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忠在1983

2020-07-28 09:00詹政伟
长江文艺 2020年7期
关键词:人武部大宝部长

詹政伟

陈国忠星夜赶回泗泾桥,走到村口,一只黑白相间的大狗,冲着他狂叫,他恼羞成怒,捡了一大坨泥巴,狠狠砸了过去,没砸中,狗叫得更厉害了,还龇牙咧嘴,一副要扑上来的样子。他跺了一下脚,从工具包里取出一把瓦刀,朝着大狗晃了晃,月光下,瓦刀闪亮着,大狗一点一点往后退,一阵撕心裂肺的狂叫后,颠颠地逃远了,村里的狗叫声连成一片……

疯狗!老子今天没心思,下次碰到了,一定饶不了你!他把瓦刀塞回工具袋,心急火燎地往方大宝家赶,但愿他现在在家,要是不在家,那就来不及了……他的心尖上挑着希望。

一看到墨线、墨斗、瓦刀、小铁锤……陈国忠心里就发慌,整个人都软软的,这些他打小就熟悉的东西,一旦真的丢到他脚前,他全身还是抖了一下。师傅——他的大姐夫丢一棵烟给他,自己嘴里也叼上一棵,然后等着陈国忠给他点,他心里不情愿,却赶紧掏出火柴,替大姐夫点上了,大姐夫皱着眉头说,从今往后,你要眼尖手快,千万不能拖拉,我把你带进这一行,只是一个开端,以后混得好不好,全靠你自己。陈国忠没点烟,烟枝被他捏在手中,都有点汗湿了,他把头点得像风中的一棵狗尾巴草。

十六岁的陈国忠一点都不喜欢大姐夫,因为大姐夫动不动就爱拎着他的耳朵,大声骂,耳朵跑哪里去了?骂的过程中,唾沫像雪花一样落在他的头上、脸上,他有说不出的厌烦,他讨厌他的口臭、他的粗暴、他的蛮不讲理……但他没办法,爹把他托付给了大姐夫,并勒令他拜大姐夫为师,成为一名挣钱的泥水匠。大姐夫是陆家湾乡数一数二的泥水匠,陈国忠的二哥三哥四哥,都是跟着大姐夫学泥水匠的,学徒成功后,纷纷自立门户,他们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是乡里名副其实的殷实人家。大姐私下里也和他交过底,收他为徒,她和老爹在大姐夫那里可没少下功夫,要知道,想成为大姐夫徒弟的人,都海了去了。他机械地说,谢谢大姐。大姐比他大了有近二十岁,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姐,倒像是他的娘。他娘死得早,大姐不自觉就充当了娘的角色。他被她管教得像她手里的一团面,想怎么团就怎么团。

陈国忠在心里叹口气,其实他一点儿都不喜欢干泥水匠,脏累不说,还特别机械,乏味透了,他眼看着自己的哥哥和姐夫们天天和河沙水泥石子砖头瓦片打交道,夏天戴草帽、冬天戴雷锋帽,叼着烟卷、刻板地干着泥水活,特别是夏天,一个个都晒得黝黑,像是黑漆漆过一般,这样的生活算啥呢?陈国忠心目中自己的形象可不是这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他也说不上来,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得和他的哥哥、姐夫们不一样,他的心里骄傲着,他一直认为他和他们本来就不一样,他是初中毕业,而他们基本上就是小学毕业,大姐夫上到小学三年级就辍学了。他曾经和大姐夫发生过争执,原因就是大姐夫喝多了酒,口出狂言,说,念书有个卵用,又挣不来钱,我们村里还有重点高中毕业的,现在在干什么?戴着眼镜在挑稻,雨一来,镜片上全是水,一脚踏空,都跌倒在田里了,眼镜也摔破了。这么卖力,一年下来还是要透支。陈国忠知道大姐夫在讽刺队里的汪勤根,便不乐意地说,汪勤根字写得好,过年时,你不是请他写春联?

