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俊
罗马古物对文艺复兴艺术的影响体现在很多方面,在古罗马的遗迹中,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发现了令人兴奋的形象和观念,不断产生新的发明。因此,不难在15世纪基督教艺术中寻见异教古物的身影。
当罗马遗址在15世纪第一次成为画家的语汇时,它们具有特定的宗教含义。一个曾经横跨全球大部分地区的异教文明就那样消亡了,它成为一种有形的提醒,古物遗存和荒城废址似乎就是上帝那不可动摇的意志的见证。在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表现未成年基督的绘画中,古代建筑的碎片就象征着救世主的诞生与旧秩序的推翻。如安吉利科[Fra Angelico]和利皮[Fra Filippo Lippi]绘制的《博士来拜》[The Adoration of the Magi](图1),画面上残破的古代拱门是每个基督徒都必须通过的路径,离开它才能走向敬拜耶稣的路。废弃的拱门明显地指代了罗马人的异教信仰,它终将被基督教取代。这座破败的古代建筑还象征着犹太信仰的旧圣殿由基督体现的新圣殿取代。作为世界的救世主,幼年的基督预示着上帝和人类之间的新契约,在这个契约中,仁慈和永恒的生命战胜了罪恶和死亡。这幅画中还将残破不堪的古庙与耶稣的出生地并列在一起,古老的庙宇间满是赤身裸体的脆弱人类,与此相对应的则是耶稣诞生地——完好无损的马厩。马厩属于新时代,由超大的孔雀住持,恰是早期基督教复活和不朽的象征。
类似的描绘伴随着崇尚古代建筑的风气以及探究古典知识的兴趣,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设计产生了开创性的影响,在绘画中对古代纪念碑的描绘则变得越来越详细和复杂。传为多米尼科·莫隆[Domenico Morone]的《博士来拜》(图2),表现了圣家族在紧挨着废弃的古代寺庙的马厩里休憩。基督圣所在此被表现为重新利用的古代废墟,这在15世纪的观众中很容易引起共鸣,他们似乎渐渐习惯了看到古代的残垣断壁改做成新的、用途明确的基督教圣所。当然,这种改变也可能令人困惑。
1483年,在前往圣地的途中,费利克斯·施密特修士[Friar Felix Schmitt,1441―1502]在威尼斯呆了一个月,他参观了一些修道院,并在旅行日记中描述了所见所闻,表达出即便是一个有学问的外国人,在面对大量的古代文物被重新使用,整合到意大利教堂里的情形时,也会感到困惑:
图1 安吉利科和利皮,《博士来拜》,1440/1460年,蛋彩,直径137.3 厘米,华盛顿国立美术馆
图2 (传)多米尼科·莫隆,《博士来拜》,1484年,布面油画,83.5×99.3厘米,哥伦比亚美术馆
在那座教堂里还有许多威尼斯人的墓地。我从来没有见过更豪华的坟茔和墓葬,罗马教皇的墓葬不能等同于威尼斯总督们的坟冢。有墓葬从地面升高,并嵌进墙体,墙的整个表面装饰有各种大理石,金银雕塑,各类装饰都超出了恰当的范围。在这些坟墓中,基督、圣母、使徒和烈士以及其他圣徒的形象作为主要人物放置在中间,但他们周围是异教徒、农神萨图恩[Saturn]、两面神[Janus]、天空之神朱庇特[Jove]、天后朱诺[Juno]、智慧神密涅瓦[Minerva]、战神玛尔斯[Mars]和大力士赫拉克勒斯[Hercules]的形象,以诗意的形式表现。