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在似与不似之间
——庾信赋在清代的拟作

2020-07-22 10:08
关键词:庾信清人辞赋

常 亮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马积高《赋史》称庾信为“南北朝赋的集大成者”,肯定了他在赋史上的地位。事实上,庾信赋在后世亦有极为深远的影响,重要表现之一为后代文人尤其是清代赋家不断地对其进行模拟。据马积高《历代辞赋总汇》及郭英德、踪凡《历代赋学文献辑刊》中所收录的拟古赋,清人对前代赋的拟作共900余篇。其中,清人对庾信12篇赋进行了模拟,拟作总数达145篇。在清人对前代赋的拟作中,《小园赋》以59篇居于首位,《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以30篇位列第四,《春赋》以21篇排在第六(1)鲍照《舞鹤赋》的拟作以56篇排名第二,对谢庄《月赋》的拟作以38篇列在第三,对宋广平《梅花赋》的拟作以25篇居于第五位。。这个现象值得关注。

目前学界对庾信及其辞赋的研究主要从庾信生平、辞赋思想、艺术特色、文学史地位及影响等方面展开,已取得丰硕成果,但对清人拟作庾信赋的研究很少。游适宏以曾流传于台湾的夏思沺《少嵒赋草》中所收的子山《小园赋》《对烛赋》的拟作为出发点,进一步细致分析了台湾赋中陈奎、洪繻等人对庾赋的模拟,以此彰显庾信赋在清代赋坛的地位及清代台湾赋中的“庾信余影”。所论颇有见地,但纳入研究的拟庾赋文本过少,因此剖析不够全面。万畅在论文中提及清人对庾信赋进行大量拟作这一现象,但仅将这一现象置于“庾信赋在清代的接受”背景之下,且在拟赋资料的搜集上颇多疏漏,也未能深入分析(2)万畅:《清代庾信赋接受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2016年。。本文即对清人大量拟作庾信赋这一现象加以深究,通过梳理庾信赋在清代的拟作概况,比勘拟赋与庾信原赋之间的异同,在文献实证及多重视角下全面系统地考察原因及价值所在。

一、庾信赋在清代的拟作概况

拟古赋在清前已经出现,如扬雄《反离骚》、刘骏《拟汉武帝李夫人赋》、江淹《学梁王菟园赋》、李白《拟恨赋》、罗隐《后雪赋》、周邦彦《续秋兴赋》等。但直到清代,赋选家、赋评家们才有意识地将“拟古”设置为赋之一类。清代的赋话、赋选本中经常提及拟古赋,涉及内涵、源流、作法诸方面,尤以林联桂《见星庐赋话》、张维城《赋学鸡跖集》及苏舆《律赋类纂》为代表。林联桂《见星庐赋话》论及拟古赋的发展流变及特点:“古人诗题有拟体、仿体,往往触类继作,广其辞义。惟赋亦有之……亦要古今摹拟,辞旨争胜。”(3)林联桂:《见星庐赋话》,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第390页。通过类比诗题的模拟,引出赋中亦有拟体的现象。接着又以赋史中司马迁、陶渊明、伍瑞隆等人对董仲舒《士不遇赋》的拟作,蔡邕、陶潜对张衡《定情赋》的拟作为例进一步说明拟古赋“辞旨争胜”的创作特点。赋选家张维城、苏舆将“拟古”视为赋之一类。张维城所辑《赋学鸡跖集》将拟古赋独立于其他赋作之外,收入附录卷中(4)张维城辑:《赋学鸡跖集》,参见郭英德、踪凡主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101册,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第152页。。苏舆所辑《律赋类纂》则将“拟古”正式视为赋类(5)苏舆按照律赋内容将其分为体物、述古、征文、明道、论治、献颂、拟古七类,拟古为律赋七类之一,下收24篇拟古赋。参见苏舆辑:《律赋类纂》,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思贤书局校刊。。

就笔者从《历代辞赋总汇》《历代赋学文献辑刊》中所辑录的文献来看(6)本文拟古赋采用的选录标准为:赋题中含“拟”“反”“后”“学”“续”“广”“和”及在赋序中明确说明自己拟作性质的同题赋作和类题赋作。,清人对庾信赋的拟作共145篇,庾信《小园赋》等12篇赋均被拟作。拟作概况参见下文列表。

清人拟庾信赋的题目多以“拟”字开头,形式多为“拟+原作者(名或字)+原赋”,如《拟庾信小园赋》《拟庾子山灯赋》等,亦有“拟+原赋题”,如《拟春赋》《拟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若原赋题目偏长,拟作者或在拟赋题中保留原赋题,或将原赋题目适当缩短。如清人对《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的拟作,拟赋题或保留原赋题,写为《拟庾信(庾子山)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或将原赋题缩短,写为《拟庾子山马射赋》《拟华林园马射赋》。有的拟赋题,形式为“续+原赋题”,如《续哀江南赋》。同题拟作或类题拟作,拟作者多在赋题下或赋序中表明拟作性质,如王闿运《哀江南赋》,赋题下标“用庾子山旧韵”,文钰《哀蜀都赋》赋题下标“拟庾子山哀江南”,赋中亦言:“识途老骥,莫问冀北孙阳;写怨羁人,略似江南庾信。”(7)文钰:《哀蜀都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1册,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20844-20846页。亦有拟赋的题目形式为“原作者(名或字)+原赋”,如《庾信小园赋》《庾兰成小园赋》等作品。

