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肉馄饨

2020-07-18 16:11金莹
上海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阿芳老金馄饨

金莹

老汪之前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和人民公园相亲角有什么瓜葛。

他坐在麦当劳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玻璃上慢慢滚落的雨滴,面前的一次性杯子里装着白开水。杯子上印着的金色拱门,犹如镇宅之物让他安心。要是没这杯子,他好像更不配坐在这儿了。

“喂。”素娟向他努努嘴,让他看后头。

五六排位子开外,坐着两个初中生,一边啃汉堡,一边偷偷往老汪这里瞟,然后埋头一阵痴笑。正好和老汪四目相对时,一个用胳膊撞了另一个,开始正襟危坐,只三秒就憋不住了,索性放开喉咙大笑。

“走走走。”老汪也不耐烦了,拉着素娟就准备往外跑。

“我还要吃口茶呢。”偏偏素娟这时候发起了嗲,拿起一次性杯子慢慢抿了一口。不够,还要抿一口。

“好了吧好了吧。”老汪又看了眼初中生,还在嬉皮遢脸,于是又拉了一把素娟,“走啦!”

“我还要去上趟厕所……”素娟还没讲完,就被老汪连拉带拽推出了店门外。

“做啥啦?我要上厕所也不给我上啊?”素娟站在麦当劳门口对老汪大吼。

老汪看看盯着他的过路人群,近乎恳求地对素娟讲:“回去上,好吧?我们回去上。”

素娟不开心了,一个人大步往前走。老汪叹了一口气,只好紧跟上。

走了不到十分钟,已经到了小区门口。算起来,老汪在这片老公房也已经住了快三十年了,每趟走进小区,就像听一场交响乐。

老汪掏出钥匙开门,他家在二楼,七十平米不到的小两房。进门是一个过道厅兼饭厅,两边各是厨房间和卫生间,再往里走,一间客厅一间卧室。儿子小的时候,就在客厅里搭了张临时的席梦思,床脚也没,随便混混。自从小汪去了北京读大学,后来又去了英国留学,老汪就把这半边布置成了自己的书房,订了张写字台,买了把太师椅,文房四宝都摆上,再做了两个顶天的书橱,放的都是老汪多年收藏的名家书法字画。本来素娟还嫌墨臭,不允许他在家里舞文弄墨,但现在她的遗像,倒就在这些字画中间供着。每天老汪必定临一幅《心经》当早课,就是对着素娟的遗像临的。老汪心虚,还是怕素娟嫌弃,所以遗像前还供了块蜂花牌檀香皂帮她驱味道。这是素娟生前每天都要用的。

两年前,素娟查出结肠癌,从发觉到走,还不到一个月。那一阵老汪过得像做梦,只记得每天提着各类检查报告奔东走西。所有人都和他讲,还有希望还有希望,但人就这么没了,一眨眼。

大概是做好末七的时候,老汪发现素娟又回来了,还和自己讲话。一开始也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还一个人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结果倒还好。老汪一向相信科学,医生都告诉他不要紧张,他就真的相信自己一切正常。就这样,老汪和素娟又和平共处起来,甚至还有些小别胜新婚的感觉。这桩事,他和儿子也没提过。自从小汪去北京上了大学,每趟寒暑假回来都像蜕了一层皮。本科四年加硕士一年,最后都蜕成陌生人了。算了,彼此有点小秘密也好。

素娟过世后,小汪每个礼拜六会过来看老汪一趟,顺便帮他下个软件、修个电脑、灯泡坏了换一个、支付宝要绑定信用卡、牛奶要续订、水电煤要付、有线电视软件要更新,再顺便,吃碗馄饨。

之前每趟老汪问他:“今天吃啥?”

“随便,吃碗馄饨就好。”

就这样,礼拜六成了馄饨日。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父子俩通常都闷了头吃馄饨。

“今天味道还可以吧?”老汪总归要例行公事问一句。

“还可以。”小汪都懒得抬头。

老汪看着埋头吃馄饨的儿子,才发觉他头顶也冒出了好几根白头发,看着倒比自己的白头发还要心惊。

“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后有啥打算吧?”老汪随口问了一句。

小汪看了他一眼:“做啥?”

“没啥,你紧张啥?”

“啥人紧张了。”小汪放了调羹,索性不吃了。

讲是讲儿子,但其实老汪对小汪一无所知,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过女朋友,对对方有啥要求,一概不晓得。素娟在的时候,倒是比他急,好几趟要去逼问,都被老汪阻止了。他那时觉得,儿子想讲总归会讲的,不讲,逼也没用。现在他倒后悔了。

老汪起来收掇碗筷准备洗碗。

“今天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已经关了门。

老汪把水龙头关了,听着小汪“噔噔噔”的脚步声消失,突然觉得儿子每个礼拜过来一趟,很有可能是来确认他死没死。

“你触到他心事了。”素娟来了,两手背着像工会主席训话,这是她的习惯姿势,“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老汪索性扔下碗筷,坐到餐臺旁边,问她:“那你讲哪能办?”

素娟也坐了过来,和他一道想办法。活着的时候,素娟一直和老汪作对,现在死了,倒变体贴起来。老汪心里想什么,她都清清爽爽。有时老汪甚至想,早晓得这样,要是她早几年走,说不定自己还能轻松些。

“要么你去问问他,到底这辈子还准备结婚?”老汪试探了一下。

“他又不认得我。”素娟板起面孔。

老汪想想也是,自己又失言了。

素娟想了想说道:“要么还是你先帮他找起来,这种事,你突然问起来也怪,假使有备选的,总算也有个理由。他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都可进可退。”

素娟在退休前就是工会主席,这一套周到的办法,老汪有时感觉自己一辈子都学不来。

“但是也有一个问题,我要去哪里找啊?总不至于马路上随便拉一个小姑娘吧?”老汪问。

“讲你是死脑筋,一点也不错。人民公园相亲角不是很有名吗?而且对方啥条件,都写得清清爽爽。你看见好的,就记下来,回头再和他讲讲,先探探口风啊!”素娟都有点不耐烦了。

老汪一拍大腿,“我明天就去。”

老天爷保佑,第二天没下雨,是个好天。初夏的风,湿度高,吹在面孔上痒兮兮的。老汪踩着脚踏车,有种莫名的兴奋和紧张。

“我和你讲,到了人民公园,如果有人问起来,你就讲是来随便看看的。”

“不要拍照,你看见好的,先记在心里,找个地方再写在手机上。”

“最重要的一点,千万不要暴露自己!”

