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丽
崩溃真在须臾之间。
女人的世界要崩溃,必得有个人帮撑住。欧阳容拿着手机翻了通信录又翻微信,悲哀地发现通信录里六百多个电话号码、三百多个微友,她却很难确定哪个人愿支撑自己。咬咬牙,把那个恶心的黑色橡皮圈用手纸包着扔进垃圾袋,提着下楼,恶狠狠地扔进院里的垃圾桶,谁料一缕风袭来,轻飘飘的塑料袋啪地盖在了她的嘴上,她恶心地呕吐了半天。
一上午在单位一篇稿子都没编完,眼前全是那个橡皮圈。中午躺在沙发上,实在睡不着,便给好朋友周一一打电话。
周一一在京剧团工作,小有名气的青衣。因为采访相识,两人成了多年的闺中密友。周一一为了备战春晚,专门在家养精蓄锐。结果微信发出半天了,无动静。欧阳容又打电话,周一一口气甚是冷淡,现忙着,有急事晚上再聊。
世无知音哪。歐阳容搁了手机,再次躺到沙发上。拿起一本《三国演义》翻了一中午,也没找到锦囊妙计。下午继续编稿,可眼前全是橡皮圈。最后,实在坐不住,下到院子的花园想散散心。
欧阳容决定跑步,她怕自己走路又会胡思乱想。谁想花园主路刚铺了黑黑的柏油,没法跑。天冷,她很久都没到花园来了,连铺路都不知道。
她不想上楼穿大衣,非懒,是想挨挨冻,干脆就一身运动服,在北方零下十一度的日子走出了大门。
向左是一所艺术学院,年轻的男男女女你搂我抱出出进进,让她刺眼。向右是一家医院,坐在门口台阶上的人满脸凝重。对面是一所小学,笑声说话声不断。她决定过马路去续续青春梦。接学生的家长把学校围了个水泄不通。她装作接孩子,朝铁艺门里瞧了一眼,然后才仔细打量身边每一个人。她先看的是女人。接孩子的大多是女人,她们在大门口、马路边焦急地张望着。斜对面一位穿黑色皮大衣的女人,首先引起了欧阳容的注意,是因为她漂亮,还是她哀伤的面容?欧阳容说不清,但认定这女人生活得不幸福,肯定跟自己一样,心里充满了不能向人诉说的哀怨。她的理由是:天这么冷,女人大衣上有帽子,竟然也不戴,甚至连手都没插到口袋里,颈上淡灰色羊绒围巾也随意地搭拉着,白净的脖子光光地露在外面。她这是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欧阳容很想走到女人跟前,跟她说几句话,提醒她天很冷。虽然她穿得也很少,可她经常锻炼,已适应了严冬。
正当她要过去,那女人忽然接了电话,说什么欧阳容听不清,但她莫名地感到一股嫉妒。女人比自己强,人家还有倾听的人。
她再看身边,有两三个女人你说我争地说孩子的作业多,课外班多。有一男一女在不停地吵着嘴。还有人在看手机,听音乐,只有她一个人穿着薄薄的运动服,在傻傻地站着。
穿皮大衣的女人终于收了电话,忽然朝欧阳容看了一眼,欧阳容一阵欣喜,决定走过去,正当她走到她面前要开口时,那女人却越过她,高声叫:志栋。叫志栋的男人高个,跟女人很配,他把女人的帽子给戴上,围巾系上,然后陪着她说着话,还不时拍拍女人的肩膀,不时地问冷吗?冷吗?女人满脸都是笑。这让欧阳容很是生气,瞧他俩亲热的举动,欧阳容断定他们不是夫妻,是一对狗男女。只有狗男女才这样不要脸,当众秀恩爱。寻常夫妻,哪个还跟对方腻歪。男人大多跟孙之永一样。她这么一想,狠狠地朝他们的身后啐了一口,才感觉浑身好像没穿衣服,冷彻浸骨,便迈开步子,跑起来。她冲散一对紧紧偎依的情侣,大声说,大马路上别挡道,心里想,都是假的。跃过一对东张西望迟迟不敢过马路的白发夫妻,大声说,快走,心里想,都是假的。当跑过医院看到一个男人扶着几乎全身靠在他身上的女人出来时,她拾起对方的围巾递给她,说,你好幸福,心里却想,搞不好,那男人扶的不是自己的妻子,即便是妻子,也是碍于亲情,或者伦理,总之迫不得已。
回到单位,已快下班了。回家,还是在外吃一顿大餐,然后到商场狠狠地消费一次?上了车,她伏在方向盘里坐了半小时,再次拨通了周一一的电话。周一一这次热情多了,开口就说了一大堆责备的话,说欧阳容至少有两周没给她打电话了,她发的朋友圈也不点个赞鼓励一下,那是她即将公演的新剧目《宇宙锋》,然后才问欧阳容何事如此急着给她打电话。
欧阳容反问道:没事就不能给你这个大名人打电话?
我不是这意思,干脆你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饭,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徽菜馆,臭鳜鱼香得不要不要的。
欧阳容一听,心瞬间变热,感觉崩溃的世界好像真有人撑住了,很想哭出声来,可想了想,又故作冷淡地问,为什么要请我吃饭?人家那么忙。
忙个空气,一年才编四五本书,还好意思说忙。怕是你们家那位不让你来吧?
这年月谁怕谁呀?好了,半小时见。欧阳容放下电话,想了一路要不要跟丈夫孙之永说一声自己不回家吃饭了,可一想到那个黑色皮筋发绳圈,就果断地打消了打电话的念头。
周一一一看到欧阳容来了,忙叫服务员上菜。然后上下打量了半天欧阳容。
怎么,不认识呀?
容,你今天有情况。
欧阳容扫了周一一一眼,说,是你叫我来的,怕是你有情况。
奴有何种情况?有情况也不过是水中捞月、镜中赏花,独自伤春罢了。周一一用了京剧念白,且拖着长长的余韵。
你是名角,又单身,整天天马行空都没情况,我拖儿带女能有?
此情况,非彼情况。我的情况是风花雪月,你的情况怕是身陷狼烟,难以消散。
正在夹菜的欧阳容手一哆嗦,一块鱼落在了红酒杯里,嘴上还硬着,周大角儿,是你叫我来吃饭的,你搞明白点。
周一一大笑道,欧阳容,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五年前你采访我,我就把你了解得透透的,你别看你现在是什么这名编那名编的,可心智跟少女差不多,啥事都在脸上写着呢。
我脸上写什么了?欧阳容说着,拿起手机打开工具里的镜子。
哈哈,我说你单纯,还真是。至于写什么,你自己清楚。来,碰一下,这红酒,可是法国原装,我专门留给你喝的。
九点了,孙之永也没来电话,欧阳容端着高脚杯一个劲地灌自己,周一一也不挡,频频地跟她举杯。
十点了,电话还没打来,周一一叫服务员埋单,欧阳容还是不想回家,可周一一没有邀请她,她当然不能开口,虽然是多年朋友,越要矜持。
两人出了饭店门,一阵寒风吹得两人都站不稳。周一一问欧阳容车停到哪了?欧阳容摸摸发烫的脸,说,我怕是喝多了。
那我开车送你回家。
她是装听不懂,还是家里不方便?名人,又是单身,台下的生活想必也跟戏台上一样丰富多彩。欧阳容略一思付,便说,那倒用不着,我又没醉。说着,打开车门,就要上车。
你呀,你呀,你现在心率多少,我都知道门儿清。起来。周一一说着,把欧阳容推到一边,自己坐到主驾位置上,看欧阳容还不上车,说,走呀!