大姐夫恼了,我付钱的,写两副春联,我给他修了猪圈。

那还不是因为他字写得好,你求他写的吗。陈国忠反驳。

大姐夫更恼了,跳起来,伸手就是一巴掌,反了你了,你以为自己是个初中生就了不起?有本事就别跟我学泥水活!

陈国忠揉着自己的脸,不敢发作,他知道没有办法不学泥水活,也没有办法离开大姐夫,因为他得挣钱,得养活自己。这是基础。老爹说过,好好干,多攒点钱,就可以把媳妇娶进门了。做泥水匠,挣钱,盖房,娶亲,生孩……这是一条他必须走的路,因为他的哥哥、姐夫都是这样做的,他们走得很成功。然而,陈国忠总是心有不甘。这样的时候,他就会自艾自怨,觉得念书那阵子无论如何都得拼一拼的,事实上,他确凿也有头悬梁锥刺股的勇气和决心,无奈却成绩平平,想通过学习改变自己命运显然就成了一个奢望。

那个秋日,陈国忠在浒山干活,有户人家的猪圈被台风吹倒了,泥水匠们在砌砖墙时,木工们也在边上干活,他们得把折断的房梁架构起来,木梁子被刨得又光又滑。有个叫汤水龙的木工话特别多,像归巢的麻雀。他在说些什么呢?他说明天就不来干活了,他要去验兵了,他们大队适龄青年有二十来个,就挑了三个,他是三个之一……

陈国忠听着听着,就没心思干活了,他问汤水龙一些关于去验兵的细节。

汤水龙有些大惊小怪地说,你不知道呵,驗兵开始有段时间了,都确定对象了,好像每个大队都有名额。这次招的是装甲兵……汤水龙眉飞色舞,那情形好像他已经验上兵了。

陈国忠全身莫名其妙地爆满了汗珠,他知道自己很紧张,但不清楚为什么要紧张。他哀哀地想,去验兵的为什么不是自己?他心里有想法,把墙砌得歪歪斜斜,大姐夫瞧见了,三步并作二步,冲到他跟前,拎住了他的耳朵,陈国忠,你的魂又跑哪儿去了?怎么老是不长记性?

陈国忠踮起了脚,缩起一只肩胛,另一只肩胛耸得老高,我……我想当兵去,为什么不让我去验兵?他嘟嘟哝哝地分辩。

大姐夫嘎嘎嘎地笑起来,你呵,又瘦又小,像只猴子,还当兵?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大姐夫教训完陈国忠,忙自己的活儿去了,陈国忠却不想再砌墙了,他的心思全都在验兵这件事上,他从汤水龙的口中得知,全县的验兵都是统一的,明天开始,先是集中在县人武部,然后由县人武部派员带着去县人民医院体检。汤水龙说这个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小河边蓬松的芦花被风一吹,满世界飞扬,陈国忠的心也像那些芦花晃晃悠悠的。

我要去找方大宝,方大宝是他们泗泾桥大队的民兵营长,他应该知道验兵的来龙去脉。

陈国忠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袋,心急火燎地准备往家里赶。

大姐夫警告他,你走,要扣工钱的,你一天一元九毛,提早走,就扣你九毛。

陈国忠拧着脖子嚷,九毛就九毛,你就是把一元九毛全扣光,我也是要走的。

大姐夫的脸憋得通红,他的拳头也握紧了,一副像要发作的样子,但最终他把拳头松开了,他居然笑了起来,点着陈国忠的鼻子说,好,你小子,有种,但千万不要鸭吃瘪谷空欢喜。

大宝哥,求求你了,你无论如何都得带我去试一试,你是看着我长大的,这样的机会,你不给我,我会记恨你一辈子!陈国忠炯炯有神地盯着方大宝。

方大宝为难地摸摸后脑勺,国忠,我和你打开窗子说亮话,这事连条门缝都没有,早过了征兵动员的时间,明天开始验兵了,你才过来说,晚了,要去体检的人,上面都有名单,你不在名册上,怎么给你体检?

