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益华
在离徐家汇不远的谨记桥、木龙港一带,父亲也算得上有脸面的人物了。父亲当了典当铺账房先生后,便从十六铺来到这里,声称学武训,崇尚教育兴邦,选中当时的一七九弄,倾其所有置地建校舍,办了此地第一所私立小学。上海解放后,父亲把这座小学交给了国家。这里的男女老小见到父亲皆称校长。
竹叔姓祝名志,是小学的校工,什么活都干。学校的竹围墙,俗称的那一道竹篱笆,被他编织得又高又密,十分漂亮。那时候,家家户户离不开竹子,家里竹家什坏了,全叫竹叔来修。竹叔吃得起苦,勤劳、能干,是个公认的老实人。逢年过节,竹叔总在我们家吃饭。父亲领我们几个去弄堂裁缝师傅家添些衣服,也都会叫上竹叔。但也听得学校有老师背地里称他乡下人,我有点搞不明白。
一个下午,光照极好。竹叔领着我穿过小河,来到一片平坦的开阔地。
他自言自语,凤凰浜是养鸽最好的地方。这里有野草地、桃树林和大片的菜田,隔着龙华河和黄浦江,又有无边的稻田,鸽子取食方便。接着,他领我来到一片竹林前。这里安静,鸽子也喜欢,以后你要经常把鸽子带过来放一放,他说。
果然,我看到了一大片竹林,不远处还有一棵奇高的大树。他坐到了大树下说,老竹林密疏合理,天敌少,稍高处犹如天然的窝,隐蔽、安全,聪明的鸽子很会认地方,会来避险。他养过一只雌鸽,台风吹倒鸽棚后,它把小鸽子带到这里竹林垛下的洞里躲避。
之前我从未接触过鸽子,所以那一天在老竹林的大树下,竹叔给我上了第一节常识课。午后的凤凰浜,寂静无声。竹叔念念有词,在普及鸽子常识的同时,还让我抚摸他带来的那几只鸽子。他告诉我,这只是老鸽,颈部有金羽毛,雄性的;那只是幼鸽,叫起来唧唧唧的,雌性的。
我轻轻拿起一枚鸽蛋,忍不住地摇了摇,模仿竹叔的手势,拿起鸽蛋放在眼前测看。竹叔曾对我说,在炽亮的阳光下,可以看到蛋壳内血红血红的血丝。母鸽喝完水,馬上又趴到草窝上,另一颗鸽蛋完全置于它的短羽之下。我感觉到了手中这颗鸽蛋微微还带有它的体温。在它怯怯的咕叫声中,我把鸽蛋放回草窝一侧。它迅速地抖动一下翅膀,半蹲着马上遮住了那颗鸽蛋。
注定是命。因为我好奇而鲁莽的举动,我放回去的那颗鸽蛋结束了生的希望。而被母鸽护住的另一颗,则继续着自己的孵化之旅,破壳而出,成长为我最喜爱的一只漂亮小母鸽——墨雨点。
墨雨点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只是,其他鸽子从小就是成双成对地嬉戏,而它孤独而行。一般一对鸽子喂养一双幼鸽,而墨雨点独吃父母的全部供食,所以发育很好,个头长得比同龄鸽大得多,进食的量也特大。
贫困的年代,养鸽是一种奢侈。鸽子喜欢吃玉米粒,但那是稀罕物。有大米,人也不够吃。所以只有狠狠心,让鸽棚门洞大开,将鸽子赶出去自己觅食。养鸽人把这种觅食称之为打野食。
那天,墨雨点久久未归。第二天下雨,我才见到它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细看,腿脚上留了血迹,嘴、脚爪子上都沾了泥土,一定是在打野食时受伤了。望着大难不死的墨雨点,我心疼极了。家中无人,我冒着大雨去找竹叔。
竹叔就住在学校操场边上的草房子里,边上有一间父亲原来搭的鸽棚。父亲也是鸽迷,一直养着好多鸽子。后来,办学事情多了,又忙,就只留了几对让竹叔养着。
我大声叫喊竹叔,竹叔从大桑树上“哧”地一声滑了下来。这大桑树紧挨着篱笆墙,雨中枝叶飘摇。竹叔说上树是要砍去一些废枝。一听我说,墨雨点打野食受伤了,指着树上说,没事的,明天摘点熟桑葚,捣碎了,抹一抹就好了。
他的话让我心里踏实了。