素娟坐在腳踏车后座上,犹如军师一路指挥,面授机宜,把老汪搞得七荤八素。停好脚踏车,一路走到南京东路正门,隔了老远,老汪就闻到一股讲不出来的怪味道,一阵阵汹涌过来。立定在马路上闻了半天,他终于想起来,这是小菜场里猪肉摊的肉膈气,混着地下小工厂造的劣质香水味,还夹着汗馊臭的味道。老汪当场就想掉头,但一看到素娟这张工会主席面孔,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

老阿姨,老爷叔,朝天冲的鼻孔,油腻腻的头发,软扑扑的啤酒肚,还有挥着手绢的老女人在痴笑,露着黄牙的老男人看上去神兜兜。还有伞,短柄伞,长柄伞,两折的,三折的,彩色的,格子的,都贴好狗皮膏药一样的白纸头。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七翘八裂,全无骨架,既像水果摊特价苹果买五送一,又像电线木头专治不孕不育。老汪觉得,就算出身再高贵的人,一旦以这种形式出现在相亲角,身价马上跌了十八个段位。

老汪一排排看过去,马上发觉素娟之前传授的技巧毫无用处。这些狗皮膏药信息,言简意赅到都让人怀疑是不是真的。与其把这些抄回去问小汪,还不如自己瞎编几个更靠谱。

一想到今天来这里肯定完不成任务,老汪整个人倒放松下来,开始闲庭信步。平时自己也没啥朋友,更不喜社交,稍微有些来往的,也就是老年大学书画社里几个舞文弄墨的老头子。老汪之前还有些嫌弃他们,现在看来,简直高贵得不得了!眼前景象只让他想到四个字——一天世界。

老汪刚准备打道回府,一个黑胖子吸引了他的注意。虎背熊腰,皮肤晒得墨墨黑,一看就是年轻时跑过单帮的生意人,还戴着一副墨镜,镜架上的Logo弹眼落睛,头颈上挂着一根手指粗的金项链,衬着一件金黄色的Polo立领衫,远远望过去,简直像一只顶顶正宗、肥得流油的高邮咸鸭蛋。他手舞足蹈地和旁边的一位阿姨比画着啥,阿姨脸上似笑非笑,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一把檀香扇赶瘟神般扇来扇去,藕绿色的改良中式旗袍正好包住小骨架,从背影来看几乎看不出年龄。

老汪被这奇异的组合吸引了,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想到,老汪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这位师傅,儿子还是女儿啊?”黑胖子笑笑。

“我来随便看看的,随便看看。”老汪准备滑脚走了。

“来随便看看的肯定都是儿子,要是女儿,老早就扑上来了!”旁边一位一身花露水香的胖阿姨搭腔,大家都笑了。

老汪停下来,自己也跟着戆憨憨地笑了。

“这位师傅肯定是第一趟来,没经验。”藕绿色旗袍阿姨对老汪笑笑,“你要是真心想找,回去拿把伞,小孩的基本情况写一写。找得着么最好,找不到么,就当大家多交一个朋友呀。你儿子今年几岁啊?”

“三十岁。”

“年纪也不小了哦,和你一道住啊?”

“他自己有套小房子的。”

“哦……”

老汪明显觉得,讲好这句话,现场气氛有点变了,大家都有点蠢蠢欲动,只有黑胖子戴着墨镜看不到表情。

“那你回去就好好写写,我们下礼拜还在这里。要么我们先加个微信。”藕绿色阿姨已经掏出了手机,“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老汪这才想起来军师素娟的嘱托,千万不要暴露自己,但是一切都晚了。

那天,老汪一共加了七个人的微信。黑胖子姓金,微信名字是“沉默是金”。老汪觉得滑稽,改成“老金”。花露水胖阿姨叫“阿芳”,朋友圈里全是广场舞的内容,她是领队。藕绿色阿姨姓徐,双名美琴。美琴,美琴,老汪在嘴里嚼了好几遍,不晓得为啥,觉得这名字和素娟倒是般配。其他人索性统统改成统一代号“人民公园路人”,再以“甲乙丙丁”区分。加了微信后,好几个人或明或暗向他打听儿子的情况,他还要卖个关子,统一答复:“下周见分晓。”只有美琴没问一句。

礼拜一,老汪在家开始筹备小汪的情况介绍,先打了一个草稿。

礼拜二,稍加润色,把“性情忠厚”改成了“性情敦厚”,“温和谦虚”改成了“温良谦恭”。

礼拜三,选用什么字体斟酌了很久,主要在苏轼还是溥儒之间摇摆不定。

礼拜四,决定还是用溥儒的字,一来溥儒的帝室出身正好暗衬小汪的北上求学经历。二来苏体歪斜,给人印象不好。更何况,他们也不懂。

礼拜五,试写一遍,有些生涩。又复写五遍,取最佳一幅,左右端详,还算满意。夜里才收到儿子微信,讲明天公司加班,不来吃馄饨了。也好,可以安心创作。

礼拜六,在家中挑伞,选来选去,挑了一把纯黑的,将纸钉在伞架上,左看右看,总觉得溥儒多么优雅高贵的字,被作践在狗皮膏药上,真的于心不忍。苦恼了老半天,夜里六点,突然心生一计。

礼拜天,老汪如约来到人民公园,直扑荷花池旁边老金那个小圈子。当他把伞柄的扣子解开,“扑通”一声撑开伞骨时,旁边几位老阿姨都禁不住发出了“哇”的赞叹。

只见一把普通的透明伞上,散布着大大小小用黑墨写成的一手书法字,以伞顶为中心,向四周均匀发散,排列布局都极其考究,简直像一件艺术品。

连老金也忍不住摘下墨镜,围拢过来一个字一个字读了起来:

“犬子汪某,年三十,少读诗书,及至弱冠之年,北上求学,又赴英伦,钻研理工。现勤于沪上某洋商,年俸尚能果腹,有陋室一间。性情敦厚,温良谦恭。拟觅佳偶一名,成天作之合。”

老金一边读,老汪一边笑眯眯地听,既是谦虚,也是得意。等老金读好,没想到人群居然不发一声,老汪这下倒有些慌了。

大家左右看看,只有阿芳一个人嘟哝了一句:“这不都是废话,啥也没讲嘛!”这一句话立刻得到了众人的认同,有几个人觉得没啥大花头,当场就走了;还有几个更是直接冲上来质问老汪:“你儿子到底年薪多少?房子有吧?车子有吧?谈过几个朋友?身体好吧?”

老汪哪里看到过这种架势,被逼得连连后退,眼看再往后几步,就要跌到荷花池里去了。这时,幸亏美琴过来帮他解围了。

“你们真是的,人家刚刚来,不晓得这里规矩呀。你们再这么逼下去,人家都要逃回去了。”

“对对对,”老金一把拉上老汪,“我们不要和他们瞎胡搞。走,我请你去对面国际饭店吃咖啡,我们慢慢聊,不要睬他们。美琴,走吧?”

美琴看了一眼老汪,还没回答,阿芳一个箭步冲上来:“我也要去。”

“好好,一道去,就我们四个人,现在就去。”老金把老汪拉出了包围圈。

等戴着礼帽的门童为他们拉开金灿灿的大门时,老汪莫名听到一阵风铃声。头一抬,只见一串噼里啪啦的鞭炮。老汪这才想起,上一趟走进这扇门,好像还是自己办喜酒那天。

那年月,普通家庭吃喜酒基本都在家里,能去社会餐厅就已经是排场,更不要讲宾馆饭店。要是可以在国际饭店办喜酒,那是人人都会跷大拇指的体面事。老汪那时除了在上海的科研所正常上班,周末还要去深圳一家工厂帮忙,指导一下技术,自然也扒了不少分。还记得当年是在国际饭店丰泽楼,八个圆台面,正宗京帮菜,扎足台型。那天他被人群拥来拥去灌了好几杯酒,基本也没吃啥菜,直到最后才有空坐下来。主桌上一只烤鸭居然还没怎么动,他夹了一筷子油亮亮的鸭肉,用面饼包了蘸上一口浓酱,塞进嘴里,那刻他就晓得,这是一场三十年后还会被人记起来的喜酒。

但是,三十年后,那口烤鸭的味道他早就不记得,连那天牵着手的人也没了。想到这里,他坐进一楼咖啡厅沙发的时候,还有点小伤感。

四个人找了位子,美琴第一个落座,老金本来想坐在她旁边,屁股刚沾座,就被美琴讲了:“我等一些要和阿芳讲些悄悄话,你到对面去。”

“好,好。”老金笑笑,只好和老汪坐在一道。

“老汪,你点什么咖啡?”老金塞过来一本菜单,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

老汪接过菜单一看,一杯咖啡都要四十八元起,服务费另算,有点肉痛,翻来翻去发觉还是可乐最便宜。“我喝一听可乐好了。”

“不要客气啊,这里咖啡蛮好的。”老金又转头问两位阿姨,“你们想好了吗?”