在那里,我看到了……在一个总督的内容丰富的墓地里,刻有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的形象,以这种方式表现总督曾经战斗过,但大力神穿着狮子皮而非一件斗篷……那里还有赤身裸体的战士,他们手里拿着剑和长矛,脖子上挂着盾牌,没有胸甲、腹甲或头盔……还有长着翅膀的赤裸男孩,拿着胜利或哀悼的象征,以及许多其他的异教象征,作为我们救赎的象征出现,天真的人认为他们是圣徒的形象,将赫拉克勒斯当作参孙敬畏,维纳斯则被认作抹大拉,如此等等。1克里顿·吉尔伯特[Creighton E. Gilbert]编译,《意大利艺术1400-1500》[Italian Art 1400-1500],普伦蒂斯-霍尔[Prentice-Hall],1980年,第155页。
不过,由于这些画作中精细的描绘,提高了古代建筑的真实性,人们很容易被古代神庙的建筑细节吸引,甚至到每一块石头的描绘,以及明确的拱顶的结构和柱廊以及檐口的装饰。艺术家在创作时还对三位国王和他们充满异国情调的随从给予了同样的细节表现,他们戴着头巾,长袍飘逸,还有些人佩戴弯刀。通过这些经过密切观察深思熟虑的细节处理,艺术家以一种令人信服的准确性和即时性再现了鲜活的场景,使过去生动地出现在观众眼前。
我们还发现在莫隆这幅画的左上角,一个异教神像伫立在一个破碎的檐口上方,象征着古老的异教已然过时。孔雀栖息在异教神像下方的拱门上,旨在加强短暂和永恒的对比。异教的神像和新生的赤裸裸的救赎者彼此相似,但当石像没有生命而且在画面角落被忽视的时候,蠕动着的新生儿体现了神圣的完美和永生的承诺,使国王们充满敬畏地跪拜着。
在这里和许多其他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中看到的罗马废墟,都可以追溯到基督教传说,在这些传说中,异教纪念碑在神的旨意下发生了自然毁灭,混杂在世俗记录中的战争、偶像破坏运动和各种损毁破坏之中。根据中世纪的传说,罗马皇帝奥古斯都[Augustus]建立的一座寺庙在基督诞生的当晚奇迹般地自爆了。这是阿波罗神谕的一个事件,预言宣布圣殿将一直矗立,直到一位处女生下孩子的那一天,这一条件恰恰是由圣洁圣母生下基督来实现的。根据同样的思路,有报道说异教雕像会奇迹般地自行解体,这些都是圣徒生活中反复出现的一些插曲。其中一个故事有关圣阿波洛尼亚[Saint Apollonia,D. 249],一位虔诚的埃及亚历山大基督徒,他拒绝服从罗马皇帝的命令,和众人一样去崇拜异教神。当圣阿波洛尼亚在一个石头偶像面前做出划十字的象征手势时,据说石像突然自己粉碎成一千块。
威尼斯画派画家乔瓦尼·达莱马尼亚[Giovanni d'Alemagna] 在1440 到1450年间绘制了4幅系列组画,描绘了圣阿波洛尼亚生活中的事件。其中,《圣阿波罗尼亚摧毁异教偶像》[Saint Apollonia Destroys a Pagan Idol]一画(图3)中,画家没有去表现异教神像自我毁灭的奇迹,而是以一种更为可信和务实的方式来表现一位虔诚信徒的偶像破坏活动。圣阿波罗尼亚登上梯子的一半,正挥舞着锤子去摧毁一尊罗马酒神巴库斯的雕像。裸体神像有助于把异教和基督教世界之间的冲突戏剧化。裸体雕像光滑的质感和轻盈的形式与包裹着厚重衣袍的圣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巴库斯赤身裸体,加强了酒神与自由和感官享乐的联系,而圣阿波洛尼亚的长袍则表达了她自我奉献的高尚贞德。