从数量上来看,清人对《小园赋》《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春赋》的拟作比较多,分别为59篇、30篇与21篇,但对《鸳鸯赋》《荡子赋》《邛竹杖赋》等赋的拟作比较少,只有几篇,呈现出一种不均衡的发展态势。这其中有必然亦有偶然的因素。另据笔者统计,现存的145篇清人拟庾信赋,除9篇待考外,其余136篇拟作均可考。仅沈世涵《续哀江南赋》1篇拟赋作于明末清初,90篇拟赋作于乾、嘉、道时期,45篇拟赋作于咸、同、光时期。这表明清人对庾信赋的拟作集中出现在清朝中后期。

表1 庾信赋在清代的拟作篇目表

二、似与不似——清人拟庾信赋与原赋的对比

清代赋家对拟古赋进行评价,一般从其与原赋关系的角度入手,尤以林联桂、汪廷珍之论为代表。林联桂《见星庐赋话》云:“赋家拟体,譬诸书家临帖,正如双鹄摩空,不必此鹄之貌似彼鹄也,而不能禁此鹄之神不似彼鹄也。故拟古之赋,有貌似者,有神似者,有神貌俱不似而以不似为似者。”(8)林联桂:《见星庐赋话》,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第494-495页。以“书家临帖”与“双鹄摩空”为喻,指出拟赋与原赋之间存在貌似、神似、神貌俱不似、以不似为似等多种形态。汪廷珍《作赋例言》:“拟古之体,不可太似,不可不似。太似则依样葫芦,不见自运之巧;不似则另翻花色,何居拟古之名。须体制从先,思义在我。”(9)汪廷珍:《作赋例言》,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第353页。认为拟赋不可太似原赋,亦不可不似原赋,需“体制”相似,而“思义”出新。笔者拟从技巧与主题两方面探讨拟庾信赋与原赋的似与不似,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究其价值所在。

拟赋对庾信原赋技巧的创变,主要表现在体制及辞藻两方面。以体制观之,被拟作的庾信赋均为骈体,且除《哀江南赋》为长篇巨制外,其余均为小赋。清人拟作庾信赋时,或遵原赋骈体,或变骈体为律体。(10)骈赋和律赋在限韵、偶句、起结、长短等方面存在差别,其中最明显的区别在于该赋是否限韵,这也是律赋独立成体的关键要素。正如马积高所论:“盖律赋本从骈赋变出,其区别主要在于:骈赋不限韵,律赋则限韵;骈赋虽多偶句,一般只求大体整齐,律赋则基本上全是俳偶句,只可稍有变化;骈赋起结较自由,律赋则开头一般必须破题,承结亦多有恒式;骈赋则长短不齐,律赋一般限四百字左右。”见马积高:《历代辞赋研究史料概述》,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02页。遵原赋骈体者,多在赋题下标“原韵”“限原韵”“用元韵”“次原韵”字样。变骈为律者,亦多在赋题下标明限韵字,或以题为韵,或以原赋中名句为韵。《小园赋》中的“桐闲露落,柳下风来”“鸟多闲暇,花随四时”“琴号珠柱,书名玉杯”“门有通德,家承赐书”“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中的“草衔长带,桐垂细乳”“三驱画鹿,百丈悬熊”“驺虞九节,狸首七章”“惟观揖让,盖取威雄”,《春赋》中的“金谷从来满园树”,《镜赋》中的“天河渐没,日轮将起”等名句均曾被作为对应拟赋的题下限韵字。这些名句的字数尤以八字居多,这是因为律赋的题下限韵字多为八字。