墨雨点很孤独,但天生聪慧。白天,它飞来飞去,独自玩耍,从不与其他鸽子争食。我偶尔弄来一点豇豆、赤豆之类的,大部分撒下后,总要留一点给它。夜里,其他鸽子双双而宿,它静静地独自待在角落里。
我很担心墨雨点在成双成对的世界里,长大后会变成一个多余的角色。而现实是,它以自己的勤奋与聪明成为了整个鸽群的引领者。
鸽子吃不饱的时候,会瘦得厉害,原来鲜亮的羽毛会变得黯淡。墨雨点自那次受伤后,痊愈得很好,飞出去打野食的频率增多了。而且,无形中它成了鸽群的先锋,每次都是它先起飞而去,返巢,也是先见它的影子,之后其他鸽子才陆续归来。那些初次飞出去的幼鸽,胆子极小,不知道跟紧自己的父母,往往一飞就乱了方寸,长时间地停在某个屋顶,神态慌乱。这时候,墨雨点总是悠悠地飞向幼鸽,反复地返回起落,把幼鸽引回鸽棚。
竹叔为鸽子做起了媒。有一天,他兴冲冲送来一只灰壳。他说,得给墨雨点配个对了。这只灰壳有身价,飞过合肥。
配对,就是给单身鸽送来配偶鸽,但由生到熟,需要关在笼子里让它俩彼此熟悉起来。按理来说是件好事,但现实往往吃力不讨好。两只鸽子会斗得不可开交。墨雨点脑袋上的绒毛被那只公灰壳啄得精光,皮肉还见血。但它不屈服。它习惯了独自生活,不愿伏下自己的身子,拚命躲避。那只雄性灰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求偶不成,被我放出鸽棚后,灰溜溜地飞走了。
天有不测风云。
父亲的小学发生了一起轰动的侮女案。一位女生被家长领来,哭诉被人猥亵了,时间在放学后的黄昏,操场边。从来平静的学堂,一时关闭了大门,几个警察忙进忙出,声势搞得很大。结果,竹叔被带走了。因为他被人看见在那个黄昏爬出操场的篱笆墙,且有邻居捡到了竹叔干活用的那把竹刀。父亲回家,夜里靠在床上抽烟,整宿未眠。
两年多前,母亲病重,我第一次从父亲脸上看到了焦虑。父亲明显变了,原来一有空,父亲会摊开纸,写点什么。母亲去世后,几乎再没见父亲写过字。但这一次,父亲连接几天开夜车,好像写得很多。写什么,我不敢问,但我感觉父亲写的材料一定与竹叔有关。果然,那天,他回过头对我说,马上要去区里,为小竹子的事。说完,出门就走了。
无人知晓,父亲为竹叔开脱所谓的罪责要去说些什么,找谁说,又怎么去说,说了真管用吗。我也变得焦虑起来。
终于水落石出。
公开的说法是,受到猥亵的小女孩太小,破案取证时指认犯罪对象只说得出是男的,而比画不出个子以及长相特征。家长把她送回乡下休学一个月,回来上课第一天,她告诉陪在身边的教导主任,是那位体育老师。她认出了案主,案件也就破了。
此刻,我的这位养鸽启蒙人脸色苍白。他的头发被剪了个精光,头皮显出囚徒般的铁青色。派出所小楼的时钟指向十时整。他从那辆开进院子的警用吉普车上下来时,目光呆滞,但看到车旁我和父亲时,瞬间一颗颗泪珠涌出眼眶。父亲抚住他的肩说,没事了,回来就好。这时,我发现他走路的腿有点瘸了。
出门前,高个子所长忽然赶了过来,对父亲说,校长,这把竹刀交还给你了,周一到煤球店报到。我看到竹叔一脸茫然,倒是父親马上回应,晓得,晓得。父亲接下来对竹叔耳语了几句,他马上点头。他从父亲那里接过竹刀,回头对我说,等一会儿跟我到凤凰浜老竹林那儿去。愣头愣脑来这么一句,轮到我懵了。
下午,竹叔就喜笑颜开了。
疼吗?我问。想起上午从吉普车上下来时,他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样子。他没有应答,却说,校长叫我捉几只鸽子,拿来给你玩。奇怪,他老是当着面叫我父亲叔叔,但背后他总喜欢叫校长,父亲则喜欢叫他小竹子。
我和竹叔把墨雨点和其他鸽子一起装进两个手提鸽笼。然后就穿过凤凰浜,在靠近老竹林边上的一片开阔菜地上,插上鸽哨,然后把鸽子全放了出去。
