地方自治原则办理。”[5]又据《黄麓乡师与农村建设》:“东至烔炀河六家滩,西至长临河李町,南至中庙峔山,北至大褚村尖山”,将这些坐标点进行连接,可知实验乡南部包括今合肥市长临河镇、黄麓镇、中庙社区全境,北部涵盖淮南铁路以南的桥头集镇、烔炀河镇、撮镇部分区域,实际与巢湖北岸的半岛地区基本叠合(图1),区域内“共有村庄二百七十处,村之大者有户四百八十四家,小者四家,多数则为三十户左右之村庄……户口共有一万一千四百五十一户,六万九千零一十八人”[5],总面积达215 km2。

由于实验区的管理中心位于乡师之中。因此实验区的名称与乡师都以“黄山之麓”命名,黄山在巢湖北岸半岛之中心,1934 年开始启动试验乡计划,首先依托乡师进行增建,后期,伴随着实验区的建立,黄麓演化为一个地理区域,“一般人所说的黄麓,不仅是黄麓乡师,实指此实验区内之整个事业而言也。”[6]1935 年左右,黄麓的意义从西黄山下完全扩展到巢湖北岸地区,同时形成一心九区的空间结构。

图1 实验区空间范围

这九区是:山后区、烔炀区、徐方区、张洼区、四疃区、裴村区、中庙区、六畈区、洪疃区[7](图2)。在其中心位置,是师校区,即省立黄麓乡村师范学校。张治中和杨效春的愿景要将乡师“逐步扩大,成为大学,附设一所中学,若干小学。此外如科学馆、天文台、图书馆、医院等,应有尽有”,实际最终成为一座现代化的大学。九区除洪疃和张洼二区是依托黄麓师范附小一团、二团建立而来,其它各区距离师校区均在7.5 km 左右。这些教育分区又向所在区域延伸出众多触点(包括新式学校,也包括由祠堂、私塾改造成的简易课堂),如洪疃区包括田埠洪和山口凌两个触点,六畈区包括大宣、杨元三、松森小学、养正小学、李疃、长临河小学几个触点;中庙区包括中庙、姥山、徐骆、中庙小学四个触点;裴村区包括司刘王、裴村、桥头许几个触点;四疃区包括张家疃、东西管村、段家曹几个触点;徐方区包括唐家疃、三户刘、白鹭河短小、白鹭河、昶里方、军徐几个触点;烔炀区包括六家滩、大高村小学、烔炀镇、烔炀河小学几个触点;山后区包括尖山、郭家疃、王赤保、城山罗几个触点。通过这些密集的乡村教育触点,实验乡建构起一个整体性的,从中心到末端的空间体系。

图2 实验区乡村教育网络简图[6]

2 实验区实施内容与影响评价

从1934 年到1937 年,黄麓实验乡的建设活动主要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筹备,筹备阶段所做工作,包括成立筹备常务委员会,召开筹备委员大会,拟定筹备会组织大纲及其工作进行计划,拟定各种应用公文函件等。这一阶段的核心任务,是夯实实验区的社会基础。为达此目的,除张治中本人最先利用春节期间邀集二三十位乡绅进行宣讲外,校方通过实验区筹备委员大会的召开,将实验区成立的消息从洪家疃村向周围传播。经学生向周围邀请后,参加筹备委员大会人士达一百三十四位,“其中有曾做过督军的,师长的,也有小学教师和道地的农人。总之乡村中各色人都有。”[8]通过这些举措,取得了整个巢湖北岸乡土社会的认同和支持。

第二阶段是调查,是正式启动乡村建设之前的前置性工作。调查研究工作包括实验区外部信息与内部信息两类。外部信息包括实验乡所跨合肥、巢县两县的基本情况。内部信息与外部类似,包括八大类,分别是:①政治组织及其保卫状况;②教育状况;③经济状况;④山川形势及交通;⑤大宗农产、水产、矿产及农村工艺;⑥各地名胜;⑦人民婚丧嫁娶礼俗;⑧民间歌谣,谚语,故事及娱乐游戏习惯。通过调查,掌握了整个区域的详细信息,从而为实验区的建设举措提供了比较精确的基础资料。

第三阶段是推进。其核心思想是建构区域性的融合“政、教、养、卫”的立体乡村空间,建设包括教育网、黄麓农村合作网、黄麓农村保卫网和黄麓农村交通网在内的多层次立体的乡村建设系统。在教育方面,通过整合现有社会资源等方式,建构以黄麓简易乡村师范为中心的,多层次、立体的乡村教育体系,快速推进90 多座民众学校在内的基层乡村教育,建设方面,开辟公家山农场棉麦实验中心和黄山战山造林畜牧事业中心,学校前后田园作为花木园艺中心。联合地方人士深挖池塘,抵御旱灾。同时计划逐步开辟四顶山、峔山等地为旅游发展用地,同时开发巢湖沿岸水产,促进地方经济发展。保卫方面,因巢湖流域土匪较多,以青年教育班和水上生活团方式,建立陆地和水上武装等。