我不管这些,你得把我带去,我也是参军适龄青年,事先你为什么不通知我?陈国忠气愤难平。

方大宝实事求是说,征兵一开始,也想到过你,考虑到你都做了快两年泥水匠,挣了不少的钱,不会对当兵起眼的,还有,上面给我们泗泾桥大队总共4个名额,要求根正苗红,你连团员也不是……

陈国忠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一点都不想听别的,我只问一句话,你给不给我这个机会?

方大宝面露难色,这个我做不了主的,得由公社和人武部的领导定,要不,你去找找他们。他下了逐客令。

陈国忠脸红脖子粗起来,你什么意思,让我去找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你让我到哪里找他们?我只认识你方大宝。他说得义正辞严。他把手按在放在一边的工具袋里,那里面有一块硕大的泥巴,原来打算打狗用的,但在进了方大宝家的大门时,他做好了准备,如果方大宝一口拒绝他的请求的话,他会把这块泥巴砸在方大宝的头上,他要用武力逼迫他就范,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铤而走险,他打算豁出去了。

他们喋喋不休的争执,引起了方大宝老娘的不满,她从房间里出来,手叉在腰里对方大宝说,大宝,这事你有完没完,人家国忠从七点半一直坐到现在快十点了,你给他一个答复呵。这样阴不阴,阳不阳地拖着,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不想睡,我还想睡觉呢。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公社粮管所买稻种……

陈国忠吃了一惊,他压根儿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在方大宝家坐了有二个半小时了,他还没吃饭,只吃了几杯白开水,肚子开始咕咕直叫,被方大宝老娘这么一说,他坐也不是走也不是,他委屈地叫了一声,婶娘,打扰了,国忠也是没有办法呵,我真的想验兵去,我就想去验一下,试试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这个机会也不给我,我想不通。

方大宝老娘抹了抹嘴唇,口齿清晰地说,大宝,明天你带人去人武部集中,你就把国忠一起带去,到那里和领导说说,让领导拿主意,这不就妥了?

方大宝如梦初醒地一拍大腿,中。

陈国忠对方大宝老娘刮目相看,这么一件看上去很棘手的事,被她处理得滴水不漏,她的水平远在他和方大宝之上,他算是领教了她的厉害。

陈国忠捧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摸回了自己的家门,无数只狗依然叫得肆无忌惮,各种声音汇合在一起,就像在比赛似的。他从饭锅里盛了一碗饭,泡上开水,就着咸菜吃了。吃完饭,他冲了一个凉水澡,他兴奋得睡不着觉,他不知道明天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但他比谁都清楚,第一个回合,他赢了,至少,他明天可以去县人武部参加验兵了,这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第一步是多么的弥足珍贵,从乡村到县人武部,那不是一点点距离。睡不着,他就整理工具包,他看到了那块被他摸得有些光滑的泥巴,他想幸亏方大宝的老娘及时出现,否则他都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会把这块泥巴掏出来,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解决问题。如果他真的这样干了,那现在又会怎么样呢?他说不上来。他抓着那砣硕大的泥巴走出了门,他把它抓在手里,就这样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走着,这时候他希望能遇到一条狗,越凶狠越好,这样,他就可以用手中的这砣泥巴,狠狠地砸一下它的狗头,要让它知道他陈国忠的厉害,陈国忠绝对不是吃素的。可是让他奇怪的是,他兜了一大圈,居然连狗的影子都没见到,更让他啧啧称奇的是:狗的叫声也消失了,它们集体噤了声,于是,陈国忠抓着那砣泥巴重新回了家,他告诫自己,必须休息了,明天还得验兵。

早晨5点钟,泗泾桥大队村头的高音喇叭还没响起来时,陈国忠就来到了方大宝家门口,虽然离规定的6点钟准时出发还有一个小时,但他还是担心方大宝会丢下他,擅自出发。这可马虎不得,不能有任何的闪失。他对这次验兵充满了期待,但他一点儿都没有走漏风声,他甚至都瞞着老爹,他怕他的漏嘴巴。他可不想把事情搞得满城风雨,所以,他跟着方大宝去县城验兵,老爹他们都以为他还是像以往一样,去往三十里地外的浒山砌猪圈。如果老爹细心一点,还是能发现他的一些蛛丝马迹的,比如,他的工具包丢在房间里,他特意换了平时舍不得穿,只有逢年过节才穿的一件白衬衫和白球鞋……

方大宝看见他,讥讽他,6点出发,你现在就来,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一点?