玩鸽哨,这是秋高气爽时节的游戏。鸽哨其实也是蛮小的,约大拇指般粗细,关键是要插在鸽子的尾羽间,用一枚细小的短棒卡住才能不脱落。
鸽子是飞行天使,在平衡上极其敏感,你卡上一个鸽哨,它走起来立马身子会摇摇晃晃。所以走几步,立马就会飞起来。无论老鸽还是小鸽,每次初飞都会惊慌失措,因为它们没有想到,自己的尾巴上突然有了哨响,这哨声紧紧贴住自己。此时,所有的鸽子都会慌不择路,想尽快摆脱这个尾随者。但是,越想摆脱就越摆脱不了,越摆脱不了用力就更大飞得就更快,如此一来,平时四平八稳群飞的鸽子就会飞出性格,天空中哨音交错,鸽影纷飞,平添了几分魅力。
当然,鸽子都是老练的,两圈一飞,花头也就是这样了,一旦镇静后它们又恢复了原有的状态。待它们一回棚,我便会把鸽哨取下来。墨雨点似乎也喜欢放飞。它体力好,在天空中的飞行时间最长。关键是,我经常带它到老竹林放飞,它对这一带特别熟悉。
竹叔总会在这兴奋之时,钻进老竹林,一会儿又钻出来,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些小黄瓜、小菜瓜之类的东西,递过来,也不管干净不干净,咬上一口,真是无比爽口。
过了很多时日,父亲曾无意间说出,拘留之后小竹子被送入了设在港口某大型工厂的劳动队,劳动中一不小心,厚重的人造板倒下,伤了他右脚的脚趾。还好,是小伤,命没丢。
那天上午,父亲罕见地走到鸽棚旁边,抚弄起了墨雨点。
父亲说,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最早养的鸽子,还是我的私塾先生,也就是小竹子的爸爸送给我的。他为什么送你鸽子?我问。说来还有个故事呢。父亲说。
小时候,我在乡下一个叫白马荡的地方读私塾,私塾先生年轻英俊,对我们很好。但那一年春天,先生无影无踪地消失了。周围传言纷纷。有的说县上抓了两个嫌犯,已押到南京去了,还有的说先生也被抓了,就是地下党一类的。你爷爷在一年多前病逝,加上先生这一走,我就跟着一位乡邻坐船到十六铺一家典当铺当了学徒。我还是留恋乡下学堂的读书生活,记着先生的话,要多读书多学习。后来,我在徐家汇边上创办了一所小学。哪知有一天先生来了,他拎着的竹篮里面竟是两对小鸽子。这一次,先生是让我办一件事,去乡下把病嫂嫂和孩子接来上海。后来,我就把小竹子从乡下领了出来。从此,我也养起了鸽子。
父亲为什么此时告诉我这样一个故事呢?我猜测不透。他把墨雨点还到了我的手里。我突然意识到,竹叔回来好多天了。竹叔是清白的。父亲内心一定很开心。
释放回来,竹叔就去煤球店了。日子还算平静。但没过几天,父亲却被免职了。区教育局的一位领导,来校专门召开了一个会议,也不提职务之事,只强调发生了猥亵案,又是本校教师犯案,影响太大,校领导负有责任,还强调知识分子要参加社会劳动,加强思想改造,宣布父亲到区煤炭供应站所属的单位劳动一年。
巧了,去的这个供应站所辖的单位就是街头巷尾的各家煤球店。竹叔和父亲,就以这番奇怪的机缘又走到了一起。竹叔不是父亲的兄弟,为什么父亲让我叫他叔叔?而竹叔又叫父亲叔叔,这个疑问,我曾经问过父亲。你记住,他是我们乡下一个病嫂嫂的孩子,在辈分上你也应该叫他叔叔。这天,父亲情绪不好,没有再说下去,而我似乎明白一些了。
父亲刚刚还是拯救者,现在,似乎又变成了失足者,被革职劳动,也算改造吧,应该是划归到某一类负面角色中去了。父亲一点也不在乎。他准备了一套旧衣服,选了一双旧胶鞋,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旧的白纱手套。现在看来,这所有的举动都表明,父亲对于自己被革职劳动,是接受的。