我不回家,我永远不想回家。我再也不想见孙之永那个王八蛋了。欧阳容实在控制不住了,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谁让你回家了?上车,到我家。
欧阳容连自己都说不清,忽然扑到周一一跟前,朝她背上使劲打了一拳,放声大哭起来。
行了,上车,我早就看出你有情况了,故意不接招,没想到你还跟我嘴硬,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看。别哭了,哪像个名编。欧编,请上车。本市著名大青衣亲自为你保驾护航,你还哭什么。
欧阳容有半年没来周一一家了。每次来,都感觉不一样。比如这次,是因为心情不好,还是周一一家的确跟自家散发出的气息不一样,反正,欧阳容一进门,就更不想回家了。
一个唱戏的女人,一个单身的唱戏的女人,一个单身的唱戏的而且还很漂亮的女演员,对从小爱听戏的欧阳容来说,就真的好似天外仙山,梦中的桃花源。只要心里不适,她就要到这个理想园里来放松一下。周一一是她的偶像,也是她梦想成为的那种人。她一直无法想象一个一直站在舞台上的人,她谢幕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客厅一面墙的博古架上又多了几个奖杯,德艺双馨奖、梅花新人奖、观众喜爱的女演员奖之外,上面又搁了不少像框,照片是新换的。自从手机能拍照后,欧阳容电脑、手机上存了不少照片,却从来没想过拿出去洗几张。而周一一放在书柜里的照片,墙上挂的照片,不用问,就知道都是新近照的。自从跟周一一成为好朋友后,欧阳容就爱上了唱词唱腔美,舞蹈身段美,意境美的京剧。
照片上的周一一可真是风情万种:有的玉肩微露,性感迷人;有的身着旗袍,把绰约的线条展示得无比多姿。有的,只一双媚眼生辉,其他全是黑色,神秘而冷峻。当然戏装的就更多了,虽然还是醉酒的杨贵妃、挂帅的穆桂英、装疯的赵艳容……可是四十岁演的跟二十岁演的肯定有天壤之别。不会看的,以为年轻漂亮时迷人,经了岁月的人会一眼看出,风霜雨雪后的演员再演绎那些经典的女性形象,就会多出了年轻不具备的人生劲道。
对,劲道,这是周一一前不久给欧阳容说的。欧阳容想给周一一出本传记,选题已过,周一一说唱戏可以,写书自己不行,希望以自己的讲述,让欧阳容这个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著名女作家代笔,欧阳容没答应,但心动了,一是为京剧,二是为周一一这个人,两人交往多年,可周一一对她来说,仍是一个谜。笔没动,周一一不催,但周一一会适时地提几个词,时不时讲讲一个小细节。比如她为了演好杨贵妃,反复观看梅大师的下腰、卧鱼、醉步、扇舞等各种做功十分繁重的身段和步法的录像,既要把杨贵妃演得美艳娇柔,又要不失儀态端庄。分寸很难把握的。还有水袖的甩法,云步快慢之类的。她说你写得像我。比如今天的劲道,就是又一次暗示欧阳容快些动笔。
坐呀,说说什么情况。周一一沏了一壶铁观音。平时欧阳容不喝茶,总感觉又苦又涩,每到周一一这儿,喝茶在她就是一种享受。苦茶变香茗是因为茶是名茶,还是茶具情致盎然,甚或是女主人那舞台上动听的声音,反正在办公室喝茶,周一一认为是受罪,而在周一一这儿,就叫品茶,就是享受一种难得的诗意。
没什么呀。
撒谎。
一句撒谎,让欧阳容明白刚才骂孙之永有点冲动,再看周一一那眼神,总觉得有些看笑话的意思,想把事情压着,便找补着说,我今天没回去做饭,孙之永竟然也不打个电话过来,你说我能不骂他。
周一一剥了一个柚子,递开欧阳容一块后笑道,不就没打电话吗,犯得着你这么动怒?你也四十多了吧,中年奔老年的节奏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这么斤斤计较?好了,咱们不谈他了,你不给我打电话,我也要请你到家里来的,最近,你还别说,我真的摊上情况了。周一一说着,坐到周一一对面,把客厅的大灯关了,揿亮台灯,把两只腿长长地伸到布衣沙发上,胳膊斜依在沙发扶手上,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欧阳容。
欧阳容怕周一一提孙之永,可她真不提了,欧阳容又心里挺不得劲,也无心听周一一的情况。周一一即便已四十岁了,仍春心不死,这不,看眼神,怕陷进了情网了。
容,我给你说呀,这人,忒有意思。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微信的,加我时,用的名字你猜叫什么?猜不出吧,他竟然叫柳梦梅。你说他偏偏不叫张梦梅,李梦梅的,却叫柳梦梅,我心一下子就咯噔了,就加了他的微信。
他真名就叫柳梦梅?
不知道呀,我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姓啥名谁在哪上班,微信圈嘛,多半都是不熟悉的。
他肯定是你的粉了,你这么出名,没有粉也不正常。
他呀,跟我说的话可有意思了。周一一说着,起身盘腿坐起,左手扶腮道,一会儿说今天傍晚的落日是紫色里兼具红色,一会儿说院子里的珍珠梅开得灿烂,一会儿又问汤显祖怎么能写出《牡丹亭》那样的佳作?
这人会不会是个年轻人?
现在的年轻人,有谁会读《牡丹亭》?
他多大,长什么样子,你也不知道,就这么动情,哪像身经百战的著名演员?
我这样的年龄动情比铁树开花还难,是好奇!生活嘛,总该有些出人意料。他跟我微信你来我往一年了,我感觉特有意思。别不高兴嘛,容,这事我本来老早要给你说的,但又怕影响了我在你心中的位置,写坏了我的书。我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现在啥都那么方便,他偏偏用微信的方式,不露面,却一次次地挑动了我的心。我跟你说,最近我们京剧界搞了一个年度优秀演员专家推荐榜和观众人气榜,你不知道吧,你个坏东西,从来不关心我,专家推荐榜我排名第三,而这人一直关注我有半年了,他给我建了公众号,整天不遗余力地帮我宣传我的戏。我这次观众人气榜排名第一,得6432票,他功不可没。周一一说着,往欧阳容跟前挪了挪,又说,你不知道,他的声音特好听,给我朗诵《牡丹亭》《西厢记》,这些够文艺的罢。昨天晚上,忽然给我发来了一样东西,你猜是什么?周一一说着,虽不是舞台上那么惊艳,可另有一种人间韵味,更易打动周一一的心。
求爱信呗。
不是。
送你礼物了?肯定是大老板,车,还是豪宅?
你咋那么俗呢?
请你来就是想让你给我拍几张照片。
是视频。
是不是个肌肉男?
容,你还是个作家了,怎么想得那么俗。我跟你说,看了视频,我的世界一下子就崩溃了。周一一说着,泪光点点。
怎么了,你?
周一一端起茶杯,望着客厅里的一排排自己的演出剧照,却变了话题:随着年华一天天逝去,我想请你帮我拍照,只是想留下自己的青春。你想想,如果没有这些剧照,我怎么能知道当初我那么嫩,那么水灵。所以,我要拍那样的照片。现在都感觉有些晚了,如果我二十来岁时就拍了,你说有多好。
什么这样那样的照片?欧阳容问完这话,马上觉得自己太笨了,又说,一一,你疯了?
我整天跑步、游泳,对身体还是蛮自信的。你先看看他发来的照片。
一一,你真的疯了,我不看。
周一一把自己的苹果手机塞到欧阳容手里,说,你看看这个,我去洗澡了。
欧阳容听到卫生间的水哗哗地流下来后,打开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孙之永还是没来电。她好像是赌气似的,马上拿起周一一的手机,打开她让她看的照片:一个男人健美的身体,胸是带毛的,略有灰色,但没赘肉,肚腹部分,尤其性感,关键部位没露,可让人想象无穷。声音是浑厚的,沙哑的,但是中音,特别好听:一一,我是柳梦梅,是你多年的粉,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礼物。
她看得心惊肉跳,听到卫生间水声停了,忙放下手机,可不一会儿水声又响了,她又情不自禁地打开,再看了那胸,那肚子,又听了一遍遍那声音,然后想到孙之永虚泡泡的肌肉、大肚子,心里莫名又恨了几分。水声这次彻底停了,她把周一一的手机放回原位,然后想如果周一一问她看了没,她就回答她对此事不感兴趣。
一直到她也洗完澡,一直到两人躺在了床上,周一一也没问她是否看了手机上的照片。
已经十一点多了,外面风声不断,在家这时,她早已睡着了。结婚后,她跟孙之永作息时间都很合拍,晚上十点上床,早晨六点半起床,无论上班,还是假日,雷打不动。
可今天晚上,许是择了席,怎么也睡不着。周一一看她老翻身,打开灯,说,怎么了?还不睡。
我在想你让我拍照片的事,你真是给自己看呀?欧阳容盯着对面周一一跟搭档东方国的《长生殿》和《霸王别姬》剧照说。
周一一笑着说,你怕不是想这事吧。
我在想,拍那种照片,我怕拍不出。
周一一坐起身,靠在布衣床上的靠背上,哈哈大笑道,一看,你就是良家妇女。
难道你拍过那种照片?
你认为呢?周一一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将了一军,然后说,既然你睡不着,干脆就帮我拍一些吧,这样的照片,我一个人没法拍呀。再说,没经验的人不安全的人我还不要,你不是自称是我的御用摄影师嘛,咱肥水不流外人田。再说我感觉我还是挺美的,既然美,为什么不拍照留念,为什么不敢给自己动心的人看呢?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拍不了你,你另找别人吧。
好朋友都不拍那我就没办法了,没关系。周一一说着,复又躺下,闭上了眼睛。
欧阳容打开手机,已经十二点了,孙之永还是没来电话,她关了手机,躺下,看着周一一,这个交往了多年的朋友,第一次发现她跟丈夫孙之永一样,好像突然间变陌生起来了。在这之前,她认为她还是了解她的,可现在她才发现她是了解那个舞台上的周一一,了解那个跟自己逛街看电影的大庭广众之下的周一一,而不了解在家里的周一一,更不了解现在躺在她旁边想拍自己裸体照的周一一。
看什么呢,睡觉,我困了。
你别睡嘛。
周一一睁开眼睛,看着她。
欧阳容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我说你有心事,你却不告诉我,而我啥话都跟你说,你没有把我当朋友看。
一一。欧阳容说着,忽然扑到周一一身上,抱住了她。
唉,别这样,搞得我挺不得劲的,我可不是那种人。周一一雖然如此说,还是拍了拍欧阳容的背。
好朋友多年,还真的没有这么肌肤相近过。欧阳容眼睛忙躲开周一一睡衣下那澎湃的胸,说,不好意思。
周一一展展丝绸睡衣,偌大饱满的胸几乎全露出来了。四十岁的周一一竟然还有这么傲然的胸,是真的,还是人工的?因为没结婚,没生育,身材还像少女般的嫩。欧阳容当然不好意思问,便说,我同意给你拍照了,既然那么美,咱就留下,等人老珠黄,再打开,也算是另一样的追忆似水年华。
周一一腾地坐起,说好。
那现在就拍。
周一一给腿上抹着润肤霜摇头道,晚上光线不好,明天是周末,你别回去,在我家呆着,咱们慢慢拍。你说实话,是不是跟你们家孙之永吵架了?你不说,我怕是整晚上也睡不了安稳觉了。说吧,咱们是好朋友,夫妻之间,不就那点事嘛,我知道你好面子,在我这,等于进保险柜了。
欧阳容感觉自己实在撑不住了,这才起身坐到床上,面对着周一一说,大前天晚上睡觉时我整理床铺,发现孙之永的假牙竟然在床上。
孙之永才多大,就戴假牙了?周一一睁大的眼睛,让欧阳容心里很不舒服。
别打岔嘛,再说戴假牙也跟年龄无关呀。
好好好,接着说。周一一说着,坐了起来,头靠在床头,闭着眼睛。
你别睡觉嘛。
我听着呢。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专心地倾听你的故事。如果我看到你的脸,也许会影响我对事件的正确判断力。
好吧,好吧。
假牙丢在床上好像没有什么吧。从戏剧角度看,好像构不成冲突。
他平常上班都戴假牙,那天为什么上班没戴假牙?而且他下班后竟然没发现。我问他,他说因为中午回家取东西,着急就把假牙落到床上了。
周一一睁开眼睛,皱着眉头说,好像还是说明不了什么。
欧阳容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他即便中午回家,也不在床上睡,都在客厅的沙发上睡。好端端的,假牙怎么会到床上呢?你不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周一一喝了一口水,略有所思地点着头,嗯,好像有点蹊跷。
昨天,我打扫卫生间,擦窗台时,发现了一个黑皮筋发圈。我联想起床上的假牙,马上就质问孙之永。孙之永从容地笑着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我买了卫生纸回家放卧室飘窗时,把假牙卸到了床上。至于这个发圈,是你侄女带孩子来时,怕忘记落下的吧。
欧阳容说完,看着周一一。周一一又喝了一口水,问,你侄女带孩子不是十一来的吗。
是呀,我一周打扫一次卫生,怎么会没发现?一一,你说,孙之永是不是骗我了?