陈国忠想,方大宝一定记恨着他昨晚的横蛮,于是他讨好般笑笑,睡不着,早点来心里踏实。

方大宝知道他的花花肠子在想什么,不乐意地白他一眼,你放心,不会拉下你的,我方大宝说到做到。他是个孝子,昨天被老娘一提醒,他勉强答应了陈国忠,但他清楚,这样做,充其量是画饼充饥,是涂涂眼药膏的事,上报的名单中没有陈国忠的名字,又哪里轮得到他去体检呢?他跟着去人武部,纯粹是满足他的一点小小虚荣心,就当去逛次街。

那当然,那当然,你是我哥嘛,当然说话算话。陈国忠巴结味道颇浓。

方大宝带着连陈国忠在内的五个人,先是摇着水泥船到了弯塘里渡口,然后乘客船到了县城,其间,有人在客船的厕所里问陈国忠,你也去验兵?陈国忠笑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含糊其词地说,跟着去玩玩。那人又问,你有几斤重?陈国忠拍拍自己的胸膛说,九十斤多一点。那人嘻嘻嘻地笑,你是轻骨头,被风都吹得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那些用五颜六色彩纸做成的各式标语,“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到部队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祖国在召唤,人民在召唤!”“把优秀青年输送到部队去!”……连空气里也弥漫着昂扬向上的气氛,陈国忠的热血立马沸腾起来。说心里话,他喜欢这样的热闹场面,天知道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的适龄验兵青年,全是和他一样露着懵懂神色的小伙子,高矮胖瘦各各不同,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焦渴、兴奋、忧虑、忐忑……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着自己熟悉的人,每看到一个,就伸着胳膊,让它在空中摇动,嘴里发出亲热而急促的唤叫,就像久别的鸟儿欢聚在了一起……

把验兵的人员带到县人武部,和政工科的工作人员交接完后,方大宝准备撤退,陈国忠不依了,说昨晚说得好好的,你不是要把我推荐给人武部的领导么?现在你把我晾在半路上,算啥呢?方大宝面露难色,你瞧瞧,现在验兵的人那么多,那么杂,领导肯定忙得脚不踮地,你叫我到哪里去找呢?你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我都把你介绍给了政工科的干部,我的任务也完成了,至于能不能让你参加体检,那得由县人武部领导决定,我说了不算。

陈国忠还是不依,那算啥,你要不说好,你人一走,我长七张嘴八张嘴也说不清楚,人家还以为我是吃饱了撑的,专门是来捣乱的。

方大宝请政工科的韩科长帮助找找部长或者副部长,韩科长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副部长找到。副部长姓李,李副部长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情况,他问陈国忠,怎么想到要当兵?陈国忠红了眼睛,他梗着脖子说,我就是想当兵。李副部长问什么时候开始想的?陈国忠哭得稀里哗啦,十六岁那年就想了,因为你们不要十六岁的,十七岁那年也想了,十七岁你们还是不要,今年我十八了,年龄符合了,所以说啥也想去了。李副部长被陈国忠的绕舌搞笑了,答应他先留下来,给他一个机动名额,等名单上的人员全都体检完了,给他也体检体检,先看看身体是不是合格。

陈国忠破涕为笑,亲热地拉着李副部长的手,不停地摇,摇了一遍又一遍,边摇边说,谢谢部长开恩,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的。

本来泗泾桥大队去的验兵人员当天就可以体检的,但验兵的人太多了,一来二去,体检被延迟到了第二天,他们要在县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上一晚,第二天再参加体检,要是第二天也来不及,那还得往后挪,直到体检全部结束。方大宝有些沮丧,今日早晨6点出发,就指望体检人员能一天完成任务,谁知,名单排序时他们却放在了后面。想到要在城里虚晃两天,方大宝有点心痛,他原来打算明天把菜地翻一翻的,这下全泡了汤。