三杯咖啡,一听可乐。服务员送好饮料,气氛突然有些冷场。

美琴拿出手机给大家看:“你们看呀,我女儿现在在巴黎旅游,那里天气真是好,拍出来的照片都是蓝天白云。”

大家传着看照片,老汪也接了过来,一个长得蛮清秀的小姑娘,看上去斯斯文文,脸架子和美琴倒有些像。照片里全是她一个人的,但显然照片不是路人随便拍的。

“她一个人出去还是和朋友一道啊?”

“几个好朋友,都是女同学。本来两年前就想去法国了,签证机票酒店都办好,没想到我家老头子生了大毛病,就没去成。”美琴看了一眼老汪,“后来人也没了,钞票也不退,两面吃耳光,哎,想想真是。今年总算让她去成了。”

老汪心想,两年前,那不是和他家素娟是同一年嘛。

“你女儿现在在哪里工作啊?”老汪多问了一句。

“电视台做编导。”

“哦,那很好的。”

“也一般,现在除了我们这帮阿姨爷叔,还有啥人看电视。她做的节目,我都不要看。”美琴看了一眼老汪,话锋一转,“不过她和学理工科的男生倒也蛮聊得来的,有空约了你儿子一道聊聊?或者微信先加起来也可以啊!”

还没等老汪回答,阿芳抢话说:“我马上把我女儿的微信也推给你哦。对了,你儿子的房子在哪里?哪一年买的?”

“哦,那早了,大概是2008年,那时候股票不是大牛市嘛,天天涨停板。我想想,股票里的钞票实际上也都是空的,不如全部套出来去买套房子实在。当时我爱人还在,”老汪看了一眼美琴,又低了头,“她一开始不同意,还讲大盘会涨到一万点,骂我是寿头。我本来想想也不要和她吵,算了,就还是放在股票里吧。没想到后来她们单位组织工会活动去外地旅游,到了一个庙,和尚看到她就讲了四个字:不要执著。她自己就想通了,觉得儿子总归要结婚的,晚买不如早买,所以抢在大盘跌之前,在莘庄买了套两室一厅,我们付了首付。儿子大学毕业后,就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里。”

老汪这一番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老金拍拍他的肩膀:“你这真的是菩萨帮忙啊。我是大盘跌到五千点的时候,跑了一小部分,还是黑心,两只王八蛋股评家又讲只是小调整,底部已经立牢,马上又有一根大阳线要来了。没想到就几天,真是一泻千里。我后来也不管了,闭着眼睛乱抛,总算抢救出不到两百万。你们晓得我市值最高时候多少?整整五百万啊!”

美琴抿了一小口咖啡。

“两百万很好了,我那年是卖了套小房子冲进股市,后悔得来哭也哭不出,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身汗。” 阿芳越讲越激动,“老汪你这样的,真的是十个人里面也没一个啊!”

“也是运气好,啥人晓得后头的事。”老汪吸了口可乐。

“所以我讲,还是养儿子好,像我们这种养女儿的,都没这种意识。”阿芳看着美琴说。

“我们要这种意识做啥,买房子这种事,总归是男方负责的。”美琴又看向老汪,“对了,你儿子照片有吗?给我们看看呀。”

老汪拿出手机,才发觉自己居然没一张儿子的近照。前两天在家里整理老相册,倒翻拍了几张他自己觉得有趣的。手机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张小汪五岁时光屁股的照片。

“只有这张。”

两位阿姨一看照片就笑得前仰后翻。老金也拿去看了,笑笑:“倒看不出,老汪你是冷面滑稽。”

老汪不晓得如何应答,看上去倒更加可愛了。

“哎哟,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排练广场舞,先走一步。”阿芳对老汪说,“我马上就把我女儿情况发给你哦,让他们出来一道聊聊。美琴的女儿反正还在外国,应该不急的哦。”阿芳笑嘻嘻看着美琴。

“是的,我这里不急的。小伙子条件这么好,就是要多看看,多比较比较。”美琴也笑着看向阿芳,“我先去趟洗手间。”

美琴一走,老金马上招呼服务员:“买单!”

老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客气了一句:“我来买吧,今天谢谢你带我来开世面。”

老金看到美琴已经走远,笑笑:“那今天就谢谢你了。”

老汪一呆。服务员已经把单子拿了过来,一共一百九十九元。老汪掏出两张钞票越想越不对,一开始不是讲好是老金买单的嘛,他是被拖进来的呀。

“那么你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老汪问。

“我也是儿子。”老金起身,准备结束话题了。

“那你儿子和她们女儿也都碰过头了?”

“没,她们对我儿子没啥兴趣。我先走了,下礼拜再来人民公园大家一起讲讲玩玩,下礼拜我请咖啡,一定!一定!”老金一个人先走。

这时服务员过来给了老汪一元钱的找零,老汪收好,拿着伞准备离开时,正好美琴回来了。

“今天还是你埋单啊?”

“不要紧的,小意思。”

“老金这人,就是太滑头,混在我们这里也两个多月了,到现在我们没一个人看到过他儿子。我甚至有些怀疑,”美琴和老汪并排往外面走时,她突然停了脚步,“他儿子说不定老早就结婚了!”

“啊,这應该不会的吧……”老汪半信半疑。

“啥人晓得,反正他讲的话,真真假假,你相信一半就对了。”

两个人站在国际饭店门口,外地旅行团举了小旗子正好在门口介绍景点,老汪一时不晓得自己该如何回答,该往哪里去。

“我女儿下礼拜二就回上海,等她回来,叫上你儿子,我们四个人一道吃顿便饭,你看好吧?”美琴一双大眼睛看着老汪。

这么快就要吃饭了?老汪心想,这事他还没和儿子商量呢。“我先问问他再讲。”

“那我等你消息哦。你怎么走?”美琴问。

“我骑脚踏车来的,就停在对过。”

美琴饶有兴致地把老汪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笑笑,然后走了。

后面好几天,老汪都在家里团团转,到底怎么和儿子摊牌,怎么引导,怎么讲法。这种关键时刻,素娟又不晓得去哪里了,连个商量的人也没,真是急死人。眼看礼拜六小汪来吃馄饨的日子又快到了,老汪心里一点没底。

这当中几天,阿芳也发了好几张女儿的照片过来。老汪一看,终于晓得那天美琴笑眯眯讲的“多看看、多比较比较”是啥意思了。也不是不好,面架子和阿芳极像,其实不但是面架子像,整个人都像,简直是缩小版、年轻版的阿芳:身板厚敦敦的,看上去既像运动员又像劳动模范,面孔是福相的,不过好像太福相了点。虽然也不至于讲难看,但和美琴女儿比起来,确实有差距。老汪随便打发了阿芳几句,倒是更加坚定了要让儿子赴约的心。