墨雨点飞回来了。
你若看见过历经千辛万苦的磨难之后返巢的鸽子,心里一定会隐隐作痛。它的模样,一定会让你感到震惊。
它胸脯羽绒上斑斑血痕已经变得暗红,几乎每一根羽翅的羽毛都受到了折伤,双爪表皮留下开裂的疤痕。全身羽毛像同时经历了泥浆的浇淋与烈日的暴晒,已经被摧残得没了光泽,犹如褪色的枯茅草一般。与棚内其他鸽子比,外表上墨雨点像个战场上下来的败兵,但精神上可以看出它非常神气。
墨雨点是晚了一天归来的。有信鸽协会的朋友告诉竹叔,会员的鸽子有一半已经回巢,最早回巢的在一天前。竹叔在父亲小学周围结识了好几位养鸽户。墨雨点就是他去讨来一对良种鸽的鸽蛋,用他自己养在草房子旁边棚里的老鸽子孵出来的。墨雨点的父母都放飞过郑州。
竹叔到煤球店后,四处上门送煤球煤饼,又结识了区信鸽协会的人。这次放飞,竹叔帮忙去当搬运工,就捉了自己几只鸽子,包括墨雨点,自说自话一道带了去。放飞地在徐州,规模不大,有点为正规比赛做准备而试飞的味道。竹叔是墨雨点回来之后又晚了一天才回到家的,之后就挨了批评。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干私放,性质严重。但后面也没来追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好鸽,竹叔评论我的墨雨点。阿拉不是会员鸽,人家不承认的,我说。哎呀,鸽子好,都会来抢着要,部队里的人也会来要,急啥?竹叔口气蛮大。你看,还有不少戴了鸽圈的这次还没有飞回来,戴了鸽圈有啥用?还不及墨雨点呢!竹叔的话讲得我心花怒放。不过,我还是当着竹叔的面叹道,如果我不摇一摇,那么像墨雨点一样的好鸽,我就有一双了。竹叔瞪了我一眼,边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像捏鸽蛋似的动作,边说,看鸽蛋,拿起来的时候要轻轻地,不能转,更不能摇,唉,以后千万千万注意了。
父亲是自己要求把劳动场所放在竹叔所在的煤球店的。离家近,来去方便,父亲表面上是这么说的。我猜他心里是想与竹叔待在一起。
我去煤球店看过几次。父亲与竹叔在一起劳作,其他人员年龄好像更大一点。他俩忙进忙出,推黄鱼车替周边的居民运送煤饼煤球。不送的时候,竹叔忙着修煤饼筐,父亲更多时间是在记账、盘货,打扫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倘若有空余时间,父亲还会帮着制作煤饼,碎煤、搅拌、造型,然后堆放,晾干后出售。
父亲还做过一件在我看来了不起的大事。父亲主动帮助徐家汇一带的各家煤球店,制作了统一的店招牌。统一格式的木牌,白漆打底,父亲写店名大字,再用黑色油漆描上去,然后挂在各家的店门口。当然,竹叔也忙,一早一晚,他会抽出时间来,在姚童湾、木龙港、凤凰浜以及陆家堰一带为人家打理竹屋、竹棚和竹篱笆墙。
浮云舞动,诡异的激流在社会方方面面漫涌起来。父亲眉头不久就皱起来了。小竹子成为新闻人物啦,一天父亲回来对我说。他?竹叔?怎么啦?我问。接下来,父亲竟然默默无语。后来我一了解,原来竹叔出头了,他被选为一个戴红袖章的组织的头头了。
也是怪事一桩。原来的煤球店是夫妻老婆店,集中起来组成了区煤炭供应站,人员年龄普遍偏大,而这时正逢一场浩大的运动在兴起。有一种时髦,就是建立以斗争为旗号的组织。就这么百把多人,拉起来,就是一个组织了,但谁当头呢?众人把目光投向了竹叔。比较下来,他家庭关系最简单,社会关系最纯,年龄又最轻,不选他选谁?
老话说,人生如戏。父亲从领导的岗位上走下来了,而竹叔鬼使神差却走了上去。那是他施展的舞台吗?