在招待所住下来,吃过晚饭就没事了,陈国忠提议,去街上走一走。方大宝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走的?走着走着,又走饿了,谁管饭?陈国忠附在方大宝的耳边悄悄说,我请你吃夜宵。什么夜宵?方大宝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陈国忠显得非常老到地说,就是再撮一顿,现在时髦的叫法叫夜宵,我们吃烧卖和三鲜馄饨怎么样?真的好吃极了。方大宝有点心动,但嘴巴却硬,有什么好吃的?一起来的那几个验兵的叫唤起来,方营长,我们托你的福,让陈国忠请客,陈国忠有的是钱。

陈国忠浅浅一笑,装出一副熟练的样子,不是我钱多,我想谢谢大宝哥,他带我来验兵,真的非常不容易。

那天晚上,在位于青少宫旁边的鲜得来馄饨店,陈国忠给他们每人都叫了一客烧卖,一碗三鲜馄饨,就像他刚刚学徒出师,大姐夫带他来一样,他还特意替方大宝叫了一瓶啤酒,他对其余的几个说,我们明天要体检,不能喝酒。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却见陈国忠一个人在喝一碗免费的紫菜汤,惊异地问他怎么不吃?陳国忠露出一些尴尬,说肚子有点不舒服,吃不进这些油腻东西。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们吃,自己则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紫菜水,就像在喝黄酒一样。

那一顿请,花去了他5元6毛7分钱,等于他做泥水匠三天的收入。吃饱喝足,方大宝拍着陈国忠瘦小的肩问,现在你肚子还痛不痛?陈国忠咧咧嘴说,好多了。方大宝松了一口气,剔着牙缝说,今天痛一下没问题,明天说啥也不能痛,一痛,还体检个啥?你一说痛,人家医生早就叫你滚蛋了!走在路上时,看见皎洁的月亮和星星,陈国忠说他心里堵得厉害,很想唱个歌,那歌就叫《红星照我去战斗》,他平时喜欢极了,经常唱得声情并茂,但不知为什么,眼下他唱不出来,反倒是同行的郑在根唱得嘹亮动听。

第二天的体检,陈国忠和泗泾桥大队的其他几个几乎同时去的县人民医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让他和同来的人一起体检了,而并非像李副部长说的那样,要等到别人全部体检完,才让他体检。体检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结果却要下午出来,在等候的过程中,他们在招待所里聊天,陈国忠说终于在体检人员名单中看到自己的名字了,你们的,都是油印的,刻在蜡纸上,再印出来,只有我的名字,是手写的,用原珠笔写上去的,那字写得一般化,歪歪斜斜的,两边的陈和忠字小,国字却很大。他饶有兴致地说着,其余几个情绪都不是很高,他们依稀觉得他们的体检不太乐观,身体或多或少出现了一些问题,医生对他们问了又问,查了又查。陈国忠暗暗高兴,他的体检特别麻利,医生几乎不打停顿,都是一遍过,然后喊,下一个。

大约下午4点模样,方大宝拿了一张单子进了他们的房间,说,叫到名字的就打道回府,体检被涮下来了,没叫到的,继续留在招待所,明天一早参加复检,复检完,去县人武部,参加一场考试。

陈国忠紧张得用被单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却不敢塞住自己的耳朵,一个、二个、三个、四个,四个骨干验兵人员,全涮下来了,无一幸免,而他这个临时机动人员,却被留了下来。方大宝扯开他拉被单的手,嘿嘿嘿地笑,国忠,今天晚上你臭小子可以去好好吃一顿了,昨天紧张得连三鲜馄饨和烧卖都没心思吃。

陈国忠被方大宝说到了痛处,忍不住脸红了,事实上是他口袋里就这么些钱,给自己也来一碗三鲜馄饨和一客烧卖,他会露破绽的,他可不想在方大宝面前露出他的窘迫。

方大宝继续奚落他,怕了吧,以为老子看不出来?明明想唱歌,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小子,耐心等在这里吧,今天过了一关,明天还有第二关,第三关,祝你好运。

方大宝带了四个人回去了,陈国忠想把他们送到招待所大门口,但他们拒绝了,人高马大的郑在根说,你越客气,我们越伤心,我们还是灰溜溜走掉为好,哎,陈国忠,要不要我们捎个口信给你老爹,就说你验兵验到了?陈国忠摆摆手,算了算了,谁知道明天过不过得了关?