庾信赋辞藻清丽,颇得清人青睐。李调元《赋话》:“庾赋集中共十四篇,无不工丽……其警句摘之不胜其摘”(11)李调元:《赋话》,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第198页。,浦铣《复小斋赋话》:“兰成赋词清句丽,殆无其匹”(12)浦铣:《复小斋赋话》,王冠辑:《赋话广聚》第4册,第746页。。原赋中铺陈题眼的得意之笔,是拟作者模拟的对象。以清人对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春赋》语辞的模拟为例。庾信原赋以“弓如明月对堋,马似浮云向埒”摹马射盛况:弓拉满时,形如明月;马奔之速,飘若浮云。子山此句,可谓善用譬喻。有清一代,文人士子拟作《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时,亦多借鉴原赋辞的这种表达。如龚维琳《拟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矢如长虹贯影,马似飞电流光”(13)龚维琳:《拟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7册,第16533页。,以长虹贯影喻矢飞之形,以飞电流光喻马速之快;连瑞瀛《拟庾子山马射赋》:“雕弧张而辉腾明月,脱箬飞而影驶流星”(14)连瑞瀛:《拟庾子山马射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0册,第20408页。,以明月、流星喻弓与箭,形象生动;李润德《拟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鞭影挥而讶电光,弓弦响而和天籁”(15)李润德:《拟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2册,第22126页。,以电光状鞭影之形,以天籁喻弓弦之响。庾信《春赋》以“春”为题眼,围绕这一主题,着重写了春之美人、春之酒宴、春之歌舞以及春之游猎。原赋中对美人之妆描写最精彩的两句无疑是:“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从色彩角度写美人之妆与春日之景相得益彰。清人拟赋中描写春日美人妆容时,也比较注重其与自然景物的相融。如姚光晋《拟庾子山春赋》:“杨柳共春衫一色,桃花与人面争妍”(16)姚光晋:《拟庾子山春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5册,第14142页。,美人的神貌与杨柳、桃花相映成趣;董醇《拟庾子山春赋》:“裙坐苔而染碧,衫入林而兜红”(17)董醇:《拟庾子山春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7册,第17109页。,美人衣衫与苔藓、花林融为一体;胡凤丹《拟庾子山春赋》:“柳眉破而烟笼,杏靥舒而霞起”(18)胡凤丹:《拟庾子山春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1册,第20884页。,用烟霞的变化喻指美人的情绪起伏,颇为明艳动人。

清人拟赋对庾信原赋主题既有继承,又有新变,即遵从与创新。拟赋如果遵循原赋“本意”,拟作者就会对原赋“本意”表示赞赏,并在拟赋序中谦虚地表明自己的拟作乃是效颦之作。拟作者或亦步亦趋,或以情入原赋。前者无甚新意,故无足观,如清人对《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的拟作。而后者因与庾信有相似的情感体验,颇能动人,以清人对《哀江南赋》的拟作为例。如丁寿昌《哀京江赋》,其赋序言:“粤以摄提之年,建未之月,番酋构衅,江左罹灾。余匿景穷庐,心焉如痗。既而北固崩颓,南徐涂炭。长江天堑,飞渡俨若无人;沧海横流,安居竟知何所……所幸缘江之屯戍犹存,广陵之列城未服。大兰洞有结塞之主,黄竹浦有子弟之兵。屯下江之营,据长淮之险……余江北鲰生,淮南下士。雀处堂而相贺,燕巢慕以求安。张敞之徙曲突,亦有狂言;贾生之策厝新,非无痛哭。而衔石填海,抱其寸心;恤纬忧周,知其出位。爰拟兰成之赋,用章宋玉之悲。”(19)丁寿昌:《哀京江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6册,第16139-16140页。该赋作于1842年6月,正是英军侵略江浙之时,“番酋构衅,江左罹灾”,丁寿昌对江左生灵涂炭深感痛心,赞赏奋起反抗的官兵与民众,并表达了自己作为一介书生的报国之志。杜德舆《哀辽东赋》:“粤以乙未之年,建巳之月。东彝扇逆,和议形成。余乃归自京师,寓居沪江,贼氛未熄,留而不归。时危道艰,迫于斯役……辽海无一篑之防,榆关无重篱之备……况复骇浪狂奔,万里无乘风之路;唾壶击碎,壮年以伏枥自鸣。闻者欲矢其音,义者欲抒其愤。”(20)杜德舆:《哀辽东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0册,第20721页。该赋作于1895年4月,清政府与日本签订了《马关条约》,即赋中所言:“东彝扇逆,和议形成”,作者在路途当中目睹战乱后之现状,反思甲午战争中国失败的原因:“辽海无一篑之防,榆关无重篱之备”,并表达了自己报国的雄心壮志。再如沈世涵、王祖畲、王闿运等人对《哀江南赋》的拟作,均因亲历战争而作,痛心于战乱造成的惨痛现状,能更深刻地体察庾信作《哀江南赋》之悲愁,异代同悲、异世共情。

