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君
去洛杉矶之前就在想,张爱玲最后住过的公寓总要去一下。
那本淡绿色封面的《十八春》,隔一两年总要拿出来一趟,不管当时心境如何,顺着第一行读下去,马上也像世钧、曼桢一样无依无靠起来,连那一种急景凋年的感觉竟也是一样的。写不出东西了,也会去翻《十八春》,翻《小团圆》《异乡记》。也不是次次都有用,可是过一段时间把书收回去,大抵过了难关,用不着把书再放在桌上、床头。
去了也只能在门外站一站。可站在那里,和不站在那里还是不一样吧?我总以为她在最后居住过的地方多少留着几句话,能不能读到,看我自己了。
就是,怎么去呢?
“西木区,罗切斯特街10911号,206室。”——从我住的市中心出发,要跨过大半个洛杉矶。导航规划的地铁加公交的线路复杂到让我胆怯。美国公交车不报站名,站牌只告诉你起点和终点,根
本搞不清坐到哪儿了。车又少,一个人站在那里,总像是站错地方,永远等不来要坐的那趟车一样。
打电话问携程租车,做好准备,听到开价还是吓了一跳。
如果是以前,想好要去就去,管它多少钱。现在,是成熟了,知道凡事不可贪著?还是世故了,吝啬了?记下司机的电话,只说有需要再联系,心里想的,是等等再说吧。
这天是去洛杉矶的公共图书馆。天很好,三公里不到的路程很适合散步,一路走,一路看,露天咖啡座,波西米亚风瓷器店,走几步就有一个流浪汉,懒懒散散坐在自己弄出来的污迹里晒太阳。
等红灯,长椅上的一个流浪汉忽然冲着我大声哇啦。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他是要我按一下路边的按钮,不然,这种行人稀少的小岔口可等不来绿灯。我扭过头去谢他,为之前的提防感到不好意思。在另外一条路上,有人过来搭讪,我又戒备起来,不时回头看看身后有没有可疑的人。可是洛杉矶实在是一个让人觉得自由的地方,我又像条鱼似的,游在鱼群里,却和所有的鱼毫不相干。不管什么时候抬头,半空中永远有一堆屋顶,直到图书馆的方尖顶忽地从里面冒出来。在电脑上见过照片,真的走近了,还是被它的庞大惊到。第一感觉竟然像座神庙。这是因为有书的地方就有神灵,每本书里都长驻着一个神灵,需要这样一个场所来供奉?
和我后来去的波士顿图书馆比起来,又有些不一样。如果说波士顿的图书馆是希腊风格的,那么,洛杉矶的图书馆,更像是埃及风格的。
它像是从卢克索搬过来的。
沿着写有各国文字的台阶往上走,进入神庙谒见神灵的感觉越发强烈。门口的神兽,进门后看到的捧着书的智慧女神,绿色的带着火苗的火炬雕塑,深红底色的壁画,好像都在提醒我:要虔诚要虔诚。
起先几分钟完全不知道往哪儿走。高而深的书架,印有车辙图案的地毯,架空的楼层上方的装饰物,做成地球形状的吊灯。一个不会英语的人起先只能注意这些。然后是一本本读不懂的书,再喜欢再想读也枉然。水、花园、路……认识的单词从大海一样让我茫然的群体里跳出来,然而毫无意义。
要么去找本中文书?穿过走廊,撞到一片辣眼的明黄。龙袍的黄?黄种人的黄?张爱玲就在这片耀眼的颜色里仰头,掐腰,视线落在走过的人身后。
黄墙上写着中文:她在历史背后。
要紧先看照片下面的字:
“1953年,美国国会通过《难民救济法》,给难民签证。根据该法,难民的定义是缺乏生存必需物的人,审查过程非常严格。该法实施至1956年,共准许了二十一万四千位难民移民美国,其中两千名是给居住在香港的中国内地人。大文学家张爱玲(Eileen Chang)于1952到1955年间住在香港,她在1955年根据《难民救济法》提出申请移民美国,由于当时美国新闻处处长麦卡锡做她的担保人,所以很快就被批准了。”
跳开一行,孤零零又写了一句:“张爱玲一生著作甚丰,书迷遍及全世界,许多作品被拍成电影,如李安导演的《色·戒》。”
紧邻大幅肖像的还有她的绿卡。绿卡上有她的小照,长脸、长眉,涂着很深的口红,难得那么明丽、温和。
我看着,呼吸竟至急促起来。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在这里遇到她。
当然,还有其他人:
QuokShee,不知道中文怎么翻译,拍了简介,回住处发现没对好焦距,字迹糊成一团。在电脑上只搜到二十岁的QuokShee下船后被送进天使岛,在关押中国人的收容站写下的短诗:“木屋拘留几十天,所囚墨例致牵连,可惜英雄无用武,只听音来策祖鞭。”“明天早晨是春分,期盼了一年,只好期盼下一年。”
梁亚娣,1887年生于旧金山。十四岁时不满父母安排的婚姻,离家去找金美伦传教士,学英文、研究基督教。“她反抗任何加诸于她身上的限制。她的传奇来自于她一生全心全意地投入反抗人类的偏见与固执。”
看着这些照片和说明,我有点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展出了。出现在这上面的,都是有所成就的早期中国女性移民。可是,把我粘在那里挪不开步子的还是张爱玲。
三十三岁到美国,七十五岁辞世,她在美国生活的时间比国内还要长。和第二任丈夫赖雅结婚,照顾他,送走他;母亲去世后收到辗转寄来的遗物——一只大箱子,整理那只箱子如同整理和她母亲之间一生化解不开的复杂关系;去台湾,写《重访边城》;写《对照记》《红楼梦魇》;一个人频繁搬家,得皮肤病,深居简出,除了一二好友,不再跟任何人联系,都是在她到了美国以后的事。
美国出租公寓只提供一个空房间,不会有床,不会有桌子椅子,更不要说台灯柜子这些东西。不住了,也不能把这些东西留在房间里。张爱玲每搬一次家,就精简掉一些东西。到她最后居住的西木区罗切斯特街公寓,房间里只有幾张纸,几个纸箱子、塑料袋,一只搁在地上的电视机。她是宁要电视机里的人声也不要听不相干的人聒噪。她死后,消息支离破碎传回到大陆,这一切成了她的穷、她的孤僻孤独、她再也写不出东西的不实写照。好在这两年,更新过的事实反转了这些猜疑。至少她并不穷,身后留下大笔遗产;至少她还是写了不少东西,至少我读到了《重访边城》,读到了《异乡记》……至于孤独,又有什么可说的?她从来都是与人世与人情划出距离,不求近,只求远。让世人好奇而议论纷纷又永远找不到答案的,不过还是她明明可以不这样,而非要选择这样,非要过成了这样。一条极端的、背离众人的路。这样的路上,是不会有同行者的。
木心称她“飘零的隐士”,不知道她是不是同意,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以为木心真的了解她。十五岁的木心初次读到她的散文,快心的反应是:鲁迅之后感觉敏锐表呈精准的是她了。
“成名要趁早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她留下的话,既惊世骇俗,又惊心动魄,能把人从糊涂中震醒敲醒,学她的人总学不像,是因为学不像她的与世相遗、绝不迁就。
和胡兰成不见了,就不见了。
和母亲不见了,也就不见了。
姑姑,弟弟,最后总免不了一个不见。
极少几个朋友,一个收存处理她的遗著,一个料理了她的后事,按照遗嘱,把她的骨灰撒入太平洋,这是自己与自己也各自飘散,两不相见了。除此,一切人情都是多余。她最好的梦已经在《小团圆》里做过了,青的山,红棕色的木屋,碧蓝的天,阳光下满地树影摇晃,好几个小孩在松林中出没,都是她的。曾经让她低到尘埃里的人,再读到他的东西,只有好笑。
我从黄墙前走开了。
转了两圈,找到中文书的区域。朝着第一排走过去,近了,发现正对着我的是印顺法师编著的《杂阿含经论会编》。
印师是海宁人,1930年出家,同年从天童寺圆瑛法师受戒具足,1953年定居台湾,先后修建了福严精舍、慧日讲堂、妙云兰若、华雨精舍诸多道场。那时我已经陆陆续续读过他的《平凡的一生》《中观论颂讲记》《唯识学探源》,和这三本《杂阿含经论会编》是同一套,都是中华书局出版的,封面也是一样的设计,认出它们并非偶然。
我没有悟性,读宗教经典就像读文学书籍,小说、传记、医术、旧约新约、佛道……全然不管读不读得懂,只要合得上思路,就会读下去。印师的著作,最初吸引我读下去的,不过是《平凡的一生》中的一段话:“自己如水面的一片落叶,向前流去,流去。忽而停滞,又忽而团团转。有时激起了浪花,为浪花所掩盖,而又平静了,还是那样的流去。为什么会这样?不但落叶不明白,落叶那样的自己也不太明白。只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无限复杂的因缘中推移……”