这个还真不好说。按说,回家放东西,为什么要把假牙卸到了床上?你侄女走了一两个月,你都没发现橡皮圈?对了,这事可以跟你侄女核实下。
可我要问侄女,总有点难为情。一一,我气得跟孙之永吵了一架。他刚开始是笑着解释,然后就骂我对他不信任,说夫妻之间,要是没有起码的信任,这日子就没法过。可这几个疑点,整天都在我脑子里打转转。我再也不想跟他过夫妻生活,甚至看到他脸上的一块痣,都觉得恶心。他的手只要碰我一下,我就马上想到他手上碰着一个恶心女人的手,那女人正淫荡地看着我笑。他的眼睛,腿、衣服上,全都写满了不洁。甚至气味里都有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的气味。我想象那是一个作风极为不正派的女人,生活随意,行为放荡,一定就是打工妹,或者就是从事那种职业的人。
周一一听到这里,笑出了声,欧阳容打了她一下,她忙说,你说,容,你说。
我把床单被子全扔到了垃圾箱,可又一想,万一他们在客厅上的沙发上呢?我把沙发套也揭下来扔了,沙发当然不能扔,真皮的,刚买了没几年。我又想也许他们在浴室呢,在浴缸里呢?那个恶心的头绳就是在浴室发现的。还有,也许他们在厨房,在我女儿的房间。我感觉我一百四十平米的房间里,四处都充满了那不要脸的女人的气息。我还想那女人为了登堂入室,这头绳就是在给我示威呢。我好后悔我把这唯一的证据扔掉了,也许那上面可以化验出那女人的血液、DNA基因,以此判断出那个荡妇到底是谁,跟孙之永那个王八蛋是何时开始的,进行到什么程度。也许她出身低微,四处飘荡,也许抓住孙之永就想以此留在城里,改变自己的命运。对了,也许就是我们家门口发廊、小饭馆的打工妹。一定是经常给孙之永理发的那个陕妹子。我有次跟孙之永去,她哥长哥短地跟孙之永打招呼:哥,一听你口音咱就是乡党么,哥,我也是陕西人,我哪天给你做一顿咱们家乡的臊子面,汤煎得汪汪的,面擀得长长的,管保哥吃了一大碗还想吃一大碗。孙之永一激动,立马就要办理发全年卡。我悄悄说,这儿卫生条件好差,毛巾消没消毒都值得怀疑,还有你闻这些洗发素的味道,好刺鼻。还有你看来的顾客,不是打工的,就是超市的服务员。你猜孙之永咋着呢?手朝我摆着,眼睛却对那个陕妹子笑,不但自己办了卡,还让我也在这个叫春再来的美发店办年卡,说,离家近,很方便。那个陕妹子好像这才看到了我,跑过来说,姐,我们美发店不但美发,还增加了新业务,美容按摩,全套的,不但把皮肤护理得像少女一样年轻,还能除掉皮肤上的疣子。姐,对了,你额前这个疣子就得去掉,这叫扁平疣,传染得很快,不治,后果不堪设想。说着,抬手就要摸,一股劣质的化妆品直冲我的鼻孔,我一把打掉她的手,大声喊道:把你的手拿开,离我远点。惹得全店的人员都朝我们这边看。对,肯定是她,百分之二百的是她。她一定认为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失了面子,所以怀恨之心,来勾引我的丈夫。这不,动机有了,还给我留下信号,就是想狠狠地报复我一下。不,也许还有其他不轨之心。想必孙之永告诉她了,自己是大学教授,市里有一百多平米的房间,郊区还有一套别墅,带着小花园,里面种了海棠玉兰榆叶梅。客观地说,我家孙之永除了戴假牙,人长得还蛮精神的,一米八的个子,体重六十公斤。眼不大,带笑。嘴大,会说话。不瞒你说,他单位新分来的女老师就对我说,嫂子,我们系主任有才,情商高,我没说话,心里想啥他都知道。对了,也许是她,她会不会在暗示我?我想想,她是短发,还是长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跟孙之永去年到静湖公园散步,不期遇到了这个女老师,她跟一伙女孩子在一起,老远就喊孙主任,然后跑过来跟我说了上面这番话。不行,回家我得偷看孙之永的手机,也許那里面有好多秘密。
周一一大笑着,递给欧阳容杯子说,歇歇,歇歇,喝口水,亲,你不愧是作家,干脆我不唱老戏了,你这心思都可排一出戏了,干脆给我写个本子,我来演。让我的老搭档东方国唱你家孙之永,他心思细,情商高,演一点问题都没有。戏名我都想好了,咱叫《一条头绳引起的血案》,不不,我说错了,没那么严重,还得起个雅一些的,叫《头绳记》。
周一一。欧阳容拖长尾音,叫了一声,周一一笑得停不住,捂着嘴,仍发出继继续续的笑声,说,看来好有魅力,我下次见他时,要好好端详下,看他到底哪地儿吸引人。
一一,别取笑好吗?人家给你说正经话哩,没看到我眼袋深得都挂成了铜铃,眼睛都充满了血丝,我的天要塌了,你还一副没肝没肺的样子,刀没架在你脖子上,你不知道有多痛。一部书稿,一周了,一章我都没编完。一一,你说,我帮我分析下,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呀?我想得头都要爆炸了。
这个问题嘛,好像是有疑点,但也不能完全证实孙之永就有问题。其一,假若是你以为的那样,孙之永办事仔细,他不可能不清扫战场。其二,孙之永最近有无反常行为,比如那事,是不是还主动?对你是不是忽然殷勤?其三,最近他是不是接电话躲着你或者外出频繁?
好像都正常。可是我今天跟他吵架了,他不问我去哪了,也不打电话?难道这说明不了问题?
这不是他在生气着吗?
两人说了半天,问题仍像把剑似的悬在欧阳容头顶,且让她的心更乱了。周一一安慰道:此事,不宜猜疑。一观后效。二保持平常心态。三看淡,放下,别认真。四若有快乐,尽可去享受。这世界谁怕谁呀。一个戴着假牙的老公你还怕他翻天?凌晨两点了,必须睡了,四十多岁的人,不能熬夜,再说,明天,还有重大任务呢,要睡好美容觉。周一一说着,关了灯,不到十分钟,就带着微笑睡着了。
欧阳容以为自己睡不着,谁知,醒来时,天已大亮,周一一已不在床上,厨房里飘出香味。
在拍照时,周一一打开了她唱的《贵妃醉酒》录音,瞬间,周一一那醇厚的声音就满屋响了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離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看着赤身裸体的周一一,再想着绫罗戴凤冠的杨玉环,欧阳容感觉好滑稽。不,好像做梦般,一时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给周一一拍完,周一一边看边不住地赞叹道,我怎么这么美呀,唉,可叹青春易逝岁月难留,好不伤怀也。说完,抬起头来,一双迷离的眼睛看了半天欧阳容,好像才醒过来似的,说,容,我也给你拍几张。
你疯了?
就是为我们留存美,这有什么。再说咱们是好朋友,你不信任我?
