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梦
那时候,温州还不叫温州。虽然城镇仍“鸥居海中”,中亚热带季风常年吹拂,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温润适中,但让“温暖的州”名符其实,则要到公元675年去了。
在这之前的300多年里,它叫永嘉。
公元323年,晋明帝太宁元年,析临海郡南部四县置永嘉郡,属扬州,建郡治于瓯江南岸(今温州市鹿城区),辖永宁、安固、横阳、松阳4县,是为永嘉建郡之始。
但要说永嘉是温州历史之根、文化之源,时间又得跑上将近百年。那是南朝宁武帝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一个叫谢灵运的人被贬官至永嘉郡,因为他的到来,永嘉成为闪耀历史长河中的文化高地,就像上世纪改革开放之初响遍全国的“温州模式”,深刻影响和改变着这一方天地,赋予了深厚人文内涵。
因为,那个被贬官的谢灵运,不仅是中国最早的“登山鞋”发明者,更是中国山水诗的鼻祖。
即使将近1600年过去,今天只要沿温州境内的楠溪江走上一趟,你仍然会看到,这片山河依旧保持着桃花源般的气质,溪水里依旧在流出令陶弘景、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苏轼、陆游、朱彝尊等等大家推崇备至的山水诗。他们或因谢灵运慕名永嘉山水接踵而至,或在自己的诗中取法于谢灵运,形成蔚为大观的山水诗运动。
这个让后世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都着迷的谢灵运,到底何许人也?
熟悉魏晋南北朝历史的人都知道,谢灵运是不可忽视的一个人物。就连大历史学者黄仁宇,在他《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里,也有专门例举:“最显著的一个例子,则是在淝水之战立功的谢玄,三传而至孙子谢灵运,为诗赋名家。”在南京秦淮河边的乌衣巷,刘禹锡曾留下著名诗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里面的“王”“谢”,也和谢灵运以及比他更早到永嘉的王羲之有关。
没错,谢灵运和王羲之都属于魏晋时期“四大家族”中的世家子弟,“王谢袁萧”,谢家排第二位。在影响中国大历史的“淝水之战”中,以谢安为首的谢氏家族为东晋大胜立下至伟贡献,奠定了陈郡谢氏为东晋以及南朝的当轴士族。以至后人将门阀士族鼎盛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比喻为“王谢”并称的年代。在历史上最著名的一场文人雅集、永和九年王羲之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召集的42人雅集中,陈郡谢氏就有谢安、谢万、谢滕三人。
短短的200多年中,谢氏家族不仅产生了许多叱咤风云的政治家、军事家,更出了许多著名的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诗人。其中谢灵运、谢朓的文学成就为世人瞩目。在南朝宋时代,谢灵运与颜延之、鲍照并称为“元嘉三大家”,有意思的是,这三人都先后担任过永嘉郡守。
比起今人热衷挖掘“琅琊王氏”等门阀世家轶闻趣事,我更热衷于探寻一个人與一条江的关系。这条名叫楠溪的江,为何吸引王羲之、谢灵运、颜延之等等名人流连忘返?难道仅仅是地理位置的原因?中国那么多大江大河,为何偏偏影响至今的山水诗从这条江里流出?
脑子里有太多“十万个为什么”,也得回到源头,回到这条江本身说起。
今天已被列为世界地质公园的楠溪江,和当年王羲之、谢灵运游过的楠溪江一样,仍横亘在浙江省温州市北部的永嘉县境内,从未变节。南距温州市区26公里 ,东与雁荡山毗邻,西接缙云仙都,总面积671平方公里。可能唯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今天的楠溪江,被人为划分出了八百多个景点。而谢灵运需要专门发明“登山鞋”来征服的楠溪江,自然不会有景点划分的。“横看成岭侧成峰”,移步换景,人在景中,景在心中。