由于各方面的大力支持,加之外部环境相对平稳。实验区及其教育实践在较短的时间内产生了良好的社会影响。1935 年,社会各界对黄麓乡师及建设普遍给与了较高评价,称其“异军突起,不易多见”,也有少数评价较为谨慎保守,如1935 年,在参观了黄麓实验区之后,陈善新出于对当时中国社会总体矛盾的思考,认为类似黄麓这样轰轰烈烈的乡村建设运动,有着十分明显的局限性,“我认为乡村建设运动是改造中国必要,且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过如梁簌溟先生所说,它是建国的唯一方针,并且抹杀其他的各种运动,甚至反对中国建设一个‘近代国家’,则未免言之过甚。并且像他们所标榜的自给自卫的村治,不免是一种反进化的主张,因为自给自卫的乡村,正是中世纪一个‘庄园制度’下的社会形态。”陈认为,黄麓的乡建成就虽然美好,但非常脆弱,应该也非常短暂,“一个变乱的到来,会将乡村运动的先生们所一点一滴,辛苦经营的成绩毁于一旦的。”[9]1937 年,伴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黄麓实验区面临生死存亡,虽然主导者试图坚持,但仍以校长杨效春等人遭到新桂系势力捕杀而告终。

3 实验区遭遇挫折的历史原因

从时间的长度来看,黄麓乡村建设实验区在诸多著名的同时代乡村建设运动之中,可能只是一闪而过的历史现象,但其产生的影响力却一直延续至今。我们把短暂的“黄麓时代”分为三个时期,第一阶段从1928 年到1934 年,主要是以张治中个人为主导的黄麓小学的建立,是为准备时期(图3);第二阶段从1934 年至1937 年,是实验乡的推进和发展、中止时期。第三时期即1945 年前后,可勉强视为实验乡的尾声。这三个阶段的发展、变化、挫折、终结不幸印证了陈善新“变乱到来”的结局预测。就实际情况而言,黄麓实验乡的发展和终结有着内外多方面的原因。从内因来看,黄麓地区的乡村实验带着十分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是一个典型的“理想国”。特别是校长杨效春认为,黄麓乡村实验不仅是要在乡村政治、经济、文教等方面予以技术性的探索,更主要的是,要培养一批跨阶层、跨文化,精神合和、可复制和再生的社会肌体,以挽救当时“生活于残暴愚蔽与自私自利之氛围”中的中国[10],这种愿景在当时宏观社会环境下当然是很难推行的。特别是让分处于不同行政界限内,有着不同区域利益的人群,短时间内完全相信“理想国”能做到绝对公正是不太容易的。“实验区的正职人员,都是巢县黄麓乡那边的,如实验区主席一席,张的舅舅洪子远沾张的光,以资历言,只干过一任巢县县长,不如六家畈吴光杰的资历冠冕堂皇,而洪为正职,吴则副之。”[11]这种对于这一体系中心存在的“政治不公平”的怀疑和抱怨,其背后则是历史上形成的巢湖北岸半岛合-巢两县分治而导致的区域社会和利益分歧,是从一开始就必然存在着的社会暗流。

图3 实验区乡村建设的起源——黄麓小学

从外部原因来看,巢湖北岸所处的历史地理环境决定了它在20 世纪30 年代必然只是昙花一现的美景。江淮地区对接南北、东中,历来都是各种政治势力彼此角逐的舞台。并不适合建立一个稳定、平和的乡建乐土。抗战爆发后,南京沦陷,国民政府西撤,江淮地区权力真空,政治混乱,一个在巢湖北岸半岛之中,强调和平、融合的“理想国”显然是无法继续维系的。今天我们回头分析一手酿成实验乡主要人员遭到枪杀惨剧的新桂系势力的基本动机,可以发现其中重要的因素,是桂系在抗战中的乡村建设愿景与“理想国”之间存在着十分直接的冲突。经历蒋桂战争之后,新桂系势力将抗日战争视为自身军事集团的一次巨大机遇。他们希望通过抗日战争立足江淮中部,以此控制安徽将其建成“第二广西”,从而在未来的权力版图之中占据有利地位。因此极力推行他们在广西积累的乡建经验,为此,首先要建立整体性的、严密的军事化的乡村秩序,“在政治力量所能控制的县份,仿照广西的做法,颁布安徽省县以下的组织规程,根据这个规程,将县以下各级组织建立起来。”同时还要建立对基层的完全控制。“从调查户口入手,制定户籍登记,十户(最少八户、最多十五户)编为一甲,各户互相联保;十甲(最少八甲,最多十五甲)编为一保;十保编为一乡;若干乡划为一区。”[12]为了达此目的,新桂系对地方各种势力和乡村建设者充满敌视,在对年后的回忆录中仍能发现端倪:“据我所知,那时第三党、青年党、国社党(后改为民社党)和乡村建设派都有人在安徽活动”。黄麓实验区的失败,是政治斗争的结果,也可以视为是近代中国不同思想引领下的乡村建设理念的碰撞和消耗。