欧阳容起初怎么也不同意,可又一想,自己身体不见得比周一一差,也就同意了。年龄不饶人。起初,在半掩半露时,她感觉周一一的胸是饱满的,可真脱了衣服,她借着镜头看时,看到了悲哀。女人的悲哀。或者说时间他妈的惨无人道。
毕竟将近四十年的风霜,怎么保养,皮肤的松弛少水分是显而易见的。即便皮肤仍白,仍细,可是岁月的杀猪刀对每个人都是毫不留情的。
面对自己身体,欧阳容感到陌生而恐慌。
特别是当它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眼前时,她先是害羞的,后来就是悲伤的,最后就有点得意了,按她挑剔的眼神严格地考量,她认为自己比周一一更有魅力。周一一的美是舒展的,她是拘谨的,可能正因此,她的身体体现了一种少女的羞涩。虽然没有面部,但是两人身体展现出的个性仍显而易见。
她没把握周一一这样的身体能让一个有魅力的男人动心。但是她没有提醒周一一。她想她的审美跟周一一都不一样,就更不可能跟那个陌生的男人相同,这世界正因为有无数的眼睛,才有无数种美。
她面对着手机一时不知如何处理这些私密的照片。周一一说,你们家孙之永经常看你的手机吗?
她摇摇头,但又说,也难说。
周一一说,你干脆传给我,放我家里,你啥时想看我都给你保存着,你带回家总是不好。你们家孙之永小气,易惹事。
欧阳容同意了。对了,你老说那个礼物视频,让你崩溃了,什么内容呀?
周一一说,我原来昨天晚上想跟你一起看的,可最后想了想,怕我难为情,这样,你到家时,就可以看到了。
欧阳容说这么神秘,不会是重口味的吧?
周一一嫣然一笑,你看了自然就知道了。
她是下午回家的,因为周一一忽然接到了老师的电话。她最近跟着京剧青衣最有名的老师学唱京剧《宇宙锋》赵艳容在秦二世面前装疯的那一段,那是全场最精彩的一段,春节晚会,她要在全市表演。
周一一解释得越详细,欧阳容越感觉人家在下逐客令,马上说家里还有不少事,再说凭什么她要离家出走,走的应是孙之永呀,这房子是单位分给她的。
周一一送她出门时说,好好过吧。中国,不,世界上所有的家庭,哪家是理想的?难得糊涂,对何事都适用。
欧阳容嘴张了张,可我心里……
你搞清了如何?搞不清又如何?搞清了,离婚?像我这样,一个人孤寂地过着?你宝贝女儿怎么办?还是过着?整天跟他吵,伤人伤己。难得糊涂呀难得糊涂。
欧阳容一时答不出。坐到车上了,周一一又敲敲玻璃,欧阳容打开玻璃,以为她会出个更全之策,周一一却只说了句开慢点,然后先一步离开了欧阳容。
哎!欧阳容叫道。周一一回过身,欧阳容说,照片的事,千万别给别人。咱俩的都别给。
周一一挥了一下手,步子走得更快了。
欧阳容车都开出几百米了,发现周一一仍在门口站着,她把车倒回来,发现周一一在拭泪。怕她发现,欧阳容加了一下油门,急驰而去。
欧阳容刚回到家里,孙之永就进了门,边换鞋边说,回来了。
她很想骂他,自己一夜没有回家,他竟然孰视无睹?便没接话,只管啪啪啪不停地换电视频道。
孙之永先进了厨房,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当当当的切菜声。这是周一一说的反常,还是他对她仍有情意?欧阳容细细分析了好多遍,仍是糊涂的。她到厨房看了一眼,孙之永在淘米,她便洗菜。
周一一怎么样?
你怎么知道我到周一一家去了?难道我就没地方可去?
孙之永笑笑没说话。
我去了一天你也不担心?是不是盼着我永远也不回来,好让别人进门?
我知道你到周一一家去了,所以不担心。
你当然不必担心,一个半老徐娘能到哪去?不像你,正风华正茂,魅力无穷,娶个公主,都是小菜一碟。
管他公主还是皇后,吃饭要紧。我来做鱼,你想吃红烧的,还是清蒸的?孙之永笑嘻嘻地说着,从冰箱里拿出一条黄花鱼走到水池边,路过时摸了一下欧阳容的屁股,说,别胡思乱想了,好好过日子。昨晚萌萌还打电话问你呢。女儿萌萌在婆婆家上学。
一想起女儿刚上中学,她心里又酸酸的,着急道,萌萌打电话说啥了?
她给我能说啥,只让你接电话,我说你不在。十一点钟了,又打电话来,还是让你接电话,我说你没回家,让她打你手机,我话还没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一听这话,欧阳容一看表,六点了,想着女儿正做作业呢,便想明天去婆婆家看看女儿。
谁胡想了,事实明摆着。
我得骂周一一这个混账东西,整天他妈的在舞台上情真意切装高尚,骗观众的钱,私底下却屡次破坏别人家的幸福生活,这是老处女嫉妒、变态。孙之永说着,放下清洗好的鱼,快步走出厨房,拿起电话就拨号。
你神经呀,这与一一有什么关系?你要干什么,欧阳容从厨房追了出来。
我要教训她吃饱了撑的管别人家的事,你每次去她家,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的给我找碴,放着好日子不过,烧包呀!
孙之永,你简直是强词夺理,混账透顶!难道那事不是我去周一一家之前发生的?难道他妈的假牙是周一一放到床上的?难道他妈的那头绳是周一一编的。
电话通了,孙之永正要开口,欧阳容一把搶过电话,说,一一,别理他,是我。电话里却是:你好,我是申通快递,已到你家大门口了。
十分钟后,孙之永把快递送的一束红玫瑰递到了欧阳容手里。欧阳容又一次想到了周一一的话:这是献殷勤,还是真爱?你要分得清楚。
还不到九点,孙之永就去洗澡了。出来笑嘻嘻地说,快睡吧,活动活动。
欧阳容听到这话,心情复杂,又想起这是做贼心虚献殷勤,还是心中有爱?
床已经收拾好了,孙之永关窗接喝水,忙得不亦乐乎。欧阳容起初是不情愿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同意了,就配合了。她听人说眼睛不会骗人,她直直地看着孙之永那双小而细的眼睛,真的什么也没发现。看着看着,就不由地闭上了眼,虽然那个黑头绳还在心里纠结着,可是夫妻间的事还得做,难道不是?让她意外地是竟然还有了点小别胜新婚的感觉。她骂自己轻贱。
孙之永已经睡着了,才九点半,她睡不着,进到书房,打开电脑,正在这时,听到有人开门声,她心一惊,正狐疑要不要叫醒孙之永时,听到了萌萌的声音,妈,妈,妈!欧阳容边往出走边说:萌萌,你怎么回来了?大晚上的,你一个人回家多不安全。
我爸在不在?
你爸睡了,轻些。
萌萌也不理他,径自冲进卧室,大声喊道,爸,给你十分钟时间穿衣了,到我屋里来,开会。
电话响了,是小叔子,说他把萌萌送回来的,且再三叮嘱夫妻之间无论发生什么事了,不要让孩子思想有包袱。
妈,你没听见呀,快点,我还要写作业呢。萌萌在屋里喊着,欧阳容忙挂了电话,说,来了,来了,你叔叔打的电话。
孙之永系着睡衣的带子笑着说,还开会,什么内容?真是的,单位开会,在家里还开会,竟然还是自己的女儿给我们开会,这世界,怎么变得越来越不让人消停了。
把衣服穿整齐了再进来。女儿在屋里喊。
欧阳容看了孙之永毛乎乎的腿,说,快去穿衣服呀,女儿大了,像什么话。话是高声说的,表情也是不高兴的。
你们别吵了好不好?我求求你们。
欧阳容忙朝丈夫吐了下舌头,走进女儿房间,小声说,萌萌,我跟你爸没有吵架。
你们不要给我演戏了。女儿说着坐到书桌前,望着墙壁上一家三口的合影再不说话。那时萌萌刚上小学,戴着红领巾,一手搭在爸爸肩上,一手搂着妈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门牙掉了一只,显得好可爱。欧阳容坐到床边,看着女儿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孙之永穿了毛衣和长裤,真好像做客似的,还敲了门,才走进十二岁女儿的房间,靠着妻子坐下,席梦思床发出了一声咯吱声。
萌萌也不理他们,好像是对着墙说,我宣布几条决定:一、我从今天起决定搬回家里住。二、你们任何人不经我允许就不能离家出走,更不能在外过夜。三、如果你们要闹离婚,我就从咱家十三层楼上跳下去,你们将我埋在那棵无花果树下,然后你们想干什么,尽由其便。好了,散会,我要做作业了。说着,头也不抬地起身,进了卫生间。
幸亏我们提前行动了?孙之永笑着脱了衣服,说睡吧。
那也比现在好,女儿一定以为我们还在冷战呢。欧阳容话一说完,就后悔,这不是表明自己已经原谅孙之永了吗。
女儿的忽然回家,女儿的话,让欧阳容辗转反侧。想完孙之永事后,她又想自己的照片不能留在周一一身边,再好的朋友,保不齐出岔子。一个同床睡了十五年的丈夫都能出问题,一个交往了四五年的朋友,你又能相信她多少。这么一想,她马上给周一一发短信,让她把照片发给她,然后删掉。周一一说,已删。可真删了吗?她不敢确信。我怎么了,为什么怀疑起了任何人?难道我病了?需要看心理医生?