礼拜六一早,老汪照例去小菜场买馄饨材料,青菜调成了芹菜,又买了几只香菇、一小包虾皮,可以吊吊鲜。肉糜买的也不是现成的,拣了一条夹心,看着小贩当场绞成肉糜。买好小菜回去的路上,老汪莫名有些生自己的气,明明是为了儿子好,不晓得为啥,话还没讲出口,反倒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已经矮了三分,真是岂有此理。

包好馄饨,儿子来了,老汪还是有闷气,十只馄饨落了肚皮,一句话也没讲。倒是小汪感觉到了老汪的异样。

“今天馄饨很鲜的嘛。”讲馄饨好,小汪还是头一趟。

“嗯,芯子调了,加了香菇丁,还加了虾皮。”

“怪不得。”小汪又吃了一口汤,“阿爸,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嘛。”

老汪听到这句倒有些触动,到底是亲生儿子,居然被他觉着了。“实际上有桩事,是想和你商量一下……”老汪刚开了个头,就不晓得怎么讲下去了。

小汪把调羹放了,洗耳恭听。

“就是这个……”老汪一生不善言辞,实际上也不用他善言辞,以前在单位有领导出面,家里又有素娟出马,根本轮不到他。而这一趟,他居然要自己亲口讲,他总觉得,怎么讲也不对,怎么讲都讲不出口。

“你也晓得……”老汪还在抓耳挠腮,想想其实也蛮简单:我这里有个小姑娘你去会一会,就当交个朋友。但因为这里又牵扯了美琴,让他觉得好像有些复杂

了。美琴也是的,儿女的事就让儿女们自己做主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拉上我?

“其实就是……”老汪觉得话就在嘴边了,只要开口就行,“你馄饨还要加两只吗?”

小汪一愣,看着老汪,只能点头。

老汪把小汪的碗一把夺过来,“嘭”一下扔在灶台旁边,“唰”一记打开净水龙头接水,“咚”一声把放满水的锅子摔在煤气灶上,重新开火烧水。老汪一手叉腰等水开,一边忍不住生气,生自己的气!

小汪看着老汪的背影,突然说道:“阿爸,前两天我做梦,梦到我娘了。”

锅子里的水开始翻腾起来,平时吵闹的小区突然变得寂静无声,老汪突然觉得,这眼前的沉默分外难得。

上一趟,他们父子俩的沉默还是素娟出殡那天。

追悼会结束,火葬场回来的路上,上海人的老规矩是不能直接回家,要去人多的地方停一停,把身上的晦气抖掉一点。那天,是小汪提议,想去小时候弄堂口的公共浴室泡一场浴。他们俩就去了,居然没拆,就是地方小了一半,本来还怕碰着熟人,倒也没看到一个。想想也是,都快三十年了,老邻居老早就各奔东西了。

父子俩存了东西,脱了衣裳,冲了澡,然后就把整个身体埋进浴池里。老汪突然想起,上一趟看到儿子精光的身体,大概还是上小学时给他洗娃娃浴。真是一眨眼。

老汪闭了眼睛,任由自己交给这眼前的氤氲和混沌,不想前世,不问来生。整个身体犹如重回羊水一般,等待着自己的新生,而自己明明刚和死亡打了个照面。他感激儿子今天提议来了这里,他想不出,还有比今天更适合来这里的时候。

小汪提议:“阿爸,我帮你搓个背?”

老汪起身,找到一条长几,垫了毛巾俯身躺下,再包好。儿子用打湿的毛巾帮他背脊来回搓着,一遍又一遍。突然,老汪觉得背上溅了一滴水,但很快就被毛巾擦掉了。过一会儿,又是一滴,两滴,又擦掉。老汪不知道这是小汪的汗水,还是泪水。儿子的手还是有规律地上下搓着背,老汪趴着,在心里默默数数:一、二、三……一共是三十七滴。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老汪一动也不敢动,全程一声不吭,也不回头,最后听到儿子起身走向更衣室的脚步声,才慢慢把头抬起来,才发觉,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锅子里的水已经烧开,老汪醒了过来,开了冰箱门又扔进去六个馄饨。等到烧好盛在碗里递给小汪,老汪已经不生气了。

“你娘帮你讲啥?”老汪问。

“她问我啥时候结婚。”小汪用调羹搅着馄饨,没有抬头。

老汪心里一动。素娟啊素娟,没想到你真的托梦帮我去问了,还是你懂我啊!

“但是我和她讲,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小汪抬了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发音如此清晰,这是坚决的态度。

老汪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素娟哪能搞的,这么重要的消息居然都没和他讲。

“你找啥?”小汪抬头问。

“没啥,没啥。”老汪又喝了一口自己的馄饨汤,已经冷掉了,“我好再多问一句……为啥啊?”

“没为啥,就是不想结婚,觉着没意思,我准备这辈子都一个人过了。”小汪的语气很平静,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

老汪又忍不住四下张望了一下。哪能办,儿子都讲出这种话了。这种危险思想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了,到底什么时候有了苗头,受了谁的影响,什么时候固定下来,为啥之前一点没发觉?不对,其实早就发觉了,但是忽略了,大意了,轻敌了,没从灵魂深处挖出来,更没及时拗过来。

“我晓得了。”这是他唯一能讲的。活到了这个岁数,老汪发现,人生看似充满选择,其实完全不是,往往只有被通知的分。

然后父子俩又静默了一歇。家里的水龙头没关好,还在滴滴答答。老汪看看手表,今天最重要的那件事到现在还没讲,他没法对美琴交代。

“今天本来是想和你讲……”老汪试探地看了眼儿子,“有个朋友介绍过来一个小姑娘……”

儿子正要說什么,被老汪制止了。

“你先听我讲。我也晓得,你对这种事没兴趣,但就是去吃顿饭,我也在的。吃好饭,我去帮你讲不合适,我买单,你都不要表态,也不用继续联系,微信都不用加。因为是托过来的,我也不便拒绝,就当帮阿爸一个忙,好吧?”

老汪愁眉苦脸看着小汪。要是面前有面镜子,老汪就知道自己那张老脸凝聚了多少委屈和心酸。他一辈子没开口求过儿子。

小汪沉默了半晌:“就这一趟。”

老汪大声附和:“就这一趟!”

小汪那天走后,老汪长舒一口气,没素娟,他也终于可以出师了。马上又去书桌临了一幅《心经》,一气呵成,气韵生动,简直是近几年来最满意的一幅!临完后,突然觉得肚皮有点饿,想想冰箱里还有几只馄饨,要不混混算了。又一想,索性去个高级点的地方大吃一顿,犒劳一下自己。

地铁七转八转乘到了衡山路,这是当年和素娟谈朋友轧马路的地方,他一直喜欢两边遮天的梧桐树,尤其夏天,像穿梭在绿色的水帘洞里。

老汪吹着小风,看着马路上打扮时髦的姑娘,心情分外舒畅。沿街的商店大多是落地玻璃门,门口竖一只立架,五颜六色菜单摆上,晚风一吹特别好看。老汪站定上前,正犹豫今天要不要也洋气一下、出一下血,突然觉得玻璃窗内的一个人格外眼熟——大红Polo立领衫,手指粗的金项链,大Logo墨镜,这不是老金嘛!再仔细一看老金对面坐着的人,这不是阿芳嘛!