清代赋家对庾信赋进行拟作时,对原赋的主题亦时有新变。因对《小园赋》的反拟主题最为丰富,故以此为例。子山因其遭遇,故赋中流露出一股悲情。而时移事易,清人拟作斯赋,除去一部分代言体拟作外,其余拟赋浸润了拟作者自己对“小园”的看法及人生感悟,妙趣横生。汪方钟《拟庾子山小园赋》:“小吟则客路三千,小别又风番廿四。何如小楼对酒,小几敲诗。悦小桃之初放,见小鸟之横枝。虽小斋之寂寂,亦小住以熙熙。感岁序兮未晏,知行乐兮及时”(21)汪方钟:《拟庾子山小园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4册,第13192页。,连用八个“小”字描述自己居于小园之乐,表达了珍惜年华、及时行乐的欢情。蒋元溥“自为邱壑”,其赋序开宗明义:“若夫鲋谷玩古,每适幽居之乐;鹪林寄托,常怀知止之乐。……斯亦自为邱壑,借此栖迟者也”(22)蒋元溥:《拟庾子山小园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7册,第16792页。,他追求的是幽居之乐与知止之荣。蒋赋中铺陈小园春、夏、秋、冬四时之佳景,人在其间自得其乐,“可以养生,可以觅句”,养生与作诗是他所追求的。胡元直《拟庾子山小园赋》云:“愚生长里闾,叨籍横舍。时地俱异,敢无病而呻吟;日月不淹,觉有情其未免。所幸敝庐寂寞,贻自先人;门巷萧条,犹来长者。贫思养志,循陔而菽水亦甘;境喜联床,入梦而池塘得句”(23)胡元直:《拟庾子山小园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0册,第20522页。, 胡元直有感于自己与庾子山“时地俱异”,因此不作代言体的“无病呻吟”,而是从自己的经历出发拟作《小园赋》,表达贫思养志、修君子之道的主题,如其拟赋正文所言:“元冥司令,怡神养性”“睹松柏于岁寒,爰乐天而知命”“士敢怀居,道先致远”(24)胡元直:《拟庾子山小园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0册,第20523页。。以汪方钟、蒋元溥、胡元直等人为代表的拟作者,并非不理解子山《小园赋》本意,而是“故意”如此。子山《小园赋》,前半段紧扣“小园”之景,后半段叙家国之悲与乡关之思。子山的遭际非人人可遇,但栖息之地“小园”则是人所共有的。时移事易,子山的“小园故事”已经远去,而拟作者自身的“小园新事”正在发生。这也正是《小园赋》拟题丰富的原因所在。

拟作者有时会在赋序中对原赋作者生平及作品直接进行点评,这凸显了拟作的批评特质。陶澍《拟庾信小园赋》赋序:“庾子山江陵名士,新野望宗。遭值屯艰,词多哀怨。笛弄孤生之竹,时触恨于山河;琴调半折之桐,每怆怀于风雨。位虽执笏,意在抽簪。大隐成歌,盖是断猿之响;小园名赋,匪同雌霓之辞。而令狐以为夸目荡心,殆不其然。暇日有怀,辄依韵拟之云尔。”(25)陶澍:《拟庾信小园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5册,第13995页。先是介绍庾信生平及其赋“词多哀愁”的特点,而后论及《小园赋》乃庾信“触恨山河”“怆怀风雨”之时所作,意在抽簪隐退,流露出孤独悲哀的“断猿之响”,与仅追求声律的“雌霓之辞”大不相同,并据此驳斥了初唐令狐德棻对庾信辞赋“夸目侈于红紫,荡心逾于郑卫”的批评。陈荣昌《拟庾子山春赋》赋序言:“按,梁简文帝有《晚春赋》,元帝有《春赋》。此题既与之类,又多丽辞,无愁感。倪鲁玉断为仕梁时作,诚不诬也。史称信奉使西魏,属大军南讨,遂留长安。后虽仕周,常有乡关之思。作《哀江南赋》以致意。今拟此赋,不欲竞为绮语,贻诮效颦,因揣信入魏后心事,抒其感时怀旧之情,以附于枯树伤心之例云尔。”(26)陈荣昌:《拟庾子山春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0册,第20322页。陈荣昌据赋史考证庾信《春赋》作于仕梁之时,并以“多丽辞,无愁感”语点评原赋,有感于庾信羁北后的乡关之思及感时怀旧之情,仿《哀江南赋》与《枯树赋》《伤心赋》之例拟作《春赋》。蔡如梁《拟庾子山枯树赋》:“唐张鷟《朝野佥载》称: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出《枯树赋》以示,后无敢言者。今读子山此赋,含思悽切,旧乡之感,羁臣之痛,见于言表。盖子山隽才宿望,与殷仲文相颉颃。其遇亦相类,故假仲文以托意,非徒续声镂采,炫耀江北也。怆怀前事,拟为兹赋,以补其悲。不复援仲文发端焉。”(27)蔡如梁:《拟庾子山枯树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1册,第20839页。先提及唐人笔记小说中有关《枯树赋》的一则记载,而后提及自己读《枯树赋》时体会到的旧乡之感与羁臣之痛,认为此赋并非“续声镂采,炫耀江北”之作。

