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昊华
整个欧洲的收藏最早可以追溯到史前,从窖藏[hoards]、墓葬[graves]到神龛[shrines]等,自古有“收集物品”的传统,1Susan Pearce,On Collecting: an investigation into collecting in the European Tradition,Routledge,1995,p. 64.当罗马帝国横扫天下之时,他们所掠夺的战利品也被树立在罗马城的各个角落,很多大型浴室都有着这座城市最宏伟的绘画和雕塑。2[美]弗朗西斯·泰勒著,王琼、洪捷、赵松宇译,《天使的品味:艺术收藏的历史》,华夏出版社,2014年,第17页。除了公共收藏,私人收藏中较为著名的如西塞罗[Cicero]、威尔瑞斯[Verres]等。3西塞罗曾在著名的《控威尔瑞斯》中提到威尔瑞斯对艺术品的大量掠夺与收藏。西塞罗著、王晓朝译,《西塞罗全集·演说词》上,第481-611页。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品与古物收藏不仅代表着财富与地位,更是家族宗谱的可见例证。4Paula Findlen,“The Museum: Its Classical Etymology and Renaissance Genealogy”,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Collections,1989,1,pp. 59-78.随着新大陆的发现,欧洲人看到了广阔的世界,他们开始关注自然史的发展。这时与艺术收藏并行的,是对整个自然世界的收藏,贝壳、化石、花草、虫鱼、矿物、金银等,王公贵族和文人学者们对物品进行百科全书式的收集,并开启了一段奇妙的旅程。
当时人们用不同的词汇来称呼这类收藏,比如德语Kunstkammer 或Wunderkammer,Kammer 意为房间、柜子,加之前缀Wunder[神奇],或Kunst[艺术];而英文用的是cabinet,cabinet of curiosities 或cabinet of rarities(译为“奇珍室”或“好奇室”);而意大利语主要用的是studio,studiolo,galleria,museo 等。5Eilean Hopper-Greenhill,Museums and the Shaping of Knowledge,Routledge,1992,p.88.弗朗切斯科一世[Francesco I]的收藏室“Studiolo”是16世纪欧洲最负盛名的收藏之一,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书房,温琴佐·博尔吉尼[Vincenzo Borghini]曾为设计此间书房费尽心机,6Scott Schaefer. “The Studiolo of Francesco I de'Medici: A checklist of the known drawings”,Master Drawings,1982,20(2),pp. 125-130.里面充满了古代与现代、艺术与自然的对比和隐喻,正是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成就了一个艺术与自然的小宇宙,而弗朗西斯科一世则是其中的主宰。虽然“Studiolo”在不到20年的时间里,藏品就被转移到开放的宫殿场所展示,但他所展示的这种艺术与自然、古代与现代的对比,恰恰就是在神旨下[divine order]和谐万物的反映。7Paula Findlen,“Possessing the Past: the material world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1998,103(1),p. 97.
图1 Woodcut from Imperato's Dell'historia naturale(1599)
图2 Aldrovandi's Dracologia of 1572. From Biblioteca Universitaria Bologna,Aldrovandi,Tavole di animali,IV,130
与“Studiolo”这类王室收藏相对的是学者收藏,当时许多藏家的身份是医生或者植物学家,他们从科研目的出发,收集奇花异草、珍禽异兽,这些科学家的收藏室和植物园都是他们对自然的第一手观察,植物、动物,矿物等在医疗领域的应用、以及相关的目录出版都对当时的科学研究起到了巨大的推进作用。著名的费拉特·因佩拉托[Ferrante Imperato]即是这样一位药剂师,他出版的图录中有一幅藏品室,可以说是欧洲早期博物馆的第一幅图像(图1)。这是一个典型的奇珍室,充满了稀奇古怪的动植物、贝壳、化石等等,两边靠墙的大柜子中有几个是打开的,展示各种小型的“好奇物”,而下面半开的底柜中整齐地摆放着各种装着标本物品的罐子,柜顶还有鸟类和植物标本,天花板则是爬虫和鱼类,中间挂着一个巨型的鳄鱼标本,这曾是16世纪意大利赫赫有名的收藏之一。因佩拉托称自己的收藏室有“不计其数的珍稀物品,供药剂师使用”“自然界的物品,包括矿物、动植物,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收集了几千种。”8Imperato,Dell'historia naturale,转引自Paula Findlen,Possessing Nature: Museums,Collecting,and Scientific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Ital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 246.当许多学者、藏家将自然物品、古物、绘画、手工艺品等一起陈列之时,因佩拉托却并非如此,大自然是他专业知识的唯一源泉。