老金正捏着一块披萨往阿芳嘴里送,突然觉得旁边有人。回头一看,把三个人都吓了一跳!

老汪尴尬,点点头就准备走人,但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了。

“老汪,”老金跑了上来,依然戴着墨镜看不出表情,“我们真是有缘分,没想到居然在这里也好碰到你。”

“今天正好经过。还有事,先走了。”

老汪刚想滑脚,又被老金叫住:“后天端午节放假,我订了早茶,你一定要来。我们两个坐下来好好聊聊。”

“再讲,再讲。”老汪匆匆告辞,背后老金又叫了一声:“我等下把地址发给你。”

还没五分钟,老汪就收到了微信,市中心一家粤式餐馆,看上去就是很高级的地方。哼,肯定是想收买我。这么一搞,老汪本来想出点血的心情也没了,随便找了一家东北饺子馆,胡乱点一通,就回去了。

睡了一觉起来,又看到老金的微信:“我明天十一点半准时在门口等你。”

老汪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转眼又一想,不如就去听听老金怎么讲。人民公园这小圈子他已经估摸出来了,水很深,但到底有多深,他还不晓得,不如就过去听一下。再讲了,市中心这种高级餐厅,老汪也没去过。当下给老金回复了一个OK的图标。马上,老金回了一个微信里戴着墨镜的神秘笑脸。

第二天,老汪如约出现,老金果然等在门口,看见他就笑着迎上去:“我就晓得你肯定会来的!”

老汪本想问句为啥,还是忍住了。

门口一位香港老绅士带着他们进入大厅,讲是讲大厅,其实也没几个座位,而且位子和位子之间空间特别大,来吃饭的人要么西装革履要么彩裙飘飘,桌子上的碗盏也相当考究,绣金画红,走的是民国粤风,比老汪吃过的顺风早茶之类档次不晓得高了多少。

刚落座,服务员呈上一把折扇,徐徐展开,菊花普洱、桂花龙井、正山小种等等,娟秀小楷写于扇面上,原来是茶单。两人点完茶,服务员又送来一张菜单,红色繁体字写于奶白纸面上,多是粥面点心,自己打勾。老金熟门熟路点好菜,服务员泡上茶,老汪品了一口,忍不住脱口而出:“好茶。”

老金笑笑:“我就晓得你欢喜这里,像你这种高级知识分子,以后就该多来来,享受享受人生嘛。”

老汪笑笑,不说话。

“对了,还不晓得你今年贵庚啊?”还没等老汪回答,老金又讲,“你先不要讲,让我猜猜,我猜你是属牛的。”

老汪大惊:“你哪能晓得?”

老金得意:“我在这方面一向感觉最准。属牛的人都是老黄牛,辛苦一辈子,天天忙东忙西,停不下来,一停下来就要生毛病,对不对?我胆子小,属兔子的,比你小两岁,以后就叫你阿哥。来,小弟以茶代酒,先敬阿哥一杯。”

老汪嘴里讲“不敢当不敢当”,心里却在想:老金你要是算胆子小,人民公园大概也没人敢讲自己胆子大了。

等菜的时候,老金轻声说道:“阿哥,你看那一桌,晓得是啥人吗?”

老汪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靠墙一只小圆桌,坐着一家三口。男的大概三十多岁,头顶已经有些秃了,肚腩也不小,戴着金丝边眼镜一脸严肃。老汪只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哪里电视上看到过。女的比他年纪略小,妆容精致,写字楼白骨精打扮。男小孩大概不到十岁,倒也乖乖吃饭。

“这是不是哪位明星啊?”老汪看老金这么神秘,倒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金一听就笑得合不拢:“我就讲你是冷面滑稽,这哪能会是明星,这是我的小孩呀!”

老汪一吓,转身又看了一眼,正好那桌一家三口也看向他们这边,妈妈还让男小孩朝这里挥挥手,老汪只好跟着挥手。

回过身来,老汪低声问了一句:“你已经当阿爷了啊?”

“是的呀,来来,我介绍你们认得认得。”老金起身,带了老汪往里走。一家三口看到两位长辈来了,也连忙起身。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著名书法家汪老師。这是我儿子,媳妇,还有我们小宝贝西西。来,西西,叫阿爷好。”

“阿爷好!”

“好好。”老汪连连点头,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天这顿早茶估计是老早就订好的,前日偶然碰到,老金为了堵上老汪的嘴巴,电光石火间临时又加了一桌。这反应速度,可以的。

“我和汪老师再到那边去聊一歇,你们慢慢吃,等歇我一道买单。”于是两人又回到自己桌边,几笼点心已经上了七七八八。

老汪又喝了一口茶,沉吟不语,想到美琴上趟在国际饭店门口随口瞎讲的,居然真的被她讲中。这两人,都不简单。

“阿哥,我晓得你在想什么。”老金帮老汪又倒了茶,“不瞒你讲,我去人民公园,根本不是为了小孩相亲。你也看到了,我第三代也有了,我还帮他们相啥亲。我去,主要是为了自己。”

老汪问:“为了自己?那为啥要去人民公园呢?”

老金往后一靠,笑眯眯看着老汪:“这你就不懂了。谈朋友,你晓得最关键的是啥?”

“啥?”

“两个字:信息。用日本人的讲法,就是情报。多少人谈朋友谈不下去,都是因为一开始掌握的信息有限,只好雾里看花,因为是虚的,所以你好我好,把真实情况都掩盖了。到后来谈得熟了,发觉册那原来你是这种人,然后一拍两散。要是一开始就掌握多点情报,就好少走许多弯路。包括你看人民公园相亲角这个地方,照道理,相亲相亲,都是年轻人的事,但现在大部分天天守在那边的,都是阿姨妈妈老爷叔。你晓得为啥?”

“为啥?”

“因为谈朋友,甚至结婚,都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家人家的事。你要了解一个男小孩,你不但要看到本人,还要多看看他的娘,从娘身上也好猜到三分这男小孩情况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你看到这个阿姨推销的女儿或者儿子是纸头上写的这些情况,再来反推他们的娘,也好看到这个阿姨的另外一面。真人和文字信息相结合,信息就多。信息一多,就大差不差。这个比我去啥老年婚恋介绍所,和一群老阿姨跳跳舞,不好比的,那个都是瞎乌搞。要讲效率,还是人民公园信息多,这就是情报的价值!”

老汪没想到,老金一副粗相,说起话来倒有条有理。再一想,他讲的确实也有一定道理。比如今天之前,老汪是绝对想不到老金居然还有这样的儿子、媳妇、孙子,就像他讲的,要反推。这么一来,老汪倒对老金有些刮目相看了。

老汪笑着讲:“那么看来我马上好吃你和阿芳的喜糖了。”

“哎,这你倒是误会了,我们就是谈谈,我从来没想过要和她结婚的。”老金笑笑,又往老汪碗里夹了菜,“这里的炸豆腐蛮有特色,你尝尝味道。”

老汪没碰到过这么真诚的虚伪,倒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好端起茶杯:“你讲得对,谈朋友也不全是为了结婚,我又思想落伍了。”

老汪放下杯子,老金一边为他添茶,一边幽幽地讲:“老汪,你来的第一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啊,肯定平常日子过得比阿芳还要巴结。真的,你要想穿点,橡皮筋绷得太紧了,要断掉的。现在这社会,年轻人不是996拚命加班还房贷,就是担惊受怕生怕公司关门自己要被炒鱿鱼。再看看我们,退休工资么年年都在涨,又不要上班,身体也好,自己储蓄根本吃不光用不光。那么好的太平盛世,你还不快点趁机享受人生,等到年纪再上去点,这个毛病那个毛病都来了,再想享受,就来不及了!”