周一一问她视频看了没,欧阳容看孙之永又睡熟了,悄悄下床,发现女儿房间的灯黑了,便悄悄进了书房,她联想到周一一说此话的表情,感觉此视频非同寻常,搞不好是少儿不宜,便锁了书房门,这才打开手机,打开那个粉发给周一一的视频,一看愣住了。
原来这是周一一的演出剧照及生活花絮,不,准确地说,是她跟合作了二十年的艺术搭档东方国在一起的演出、生活照片集锦。
照片上的周一一跟东方国无论戏装,还是采访照,都是惊人的默契。特别是生活照,他们接受采访时,坐在沙发上,东方国口袋的手绢跟周一一的衬衣色相近,两人都笑着,都微眯着眼,两人的大腿都紧挨着,虽没看对方,却能看到他们很默契。就连身后的沙发,主色也跟两人的丝巾或领带暗相吻合。剧照,着红袍的周一一兰花指摸着东方国的下巴,双眼迷离,插宫花戴乌纱的东方国虽然不看周一一,但双手紧握着她的手腕,特默契。
一个小生,一个青衣,一唱就是二十年。怎能不让人浮想联翩?
周一一告诉她,有次重大演出,东方国忘词了。她一看他眼睛睁得老大,就轻轻吐了一个嘴形,他马上就接上了。还有一次,他们演武戏,他的脚踩了她的裙子,她马上一个暗示,他立马就明白了。还有一次,她做卧鱼动作时,重心没把握他,他马上用胳膊轻轻托住了。
京剧的肢体接触是暗示的,是深沉的,正因此,才使得两人的情感隐而不发。
视频上有不少网友留言,全都是好美呀,一,我是你最忠实的粉,一,这么多年,你跟国老师真的就是亲情么?你没有家,你不孤独吗?好想你呀,一,我们多么希望你们能走到一起。
视频不长,约半小时,剪辑和制作人就是柳梦梅。
欧阳容又一次想到了周一一说她崩溃了。她是因为视频的内容,还是因为网友提的问题?这也是欧阳容最想知道的,她每次问周一一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结婚,周一一都笑着说,为什么要结婚?你结婚就幸福吗?
那么,周一一为什么要把这个视频发给她?她想说什么?还有,她拍的视频真是只是让自己看吗?如果不是自己看,那么又是何人让她有如此大胆的举动?周一一可是她心目中爱的化身呀。她扮演的杨玉环、杜丽娘、林黛玉等多情的女儿,可赚够了她无数的眼泪。
要不是半夜了,她真想打电话给周一一。
眼睛涩得实在睁不开了,她准备回屋休息,一打开门,吓了一跳:女儿披头散发站在门前,一双眼睛哀怨地望着她。
这一夜,女儿搂着她和丈夫睡的,第二天说什么也不到婆婆家了,说,她上高中在家门口,上大学也在家门口,要天天回家,看谁还敢兴风作浪。女儿说兴风作浪时,是咬着牙恶狠狠地说的,手里还揪着她爸的耳轮。
周一清晨起来,拉开窗帘,高楼院子一片皆白,大雪仍在洋洋洒洒地飘着,孙之永要送女儿,欧阳容挡了,说她想跟女儿谈心,她来送女儿上学。
雪很厚,路又滑,她小心地边开车边说,萌萌,你好好上学,下周还是回奶奶家,奶奶家离学校不到二百米,咱家离学校一个小时,又费时又费神,有这时间,你还不如多睡一会儿,爸妈好着呢。
不。
听话。
再说这话,我就永远不开口了。
欧阳容打了个冷战,揉揉因没休息好发痛的脑袋说,你也看到了,爸妈挺好的。就像你们小伙伴之间,吵个嘴打个闹的,正常。牙齿和舌头那么好,还免不了打架,你说是不是?
开好车。
除了这话,女儿到下车,真就再没说一句话。
刚到办公室,著名作者杨光忽然打电话给欧阳容说他想见欧阳容。杨光的书卖得不错,首印两万不成问题。作为他又一本新书的责编,欧阳容得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力承受他的数次折磨。
比如,小容,你说,我怎么觉得光写主人公的光辉事迹不行呀,得有些花头,比如说爱情呀,不行,还得三角恋,四角恋,关键时得让主人公有个私生子什么的。现在纯文学书没有卖点,你们出,不是赔钱吗?我可不想让你为我毁了前程,一定记着,没有你慧眼识玉,我还陷在一片砂石中呢。
要不就是:小容,我想了想,不行,这小说必须得纯,就像张艺谋拍的那个《山楂树之恋》。越是追求速度的时代,就越要避于流俗,咱就给它来个反的,这样肯定好卖。
杨光这部小说,选题批了两年,合同都签了一年,书现在还在模棱两可之中,欧阳容很是着急。
这不,电话又打来了。容容,我还是写不下去呀,没有爱情经历呀,比如说,我要写一个陌生的手接触我的身体,我怎么感受的,那至少得有体验呀?我结婚都二十年了,跟老婆哪有那种感觉呀,整个左手摸右手,真是急死人了。其他女作者打电话,我老婆都要骂我半月,你呢,她认为你作风正派,品德高纯,绝对的放心。容容,你看马上新年了,咱们喝杯茶,好不好,用不了多长时间的,我选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离市区也不远,你让我换换脑子,我争取春末就把书稿给你。
真的忙着呢。
来嘛,来嘛,真的来嘛,你是我三本书的责编了,我这次书构思得差不多了,我要给你完整地讲一遍,我也想听听你的意见,让书尽善尽美好不好。
欧阳容又想起了那黑头绳,再说杨光长得也不差,风流倜傥,薄薄的嘴唇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蛮有意思,这么一想,就动身了。
约会前,鬼似神差,她给侄女打了电话。
电话一通,侄女就说,姑,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说着竟抽泣起来。侄女从小没了母亲,一直跟欧阳容很亲,啥事都打电话来询问,上学报志愿呀,处男朋友呀,到男朋友家该带什么礼物呀,事无巨细,欧阳容也像妈妈一样,一一给出谋划策。
这次轮到欧阳容发怔了,问,怎么了?
小张这一阵不回家吃饭,说在单位加班,可我电话打到单位,根本就没人接。姑,你说小张是不是有外心了?我怎么老闻到他身上有陌生女人的香水。
侄女结婚才五年,怎么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欧阳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给侄女说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话,然后说,一、夫妻要信任;二、要多关心对方;三、不要疑神疑鬼。就在挂电话时,还是禁不住问道,乐乐挺好的吧,你们到家来,我好像记得你给乐乐扎了马尾巴,小孩子头绳不要扎得太紧,否则影响长发,这是我在一份资料上看的。
侄女可能还沉浸在自己的情感漩涡里,只嗯了一下。
欧阳容又说,我看到家里有个橡皮筋,就是用黑丝绒缠的橡皮圈的那样,是你家乐乐的吧。
姑,事情过了好几个月,我真记不清了。不就一个头绳么,你还记着。侄女不知是因为心里有事,还是没有在欧阳容这里得到需要的答案,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侄女是猜出了事因,故意装傻,还是真不记得了?千万别让亲人,或者小辈人看到自己幸福的婚姻其实也伤痕斑斑。
欧阳容还是着意打扮了一番,见了杨光。天虽冷,她还是穿了银灰色的毛衫羊毛裙装。开车,穿高跟鞋不方便,她就在车里预备了一双平跟鞋。
杨光一见她,就起身要拥抱,她忙躲开。杨光说都老朋友了,又不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还这么隔人于千里之外?编辑跟作家,是世界上最好的黄金搭配,咱俩就是。想想当年我还是一个无名作者,是你力主把我的书印了出来,我让很多人看了,都说设计好,编辑用心,没有一个错别字。欧阳容喜欢听他讲话,她并不关心他讲什么,她只是坐在富丽堂皇的饭店大堂里听着《斯卡布罗集市》钢琴声,跟一个体面的男人一起吃饭,在她就是愉快的。她本来想给他讲丈夫的事,后来发现这想法实在荒唐,这不明明让对方瞧不起自己嘛,便由着杨光天马行空地讲。杨光从唐传奇一直讲完明清小说,又从梁山伯拐到安娜·卡列尼娜,再從安娜的火车讲到包法利夫人约会时坐的燕子车,欧阳容感觉她好像在对方的讲述中,一会儿穿越到大唐,跟着鱼玄机在下棋,一会儿又跟着李清照采莲子,一会儿又到了梦想中的法国跟包法利夫人一起看歌剧。当对方讲到包法利夫人吃了砒霜生命弥留之际时,她感到心口特别痛。当听到简斯丁笔下那幽默风趣的话语时,又忍俊不禁。当然,服务员的倒茶声、添酒声,隔桌男人的骂人声,女人们谈论衣服声,小孩子的吵闹声,饭菜的香味,让她重新回到现实,可这只是短短的一会儿,片刻,她又被对面这个滔滔不绝的男人再次拉着进入古代,进入异国,进入那个她不曾体验的另一番人生。
对面的男人很会讲话,不,像老师,很擅长讲,他讲一会儿,就会向对面的学生提问题,你说,包法利夫人没错吧,那你讲讲,她的悲剧是谁造成的?安娜那样的女人好可爱,真的不是她的错,有哪个女人能受得了那样的丈夫呢?这是妇女的觉醒,这是人性的绽放之花。你说对不对?你认为渥仑斯基有错吗?错在哪里?你们女性的先驱伍尔夫咋说的,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独立的房间。波伏娃说过:女人不是天生的,女人是变成的,因为改变而软弱,因为改变而强大。苏珊·桑塔格说:“我们每经历一次情感变化,就是一次短暂的精神焕发。但是,这一感情奔涌具有欺骗性。它是活力减弱的前奏,当我们意识到我们的感情主要依赖于人自身之外的人或物的时候,活力就开始减弱了。”但请相信,我们的相遇只会使活力光芒四射。我的书因你而流传于世,你的名字因我的书而让人记住,你我都不朽。你说是不是,容,请你谈谈对我的初次印象,和现在的感觉。
在面前这个长得还称得上有魅力的男人边讲边问中,欧阳容不得不远离了心中的烦恼,远离了黑头绳,且积极地与对方展开着精神上的博弈,不,也许是行为上的共谋。
不知不觉,他们竟坐了三个小时,离开时,男人忽然说,这家饭店楼上有个空中花园,听说比南方还南方,咱们去看看。大雪天,去赏花,如雪中踏梅,甚是雅事,她欣然点头。
的确称得上是花园,大棚式的温室,使南方的花木次第开放,看着倒也养眼,但温室热得她浑身冒汗,且地方局促,工作人员不停地喊着人别走这儿,别动那儿,一下子坏了人的兴致。他们在这人工痕迹明显的花园里停留了不到十分钟,就到旁边的宾馆开了房。杨光说,咱们找个地方喝口茶吧。她说好。杨光说,附近没有茶室,旁边有家宾馆,安静,名字特好听,叫念奴娇,听说里面很雅致,喝茶也是可以的。她踌躇片刻,说,没听说到宾馆喝茶的,再会。
也不只是喝茶,杨光笑得很暧昧,她说,转了半天,你也没跟我谈你的小说。家里还有事,告辞了。
多联系呀,我不知怎么的忽然发现你好美。
把你美好的句子放在小说里,抓紧完成。她说完,朝他嫣然一笑,发动了车。
好几天,她发现自己心情莫名的好,想唱歌,想跳舞,甚至对孙之永也不再生气了。接不到杨光电话,就觉得生活中好像少了什么,她时不时像少女时一样,脸红,心跳,平白无故地对人笑,连对面办公室的小姑娘都说,欧阳姐,是不是谈恋爱了。
有一瞬间,她发现她竟然有些理解丈夫了,甚至有些理解那个给周一一发视频的人了,甚至有些理解周一一发视频的举动了。
我怎么没有是非观念,没了做人的原则?跟杨光相识三年了,一直不是很讨厌他吗?为什么现在感觉杨光其实蛮不错的,不单会写书,会讲笑话,而且这么多年,一直暗恋着她,她竟然不知道。
她一时有些迷怔。
再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流,猜测里面形形色色的人的故事,他们,又有谁,和自己一样,也有了心中的秘密。又有谁,忽然发现自己一天之内变成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陌生人?