当然其他科学家并不这么认为。乌利塞·阿尔德罗万迪[Ulisse Aldrovandi],当时著名的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博洛尼亚大学教授,据说他有全欧洲最独特的收藏,虽然其收藏重点在自然物品,但也不乏各种古代雕像、绘画、小型石膏像、钟表、哈哈镜、异域物品等,体现了他广博的兴趣。在他收藏的各种奇物之中,他对这件藏品颇为得意,洋洋洒洒地撰写了一部龙的历史“Dracologia”,9可惜这部龙的历史从未出版,在阿尔德罗万迪过世多年之后才出版了后人整理的Serpentum et draconum historiae,即龙蛇历史,具体关于此段龙的传闻,可详见Paula Findlen,Possessing Nature: Museums,Collecting,and Scientific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Ital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p. 17-23。共七册,并委托画家将这条“龙”画了下来(图2),此举成为当时的热议,人们蜂拥至博洛尼亚去观摩阿尔德罗万迪的收藏。对他来说,收藏自然界的奇物[naturalia]与人类创造的珍品[artificialia],还有更深的意义,用藏品说明希波克拉底关于环境造就文化的理论,10Anthony Alan Shelton,“Cabinets of Transgression: Renaissance Collections and the Incorporation of the New World”. John Elsner and Roger Cardinal,eds. Cultures of Collecting,Reaktion Books,1997,pp. 185.但事实上,除了其学术目的之外,任何一件类似“龙”的标本,都足以让藏家名声大噪。所以除了包罗万象的百科全书式收藏之外,科学家们也倾向于收集珍稀品种。收藏家看重视藏品的数量,阿尔德罗万迪号称每周都要统计他的藏品总数,11“The Museum: Its Classical Etymology and Renaissance Genealogy”,p. 64.这似乎是他在收藏界地位的标志,1595年左右,他已经拥有了大约11,000 的动物、水果和矿物,还有约7000 多的植物标本,并有数以万计的绘制图样,12Giuseppe Olmi,“Science-Honor-Metaphor: Italian Cabinets of the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ies”. Oliver Impey and Arthur MacGregor (eds.),The Origins of Museums: The Cabinet of Curiosities in Sixteenth-and Seventeenth-Century Europe,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5,p. 4.大规模的收藏给他带来了声誉和地位,而他也陶醉在在清点、记录和收集自然之中。
奇珍室通常是一间或数间屋子,利用壁柜或橱柜作为主要陈列家具,采用从天花板到地面的满目式陈列,具体的陈列方式多为对称性和有序的等级排列,除了美观的考虑,奇珍室的主人也希望将相似或者可类比的东西放置在一起,以体现整个世界的关联性与隐喻,所以看似杂乱无章、充斥满屋的收藏品其实背后有着陈列逻辑。如安东尼奥·吉甘蒂[Antonio Giganti]的收藏室有其独特的一套对称法则:“交替微观对称”,即两个相似的物件绝不并排放置,必须在中间间隔一个完全不同的物件;又如“重复宏观对称”,即将物件按主题分组陈列,13“The Museum: Its Classical Etymology and Renaissance Genealogy”,关于吉甘蒂的收藏室陈列,详见Laura Laurencich-Minelli,“Museography and Ethnographical Collections in Bologna During The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ies”,The Origins of Museums,pp.20-21.不断交替又重复出现的各种主题与物件,是地面世界与天上世界的对照统一,微观宇宙与宏观宇宙的平衡,也是上帝和谐世界的反映。