老汪被他一讲,有些胸闷,今天明明是他露了马脚要来收买我,怎么变成他来帮我上课了?

老金看老汪面孔一拉,赶紧打圆场:“阿哥比我长几岁,这方面肯定不用我瞎操心。不过有桩小事,我倒要提醒阿哥。”老金声音又低了下来,“美琴这个人,你千万要当心,不要上当。”

“美琴哪能了?”老汪把筷子也放下了。

“据我晓得,她女儿老早就有男朋友了,而且,”老金又凑近,“马上要结婚了!”

“啊?你哪能晓得?”老汪一惊。

老金拍了拍老汪的肩膀:“阿哥啊,你不要看上海滩三千多万人口,都讲大上海大上海,好像上海大得不得了。不是的!实际上圈子都是咪咪小的,这种事根本瞒不牢的。”

老汪对这讲法不置可否,也不晓得是不是老金瞎编故意释放的烟雾弹。老金对美琴有意思,老汪是第一天就看出来了。本来还准备和盘托出周末和美琴女儿还有他儿子四个人吃饭的事,想了想,还是没讲出口。

“阿哥,你不会已经被她套牢了吧?”老金看老汪不做声,又问了一句。

“哪能会,你以为我是你啊,不会不会。”老汪连连摆手。

“这就好,来,吃菜吃菜。”老金又夹了一只流沙包给老汪,“对了,我家里的这些情况,你也帮我保守一下小秘密哦。”

老汪只好点头。

这一顿饭吃到后来,老金又跑开去隔壁桌讲了几句话,等再回来的时候,老汪已经啥也吃不下了。

“买单。”老金招呼了服务员,甩出一张金灿灿的信用卡,“这张卡可以打八折对吧?”

服务员笑道:“这个活动已经结束了。”

老金撇了撇嘴巴:“那么发票可以开吗?”

“可以的,您把发票信息给我。”

老金指指:“这桌,还有这桌,一道算。”

这一次,老汪吸取教训,吓得大气不出一句话也不敢讲,看老金签完单,总算松了一口气。

谢谢之后,大家准备起身回去。刚站起来,老汪就收到一条美琴的微信:“周日晚六点,我们四个人在这里吃饭。”接着是一条餐厅的地址信息,一家本帮菜馆。老汪怕被老金看到,也没仔细看,就快点把手机塞好,匆匆告辞。

新的任务又来了。

一回去,老汪就把餐厅信息和微信转给了儿子,顺便关照他礼拜六中午不要来吃馄饨了,直接礼拜天夜里餐厅碰头。等了半天,儿子也没回复,不晓得是没看到,还是不肯来。老汪把手机拿起放下好几遍,终于在夜里十点多收到一个姗姗来迟的“哦”,总算放了心。

礼拜天一早,为了穿什么衣服出门,老汪又折腾了半天。他本来也没啥像样的出门衣裳,以前上班的地方对这些也不讲究,就算每天都穿一样的也没人注意。仅有的几件像样衬衫,也是当年素娟趁百货公司大减价时买来的。牌子都是好牌子,但也经不住穿了那么多年。

衣橱里翻箱倒柜好几遍,老汪还是不满意,一屁股坐在床沿边发呆。又一想,幸亏今天素娟不在,否则自己这副狼狈相,又不晓得要被她嘲成啥样子了。东挑西选,总算凑出了一条灰色西裤,配宝蓝色白点中式立领衬衫,看上去稍微比白色老头衫考究些,虽然也就一点点。

收拾停当出门,已经是一身汗。老汪还是不放心,又给儿子发了条确认微信,照例没回音,老汪就当他是默认了。

六点差十分时赶到吃饭地方,服务员领他进包厢的路上,老汪老远就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忍不住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上前,没想到走近一看吓了一大跳:包厢里坐着的不是美琴,居然是素娟!

等服务员一走,老汪赶紧把包厢门关上,坐在素娟旁低声质问:“你今天来做啥?”

素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来看看未来媳妇不可以啊!”

老汪急了:“你快点回去!”

素娟面孔一摆:“偏不回去。”

老汪刚要发作,包厢门又被推开,美琴摇着一把檀香扇笑吟吟进来了:“哎哟,不好意思,我发的通知,倒让你等我了。”

“没事,我也刚刚到。”老汪赶紧满脸堆笑,又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右边的素娟,心里暗暗叫苦。

“刚刚你和啥人在讲话啊?”美琴坐在老汪左手边,放下包问。

“没,没,我在看菜单。”老汪随手翻开一本菜单,“我们要不要先点起来?”

“好的呀,你先看好了。我再出去打个电话,小囡应该也快到了。你儿子呢?”

“应该也快了,他发消息讲在路上了。”

美琴点点头,拿着手机就出去了。

美琴刚走,素娟也起身要离开。老汪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到哪里去?”

“不是你叫我走嘛!”

老汪手一松:“你真的走了?”

“我出去转一圈可以了吧?”素娟撇下老汪就走了。

老汪重新坐回位子上,发现又是一身汗。先稳住,稳住,老汪不断提醒自己。深呼吸,吐气。老汪千算万算,也算不到素娟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看来自己是真的老年痴呆了。今天礼拜天,明天礼拜一,早上爬起来第一桩事,到医院看老年科,五点半就出发,要去挂第一号!

服务员敲敲门,问老汪:“现在点菜吗?”

“再等歇。”老汪又翻起了菜单。

老汪发觉,自己翻菜单的手都抖了,啥烤籽鱼,啥糟门腔,啥招牌红烧肉,啥菌菇牛肉粒,啥糯米小圓子,统统看不进去。现在老汪就一个想法,素娟不是讲出去转一圈,索性转远点,荡荡马路到外滩,浦江夜景看一看,再乘摆渡到浦东,东方明珠爬上去,旋转餐厅吃顿饭,索性不要回来了!

刚这么想,就看到美琴和素娟双双回来了。两人并排笑嘻嘻走着,简直像亲姊妹,不对,简直是双胞胎。两个人走进包厢,一个坐在老汪的左手,一个坐了右手,讲好一样同时落座,老汪又是一身汗。

美琴发现老汪面色不对,忙问:“就出去了一些工夫,面色哪能蜡蜡黄了?”