没有几天,又传来竹叔顶撞父亲的事情。我听到的情况是,戴红袖章的组织开展大辩论,说着说着扯到了出身成分上,工人、贫下中农是红,地、富、反、坏是黑,有人揭发竹叔出身是黑的,他的母亲病嫂嫂是富农,她人不知去向,但乡下两座大瓦房跑不了,明摆着是剥削来的。竹叔是组织的头,黑出身岂不是必须被打倒?一阵混乱之中,父亲站了出来,例举了解放后有关方面对海边乡下地下组织史料的研究线索与证据,证明了病嫂嫂特殊的红色身份。奇怪的是,当时别人皆安静了下来,竹叔却大声说,我没有母亲,她早死了,我是孤儿。大会由此结束,而竹叔在公开场合称自己是孤儿,并且顶撞父亲的行为,着实让父亲惊呆了。
学生早已不上课了。我待在家里养鸽玩。
有老鹰,天上有老鹰!听得外面有人喊叫,我探头一看,邻家的鸽子纷纷扑向自家跳板,往窝里赶。正在棚里的墨雨点,却冲了出去。只见它收紧翅膀,斜着脖子望向天空。稍顿,矮下身子,一跃,它便向空中飞去。它的双翅在起飞时互相拍击,发出啪啪的声响,在水杉树与楼房之间引起一阵回声。
父亲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
地区里又是流言纷纷,传說竹叔那个组织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化也一分为二了,针锋相对。一天晚上,坏消息来了:父亲被学校的一派造反人马拦在了校内,回不了家,到处是大字报,他的头衔现在变成了学店老板、历史反革命分子。我惊恐不已。
夜里,父亲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位乡下装束的人。父亲说,我一会儿还要回去,现在要和曹队长讲几句话,你到楼下门口望个风,有什么人来了就告诉我。我赶紧下到楼下。只一会儿,那曹队长就匆匆离开了。父亲的神态则如释重负,把我拉进屋里,关上门。他说,我写了信,曹队长盖了章,他是我们的亲戚,这下病嫂嫂的身份有证明了,小竹子也不会出事情了。父亲拿出了一张纸说,大队“革委会”甄别出身,病嫂嫂定在下中农。
我看到了“革委会”的那枚大红印章。你还在担心竹叔啊?他那种样子对待你,你还在帮他?我疑惑不解地望着父亲。父亲小心翼翼地藏起了那份证明,沉默良久才说,我告诉过你,是我把小竹子从乡下领来的,他怎么对我无所谓,但我要对得起他的父母。
实在无法理解这太纷繁复杂的世事。竹叔为了什么,父亲又是为了什么?这一夜,我的脑袋变得十分沉重。
三天后,将近天黑,竹叔突然来了。
他神态有点不自然,不发一语,领我去了凤凰浜河边菜场二楼的一间小屋。到了屋里,他对我说,万一出了什么事,不要乱跑,记住就到这里避风头,可以过夜。他说,这个房间是分给我们这个组织联络的地方,不会有人来。菜场二楼近来是“大串联”接待住宿的地方,不少是外地来的戴红袖章的年轻学生,待在这里没人注意。
出什么事了?我问。太乱了,我也说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他们说要揪斗校长,还要示威游行,还要抄家。抄家,抄我家?我不寒而栗。暂时还不会,我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他半晌才挤出这么一句。又回到家,分手时他突然提出要把墨雨点带走,说通个消息方便,只有你我知道。他把鸽子放入提笼,又对我说,哪一天它回来了,你还是要尽快把它再送到我店里,传个话,还是它牢靠。
你知道吗?病嫂嫂是下中农的身份,乡下已经把证明送来了。我忍不住把情况说了出来。他愣住了。我只能那样做,校长一定会明白我的用意的,你们千万要小心。他说完就走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墨雨点在夜色中飞回。它脚上扎了一张小纸条,但小纸条上空无一字。我一时心里有点慌,这是什么意思呢?马上想起竹叔说过,墨雨点飞回来还要把它送他那里,拎着鸽笼我去了煤球店。那里灯光大亮,有人在里间大声争吵。我把鸽笼放在竹叔工具包旁边,赶紧离开,跑往菜场。
菜场那里人来人往,晚上很嘈杂,没人注意我。我溜进二楼与竹叔来过的那間小屋。这是一间一边堆着杂物的房间,塞满了草垫、雨披和棉大衣,有一张双人床,倒也安静。起先我根本睡不着,但不久又坠入梦里。只是,梦中感觉那个夜如此之长,而第二天,似醒非醒,那个早晨又是如此平静,平静得叫人几乎窒息。