当然不同学者对奇珍室有着不同的定义,通常为了教学与研究而建立的收藏室,并无意搭建一个平衡和谐的宇宙,如阿尔德罗万迪自述,其收藏室主要是基于比较和实用两个原则来陈列物品。但事实上他的理论指导却与实际操作有所区别,其收藏室也会按吉甘蒂那样利用对称原则陈列。14Ibid.,p. 23.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学者在其书中提到的分类与陈列原则,与收藏室图像中保留下来的陈列方式并不相同。15如Aldrovandi 的收藏陈列,同注13,第23页;又如Settela 的收藏,Antonio Aimi,Vincenzo de Michele,and Alessandro Morandotti,“Towards a History of Collecting in Milan in the Late Renaissance and Baroque Periods”,The Origins of Museums,p. 30.以药剂师弗朗切斯科·卡尔佐拉里[Francesco Calzolari]的收藏室为例,他的奇珍室中也有着宏观、微观宇宙的影射和各种神话隐喻。卡尔佐拉里的收藏室是整个靠墙制作的大柜子(图3),开放式的架子上陈列了各种装标本的瓶罐、贝壳、螃蟹、植物等;柜子下部的大抽屉中有部分呈半开状态,露出了其中的各种标本,统一的椭圆形盒子应该是装标本的盒子。如果陈列柜中是陆地生物,柜子上方就是两排对峙的鸟类,其间有海星点缀,颇似星空,应是天空的世界,同时又与下面柜子上的海星相呼应,以此表示天地间的相互映照;16有关卡尔佐拉里收藏室的陈列与隐喻,详见Dagmar Weston,“Worlds in Miniature: Some Reflections on Scale and the Microcosmic Meaning of Cabinets of Curiosities”,Theory,2009,13,p.40。把各种大型标本悬在屋顶,也是当时奇珍室的常见陈列方式,一方面是因尺寸和空间有限,大型标本无法用柜子展示,另一方面也许是某些奇怪的标本难以归类。正中间的“龛”也颇为有趣,里面整齐的格子中摆放了各种瓶瓶罐罐,类似当时的药房陈设,两边有爱奥尼亚柱式,外框仿照古希腊建筑的形态;奇怪的是,两边对称的骑马小人,都面朝同一方向,应该并非偶然,威斯滕[Dagmar Weston]认为可能跟整个收藏室构建的微观宇宙中能量流动方向有关,17“Worlds in Miniature”,p. 40.两侧柜子正对着有两座小雕塑也呈对称的姿态,一边是背负苍穹的阿特拉斯,代表的是物质世界;另一边则是雅典娜,战争与智慧女神,代表的是赋予物质形态的精神世界。18Robert Graves,The Greek Myths,Penguin,1955,vol. 1,pp. 143-145.这种神话隐喻与自然世界的结合是奇珍室的常见构造方式,从一开始,奇珍室就是人与自然的联结点,是微观宇宙与宏观宇宙的联结点,19“Cabinets of Transgression”,p. 181.人们试图将整个世界囊括入一室之中,而随着新发现的接踵而来,及新大陆源源不断的异域物品,人们才发现这种包罗万象的收藏并没有终点。20Patrick Mauriès,Cabinets of Curiosities,Thames & Hudson,2002,p. 43.
值得一提的是,曾经大量涌入欧洲的各种自然物品,就当时的长途旅行和保存条件来讲,到底有多少完整的标本能顺利到达欧洲?根据当时的收藏目录,可以看到大多学者们都是偏爱收藏碎片,而且经常是不重要的碎片,如牙齿、动物犄角、指甲、羽毛、骨头等。21Christopher Bell (ed.),The Herpetological Legacy of Linnaeus,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the History and Bibliography of Herpetology,2012,p. 125.事实上,当时的学者们很难一睹那些异域奇珍异兽的全貌,残存的碎片是象征异兽的图腾。他们根据碎片来建立对动物的认识,通常是在早期的文字记载中查找,如按普林尼《自然史》[Historia naturalis]的文字描述动物的习性以及他们象征的意义等。22“Science-Honor-Metaphor”,p. 8.但这些无碍收藏家的热情,对物品进行百科全书式的收集,也是他们认识和学习世界的工具和智慧与学识的来源。
图3 The Museum of Francesco Calceolari in Verona,from Ceruti and Chiocco 1622
彼得拉克曾称无法欣赏乔托绘画的人是无知的,23Theodor E.Mommsen,(ed. and trans.),Petrarch's Testament,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57,pp. 79-81.显然他已将艺术欣赏作为儒雅之士的必备条件之一,而学者与赞助人们也早已将整个物质世界与人文主义的学习联系在了一起。藏品是收藏家博学的源泉,通过对藏品的观察、比较和对比,可以快速直观地学习大量知识,这是当时欧洲收藏家的共识。西方的第一本博物馆学专著,塞缪尔·奎基伯格[Samuel von Quiccheberg]的《剧场》[Inscriptiones vel tituli theatric amplissimi,1965]中所构建的就是一个“剧场式”的收藏室:“一个最宏大的剧场,收藏着全世界精美的物品和卓越的图像,也可以被名正言顺地称之为所有手工制品、奇妙物、罕见珍宝、贵重物品、建筑与绘画的贮藏室。这些物品应该安放在一起,通过不断的观赏和触摸,可以快速、简单且可靠地掌握独一无二的知识和培养对物品的敏锐的感受力。”24Samuel Quiccheberg,Mark Meadow and Bruce Robertson(trans),The First Treatise on Museums,Samuel Quiccheberg's Inscriptiones 1565,Getty Publications,2013,p. 61.