陈国忠等他们走后,忍不住在床上竖起了蜻蜓,是的,一切都太美好了,他的心里好像要开出一朵又一朵的花来。

高兴了一阵子,陈国忠突然想到什么,他飞快地跑出了门,一直跑了几公里,跑到了轮船码头,想把方大宝拉回来,他想他还有好多事情要向他请教呢,接下去他该干些什么,又该注意些什么,他一概不知道,但方大宝应该懂,他当过兵,六年前他肯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太需要他指点了,他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地放方大宝走呢?追到码头,一问,往泗泾桥方向的客船都走了有十来分钟了。陈国忠喘着粗气,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早些为什么不想到这个呢?想到自己接下来将像一只没头的粪苍蝇一样东撞西转,先前的好心情一扫而光。

他慢慢踅回招待所,想好好地睡一觉,他想解决烦恼的唯一办法就是睡觉,睡得昏天暗地,一切的不快也就烟消云散了,可他睡不着,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天花板,任自己的思绪像柳絮胡乱飞舞,天花板上有只暗红色的蜘蛛在张网,它勤快地来回穿梭着,它在这儿能网到什么呢?望着室内窗明几净的样子,陈国忠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蛛网,看了一会儿,睡意袭来,终于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上午复检,一切太平,陈国忠松了口气。中午12点整,集体乘车去人武部考试。会考些什么呢?陈国忠一筹莫展,忍不住偷偷问韩科长,韩科长笑得意味深长,到了考场,你自然就知道了。他的心七上八下,他怕考试,大大小小的考试,都会让他如临大敌。还没上车,他就尿急了,跑了一次厕所,一上车,尿又急了,他的脸涨得通红。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没出息,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们那一大车人,被迎进了县人武部的三楼会议室,相比先前来报到时的喧闹,这时候场面就有些冷清,因为参加考试的人只有五十多号人。他看见了李副部长,他的心暖烘烘的。李副部长宣布了考试纪律,考试时间为四十五分钟,考完后就可以自行离开了,然后在家等候通知。

当李副部长的眼睛落到他的头上时,他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他哀哀地想,为什么还要考试呢?如果不考试那该多好。他估计自己在考试这一关上要搁浅了,他甚至打起了退堂鼓。他把自己的眼睛落在会议室的那些鲜红标语上,“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到部队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他的心怦怦直跳,他想,自己真的有一颗红心,但只有一种准备,那就是当兵去!但要考试,他感到恐惧,但再恐惧,也得硬着头皮上。他在会议室里居然还看到了汤水龙,汤水龙朝他眨眨眼睛,挥了挥手。他的气色不错,像是铆足了劲,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陈国忠的心更虚了,他可是高中毕业,考试对他来讲,纯属小菜一碟。

试卷终于发到了他的手里,他的掌心里满是汗水,小心翼翼将卷子展开,发现硕大的一张纸上,只有一道题目,请你谈谈为什么要成为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

为什么要当兵呢?对于这个,他的心里话太多了,他一二三四地罗列着他适合去当兵的理由,一是他家里子女多,他有三个哥哥,二个姐姐,他到部队去,完全不会影响家里的生活与生产;二是他自小就热爱解放军,做梦都想着当一名合格的解放军战士,他居然把自己小时候偷穿同学爸爸军装去走亲戚的事也说出来了……写到这些的时候,陈国忠的思路就开阔起来,他讲自己宁可不要当泥瓦匠挣大钱,也要努力报效祖国,他如实地写了和大姐夫的争吵,他说,人各有志,他挣他的钱,我当我的兵……当然,有些是不能写进去的,比如,当了兵,到了部队可以考军校,可以转志愿兵,成为吃商品粮的城市人,就可以娶自己喜欢的城市姑娘,可以从此摆脱农民的身份……他不可避免地有些想入非非。