这本来是印师对自己人生的了悟。
可是,如一片落叶,在水面上流着,有时被水流带到这儿,有时又被水流带到那儿,被卡在哪里很久都动弹不得……这种感觉多么熟悉啊。我以为我也是一片叶子,我也在随因缘起伏流去,偶尔从水中抬起头,更多的只是不受自己主宰地向前,向前,等待一个沉下去的地方和时刻。
不过,这样的书一时可是读不下来的。我于是拍了照片,记下书名,准备回家后再找来慢慢看。
踩着印有车辙的地毯继续往前走,体会到车辙在这里的意义,感觉它们会把我带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碰到讲园林的书,讲石制家具的书,顺手拿下来翻一翻,再放回去。直到那时,我还想着去餐厅吃个午饭,喝杯咖啡,就去别的地方。我没打算在这里耗掉一天。我只是到此一游罢了。
然后,毫无准备地,满满腾腾的书架,忽然跳出来张爱玲的书,除了已经看过的《小团圆》,还有两本其时国内已经出版,而我尚一无所知的《易经》和《雷峰塔》。
我从架上把它们抽下来,朝四周望望,看到一张只坐了两个人的长桌,是我能找到的最寂静的地方。走过去,坐到离两个人稍远一点的角上。
这两个人,一个是老年男人,头发灰白,悠闲而专注地看着手里的读物;另一个也是女人,用笔记本电脑写着什么,和我年纪相差不大,头发浓密,皮肤微黑,像印度人,也可能不是。
时隔两年,我已经想不起那个下午我到底读到了什么。连怎么在那儿坐到走的,也模模糊糊了。
只记得一个南美人在不远的地方收拾他的背囊,居然收拾了那么久,好像前一晚他就睡在那儿,一直睡到这个时候才起来。背囊也是大得惊人,只比他矮了一点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足有四十分钟。期间没有任何人过来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有任何人嫌弃他,多瞧他一眼。最后,他终于背上它走了。老年男人稍后也走了。我望望那个像印度人的女人。我心里一定希望她走,把桌子全让给我。然而她没有走的意思。
我接受了她的存在,拧亮台灯,光源很柔和,像舞台上追随和笼罩着主角那样笼罩着书。
我不安了或者说莫名地激动了四十分钟的心终于静了下来。一开始老是在跳动,老是进不了脑中的字也终于静了下来,有了意义。
我就像进入了一个沉闷的梦境。梦境的中心是一个压抑的孩子,住在一个阴暗古怪的大房子里,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总是和看上去不相干的一群人谈笑,应酬,吞云吐雾。她被佣人带来带去,眼睛望出去的永远是一些别人想也想不到的物事:长条地板,吊得高高的昏暗的电灯……她想走近哪个人,可是随她怎么做出令他们喜欢的样子也还是走不近。他们,她的父亲母亲,也是喜欢她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触怒了他们。似乎他们所有的不如意乃至不幸,都是她造成的……
我不知道自己读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有时我忘记我是在洛杉矶的公共图书馆里,有时又想了起来,抬头看对面高大的落地窗。随着看落地窗的频率高起来,我发现我已经不太能读下去了。这两本书都是张爱玲用英语写的,译者再从英语翻译成中文,已经不是我习惯的张爱玲的味道。比起接受同桌读书的女人,更让我不能接受。
我决定放弃,转而看前言。
“琵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很迷惘,将来她会功成名就,報复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
忽然被“功成名就,报复父亲与后母”这几个字攫住。好像这行字里藏着我早就知道然而没有确认的秘密,一种会在幽暗中发出寒光的东西。
停了停,换一段,继续往下读:
“弟弟的死,显然不是事实……或许血缘之事只是虚构的波澜,我只想着张爱玲这么早就下笔这么重了,假设1960年代这部小说在美国‘功成名就,或1995年她去世时与其他作品一起出版了,一直仰慕着她的弟弟读了,那恐怕就是震惊,而不是眼泪汩汩而下了。因此我不相信张爱玲1992年致书宋淇‘小团圆要销毁是因为顾虑舅舅的儿女或柯灵的感受,她的作品更早就无情伤害过父亲、继母、舅舅许许多多人,以及……弟弟了。”
再换一段:
“写作是何等伤人伤己且妨碍正常生活的行当,回忆,就是那劈伤人的,沉重的枷锁。如今,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和第二炉香都已经烧完,故事也该完了。在炉香袅袅中,那个童女仿佛穿越时空异次元,仍然圆睁着四岁时的眼,怀疑一切,并且相信文字永远深于一切语言,一切啼笑,与一切证据。”
我一点不怀疑琵琶和童女都是张爱玲。她沉湎在那个年纪里,好多年的时间里,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用她的筆刺向过去,在现在的她和童女时候的她之间刺出一条通道,只有那样,她才能找到她何以成为现在的她的唯一理由。
这一页我看了很久,舍不得把它们推回到记忆的黑暗区域,用手机拍了下来。这也是我拍下带回家的仅有的一页书页。我甚至没想到拍一下这两本书的封面,也没有去拍我坐过的长桌和对面我看过好几次的落地窗。
直觉告诉我,这两本书,基本上我是不会去看了。不是译得好不好的问题。我也没有办法去阅读英语的原著。所以,不必留下这两本书的记忆,自然更不必刻意去记住整篇前言。
当我一边回忆,一边写到这里,除了照片铁证一样呈现眼前,前言里的其余内容,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只是依稀能记起,文中写了她到美国后的一些生活经历,她用英语写的几本书一直没有很好的销路。换言之,她没有打开英语作品的市场。她没有进入畅销书的行列,没有引起出版社、评论家以及读者的注意。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过于专注于童女压抑阴暗的经历,畅销书市场可能更青睐成年人之间的角斗,对中国遗老遗少的生活兴趣不大,而她又不愿改变,注定在英语写作的群体中淡化了,消失了。再换言之,她的英语写作是失败的,远不如她的母语写作。
真实的情况又是怎样呢?想起理查德·耶茨,生前被《纽约客》拒绝每一篇投稿,死后多年才因为一个机缘在文化界掀起一次小小的耶茨高潮,有了一个“作家的作家”的头衔。谁也不知道张爱玲的英文小说会不会也有相似的命运。也许,世事自有其行事方式,至少她的书比同时代的许多人的书都要眩目,都要俘获人心,这已经由时间证实了。不然,也没有黄墙上的“书迷遍及全世界”了。木心也不会为她写下《飘零的隐士》,在文末写下“已凉天气未寒时,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她八尺龙须方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这话读起来总觉得暗含了一丝微小的讽刺,讽刺有权给她这一席地的人?
我拧掉灯,把书放了回去。而后,走出中文书的区域,去餐厅吃了午餐,在外面的园子里逗留了一会儿,跟着导航走了另外一条路回住处。
这条路建在地势很高的地方,我就像爬山一样踩着石阶走到最高点。靠马路的一侧有一个很小的平台,摆着几个茶座,擦得干干净净,似乎马上会跑来一个穿白衣服的侍者,殷勤地问我想喝点什么。我不由地往四周看了看,然而并没发现侍者可能出没的位置。唯一的感觉倒是这儿还真是挺高的,就像和图书馆的方尖顶都要齐平了。然而这种物理意义上的齐平,带来的快慰极短。我依然只有也只能仰视它,那个方尖顶。
中间只看到过一个人走上来,往外匆匆望一眼,沿着平台拐过去,不见了。此外,再没有看见有人出入。这块高地,在短时间里忽然成了一座空山,给我留出一个极大的天地。十一月的洛杉矶,天气清凉,到处闪烁着太阳强烈的金光。就是那几分钟,我忽然放弃了去西木区的罗切斯特街公寓。
我想的是,我站在这儿就好了。
她要说的话,早就在书里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