拟作者通过对原赋的选择及拟作完成了对原赋的批评,而拟庾信赋亦慢慢进入赋选家及赋论家的视野。清代赋选本在乾嘉道之后亦多收拟古赋,同时收录原赋及其拟作亦属常见。这使得庾信赋在清代的传播链进一步延长。清人对庾信赋的拟作多有点评,如胡金瑞等编《扫红仙馆赋选》收沈濚泰《拟庾子山枯树赋》、周沦焕《拟庾子山镜赋》,评沈赋:“老树着花无丑枝,兰成见之定当把臂入林”(28)胡金瑞等编:《扫红仙馆赋选》,郭英德、踪凡主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88册,第614页。,评周赋:“神似而非貌似,兰成见之应讶君之涉我地也”(29)胡金瑞等编:《扫红仙馆赋选》,郭英德、踪凡主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88册,第610页。,以假设“兰成见之当如何”的方式给予拟作较高的评价。再如林联桂《见星庐赋话》收孙源湘《拟庾子山小园赋》、王玮庆《拟庾信华林园马射赋》,评孙赋:“结响摛藻,摹拟逼真,此以绝似为似者也”(30)林联桂:《见星庐赋话》,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第502页。,评王赋:“清新逼近庾开府”(31)林联桂:《见星庐赋话》,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第514页。,从辞藻、风格等方面评价拟赋与原赋的“似”。赋选本同时收录庾信原赋及其拟赋者,如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收庾信《华林园马射赋》《小园赋》《枯树赋》《春赋》以明“论炼局”,卷末收归令符《拟庾子山春赋》。其评《春赋》:“擒华掞藻,按部就班。一片柔情,十分春色”(32)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王冠辑:《赋话广聚》第5册,第418页。;评拟春赋:“词生于情气余于采,昔人评开府云尔,可以移赠”(33)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王冠辑:《赋话广聚》第5册,第674页。,以昔人对子山赋文的评价来点评拟作。再如鸿宝斋主人《赋海大观》所收原赋及拟赋,子山《春赋》后列6篇《春赋》的拟作(34)鸿宝斋主人编:《赋海大观》第1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年,第33-34页。,《小园赋》后列12篇拟作(35)鸿宝斋主人编:《赋海大观》第1册,第91页。,在这样的赋集中,拟赋获得了随侍原赋身侧的机会,得与原赋并传后世。

三、清人拟作庾信赋的原因

如若清人对庾信赋的拟作只有寥寥数篇,或者只是个别作家对庾赋进行模拟,姑且可以从拟作者个人出发去探究其原因所在。但据统计,清代100余位拟作者投身于对庾信赋的拟作中,这不仅仅是个人行为,更是群体行为。因此,深入探究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更需要从制度层面推进、赋学观念演进等角度切入。

清代赋学中兴,离不开科举试赋的推动。叶抱崧、程琰《本朝馆阁赋前集》凡例有言:“我朝文运之隆,轶于往古。列圣相承,暨我皇上,优礼词臣,振兴儒雅,所以鼓舞者甚至,故俊彦允升,云霞蒸蔚。自鸿词应试之篇,南巡召试之作,以及侍从之赓飏,馆阁之课诵,人握隋珠,家怀和璧,洋洋乎成大观矣!”(36)叶抱崧、程琰:《本朝馆阁赋前集·凡例》,孙福轩、韩泉欣:《历代赋论汇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632页。虽不乏阿谀之意,但辞赋创作在试赋制度的推动下蔚为大观亦是不争的事实。清人大量拟作庾信赋,是否可以在试赋中找到原因呢?答案不言而喻。有清一代,试赋场合主要有三:

其一,翰林院系的翰詹大考、散馆考试及日常馆课。翰詹大考不定期举行,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年间的大考均曾试拟古赋题,如乾隆年间曾试晋张华《鹪鹩赋》、汉张衡《天象赋》的拟题,嘉庆年间试明徐阶《井鲋赋》、晋潘岳《藉田赋》的拟题,道光朝曾试曹魏丁仪《励志赋》的拟题,咸丰年间曾试南朝宋谢庄《月赋》的拟题。庶吉士教习三年期满,翰林院举行散馆考试,道光年间的散馆考试曾试汉扬子云《长杨赋》的拟题。大考和散馆试的赋题一般为皇帝所出,所以也称“御试”。上行下效,乾隆帝、嘉庆帝、道光帝及咸丰帝在御试中出拟古赋题,无疑对翰林院日常馆课试拟赋题产生了积极影响。殿试取中的进士,一甲进士中状元授翰林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编修,其余二、三甲进士参加朝考才能被选录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他们进入翰林院后要在庶常馆中学习三年,既有平时授课,又要定期考试。其中,赋是馆师重点教授和考察的内容,顺治时期拟定的《庶吉士进学规条》对此有明确规定(37)《庶吉士进学规条》:翰林以文章为职,古文、诗赋俱当举法前代大家。务须典雅醇正,勿为险怪纤巧。参见邸永君:《清代翰林院制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105页。。拟作庾信赋的文人士子中,柏葰、边沦慈、陈荣昌、丁寿昌、何凌汉、陈文翥、陈庆镛、陈沆、陈俊千、傅维森、顾元熙、龚维琳、顾开第、葛宗昶、蒋元溥、刘其年、徐铨、郎葆辰、卢崟、聂铣敏、庞钟璐、帅方蔚、石葆元、孙源湘、粟增炜、唐壬森、汪鸣相、王坦、蒋诗、徐树铭、许宗衡、喻增高、颜宗仪、朱成烈、张金镛、孙尔准、赵新等人均曾入翰林院。翰林院庶吉士馆课赋中:对《小园赋》的拟作曾被作为嘉庆十年乙丑科、道光十三年癸巳科、道光十五年乙未科、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馆课试题,对《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的拟作曾被作为嘉庆十年乙丑科、道光六年丙戌科、道光十三年癸巳科、道光二十年庚子科、道光二十七年丁未科的馆课试题。乾隆朝及之后,清代出现了数部法式善、翁心存等人辑录的大型馆课赋集,其中收录馆课赋中的优秀之作,嘉惠学林,津逮后儒,被海内外文人学士奉为金科玉律。