她原以为夫妻之间有一方出现了情感的驿动,就是背叛,就是作风不正派,对婚姻缺乏最基本的道德,那么,现在自己为什么莫名地愿跟他相见?图一时新鲜,或者说有那么一点愉悦,或者心理补偿。
那么周一一是不是对东方国也是这种情感?对那个粉也怀有这样的情感?那么那个粉,是不是对周一一也有这种感情,对自己的妻子厌倦了?她的丈夫对那个黑头绳是不是也是这种情感?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怪圈,一个无法理解的怪圈。
丈夫可能觉察到了什么,对她越来越体贴,按时上下班,还不时地给她送些小礼物。她也赞誉不断,甚至做些亲昵的举动,说些言不由衷的情话,她发现她说假话时,脸不红,心不虚。自己都说假话,更何况别人呢。如果所说的话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行为?可举动又有多种解释。比如,丈夫问你今天为什么这么高兴?还穿上了漂亮衣服。她说,为你高兴呀。她忽然大笑,丈夫再问她,她说单位领导表扬她了。
此番心思,她最想告诉周一一,周一一却不接电话。名人嘛,档期排得满,她理解。
三天后,周一一一缕风似的冲进了欧阳容的办公室,一进门就说,怎么不接电话呀?我打了至少十遍。欧阳容递给她一杯茶,说,我不是也打了你不回吗?
周一一锁了门,坐在沙发上,双眼直呆呆地望着书柜,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演出遇到问题了?
周一一摇摇头,说,我这几天跑到郊区一个滑雪场住了两天,关掉手机,白天滑雪,晚上想事情,想了三天,感觉自己不能这么过了,我要找东方国谈谈。
欧阳容坐到她跟前,谈什么?
我要告诉他的事多了,在湖面上,我看到在冰水里睡觉的鸭子,我发现我就是那鸭子。呆头呆脑地,在冰里要冻死了。
欧阳容感觉自己大概能猜出周一一的内心,故作轻松地说,你怎么能是鸭子,你是嫦娥。
可我不想在月宫里待了。
周一一说着,哭出了声,但声音很小,是压抑着的。她边哭还不忘抬眼看门。让欧阳容感到有意思的是周一一在舞台上用惯了衣袖拭泪,要展开衣袖擦眼泪时,才发现她坐在欧阳容现代化的办公室里,中央空调嗡嗡地响着,外面大风呼呼地吹着,欧阳容桌上,柜上成墙的书在提醒着这不是在舞台上。
欧阳容看了一下表,說,这样,等我十分钟,我把手头的事处理下,咱们中午出去吃饭。
周一一说我去一下洗手间。
周一一刚一出去,对门办公室几个人都说,天呀,那不是名人大青衣周一一吗?你跟她认识?我们要跟她合影。
她情绪不好,改天吧。
正说着,周一一进来了,嘴快的编辑小刘又提出了相同的要求,周一一笑着说,可以呀,脸上马上就笑容满面了。
合影完,人越来越多,几乎全编辑部的人都挤到欧阳容办公室门口,大家纷纷要求请著名的大青衣给来一段《奔月》。
欧阳容说,时间不早了,周老师还有事,春节期间,她有演出,我让她给咱们送票好不好?
不行,就现在唱。
欧阳容还要说话,周一一说,好的,我给大家唱。
马上就有人提出到会议室唱,马上就有人带路。
会议室里面摆着一个大圆桌,好久没用,上面有土,欧阳容生怕周一一不唱,没想到周一一站在会议桌前,如在舞台上,微笑着扫视了每一个人,示意大家都坐下,这下起身整发理衣,然后兰花指一捻,红唇一展,那流水般的声音就响彻了满楼道,吸引了更多的人:
碧玉阶前莲步移,水晶帘下看端倪。人间匹配多和美,荐瓜持酒庆佳期。一家儿对饮谈衷曲,一家儿携手步迟迟,一家儿并坐在秋闺里,一家儿同入那绣罗帷。想嫦娥独坐寒宫里,这清清冷冷有谁知?
一曲刚唱完,大家又嚷着再来一个,噼噼啪啪个没完,周一一只好又唱了一曲《断桥》,众人这才放过。
到了饭店,周一一一刚一落座就说,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杀了东方国。前几天是用毒药。昨梦这一次,是用手枪,东方国穿着杨宗保的戏装,头戴金盔,身穿铠甲,胸前的护心镜特别亮,我不知怎么穿的却是红军的衣服,手里拿着驳壳枪,朝东方国开枪,结果,东方国的夫人谌强强忽然穿着我演穆桂英时的戏装,头戴八宝金冠抖雉翎,身披连环锁甲护心镜,一身耀眼战衣璀璨得像烧红的烟霏,拿着一支长枪就扎进了我心窝里,而我的手枪无论怎么扳,也扳不动,生生被她的标枪挑了个透心凉。
东方国是周一一的搭檔。在电视上,在舞台上,欧阳容见过他。当然,也在周一一卧室里的剧照上,也少不了他。
那是梦。你们俩在舞台上,一个是柳梦梅,一个是杜丽娘。一个是裴生,一个是李慧娘。一个是贾宝玉,一个是林黛玉。二十年的合作,你们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是那么配合默契,你们被誉为舞台上的情侣,事业上的黄金搭档,天天在舞台上演戏,进入梦中,不足为怪。我这几天还梦见出的书里有错呢。
是呀,我怎么能杀了我的老师和舞台上黄金搭档呢,杀了他,还有谁跟我配合得如此密切。四十岁的人了,再找新的搭配,怕是很难了。
欧阳容看着她,专注地听着。
我只是想让他看看柳梦梅制作的那个视频,想让他知道网友、戏迷对我们的关注和热爱。
欧阳容笑笑,没有说话。
周一一又说,如果死在舞台上,死在他怀里,我的人生就足了。从我二十岁分到京剧团,就一直跟他扮情侣。他说我扮相俊俏,唱腔甘醇有味,表演洒脱,有大家风范。我不漂亮,他本来可以挑更漂亮的演员,可他选了我,他说我们的嗓音条件,舞台个性,身高体型等都比较合拍,艺术上的追求也是共同的,都是寻求那种古拙典雅,轻松自如的风格。从此我们合作二十年,再也没分开。我们的性格都低调,都以唱戏为人生要务,不善跟人搞关系,活得简单,不爱管闲事。但有一点,选戏,他顶计较。我们都喜欢排情感戏,他最喜欢听我分析戏。我说时,他会双手托腮,一眼不睁地盯着我,不停地说,你说得好,好得很,继续说。对了,他跟你们孙之永一样,陕西人。
我说我喜欢没多少故事情节的戏,比如《四郎探母》这部戏,夫妻戏是关键。特别是铁镜公主发现丈夫四郎闷闷不乐,猜理由,说,是不是我母后对你照顾不周,是不是你想去娱乐场所,是不是我对你不好。等她猜完后,四郎才说了自己是杨家之后,母亲来大营押送粮草,他想去看母亲,但无令箭出不去。公主就到母后宫里偷令箭。她先进去,发现母后看兵书,母后问她何事,她说没事。她进宫时,有个细节,特别好,抱着孩子,就因为有孩子,这戏就好看了。她灵机一动,打了孩子一把,孩子哭了,妈妈问她孩子为啥哭?她说孩子想拿令箭玩,这样她为丈夫偷得了令箭,使他顺利出营去看母亲。四郎回来母后要杀时,公主多次求情无果,只好把孩子抱给母亲,说自己死了,让母亲照顾好孩子,这样终于救了丈夫。这出戏,孩子是个关键细节,所以这出戏一出场,公主怀里就抱着个小娃娃,不能进宫时再抱小娃娃,就有些突兀了。东方国一听,就说,你这么一理解,我就知道这戏,咱们唱定了。所以说,我们很多方面很像。比如《长生殿》,杨玉环因为吃醋,抢白了玄宗被逐回了娘家,这样的过程戏,我们唱时就省略了,也把有名的“贵妃醉酒”一笔带过,而是注重七月七日的长生殿盟誓这出戏。如果单纯写李隆基一上来就给杨玉环认错就没新意了,而这个新剧本的编剧高明,加了杨玉环看到七月七日月亮好美,便往侍女金盆盛水,她要水中捞月的细节。一方面体现了杨玉环的单纯调皮,一方面是什么呢?我先不说。当李隆基说水中捞月是妙人妙事时,杨玉环忧伤地说不过是聊以解闷罢了。这就是编剧另一方面要表达的意思。我一说,东方国立马说,就这么演。所以好戏一定是动人的,动情的,而且我们有一致的认知,他懂我,赞同我对戏中角色的分析,且能听取我的意见,这样我们才能合作二十年。他当年是翩翩公子,英俊小生,现在成了老生。我当年是人见人爱的小花旦,现在成了哀怨不绝的大青衣。
欧阳容饶有趣味地听着,鼓励她继续说。
我去找他,把这视频跟他一起看,看完,我问他有什么想法?