“房间里有些闷,天气太热了。”老汪透透衬衫。

“我看不是天气热,是你心里热吧?”素娟插嘴。

“那叫服务员开空调呀!”美琴往门外叫道,“服务员,开空调。”

老汪重新镇定了一下,不断提醒自己素娟都是想像出来的,然后闭上眼睛,保持一歇,再睁开。素娟还在。老汪又闭了一次,足有半分钟了,再睁开。素娟还是在。老汪放弃了,他晓得,今天这顿饭不吃好,素娟是不会走的了。

“你平时是不是心脏不太好?要吃药吗?”美琴看老汪闭眼了好久,倒有些担心起来。

“平时还可以,今天比较激动,没事的,吃口茶就好。”刚想拿杯子,才发现茶也没点。

美琴招呼服务员来,一手一脚把四个冷菜、四个热菜、一个汤、一个点心,外加一壶茶都点了。冷菜先上,热菜等叫。

吃了杯绿茶,老汪才觉得好一点。他发现,素娟虽然在,倒还在可控范围之内,顶多讲几句怪话,所以,他只要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老汪连忙把椅子往美琴这里转了四十五度,又拉近了点,这样因为视线关系,就基本看不到素娟了。

美琴一开始以为老汪要和她讲话,后来发觉也没,面孔倒红了。

老汪清醒了一点才发觉,美琴今天是精心打扮过来的。

头发是新做的,凑近了还闻得到新搽的定型摩丝香。画了淡妆,戴了珍珠耳环。指甲也是新做的,藕紫色是和裙子相配,而上衣的浅绿色和鞋子是搭的。不知不觉,老汪倒看得有些入神。

美琴被老汪这样盯着,也不好意思了。她抬手看了一眼手机时钟:“已经六点一刻了,两个小鬼哪能还慢腾腾。你儿子到哪里了?”

老汪也觉着了自己有点失态,拿起手机讲:“我去外头打个电话,等我一歇。”

捧着手机来到大厅转角,老汪眼睛还望向包厢,看素娟没跟过来,才拨了儿子电话。

没人接。

老汪又打了一个。还是没人接。

老汪光火了,讲好的事,哪能可以这样放他鸽子。他这辈子从来没求过儿子啥,就这一桩小事,而且还是答应的。

连打十八个电话后,终于通了。

“到哪里了?”老汪强压火气。

“阿爸,我今天临时有事,不来了。”

“你哪能可以……”老汪劈头盖脑的骂山门还没讲出口,小汪已经把电话挂了。

几十年温良恭俭的老汪,人生中第一次想骂娘了。

电话再打过去,对方已经关机。

老汪手足无措站在大堂,又是一身汗。他想想自己这一辈子也算老老实实做人,到底做错了啥,要被他们母子俩这样欺负!

老汪再次望向包厢,没看到素娟,倒看见美琴探头探脑往这里张望。当务之急是快点找个理由,给美琴一个交代。沉吟片刻,老汪向包厢走去。

美琴看他进来一面孔不开心,小心翼翼问:“哪能了?没出啥事吧?”

“今天不好意思,”老汪坐下,眼睛看着桌子,“小鬼头讲他半路上突然肚皮痛,所以今天来不了了。”

“哦……”美琴已经猜到了三分,“肚皮痛可大可小,还是身体要紧。”

“真的不好意思,这顿我请。”老汪给美琴又添了茶,到底不大说谎,手还有点抖。

“编,编,你就瞎编好了。”素娟在旁边插嘴。

老汪心虚,手一抖就把茶水倒在了台子上,美琴赶紧拿餐巾纸擦,老汪一道帮忙。

“不瞒你讲,我女儿刚刚讲她也不好来了。”美琴低头,“小姑娘也真是的,和她敲定好几遍了,刚刚又和我讲,还没做好思想准备。你看看!唉,你讲是不是我们前世里欠他们的。今天本来是为了他们才吃这顿饭的,千算万算,偏偏两个小孩都没来,这算啥名堂。”美琴委屈地看着老汪。

“我看她就是想单独和你约会。”素娟又插嘴。

美琴一手撑额头,一手吃了茶。老汪看她这副样子,不免想起了老金的提醒,但又觉得美琴现在的痛苦是真的,到底有没有说谎,反正他看不出。

“算了算了,小孩有小孩的想法。本来我还想,哪一天儿子良心发现,会不会对我讲句谢谢。现在看来,他这辈子不要我赔礼道歉,已经很好了。”老汪说完,低了头,又叹了一口气。

美琴倒被他这一句逗笑了:“真的,现在养个小孩,实在吃力,不晓得他们在想啥。”

“吃力不吃力也总算混到这岁数了,不管他们,我们先吃。”服务员已经在包厢外转来转去半个多钟头。老汪马上大喊一声:“服务员,上菜!”

没一歇,四个热菜一个汤一个点心就一道上来了。厨师像老早就准备好了,只等叫菜,索性一步到位。两个人,看着满满一台子菜,眼神都有点定漾漾。

“来,来,吃,吃,大家吃。”老汪也转向素娟,劝她夹菜。再一想,穿帮了,所幸美琴也没多讲。

这顿饭,两个人客气来客气去,也没吃掉多少。老汪本就心神不宁,觉得素娟一直在旁边监督,胃口更小了。本想多聊聊自己,又怕素娟捣蛋,又想多问问美琴,又怕素娟吃醋。聊来聊去,不晓得怎么就讲到了老金。

“上个礼拜,我在衡山路碰到老金了,他和阿芳在一道吃饭。”老汪讲。

“哦?”美琴放下了调羹,“啥地方?”

“好像是一家意大利餐廳,吃披萨的。”

“他看到你,讲啥?”美琴又问。

“没啥,就是点点头,就分开了。”老汪想起老金的嘱托,没有把他的小秘密兜出来,“哪能了?”

“没啥,随便问问。”美琴继续吃饭。

“搞了不好,老金本来礼拜天也约了她。”素娟又插嘴。

“瞎讲有啥讲头。”老汪厉声向素娟讲。

“你讲啥?”美琴被老汪吓了一跳。

老汪赶忙辩解:“老金讲,叫我不要和别人瞎讲,你看今天,又忍不住和你讲了,你不要再讲出去了哦。”

“我懂的,你放心。”美琴笑笑。

终于,九点敲过,两个人再也吃不下了。门口的服务员又开始转来转去,就等着他们叫买单。

“那么多菜没吃掉,太浪费了。”老汪喃喃。

“索性打包吧。你带回去。”美琴说。

“我一个人,吃不掉那么多的。你带回去吧。”

“你忘记了,我也是一个人呀。”美琴笑吟吟看着老汪,顺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老汪愣在那里,从头到脚又是一身汗。这一副戆头戆脑的老实相,又把美琴逗乐了。

最后,一台子菜,打了八个包。老汪一手拎四个,结账买单。

“我们一道外头再荡荡好吧?”美琴提议。

“好,稍微走一段。”两个人跨出了餐厅。

走到外面才发觉,刚才已经下过了一场雨。地上还是湿的,昏黄的路灯一打,衬着梧桐树的树影,倒像天上的星星全部坠落了人间。空气里还有新鲜的叶子味道,老汪使劲猛吸了几口,总算觉得脑子清醒了。他偷偷回头看了眼,发觉素娟没再跟上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美琴看老汪不说话,问道:“你在想啥啊?”

“哦,就是觉得今天这顿饭,虽然人没凑齐,但是吃了也很开心。”不知不觉,老汪也会讲些场面话了。

“我也觉得。”美琴眉花眼笑,“下趟我们要多出来吃吃饭。”

“一定。”

两个人沿着淮海路又走了一段,美琴要乘十号线,就此告别。最后,美琴还是拿了两个装冷菜的打包盒子走了。老汪提着另外六个,看着她下电梯,消失在眼前。

老汪到家已经快十点半,一开房门,发现素娟已等在餐台边。老汪也没睬她,六个打包盒直接往冰箱一塞,拿了睡衣睡裤去卫生间汰浴,脱下衬衫才发觉,今天险象环生出了几身汗,胳肢窝已经有几道细细的汗线了。

汰浴出来,心情稍微好了点,素娟还坐在原位。老汪倒了杯茶,坐在旁边问:“你讲讲,今天到底是哪能想的?”