其二,科举最基层的童生、生员系考试亦考赋。政府并未对童生、生员考赋作出明确的规定,其考赋的原因在于主试的学政为翰林院出身,考赋的目的在于为将来的翰林院培养人才。(38)参见潘务正:《清代翰林院与文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04-205页。学政岁考、科考试拟庾信赋题者,如《湖北试牍赋》收魏远文、黄金锐《拟庾子山春赋》,为张大宗师岁试应山县之作(39)佚名编:《湖北试牍赋》,郭英德、踪凡主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138册,第373-378页。。

其三,乾嘉以后,清代的书院亦常考赋。书院此举,亦与出身翰林的书院师资有关。“清代书院为提高声誉,往往延请当时颇有声望的休致翰林主讲或主掌,翰林为‘退步救贫计’,亦往往进入书院。由此,翰林院的作风随之影响到书院,所以乾嘉以后书院课士尝间及律赋。”(40)潘务正:《清代翰林院与文学研究》,第205页。阮元于嘉庆二十五年在广州创办学海堂,以经史辞赋作为书院的主要教学内容。学海堂书院的课艺多收拟古赋题,亦曾试拟庾信赋题,如《学海堂二集》收录《拟庾子山春赋》(41)吴兰修编:《学海堂二集》,赵所生、薛正兴主编:《中国历代书院志》第13册,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621页。。湖州府安定书院,山长周缦云选定《安定书院课艺》,收录子山《小园赋》的拟题(42)鲁小俊:《清代书院课艺总集叙录》(上),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01页。。

《历代辞赋总汇》收晚清康发祥《拟庾子山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赋后自记:“此应俞陶泉都转课书院作。于时艺试帖五七古诗后,捉笔为此,历辰巳午未四个时,共成七艺,投卷而出,同人称许。数十年后,光景可忆。”(43)康发祥:《拟庾子山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1册,第21045页。此赋乃书院课试之作。翰林院多试拟庾赋题的风气亦影响到了私塾的教育,何栻《拟庾子山小园赋》下标“癸巳塾课”(44)何栻:《拟庾子山小园赋》,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6册,第16101页。,是何栻少年时在私塾的塾课之作。

嘉道年间,子山《小园赋》《马射赋》的拟题数次在翰林院馆课试赋中出现,书院、私塾的小课亦曾试该二赋拟题。《春赋》的拟题亦曾作为书院、岁试、科试的考题。从翰林院到学政岁、科考,再到书院、私塾,自上而下,清人拟作庾信赋是科举试赋推动下的必然。翰林院、书院为何在课试中频频出拟庾信赋的考题呢?庾信赋在考官的眼中为何如此特别?这仍然值得继续思考。