鸽棚被砸烂了。所有的鸽子都没了踪影。平时,鸽棚内也可能空无一鸽,但仍存在着一些有序的气息。而现在,棚门歪斜地掉在了地上,所有的草窝都掉落了下来,水碗已经粉碎,食槽翻得底朝天。实际上,我是悄悄跑回来的。从楼梯上来,平时楼道内热热闹闹,今天见鬼了,不见一人,且家家闭门。唯有我家,门洞大开。
我进得屋里,从窗口望出去,天阴阴的,整个天空有倾压下来的感觉。走近鸽棚,四处冷寂无声。窗外、跳板上、晾衣架上、长竹竿上,还有屋顶上,不见鸽子的影子。再看,鸽棚边角上残落着一根长长的血色羽毛。它是鸽子翅膀大羽毛中的一枚,看羽毛,有被折断过的旧痕迹。太熟悉了,这不是墨雨点双翅上的羽毛吗?它又飞回来过了么?它受到伤害了么?还有,其他鸽子呢,它们又在哪里?再仔细看,带血的羽毛边,还落着半张小纸条。我捡起半张小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下午。我突然想起什么,不顾一切向外跑去。
我看到了墨雨点。
它受伤了,微睁着眼睛,张开双翅,整个身子耷拉在老竹林那一簇枯竹的枝干之上。风中,它散乱的羽毛颤抖着。我捧起它柔软的身躯,腋下的细羽毛上布满了红色的血痕。我看到了它脚上还绑着半张小纸条。拿下来,与鸽棚边角捡起的另半张小纸条拼在一起,清清楚楚的五个字:下午来抄家。我捧起墨雨点,疯狂地跑向河边的菜场。
上楼就撞见了父亲。父亲神态紧张,盯着我捧着的墨雨点。我这时才发现,它已经闭上了眼睛。你怎么来这里?父亲睁大眼睛问我。我把竹叔几天前曾夜里带我来过这里,吩咐我有事时来躲一躲,以及刚刚回家探看,鸽棚被砸了,还有找到墨雨点的大致经过,讲述了一遍。哎呀,小竹子和另一派已闹得不可开交了,他悄悄找到我,把我从学校弄到了这里,说要保护我,让我先在这躲一躲。父亲说。
你说,躲得了么?父亲脸上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你去店里找找他,看有没有机会,叫他悄悄来一下这里,父亲说。没人,店里大白天灯光都亮着,一个人影也不见。奔了一个来回,我告诉父亲。你再去学校看看,哎,真不知道要干出些什么事来啊!父亲叹道。
我撒腿而去。离学校近了,天暗了下来。一股火烧味扑面而来。只听人们议论纷纷,啊呀呀,竹叔与那一派的人吵起来了,他把自己住的草房子也烧了!你不要胡说八道,凭竹叔的为人,怎么会烧房子?啊呀,你不晓得吧,他把校长,就是伊拉阿叔藏起来了,问题严重了!
我不想让熟人看到我,而是从学校竹篱笆墙外悄悄兜了过去。操场上那间草房子有一小半已烧得发黑,还冒着烟,场地上围着许多人,四处声音极为嘈杂。现在,我的头顶上就是那棵大桑树。我想贴着竹篱笆墙爬上墙内的那棵大桑树,突然,我的脚被一样东西绊了一下,低头一看,竟又是那把熟悉的竹刀。
竹叔放了火,然后爬树越过竹篱笆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我很惊讶,脑子里一瞬间怎么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我跑回去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了父亲。为啥要如此硬碰硬?这……这一去必是命悬一线啊……父亲激动得说起话来都有点语无伦次了,一个踉跄,单腿已跪下,戴着的老花眼镜也掉到了地上。我扶起父亲,让他看那把竹刀。快藏起来,这个是证据!父亲指着那把竹刀,急急地叫出声来。
你说,躲得了么?父亲的话竟一语成谶。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父亲的判断是如此准确。而竹叔,由此让自己已经谜点重重的命运,趋向了更加难言的坎坷与曲折。
第二天,父亲就被一群人围住,揪回了学校。由此,开始了他之后长达五年的牛棚隔离审查生涯。我偷偷去过学校,校舍内外却没有父亲的踪影。而与我和父亲失去联系的竹叔,没几天有人传来消息,说他被逮捕了,因为纵火烧了校舍,罪行严重,已被送往苏北关押。是真是假,一切不得而知。
我在家惶惶不可终日。抄家声日紧,但始终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一个雨日。我跑去了凤凰浜边上的那片老竹林。这里,似乎是唯一可以给我慰藉的地方。我多想躲在它的怀抱里,永远安安静静地独自憩息在这里。我已经把墨雨点埋在了这棵大树下面。我愿意与它离得近一点,再近一点。如果竹叔在的话,我相信他也会选择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