他说谢谢这个网友,很宝贵的资料,从你第一次演出到我们第一次合作到现在,几乎可以说,没有一出戏落下,好多演出照我都没有,还有一张你十二岁演的那个剧照,手拿马鞭,脸抹得像只红苹果,好可爱。一定要保存好。
我说,还有呢?然后我就用深情的目光盯着他。我用杨玉环看李隆基的目光,用穆桂英看杨宗保的眼神,用嫦娥看后羿的目光,你猜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不就是男女激情时,啪啪那几个动作吗?
错,他忽然拉着我跑出了办公室,惊得路人都不停地看。
去开房了?
俗。他拉着我跑到排练厅,扔给我一件戏装,说咱们来排戏吧。
我还愣着,他把戏装披到我身上,说,来一曲《长生殿》。这么一下,你说我能怎么办?便耐着心唱起来:
挽翠袖进前来
金盆扶定
只见那
空中的月儿落盆心
又只见那蟾蜍动
桂枝弄影
美嫦娥清冷冷
……
他接口唱道:
往日的荒唐莫再提
你我的情缘谁能匹
两心之间有灵犀
……
唱完,我说咱今天不唱戏,好吗?说完定睛看着他。
他看着我,略一思忖,唱起了《情怨》,当唱到:
多少年情不断
多么想抱你怀间
过眼的红颜风吹云散
唯有你的双眼映我心间
相爱人最怕有情无缘
常相思却不能常相依恋
……
还没听完,我就哽咽了。
他走过来,深情地看着我,说来曲《千年等一回》,我最爱听了。
我便唱起来:
千年等一回 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 我无悔啊
……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家了。
唉,我以为什么事呢?你跟东方国整天在舞台上扮夫妻,影视剧演员,一部戏拍个一两年,都能擦出火花来,你们二十年呢,该是什么样的感情?
当然是纯结的舞台感情了。是我成就了他,还是他成就了我,我说不清。而且让我感动的是他从不跟别人合作。即便我们合作大型戏,他也不跟B角演,他说,他已经习惯了跟我在一起。所以有时为了扶持新人,团里讓他跟年轻人配戏,他不,团领导很不高兴。我们有一年演了一百场,你想想,一百场,什么概念。我能理解他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不轻易看出的细微表情,天长日久嘛。我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死时,与他在一起,在舞台上,如杨玉杯,如虞姬。作为国粹的京剧,魅力究竟来自哪里?我认为一方面在于它的综合性很强,演员不仅要注重唱功、表演技巧,更重要的是用演唱展现故事情节,表现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矛盾冲突,以歌舞演故事。另一方面,京剧的表演、音乐、服饰,都是恢宏大气的,且表现手段非常丰富。它结合了绘画、音乐、诗词歌赋、武术、说唱艺术等,是一切艺术的集大成者,我一辈子献身它,终身无悔。你看京剧的领白、袖白、靴底白,多美呀,还有服装,我简直爱死了。我敢说,再普通的人,一穿那戏装,马上心就飞到那个舞台上那个梦幻的世界里去了。他说他喜欢我端着,青衣就喜欢端着,可端着就不像花旦招人疼。运眼,运手,唱、念、做、打,身段、眼神、水袖、台步,哪一个不做得出色?戏迷网友都说我是美人,美手,美音。可这么美,却没人敢娶回家。有时我都分不清哪个是戏,哪个是现实?大家都知道我头戴缀满珠翠的凤冠,身穿红蟒手持一柄金地重彩折扇,千娇百媚,仪态万分,却不知道我内心比杨玉环还悲伤。我十二岁唱戏,就爱上了这行,一生无悔。戏剧演员要求高,形象、肢体、声音,少一不可。且成名很难。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多年来,我基本上是每天清晨五点起来跑步,喊嗓,练基本功,背台词,练甩腰,蹦高台,下腰,卧鱼。现在好不容易观众认可了,当然跟我的理想还差得很远,我心目中的偶像是梅家父子,是李胜素、张火丁老师,是向往的梅花奖。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太多,我怎么能不珍惜呢?
你们肯定有情况,否则你为何不结婚?难以置信。
周一一笑而不语。
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视频?这内容能不能写进书里?
你是作家,别来问我。
那我就随便写了。
她看着我,幽幽地说,东方国,是老师,是朋友,是兄长,是我一生的朋友。我对他的感情不是一时半会说得清楚的。传统戏,跪得比较多,东方国腿不好,我们演跪戏起来时,都是他先起来,然后扶我起来。可以这么说,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舍弃。但我跟他的感情是纯洁的,我要像梅老师一样,在生命的最后,灵堂里放的不是哀乐,而是有名的《梨花颂》: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恨一曲千古迷。”
我们在创造艺术,也在创造历史,我们就不能像一般男女那样走寻常之路。有了人间烟火就俗了,我们发誓只在舞台上,在那个千年的舞台上,唱到不能唱、唱不动为止。跟他只要在一起,我就知道天塌下来,他都会撑起来的,撑得让观众看不出任何破绽。有次我们唱《穆柯寨招亲》,我演的是穆桂英,当然他是杨宗保了。在比武时,我一失手,刀掉地上了,我一下子傻了,他给我示了一个眼色,然后翻转身,把刀踢到我手中,喊了声:接刀。
我说懂了。其实我还是不懂。
那你为什么不谈朋友?
没有遇到合适的呗。
会不会是你怕失去观众和粉?会不会你心中因为有了人,别人再装不下?
前不久听说一个你的粉丝带着她最爱听你唱戏的女儿要请你当老师,第一次去,你没开门。第二次去,你请她们吃了饭,拒绝了此事。第三次,听说她们又找你父母,你还是拒绝了。最近我又看了长篇小说《主角》和中篇小说《青衣》,一个是教会了干女儿,干女儿成名,女主角很是悲伤。一个是教会了学生,跟学生为上戏跪着求情,那么一一,你为什么到现在没有学生?
因为没时间,我一晃四十了,上舞台跟你们写东西一样易上瘾,上了舞台就下不来了,除非我真的不能在舞台上了,我才考虑教学生。
那么我问你,你爱过吗?那种死去活来的爱?
有呀。
能不能讲给我听?
会讲的,但现在没时间,你看马上要公演了,实在没时间。
你拍视频真的是只留自己看吗?
周一一没有回答,握着我的手说,你不愧是作家,想象力丰富,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找你给我写传的原因,只有女人最了解女人。你先随便写,等写完我再看。放心,我不是那种只让你写好的人。好了,我真要去忙了。
圣诞节,我跟朋友一起去看电影时,我看到了周一一,虽然她戴着墨镜,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正要跟她打招呼,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面朝她微笑的是一个中年人,也戴着墨镜,但肯定不是东方国。男人微笑着跟她坐到了位置上,两人不时地小声说些话,看起来至少不是初次相见。
男人身着高领毛衣,虽不年轻,但穿着分外显年轻,白衬衣,黑色羊绒大衣,红色围巾,很有风度。
演出结束,我看着他们双双开车远去。
我问周一一,周一一没有否认,只说我想跟他接触接触,他人不错。毕竟我要好好生活的。
听说前不久周一一跟东方国不知为何两人闹别扭,周一一赌气找了另一个也有实力的老生唱《坐宫》。一出场,观众就在下面窃窃私语,就有观众起哄叫国老板上场。老生一开腔,大家止声了,可杨四郎跪下唱时,又出现问题了,忘词了,周一一给他一提词,自己反倒忘记了。
最终还是周一一又找东方国,两人重新搭档。
欧阳容问周一一跟那个寄视频的粉还交往不?周一一说有呀,大家都是朋友嘛。
半月过去了,欧阳容老是失眠,她一会儿想那个头绳的事,一会儿又后悔拒绝杨光的再三约请。但无论是她,还是孙之永,在女儿面前,都变得十分地小心翼翼,生怕女儿走上极端。她知道,自己有时一个皱眉,都可能让女儿多心。
只要丈夫没有及时回家,她没打电话,女儿马上就拿起电话。后来,她跟孙之永说,女儿这样子,我真担心。
孙之永握着她的手说,咱们好好过,女儿回来是好事,即便每天跑那么远地来回接送,我也高兴,只要女儿走,你就不会疑神弄鬼,不会找我碴。
你要没有鬼,我会起疑吗?