细细观察被拟作的庾赋,可以发现除《哀江南赋》为长篇巨制外,其余如《小园赋》《马射赋》《春赋》等赋均为小赋,体制短小。文人拟古的重要目的之一是习得写作技巧,拟古赋的写作也不例外。多作拟古赋,可对士子的辞赋创作产生积极影响,求其上者得其中,拟古之作的成就虽难与原赋并驾齐驱,但初学者亦可从中受益。如李元度认为“高古”是赋的最高境界,“神韵”稍次之,其《赋学正鹄》“高古类”择古赋之最精者,选庾信《小园赋》等五篇赋,“神韵类”下收拟古赋,其中即有李隆萼《拟庾子山小园赋》,原因如其所言:“神韵类者,其妙不可言传。但觉字里行间别有一种骚情逸韵,芬芳悱恻,秀绝人寰,此妙惟六朝人独擅……而拟古者亦入焉,此等境界,不容骤几。但日取诸作,涵濡而讽咏之,摘艳熏香,自然神与古会矣”(45)李元度:《赋学正鹄》,郭英德、踪凡主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128册,第24页。,拟古可涵濡、讽咏前人之作,入神韵境界。因此不论翰林院还是书院,为了检验学生习赋的成果,课艺中出拟赋题就是很好的选择,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唯有在拟作中进行实践才可更好地考察学生是否掌握了原赋的“真意”。李元度所论“如题系拟古,尤须识得当日作者本意”(46)李元度:《赋学正鹄》,郭英德、踪凡主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128册,第30-31页。,正是时人共识。体制较短的小赋与长篇巨制的大赋相比,拟作的难度较小。“吴中尊宿”赋论家王芑孙深谙此道,无论是其早年所作《读赋卮言》还是晚年所选《古赋识小录》,均表达了这层意思。他在《古赋识小录序》中说得明白:“余少作《读赋卮言》,谓学赋可从小赋始。及是老矣,复为《古赋识小录》。‘识小’,即小以见其大也……大之,必自初学始。初学,天禀有不齐,人力有未暇……种树者十年为计,艺麻者三月而收,法无捷于是矣。凡初学不可远为程,亦不可隘其迳。远将扞格而难其入,隘则窘于回旋,而后无以造大。”(47)王芑孙:《古赋识小录序》,孙福轩、韩泉欣:《历代赋论汇编》(下),第641页。大赋“体国经野,义尚光大”,但极难学,寻觅颇艰,需要极深的功底积淀,花费较长的时间写作,非一朝一夕可成;但优秀的小赋意俭词丰,在造句及谋篇等方面都方便初学者入门,也可以积累一定的作赋经验,假以时日必可“以小见大”。王芑孙亦提醒初学者应注意避免“远”与“隘”的弊端,所以在选择学习的范本时,犹须注意。时人认为庾信赋在音节、词采等方面的特点堪为初学者之矩镬,吴坦在《六朝唐赋英华》序中即揭示了六朝徐庾之赋相比于其他朝代赋更适合初学者学习的原因:“坊间历朝赋选不下数十种,然初学于先秦汉魏,读之既苦浩瀚;有宋元明,稽之不胜繁多。惟六朝徐庾诸家,音节恬雅,体制清新,其词壮而不佻,其气流而不滞,洵初学之矩镬也。”(48)吴坦:《六朝唐赋英华》,郭英德、踪凡主编:《历代赋学文献辑刊》第88册,第5-6页。

清人对庾子山骈体赋的大量拟作在乾、嘉、道及之后大量出现,俨然成为赋坛的一种风气。乾、嘉、道时期,在当时尊经复古文学思潮的影响下,在赋学领域古体赋家对律体赋一统赋坛的局面深感不满,为与律体赋论相抗衡,开始有意识地构建古体赋论。庾信骈赋在这一时期古、律论争与融合的赋坛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律体派宗唐,而古体派祖骚宗汉。律体派中的某些赋论家认为唐赋典雅丽则、清丽芊眠,而视六朝徐庾赋为“有辞无情”之作,如邱士超《唐人赋钞·总论》(49)邱士超《唐人赋钞·总论》:“隔句对偶以骈四俪六,徐庾始之。以逞博洽,有辞无情,义亡体失,六朝所以取讥也。”参见孙福轩、韩泉欣:《历代赋论汇编》(下),第693页。。但更多的赋论家在对律赋进行溯源时,认为律体赋最直接的来源就是六朝骈体赋,特别肯定庾信开创律体之功,如汤稼堂《律赋衡裁》言庾信沿袭鲍照、江淹、沈约、吴均等人“音节谐和,属对密切”的风气,引而伸之,甚至达到了“无语不工,无句不偶”的程度,并对比评价道:“古变为律,子山其枢纽也。”(50)汤稼堂:《律赋衡裁·凡例》,孙福轩、韩泉欣:《历代赋论汇编》(下),第602页。李调元亦云:“古变为律,子山实开其先。”(51)李调元:《赋话》,王冠辑:《赋话广聚》第3册,第8页。具体到庾赋具体的篇目,汤稼堂、李调元二人均认为子山《小园赋》《马射赋》为律赋之所出。古体赋论家祖骚宗汉,以程廷祚、张惠言堪为代表,高度评价屈、宋及汉魏赋作,他们同样也将庾信赋作视为古赋,如张惠言《七十家赋钞》收录战国至六朝赋作,不录唐及之后赋作,卷10 收庾信《枯树赋》《哀江南赋》《小园赋》《春赋》,足彰作者之用意。何易展指出,清代“古赋”概念的内涵十分复杂,并从“古赋”所涉及文体与时序因素出发,大致将其归为两类:一是以时序为主,以唐为界,唐以前的赋为古赋;二是以文体为主,律赋为“今”赋,律体之外的骚体、散体、骈体为“古”赋(52)何易展:《清代汉赋学理论与批评》,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20-321页。。但无论持何种标准,不论以时间划分还是文体划分,六朝骈赋尚属“古赋”范畴则毋庸置疑。乾嘉道时期,古、律在论争中汲取彼此之长,而庾信骈赋则架起了古、律沟通的桥梁,其为古赋之流、律赋之源,古体赋家和律体赋家均能接受。而在具体的拟作实践过程中,士子们多变原赋的骈体为律体,这也正是古律融合的重要表现。孙福轩对此评价道:“庾信是六朝辞赋的代表作家,是由骈转律的关键人物,即便在六朝浮靡的文坛中,也是卓尔不群的赋家,古体赋家、律体赋家的赋论著作中,对庾信及其赋作也多是推崇备至”(53)孙福轩:《清代赋学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第183页。。