藏品所代表的是藏家的学识、修养和眼界;保罗·马努齐奥[Paolo Manuzio]在写给安德列亚·洛雷当[Andrea Loredan]的信中提到,他留给后代的任何财富,包括宫殿、土地等等,都不及他的收藏。他在信中称收藏为高贵的思维和精神体现,会长存世间。25Dora Thornton,The Scholar in His Study: Ownership and Experinence in Renaissance Italy,Yale University Press,1997,p. 114.在当时,对知识的展示和保存已经成为了一种文化时尚,这种百科全书式的收藏既满足了人文主义者对掌握古代知识的渴望,又是解释新世界和不断增长的自然知识的好办法。
将藏品与知识一同纳入特定的建筑结构之中,是当时人们管理、掌握知识的一种方式,26Koji Kuwakino,“The Great Theatre of Creative Thought: The Inscriptiones vel tituli theatric amplissimi(1565) by Samuel von Quiccheberg”,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Collections,2013,25(3),p .318.如上述奎基伯格的收藏“剧场”,朱立奥·卡米罗[Guillo Camillo]掌握宇宙知识的“记忆剧场”[Memory Theatre]等等。这一点可以追溯到古典时代的“记忆术”[Art of Memory],即将脑海中的形象借建筑储存,而建筑物中的房间、结构特征等则是讲演者赖以记忆的地点。27Frances Yates,The Art of Memory,Routledge,1996,p. 132.奎基伯格的“剧场”不仅是一个奇珍室,还包括了图书馆、版画作坊、手工作坊等等,俨然已是一个现代博物馆。28胡昊华撰,〈艺术与知识的“剧场”:奎基伯格的Theatrum〉,载《艺术教育》,2019年第11 期,第195-196页。可惜他在著作发表后不久就过世了,其想法也没有付诸实践。事实上当时很多诸如此类的空间都存在于想象之中,仅在现实中可能存在过的也许是卡米罗的记忆剧场,它是一个木制模型,但体量颇大,至少可以容纳两位成年人在其室中。据记载他曾在弗朗索瓦一世的宫廷内,建造了这个剧场,试图容纳这个世间所有的“智慧”,里面充斥着各种形象,这些形象按照各种秩序和等级排列,遗憾的是我们无法看到这个模型。29The Art of Memory,pp. 129-172.
另一方面,收藏室不仅仅是知识的储存场所,也是藏家们对话、讨论之地。如果说弗朗切斯科一世隐蔽的小书房是他思考和独处的场所,那么巴伐利亚大公阿尔布雷希特五世 [Duke Albert V]的艺术馆[kunstkammer]则是另一番场景(图4)。参观他宫殿顶层宏富藏品的不乏各种社会名流,艺术家、鉴赏家等。至少从16世纪中叶开始,书房或收藏室已经是学者与贵族们的社交场所。30The Scholar in His Study,pp. 119-120.卢多维科·贝卡代利[Ludovico Beccadelli],就将他的书房挂上与著名学者和朋友的肖像画,即便他们不在之时,也可以感受讨论的氛围。31Possessing Nature: Museums,p. 104.乔万尼·巴尔迪[Giovanni Bardi]曾记录他去赛思家族[Cesi]收藏室,与主人在那里饶有兴致地展开了几小时的讨论,并赞赏其是个学识多么渊博的人,32Ibid.,p. 100.正如因佩拉托的图录中所描绘的主人与其他绅士一起在奇珍室讨论和欣赏藏品的场景,这不仅是学者们会谈、思考和辩论之地,也是当时学者之间交流的纽带。不仅如此,当时的学者们还互赠奇物、交流藏品清单,希望通过建立收藏来巩固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跻身名流。学者也将收藏看成一种有教养的行为,建立包罗万象的收藏室是当时学者和权贵追逐的梦想,也是他们将知识转换为权力的工具。
图4 Kunstkammer of Albert V,Duke of Bavaria
图5 Ferdinando Cospi and his custodian Sebastiano Biavati in the Cospi Museum,from Museo Cospiano by Lorenzo Legati(Bologna,1677)
西方学者如科斯皮称收藏是“年轻时代的休闲时光”33The Origins of Museums,p. 24.,卢多维科·莫斯卡多[Lodovico Moscardo]认为收藏是打发寂寞空虚的正当职业,34Lodovico Moscardo,Note overo memorie del museo di Lodovico Moscardo,1656,“Preface”。转引自The Origins of Museums,p. xvii。正是当时的社会氛围使收藏与自然史逐渐成为了意大利上层阶级的消遣,35Possessing Nature,p. 100.奇珍室变成了学者与贵族的闲情与风雅。
16世纪末,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在《葛莱历史》[Gesta Grayorum]中这样写道西方学者的必备“四项”:
“首先,是收藏一间最完美最全面的图书馆,在这里人类的智慧可以付诸于有价值的书籍……或对你的学识有益。其次,要建造一个宽敞、绝妙的花园,里面有各种气候带的植物和土壤,或是野生或是人类文明培育的成果。这个花园中需要建造一些小屋来安置所有珍禽异兽,还要有两个毗邻的湖,一个淡水一个咸水,来饲养各种鱼类。这样,你就在小范围内有了一个私人的自然界。第三,要有一个又大又气派的橱柜,容纳各种出自人类或机器之手的奇物,无论从材质、形式或者形态都是罕见的;所有孤品、偶然产生的或者意想不到的事物,所有大自然所改变的生命体,都可以放入柜中,并加以收藏分类。第四点,是需要一个炼金坊,有磨坊,器具,熔炉,以及各种器皿,这个地方可以作为安放贤者之石的宫殿。36Francis Bacon,“Gesta Grayorum”,1594。转引自The Origins of Museums,pp. xvii。”可见图书馆、花园、奇珍室、炼金坊都已然是当时西方学者所追求的物质条件,标榜他们学者身份必需品。
图 6 Illustrations from Aldrovandi's Serpentum et draconum historiae
当然,这种大规模的收藏远非打发时光如此简单。这些珍奇室曾一度是颠覆社会严格等级制度的工具,使得藏家有机会能够吸引到最重要的皇室血统来家中参观,并迅速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与声望。用各种“特殊的物品”装点住所是自文艺复兴时期精英们就得以炫耀的资本,37Paul Lawrence Rose,“Jacomo Contarini,(1536-1595),a Venetian Patron and Collector of Mathematical Books and Instruments”,Physis,1976,18,p. 120.当有重要的访客时,这些主人会亲自带领参观讲解,有时则由仆人带领参观,科斯皮甚至用一位侏儒作为其藏品管理员和向导,而侏儒本身或许在他眼中也是造物主的奇迹之一(图5)。当访客参观时,收藏家通过对藏品的现场介绍,更是展示自己学识的好时机。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文人学者,通过收藏建立起与自然和历史的关系,达到他们的社交目的,不仅仅与他们的声望和社会地位息息相关,更是一种自我实现的身份体现与确立。
此外,收藏家们得以保持他们身份不朽的方式是起草各种藏品目录[catalogue]和清单[Inventory],无论是手抄本还是印刷本,即便今后藏品流散,他们的收藏都可以通过文字永久地保存下来,而目录本身也体现了他们选择藏品的标准、方式和趣味。这些百科全书式的收藏目录基本上有两个功能:首先它们大致都会详细叙述藏品进入收藏的过程,通常是英勇的伟大事迹等;其次它们会将藏品从历史、哲学、及比较的角度进行对比分析。38Possessing Nature,p. 36-37.十六世纪后期,随着印刷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收藏家发表了他们的藏品图录,有些是自己亲笔撰写,彰显了藏家的学识,而另一些是委托其他学者撰写,同样也是藏家地位的体现。如前述的因佩拉托1599年的图录写的是自然史,并配了各种插图,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而弗朗切斯科·卡尔佐拉里的藏品目录(1584)则是由物理学家焦万·巴蒂斯塔·奥利维[Giovan Battista Olivi]撰写,更强调的是他广博的处方汇编,39Evelyn Welch,“Space and spectacle in the Renaissance pharmacy”,Medicina & Storia,[S.l.],pp. 127-158.阿尔德罗万迪的图录在他生前只出版了四册,大部分在他过世多年之后才得以陆续出版,一共有14 册,按鸟、鱼、植物、龙蛇、怪兽等分门别类出版,大部分都在700页以上(图6)。40Possessing Nature,p. 25.虽然这些较晚出版的图录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当时的领先地位与即时效应,但人们依然可以学习和参考他的宝贵记录,令我们至今仍得以窥见当时的收藏风貌,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西方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追求与收藏,令我们看到了西方藏家的理性探究精神,以及他们趣味的宽度与广度。这些奇珍室内的收藏品是造物主的随想曲,是自然的映照,知识的化身,往昔的印记;正是这些对大自然的探索,对其他文化的好奇之心,对新兴手工制品的骄傲,让一切最平凡的物品变成了当时人们追逐的对象。对于文人学者们,百科全书式的收藏是研究、是求知,更是他们登上社会等级的阶梯;而对于王公贵族,收藏是他们趣味的体现,是他们家族的延续和传承,也是王权和世袭地位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