我根本就没有。
正说着,电话响了,孙之永一接电话,脸色马上变了,给欧阳容示意了下,说,你说,老师,萌萌她怎么了?
老师从来不打电话,现在打肯定有事了。欧阳容把电话抢了过来,说,丁老师,萌萌怎么了?你快说。
没事儿,我只是要告诉你们,她最近学习成绩有所下降,排名从第一名到了第十名,写了一篇文章,叫我很担心,说我感觉这世界只有我一个人,如果这世界没有爸爸或妈妈了,我就去死。请你们关心一下孩子,现在的孩子你们不知道,可脆弱了,我们当老师的,说也说不得,骂也骂不得。
夫妻两人怔怔地望着,欧阳容半天说,以后不准你再惹我生气。
以后咱俩每天去送她。
咱们不要再吵架了。
咱俩谁他妈想搞婚外恋,谁就出门让车压了。
欧阳容忙捂住丈夫的嘴。
这时,快递小哥又打电话了,欧阳容收到了同城快递,一个很轻的纸箱子,寄件人是周女士。周一一给她说过要寄一本艺术家的传记,里面放她即将演出的两张《宇宙锋》。寄这么大的箱子,欧阳容很是奇怪,鬼使神差,打开一看,更是诧异不已,无书无票,纸箱里是一件男式墨绿色的羊绒衫、一个进口刮胡刀,一套深灰色的波司登保暖内衣。
她一下子又火了,高叫着,孙之永你这个王八蛋,给我滚出来。
孙之永手里还拿着一个铁丝在阳台上给拖把系钩子,说,怎么,你又犯神经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鬼东西,竟羞辱到我家里来了。
欧阳容你放屁!孫之永说着,踢了一脚箱子,然后说,哪个王八蛋要是再害我,我杀他全家。说着,边撕纸箱封皮,边说,我就不信没有证据让你好好看看。
欧阳容一把推开他说,你走远些,我来找证据,这次,只要有名有姓,你就马上滚出我家门去!
你们再吵,我就跳楼,死给你们看。萌萌说着,扑向客厅的阳台,孙之永吓得一把抱住女儿。
欧阳容也跑过去,双手搂住女儿,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不让我死,就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谁寄来的,你们为什么吵个不休?
欧阳容仍双手抱着女儿,恶狠狠地看着孙之永,不说话。
孙之永说,萌萌,爸爸啥事都没有,你妈妈不相信爸爸,你一定要相信爸爸。来,你们都在当面,我打开看是哪个王八蛋吃错了药,要暗害我。
欧阳容说,你不能动,我来。
你们都别动。女儿说着,手还是轻轻地,好像下手重些,证据就化了。
打开了,一看,呆了。
羊绒衫鸡心口放着一个贺卡:
生日快乐。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否活下去。在你生日时,不能与你相见,寄物聊表情思。
你的一
一是谁?爸你是一,还是妈是一?萌萌像开机关枪似的连连问道。
我们谁也不是。
爸,妈,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害怕你们离婚?我们班一个女同学,她妈跟她爸离婚了,她跟她妈到了一个叔叔家,结果那个叔叔强奸了她,她疯了。还有一个女同学,她跟她爸过,她爸娶的那个后老婆,整天骂她,她现在交上了男朋友,因怀孕了,被退学了。她说反正家里也没有人在乎她,跟了男人,就有人保护她了。你们知道不知道她俩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都相约考北大清华的,可她们现在都成了这鬼样子。你们不知道我整夜都做梦做到你们离开了,我晚上老失眠,但从来不敢开灯,不敢告诉你们。只要你们离婚,我肯定不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你们为了自己的幸福,想过我吗?想过我的感受吗?你们不要以为我说着玩的,刚才听到你们吵架,我都写好遗书了。
傻孩子,胡说什么呢?我们永远都在一起。
女儿挣开他们的手,说,对了,快看看快递,这上面肯定有地址。只要找到这个人,就好办了,你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解决,妈妈原谅爸爸,或者爸爸原谅妈妈,我同学说了,性就是一泡屎,一泡尿。
胡说些什么?别学坏。
萌萌也不理他们,抱起箱子,放到餐桌上,在灯光下念道:花园路二十五号一单元401周一一。
原来是你周阿姨寄错了。欧阳容这才想起周一一说给她寄票的事。
是快递寄错了,还是周一一糊涂了,写错了地址?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发生了什么,这个男人又是谁?按衣服的型号,175/92,不胖不瘦,它适合任何一个C城的男人,但就是不适合孙之永,孙之永一米八,体重七十公斤。这让欧阳容心放了下来。
再看看孙之永把铁丝扔在一边,也不干活,只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萌萌也不回屋写作业,仍反复看着箱子,好像还有秘密没发现。
我错了,之永,以后我再不怀疑你了。
孙之永也不理她。
之永,我去做饭了,你想吃什么?孙之永还是不回答。
糖醋排骨如何?
萌萌坐到沙发上,说,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吃什么都行。
爸爸妈妈给你保证,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在一起。
你们要是撒谎呢?
爸爸跟你拉勾。
不,你们必须给我写保证书,我要签字,谁若违犯,就从家里滚出去。
好。孙之永马上应声附和。
现在就写。要发恶誓,要具体,要深刻,要说到做到。你们说到做不到,就别怪我不想活了。你们生了我,就要对我负责,否则我一辈子也不找男朋友,一辈子也不结婚,一辈子也不生孩子。
看来女儿一定写过检查,且把老师说的话记得如此熟。
欧阳容本想说离婚也没有那么可怕,有些重组,可能更幸福,她当然不敢说。女儿就像一颗易燃的炸弹,搞不好,真的会出大事的,特别是刚才的举动,要不是孙之永反应快,后果真不堪设想。
生活呀,真是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你说不想了,可怎能不想呢?生活要像书一样,有千百种写法,千百种读法,当然,也就有千百种人生,不像那些老戏,基本上都是那些套路。要么是奸贼害忠臣,最后好人平反,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要么是小姐爱上了穷秀才,不顧爹妈反对,花园赠金,秀才进京赶考,考中状元,有情人终成眷属。
孙之永写得很快,欧阳容写时很是惆怅。
孙之永写得简单,但每句话都很结实:闺女,爸向你保证,除了你奶奶,今后只爱你和你妈妈,永不变心,若变心,天谴雷击,五马分尸。看到后八个字的那一刻,欧阳容浑身哆嗦,忙用手扶住椅子,坐下来,写道:女儿,人间真情在,只要你爸无二心,一心在家,妈妈向你保证,绝不受外界诱惑,忠于家庭。
妈妈,写得不深刻,没有发誓,重写。
欧阳容在丈夫与女儿双眼逼视下,又在后面加了一段:如果做不到,我情愿净身出户。写到最后一句时,她感觉手指无力得都拿不起笔来。
你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瞒着我和女儿?一会儿描眉,一会儿唱歌?孙之永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欧阳容跟前,盯着欧阳容的眼睛说。
欧阳容腾地站起,说,孙之永,你别忘记了黑头……看到女儿也睁大了眼睛,欧阳容忙转变话题,孙之永,你忘记了我最近害头痛,去了好几次医院。
丈夫哼了一下,没说话,女儿说,妈,还不够深刻,继续写。欧阳容狠狠心,又在保证书后面写到:如果我做不到,甘愿受老天的任何惩罚。
好了,通过。白纸黑字在我处放着,孙氏家庭条约此日生效。写后按女儿的意思按了手印,女儿跟孙之永也按了,然后一家人才吃饭,这时已八点了。
欧阳容为了让女儿确认自己说的没错,吃完饭马上给快递公司打电话,让立即把此物退还原主,别误了事。她想若周一一问起来,她会告诉她,自己并没打开,看到纸箱就认定寄错了。
第二天,她坐在家层的阳台上,喝着茶,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流想,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都有对平常日子的倦怠,内心都有偶尔的放纵。都有没有说出的故事,比如周一一,丈夫孙之永,比如自己,谁又能说得清是对还是错?就像周一一即将上演的京剧,有一把叫《宇宙锋》的尚方宝剑,可它只能斩人,却斩不断每个人心中的缕缕情丝,而这十二岁的女儿不懂。这么一想,那个黑头绳她就不再想了。
这时电话响了,是杨光。
她果断地摁了。
电话一次又一次响,她换成振动,短信又来了:我好烦,只想跟你说说话。女儿正在房间书桌前贴着他们俩写的保证书,女儿说,你们撕了,我就跳楼。孙之永送女儿上学走后,她到女儿房间,遗书在他俩的保证书旁贴着,用血蘸着写的,不知是身体上的哪一部位流出来,但肯定是人血:爸妈,我走了!
她想撕,可手最终没有举起,只呆呆地坐着。
责任编辑 丁东亚
《牡丹》首饰系列胡桉樹镀金尺寸可变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