4 实验区乡村建设的历史经验

虽然如此,作为巢湖流域民国时期唯一一处乡村建设实验区,黄麓实验乡仍为今天巢湖北岸地区的乡村建设工作留下了宝贵的历史经验,这些经验包括以下几点:

(1)规划统筹与资源网络。黄麓乡村建设实验的第一个重要经验,是它建构了一个跨区域的乡村综合资源统筹空间,并做出了行之有效的规划。在全面推进之前,乡建工作者经过了详细的调查,形成对整个区域的大量资源数据,这为有效的制定全区规划提供过了重要的依据。在此基础上,实验乡打破原有的行政边界,利用巢湖北岸天然的地理界限形成一个在区域上十分完整的试验空间。在对这个空间进行布局和设计之时,注重选取有一定建设基础的资源中心点,以此为中心,建构多层次的网络结构,强化中心对周边区域的控制和联络,有效地提升了实验区核心资源对全区域的输出和覆盖能力(图4)。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实验区希望建立的环湖道路,以及通过村道与环湖道路相连的交通体系可行性强,与实验区的实际分区比较协调适应。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中心-次中心(7.5 km左右)-多触点的网状资源调配机制,效能很高。这一总体设计思想对今天的乡建发展有很大的借鉴意义。

图4 作为实验区控制中心的黄麓乡村师范全景(建国初期绘画)

(2)精英引领与社会参与。黄麓乡村建设实验采用以教育家为引领,社会精英广泛参与的建设模式,是其取得成就和影响力的重要原因。巢湖地区自太平天国以来,是淮军重要的兵源地,逐步形成了以乡绅为引领的村落自治的格局。受特殊的成长经历影响,巢北岸的乡绅阶层不同于新桂系统治下的广西乡村的劣绅化倾向,参与实验区建设的地方人士,不仅自身视野广阔,资源丰富,多数有着丰富的行政和乡建经验。如六家畈村吴中英,民国初年曾任安徽省军政司司长,段祺瑞执政时为北京临时执政府高级顾问,李家疃的李蔚唐则和国民党C·C 系来往密切。和后期入主江淮的桂系竭力排抑地方政治势力的做法不同,实验乡注重对乡绅阶层和民众的团结,“撤废学校门墙,和社会沟通,所以各乡村的士绅民众,爱护教职员和学生,学校里所计划所举办的事业,都非常帮忙协助”[13],进一步促进了试验乡控制中心对区域社会资源的整合与调度。作为安徽乡村建设的先行者,杨效春等人充分的认识到,乡村建设必须以乡村社会为主导才是正确的路径,“中国农村的建设工作,不宜包办也不能包办,包办决办不好,也办不了……虽然政府机关可以做,私人团体亦可以做,而其要着必须引发农村社会自身之力来做才是正路,惟有农村社会自身之力发动来做而后农村建设工作才可扩大,才可悠久。”为了达此目的,杨效春等人和黄麓实验区的同志一起,热切的期望通过黄麓的乡村建设,使“十二万乡民要从现在开始得到一条光明大道,三十里的乡村将从此走上建设的路”[14],虽然未能最终实现,却为今天巢湖北岸乡村振兴工作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段历史值得后人永远纪念(图5)。

图5 军徐村农村学校校董及全体师生合影

(3)文化振兴与空间建设。实验乡将文化教育与乡村建设融合,并以教育来引领建设的思想值得肯定。主导者杨效春认为,“教育与建设本是一体,人生在工作中,亦即在学习中,人生在建设中亦即在教育中”[15]。脱离了精神文明的建构,物质文明意义上的乡村振兴很难说是全面的,真正的振兴。杨强调,作为中枢教育资源输出机构的乡村简易师范应培养出十分综合性的人才,这些人才要具有思想、行动的综合素质,具有人格和知识的综合品性,具有世界、中国的综合视野,他们“不仅能够教育儿童,并能教育大众,不仅能够办理学校,并能改造社会,不仅能够教人读书,并能教人生活,不仅能够教人理解中国文化,延续中国文化,并能教人吸收世界文化,再新中国文化”。换言之,黄麓希望培养的教育人才同时也是建设人才,这些人扎根于本土的乡村文化,立足于本土乡村建设实践,团结本土的乡村社会,从物质和精神空间两个层面,共同提升乡村的建设和发展。

5 小结

综上所述,作为20 世纪30 年代安徽中部地区重要的乡村实验,黄麓乡村实验区延续时间并不长,但在经济、教育、文化等多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虽然主导者和建设者的愿景,在某些方面显得比较理想化,其具体的目标在当时的历史环境较难实现,但在其实践过程中采用的规划统筹思想、社会各界参与的模式、文化与物质振兴相融合的乡建思想,从今天来看却是十分合理的,且有很强的借鉴和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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