在所有的赞美和比喻中,我觉得散文家祝勇在《楠溪江:长达一千年的春天》里的描述最为贴切:“楠溪江的水域地图,看上去像一片摊开的桑叶,皱巴,起伏不平,边际不规则。凸起的地方是山,几乎在山的每个缝隙,都有曲折的水流,细致如丝,很像叶子上的茎脉,弯曲,在反反复复的弧线中展开自己优雅的长度。在所有的水流中,楠溪江一眼可辨,那是最粗的脉,其他所有的茎脉都从它的身上分离出去……整个桑叶就像一个巨大的海绵一样,吸收并且蓄积水分。所以,这里几乎永远是绿色的,一切生命无不蓬勃健美,永不枯萎。”
或许正是这种开枝散叶式的水系分布和海绵一样的兼容并包内涵,使得这条江在从山中流出的那一刻,就不再是千回万转、曲径通幽式的一路单调下去,在串连起沿途的小桥流水人家和田园牧歌炊烟的同时,人生和自然的光泽在这里显露无遗。
来到楠溪江的谢灵运,正是仕途开始坎坷的时候。
如前所说,出身门阀世家的谢灵运,很小的时候就聪慧过人,祖父谢玄十分看重他。谢灵运从小便爱读书,博览经史,一手文章写的好得“江南几乎没人赶得上”,堂叔谢混尤其喜欢他。晋安帝元兴二年(403年),十八岁的谢灵运继承了祖父的爵位,被封为康乐公,享受两千户的税收待遇。谢灵运喜爱奢侈豪华,他车子的装潢鲜艳而美丽,他的衣着玩的用的东西,无不改变以往的旧样式,世人都学他的样子跟着变,人们都叫他谢康乐。
元熙元年(419年),刘裕在彭城建宋国。刘宋代晋后,谢家日渐衰落,先是叔叔谢混被杀害,后来谢灵运擅自处死门生,被免除官职。第二年,谢灵运爵位由康乐公降为康乐县侯,食邑五百户,出任散骑常侍,转任太子左卫率。门阀世家出身的资历和持才傲物的天性,谢灵运仍然任性妄为,仍然偏激有加,自视有经世济国之才,但朝廷只把他当做有些才华的文人,而不是有学识才干的政治家。这便注定了他仕途坎坷和抱负无望。
422年,宋少帝继位,权力掌握在大臣的手上。谢灵运在中间挑拨离间,诽谤当权人。司徒徐羡之等人很怕他,便排挤他外放任永嘉太守。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和怀才不遇的心境下,翻越重山峻岭来到永嘉的谢灵运,甫一见到楠溪江,便被收走了所有的不痛快。远离朝堂的喧嚣和尔虞我诈,被贬谪的苦闷加速了他走向自然山水的步伐。游山玩水,本就是魏晋文人名士平生快事。更何况,谢灵运还是他们中的头号“旅行家”。传说最早的登山鞋“谢公屐”就是他为出游搞的专项发明。
他在木鞋鞋底安上两个木齿,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这样山路走起来就稳当多了。后世大诗人李白对这种登山鞋喜爱有加,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为其点赞致敬:“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
当时的永嘉,地处荒僻东夷。楠溪江草木蒙茸,在它的下游绿嶂山,也被葳蕤草木覆盖。被贬谪的苦闷之人,猛然碰到这样的山林水泽,他内心的光亮一下子被点燃,仿佛那就是为灵魂准备的疗伤药酒,不逮着灌醉岂能罢休。
有研究表明,谢灵运到永嘉任上一年,几乎不问政事,只管任情遨游,足迹几乎踏遍了每一个县。每次出游,经常十数天不归,贵为一方父母官,治民、进贤、决讼、检奸等郡守的主要职责,一概不闻不问。
脚穿特制登山鞋的谢灵运,就这样徜徉在永嘉的山林水泽里,一如闯入世外桃源,沉醉不知归路。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触景生情就挥笔写下诗句。这片处子一样的天地,带给他的身心体验,足以洗却身上的疲惫和污浊。“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这是他的《登绿嶂山》中的诗名,可想象当时古树蔽日,浓翳遮天,在林间竟闹不清月出日落谁东谁西,辨不明方向。《登石门最高顶》一诗,是写距离永邑(今鹿城)十三里贤宰乡的北面石门,即今天永嘉县黄田镇境内。当时“长林罗户庭”、“密竹使径迷”,甚至“嗷嗷夜猿啼”,不仅山上林木苍翠,还有猿猴啼鸣。《石室山》描写的更是楠溪江腹地大若岩景色,在当时要去到这个景点,道路可谓艰难险阻,也只有谢灵运这种真正醉心用情于山水的诗人才可能去得了。
据考证,谢灵运漫游楠溪江的一年里,先后写下了二十余首山水诗。他的每一首诗传抄回京都,都引起不小轰动。但他区别于田园诗鼻祖陶渊明而称山水诗鼻祖,显然不仅是他笔下的永嘉山水令人着迷,更在于他从露珠般的自然光芒中感受到的原始现实。登临万古如斯的仙岩山,他写下《舟向仙岩寻三皇井踪迹》:
弭楫向南郭,波波侵远天。
拂鲦故出没,振鹭更澄鲜。
遥岚疑鹫岭,近浪异鲸川。
蹑屐梅潭上,冰雪冷心悬。
低徊轩辕氏,跨龙何处巅?