李副部长这时候用指关节轻轻地敲了敲主席台,清清嗓子,插了几句话,考完试的同志,请你们在试卷上签上你们的大名,还要按上手印,以示庄重。按手印的印泥等会儿由工作人员送到各位的面前。

李副部长说着时,陈国忠凛然一震,是的,那个主意完全是下意识的,想到那个主意时,他全身的血“呼啦”一下,全涌到了自己的头上,他拿眼瞟了一下自己边上的人,看到他正聚精会神地答着卷子,他的卷面上密密麻麻的,像是蚕宝宝拉的屎,见没人注意自己,他在签好自己陈国忠的大名后,用牙齿悄悄咬破了左手的中指,然后把洇出来殷紅的血摁在了上面,摁下一个,他看看不甚清楚,又按了一个,这回清晰了。当工作人员把印泥拿过来时,他坚决地拒绝了,他沉着冷静地交了卷子,经过李副部长跟前时,他讨好般地朝他笑了笑,但李副部长像是没有看到他一样。

走到门外,炽热的阳光一下照到了他身上,陈国忠有一种虚弱感,他的左手中指隐隐作痛,低头一看,发现还在渗着血水,他那一口,咬得有点狠。擦了好几下,血依然源源不断地渗出来。他皱了一下眉,跑出门,在人武部门口的花坛里抓了一小块泥巴,捏下一些粉末,然后抹在了伤口上,血一下就止住了……

1983年的冬天快要过去的时候,陈国忠终于等来了入伍通知书,他如愿以偿地成了解放军某装甲部队的一名战士。他是那一年泗泾桥大队唯一的一个兵,上一次的兵就是方大宝。相距6年了。方大宝由衷地赞叹,国忠,你好样的,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你他娘的干得好,怎么想到写血书?那么多的人,就你一个想到写血书,你知道这次验兵,最后又淘汰了多少人?整整十三个,淘汰的都是哪些人?基本上都是学历不够的。这一次,他们要求招高中毕业生……

陈国忠暗暗得意,你以为我容易吗?没有准备,会取得成功?要不是我灵机一动,我能走到这一步?

方大宝带陈国忠去人武部拜访李副部长、韩科长他们,李副部长对陈国忠锲而不舍的精神表示赞赏,做人就得有这股钻劲,以后当了兵,更得有这股一往无前的拼搏精神。当然,运气也是很重要的,这一次本来是要把陈国忠淘汰的,但部队要求招一些个子小一些的,因为装甲兵吗,进出装甲车需要灵活一点,个儿高的,身子壮硕的,反而不要……陈国忠听着听着,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一下子便乌云密布了,他的背心里也情不自禁地沁出了一层冷汗,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但沮丧了一会,他马上就兴高采烈了,美好的结果来了,他还奢求这个过程干什么?

去往部队的前一天晚上,陈国忠穿起了军装,他还特意借了大姐夫的那双油光锃亮的黑色皮鞋,然后,在村里兜了一圈,他兜第一圈的时候,没碰到什么人,过了一个多小时,又兜了第二圈,但碰到的人还是不多,他决定趁天还没完全黑尽下来时兜第三圈,这一圈,碰到的人就多了,陈国忠和他们说的话,比他十八年来说的话还多,话一多,他的每一个毛孔都松散开来,真的很酣畅淋漓。

补记:三十多年后的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陈国忠受原服役部队邀请,向全体官兵作了一场《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的专题演讲,其时他的身份是家乡某环保企业上市公司老总。他在会上慷慨激昂: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们,我到部队后,当的并不是装甲兵,而是一个后勤兵,专门喂猪,你们不要笑,部队官兵也需要吃喝拉撒呀。别人都不愿意去,但我却挺身而出,我抱定一个宗旨:是金子总会闪光。后来我真的因为猪养得好还立了一个二等功……会场上掌声雷动。演讲临结束,陈国忠又热情洋溢地表态,在座的各位战士,你们退役了,欢迎到我的企业里来工作,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发展的平台,但必须拿出当年我在部队养猪时一样的劲道!会场上又一次掌声雷动。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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