这幅画显示出对古代古典的迷恋在15世纪中叶开始影响并塑造基督教主题的选择和阐释。虽然圣阿波洛尼亚的生平故事表面上是艺术家的焦点,但实际上却是位于构图中心的奢华纪念碑最先引起观者的注意。这座纪念碑比任何其他元素都明亮,并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三维错觉方式表现,在视觉上传达了一种鲜明的实在物象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是在其他近乎程式化的人物中缺乏的。带有装饰的大理石柱,不可一世的鹰――罗马的象征――意味着帝国对这个遥远的埃及地区的统治。背景中那些带有精致拱门、铭文和装饰雕刻的多色大理石建筑唤起了人们对往昔帝国奢华荣耀的联想。
画中的雕像基于考古学的准确性,塑造精准。达莱马尼亚把带有鹰饰的柱子立在一个罗马祭坛上,这种表现也出现在同一时期包括雅各布·贝利尼[Jacopo Bellini]在内的其他威尼斯画家的作品中。酒神巴库斯的雕像也很可能是以威尼斯人已知的古代雕像为原型的。艺术家们不断地寻找被看好的古代雕塑来模仿和改造。保留这些古物的素描图纸在手边作为真正的参考材料是艺术家工作室的标准做法。
在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的工作室里,普遍认为研究和效仿哪怕最简陋的古代文物都是值得的,似乎没有哪个碎片会被嫌弃太小,工艺太平庸,太无趣。更多的实质性的发现不断激发着艺术家们的兴奋点,就像野火一样从一个艺术家传播到另一个艺术家那里。瓦萨里在《名人传》中多有记述,比如涉及建筑师布鲁内莱斯基[Filippo Brunelleschi,1377―1446]的轶事就显示出他对古物的重视。2“几个月后菲利波身体康复。一天早晨,菲利波在圣马利亚·德尔·菲奥内大教堂广场和多那泰罗等几位艺术家讨论古代艺术和雕刻,多那奏罗谈到一件事。他说从罗马返回途中,他特意经过奥尔维耶托,以观看该城大教堂久负盛名的大理石正面—这是许多艺术家共同创造的,在当时被视为一件杰作。多那泰罗补充说当他途经考托纳时,他去参观了该城的教区教堂,并在那里看到个美丽的古代大理石石棺,石棺上面还刻有精美的浅浮雕装饰图案。在当时,这是一项了不起的考古发现,因为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大量古代遗物在当时还尚未出土。接着,多那泰罗描绘了这件艺术品的制作方法,并称赞其打磨精美,做工完美、卓绝。多那泰罗话未说完,菲利波内心就萌发了前往一观的强烈欲望。于是他就披蓍斗篷,踏着木屐,戴着风帽,在对雕刻艺术的虔诚和挚爱的驱使下,一言不发,迅疾前往考托纳。他终于看到了那副石棺,十分仰慕,把它画了下来,然后带着画稿返回佛罗伦萨。多那泰罗等人对此一无所知,还以为他在设计或构思什么。回到佛罗伦萨后,菲利波把他精心画好的素描拿给多那泰罗看,多那泰罗不禁为菲利波对艺术的挚爱而震惊。”瓦萨里著、刘耀春译,《意大利艺苑名人传》,第二卷,湖北美术出版社,2003年,第76页。这个故事还显示出非正式的社交网络帮助艺术家、建筑师和他们的朋友传播古代艺术知识。
艺术家们还收集各种各样的古物残件,如大理石雕塑部件和碎片、青铜雕像、宝石、硬币和奖章,以及石膏复制品。这些有用的收藏为艺术家们提供了一套古典作品、姿势和装饰的主题,可以适应不同的委托项目。这些收藏品在艺术家之间流传,往往是从一代传到下一代的。1471年,贝利尼的遗孀把他著名的绘画书籍赠予了他们的儿子真蒂莱[Gentile],一起赠予的还包括各种大理石雕像、浮雕和石膏铸件。或许对此略作了解就不会对15世纪基督教艺术中的异教古物倍感困惑了。
图3 乔瓦尼·达莱马尼亚,《圣阿波罗尼亚摧毁异教偶像》,蛋彩,59.4×34.7 厘米,华盛顿国立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