仙踪不可即,活活自鸣泉。
在楠溪江流域的瞿溪,这首作于景平元年夏秋之际(公元423年)的《过瞿溪石室饭僧》一诗,回顾他迎着旭日、穿着木屐走过陡峭山间小径、看到山居禅境的景象: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
钻燧断山木,掩岸墐石户。
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
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
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
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
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
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
出守不得志而寄情山水的文人心境昭然如揭。
俗话说爱得越深伤得越深。深度游玩楠溪江的谢灵运,在从最初的惊喜与狂热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创伤并未得到彻底医治,就像做了一场春梦,醒来还得面对自己提不起来的现实。而那些他用探险和生命写下的诗篇,并不能改变朝堂上那些人对他的看法和排斥。或许正是这样的无奈,使他在疯狂游山玩水一年后,毅然决然地称病离职,返乡隐居,开山造湖,大兴土木,无论堂弟谢晦、谢曜、谢弘微等人如何规劝,根本不听。
这样的情节,与他祖辈谢安同时代的王羲之早已阐述:“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信可乐也的背后,“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是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宿命。
也正因为这样短暂的偶遇与感伤,不仅成就了谢灵运之于山水诗的发展际遇,也成就了楠溪江作为一条文化河流的起源。永嘉山水因谢灵运的发现而名扬天下,而谢灵运又因永嘉山水孕育的诗情,奠定他山水诗鼻祖的地位。苏轼云:“自言长官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在谢灵运之后,一代又一代的诗人慕名而至,吟咏不绝,留下无数珍贵诗篇,形成浩浩荡荡的溪山文化。
从长时间远距离看,谢灵运、王羲之身处的那个时代,是真正意义上的文人时代。在地域南北对峙、天下动荡的魏晋时期,也是一個思想活跃的时期。一部《世说新语》,将那时的文人名士刻画得淋漓尽致。他们特立独行,放浪形骸,对酒当歌,不拘礼节、洒脱倜傥,从“建安七子”孔融、陈琳、王粲、徐干、阮瑀、应玚、刘桢到“竹林七贤”阮籍、嵇康、山涛、刘伶、阮咸、向秀、王戎,从钟繇到王羲之,从陶渊明到谢灵运,从郭璞到张衡,以及顾恺之、颜延之、鲍照、谢朓、干宝、陈寿、范晔、蔡邕、蔡文姬、陆机、陆云、左思、沈约、萧纲、萧绎、王献之等等,更有文韬武略的曹操、曹丕、曹植、郭嘉、荀彧、夏侯敦、诸葛亮、孙权、周瑜、袁绍、司马懿、董卓、张角、张梁、张宝、苻坚度、谢尚、谢安、刘裕、拓跋珪、拓跋焘、萧衍、宇文泰、萧道成、高欢、陈霸先、羊祜、祖逖等等帝王将相和名士。这份长长名单里,被后世称得上“鼻祖”的人,亦大有人在。比如书圣王羲之、画圣顾恺之、琴圣嵇康、堪舆鼻祖郭璞、天文学鼻祖张衡、楷书鼻祖钟繇、田园诗鼻祖陶渊明、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灿若星河,构筑起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前中国文学艺术的绝对高峰。
除了时代背景和天赋异禀,这些文人雅士活得真实,活得张狂,活得自我,也活得洒脱。可以动不动就与“山巨源绝交”、琴曲宁可失传也不愿无知音、亭子修禊就要搞个群贤毕至曲水流觞的盛大雅集,留下许多轶闻趣事、千古佳话,成为后世文人景仰或羡慕嫉妒的“名士生活方式”。
唯有活得真性情,才可能写得真性情。白日放歌须纵酒,酒酣耳热之际,王羲之挥毫写下《兰亭集序》,这不仅是书法艺术史上一件价值连城的瑰宝,也是一篇千古流芳的美文。
然而魏晋风度或者魏晋风骨,又不止于自我性情的真实抒发。他们既能“仰观宇宙之大”,也能“俯察品类之盛”,即使是当世枭雄曹操,对酒当歌,概叹人生几何时,也有“白骨露野”的民生疾苦关切。这个关切,除了对个人命运的关切,更多的是对现实的关切。尤其是一大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文人高士,或遁世修道、骑鹿炼丹,或归隐田园、纵情山水,朝代的频繁更替,世道的沧桑起落,加上奔走于自然山水之间,让文人们的抒写对象开始关注现实,逐渐摆脱汉赋的浮华气息,形成了一种自然天成,个性飞张的风格。谢灵运从一条江里捞起的现实,既有苔藓一样跳动的光泽,又有蝉虫一样刺耳的寂静。
这种现实主义的关切,让他们的风度和诗句,有了真切的生命力。
永嘉山水因谢灵运的发现而名扬天下,而谢灵运又因永嘉山水孕育的诗情,奠定他山水诗鼻祖的地位。苏轼云:“自言长官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在谢灵运之后,一代又一代的诗人慕名而至,吟咏不绝,留下无数珍贵诗篇,形成浩浩荡荡的溪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