在这样的赋学背景之下,翰林院、书院多以庾信赋的拟题课试诸生也就不足为奇了。庾信《小园赋》的拟题多为试赋题这一现象引起了当时赋论家的关注。因该赋为子山见羁北朝之作,因此赋中一股哀惋之气挥之不去。这与试赋的场合颇不相合,因此余丙照特意强调在情感等方面不必刻意模拟子山的愁绪(54)余丙照评《小园赋》:“处处从‘小’字着想,而运典琢句如数家珍。但子山因使见羁,未免词多悽惋。若场屋拟作,须另有一番雅趣,不可过作衰飒语。”参见余丙照:《增注赋学指南》,王冠辑:《赋话广聚》第5册,第408页。,可另辟蹊径,应是有感于当时场屋拟作《小园赋》的现状而言。的确,纵览馆阁赋中《小园赋》拟题的优秀之作,颇多代子山立言之作,拟作者将自己代入子山当日处境,想象子山的“小园”,悲子山之悲,痛子山之痛。但亦有不少自抒己意之作,写自己心目中的“小园”。代言与自抒均是馆阁课赋所允许的,在馆阁赋普遍追求“丽则”“颂圣”的背景下,这或许也正是场屋试赋给予拟古赋的某种“特权”。清代赋论家多称《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为应制正格、台阁体正声(55)顾莼评《马射赋》:“逐段设色,工整中饶有流丽之制,应制正格。”参见顾莼:《律赋必以集》,孙福轩、韩泉欣:《历代赋论汇编》(下),第652页。,而满族“马背上夺天下”,酷爱马射,这类活动举行时需翰林学士作赋润色鸿业,翰林院以《马射赋》的拟题课试诸生,有助于诸位庶吉士较快掌握写作此类赋的技巧。

再如,清代出现了庾信文集注本的权威之作,康熙年间倪璠《庾子山集注》刊行,该书对庾信作品做了详尽的注释,为后代文人学子理解庾信赋提供了重要的参考范本。他们拟作庾信赋时,对庾赋主题的理解多采用倪鲁玉的评骘。如夏思沺《拟庾子山小园赋》,开篇即引倪注为序(56)夏思沺《拟庾子山小园赋序》:“《庾子山集注》:小园赋者,伤其屈体魏周愿为隐居而不可得也。”参见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17册,第16823页。,陈荣昌《拟庾子山春赋》亦引倪璠对《春赋》成赋年代的考证(57)陈荣昌《拟庾子山春赋》:“倪鲁玉断为仕梁时作,诚不诬也。”参见马积高主编:《历代辞赋总汇》第20册,第20322页。。清代的赋选本中亦多选注庾信赋:陆葇编选的《历朝赋格》成书于康熙二十五年,所选赋作按照文赋格、骚赋格、骈赋格进行编排,该选本收六朝赋28篇。骈赋格收庾信《小园赋》《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枯树赋》《灯赋》;鲍桂星《赋则》成书于道光年间,收六朝赋10篇,收庾信《三月三日华林园马射赋》《小园赋》《枯树赋》《哀江南赋》。这使得清人更容易接触和学习到庾信赋,自然可以刺激拟庾赋的产生。

此外,清代骈文复兴,乾嘉道是骈文的鼎盛期。清代骈文家多以六朝骈文大家风格为正宗(58)陈维崧、邵齐焘、袁枚、孔广森、彭兆荪、李慈铭、王闿运等骈文大家均崇尚六朝骈文。,而庾信被视为六朝骈文成就最高代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代表官方立场,给予了庾信骈文有史以来最为积极的评价:“其骈偶之文,则集六朝之大成,而导四杰之先路。自古迄今,屹然为四六宗匠。”(59)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75-1276页。于景祥称庾信骈文为“骈文之巅峰”:“在骈文方面,他尤为独特,前无古人,后难为继,是中国骈文史上的最高峰。”(60)于景祥:《中国骈文通史》,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74页。在清代骈文对骈赋扩容的背景下(61)吕双伟:《清代骈文对辞赋的扩容》,《中国文学研究》2017年第4期。,清人拟作庾信骈赋就顺理成章了。

四、结 语

庾信作为南北朝骈赋的集大成者,其赋作在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在翰林院、书院多试拟庾信赋题,古律融合赋风等多种因素的影响下,清人对庾信赋的拟作堪称拟前代赋之最。通过比较拟庾赋与原赋的似与不似,可以体会拟作者向庾信辞赋经典致敬的各种方式;正拟、反拟、拟意、拟句、用事等,既是学习和接受,也是发展和创新。文人士子在拟作的过程中可向辞赋大家庾信习得作赋技巧,而他们的拟庾赋也构成了庾信辞赋接受史的重要组成部分。相较于选本、注本等接受方式,拟作对庾信赋的批评和传播更具深度与广度,这极大地推进了庾信赋在清代的经典化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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