“你是哪能想的?”素娟淡淡问。

“啥意思?”

“你想和她談朋友?开第二春?”

“瞎讲有啥讲头。”老汪吃了一口茶,眼睛没看素娟。

“算了吧,我今天都看在眼里,蛮好帮你录下来,让你看看骨头有多少轻。”

“你走了也快两年了,我连一顿饭也不好和人家吃了?而且为啥会认得美琴,你心里最清爽,要不是为了儿子,我会去人民公园?要不是去人民公园,我会认得她?还是你叫我去的!”

素娟不讲话。

老汪也觉得没劲,一个人去了卧室休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问自己:难道真的要和美琴谈朋友?自己年纪也一大把了,传出去会不会被人家笑话?儿子也那么大了,他没结婚,难道自己先二婚?或者像老金,也不结婚,就是玩玩,享受人生?素娟问的这些问题,倒像面照妖镜,他越想越乱,翻来覆去,一点也睡不着,就这样迷迷糊糊捱到了早上五点半闹钟响。

老汪从床上坐起来,纠结了半天到底要不要去看医生。说实话,自从素娟再次出现,这两年一直打打闹闹,他也习惯了,但从来没像昨天那样,怎么讲,事情正在起变化。老汪下了床,决定还是去医院。

赶到医院,老汪已经脑子发胀,面孔发白,再加上前一晚没睡好,看了半天电子屏幕上滚动的医生名单,好像没一个是他之前看过的。不管了,随便挂个号,轮到啥人是啥人。

这次是个年轻医生,照例又回答了一个多小时问卷,把素娟的事也讲了。医生拿着单子,眉头紧锁。

“结果还可以吧?没恶化吧?”老汪有点担心。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医生翻了翻病历卡。

“两年前了,医生讲我没问题,还叫我不要太担心。”

“两年前?”医生音调提高,“帮你配过药吗?做过什么检查?”

“忘记了。”

医生把头抬起来看着老汪:“哪个医生看的?”

“也忘记了。”

医生又低了头,病历卡嚓嚓穷翻,眉头锁得更紧。

老汪心虚:“医生,我这算老年痴呆吗?应该还不算严重吧?”

医生放了病历卡,看着老汪:“你现在去做全套检查,CT、核磁共振、脑电图都要做,结果出来了,再来挂号。”

老汪被吓到了:“大概是啥情况啊?”

“不是和你说了吗?结果出来再来挂号,我先帮你配些药,对治疗幻觉有用,先把幻觉这事控制好。”病历卡一关,后头的病人已经来了,老汪只能撤退。

各种仪器折腾一遍,老汪感觉一塌糊涂。到了家,又把体检报告也找了出来,胆固醇是有点高,血压血糖也高,肾脏还有个小结石,这些上年纪的人都有吧。

听医生的话,老汪开始吃药,没想到一吃就想打磕睡,书法也写不动了,天天甩头甩脑像梦游。他又想把药停了,又怕停了药被医生骂,咬咬牙,还是坚持吃。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一个礼拜,礼拜五又收到美琴微信:“这个礼拜天来人民公园吗?”老汪觉得累了,下周一还要去医院复诊,人民公园这摊事索性作个了断,便马上回了一个字:“好”。

礼拜天,老汪荡到人民公园。美琴、老金还在老地方,只不见阿芳。老金老远看到他就叫起来:“书法家来了。”老汪对他笑笑。

只有美琴看出他面色不好,凑近了问:“最近身体还好吗?”

“身体是不大适宜,最近在吃药。”

“哦,不要紧吧,年纪大了要注意。”

老汪点点头,正准备把话题引过来,刚刚讲了句:“实际上,前阵子我儿子啊……”

突然就听见老远传来一阵吵闹声。纪录片《动物世界》里,每趟肉食动物发动攻击,总有一只最先意识到危险的草食动物带头先跑。这一天,最先意识到危险的就是老汪,但他站在原地没动。

又过了一歇,连美琴也看到,一群身穿黑衣黑裙的老阿姨们,乌云密布一样气势汹汹奔过来,把荷花池都包围了。这黑衣黑裙明显是统一买的,老汪只觉得眼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直到看到阿芳时才意识到,这不是阿芳朋友圈里的广场舞大队嘛!

只见阿芳踏上荷花池边一块大石头,掏出一只喇叭,调整音量,开始广播:“人民公园相亲角惊现流氓败类,以给子女相亲之名,欺骗妇女感情,行流氓之实,天诛地灭,罪不能容……”

这一段广播,阿芳连说三遍,把老汪他们都看呆了。

三遍读好,另一位老阿姨凑上去问阿芳:“流氓在哪里?”

阿芳用手一指:“就是他!”

众人看向她所指的方向,分明站着老汪。老汪吓得后退半步,撞到一个人,回头一看,原来是老金。

黑云压阵一般,老阿姨们包围了这两个人,美琴被挤出包围圈外。

老汪上前打圆场:“阿芳,大家朋友一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讲清楚就好……”

“老汪你今天不要管,我是要和这个人算账。”阿芳打断老汪讲话,一个箭步站在老金面前,双手叉腰,边上其他老阿姨们犹如护法大队,凛然不可欺。“老金,你还有啥话要讲?”

老金摘下墨镜挤出一丝笑容:“哪能弄得像真的一样,你们是不是在拍戏啊?”老金上去刚要拍下阿芳的肩胛,被阿芳一把甩掉。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今天就和你讲讲清爽。”阿芳又拿出喇叭,开了开关,“你不要以为我们不晓得,实际上你儿子老早就结婚了,孙子也有了,对不对?”

老金赶紧看向老汪,老汪急着摇头。

“我再问你,你礼拜一到礼拜天,一个礼拜七天,天天约不同阿姨在同一个餐厅吃饭,可有这回事?用花言巧语勾引良家妇女,这种流氓行为你承认不承认?”

老金茫然看向周围,人人都在笑嘻嘻看戏,只有美琴面无表情。

老金讨饶叫屈:“你这是哪里听来的瞎七搭八的话啊?你听我解释啊。”

老汪挣扎着坐了起来,美琴赶紧帮他把枕头摆正。老汪这才发觉,美琴眼圈还红着,显然哭过了。老汪受宠若惊看着周围问道:“我来这里多少时候了?”

“好几个钟头了。”美琴声音很低,“现在感觉哪能?”

“倒没啥感觉。”老汪还有些没搞清楚状况,“医生哪能讲?”

“浑身上下CT都做过了,血也抽了,倒也没啥大毛病。头上是皮外伤,但医生讲还要观察兩天。关键你昏过去后一直没醒,真的把我们都吓死了,阿芳在120救护车上哭得一塌糊涂。”

“啊?为啥?”

“她讲,要是你变成植物人,她不是要照顾你一辈子了?我一直劝她不会的不会的,她还是穷哭八哭,像小孩一样……”

“哦……”老汪倒没想到,阿芳是为了这个伤心,“老金还好吧?”

“他没跟救护车,自己叫了出租车来的,帮你把费用付了就一个人悄悄走了,还算有点良心。”美琴起身从热水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老汪,“我看他啊,十年之内都不敢再踏进人民公园半步了。”

老汪喝了半口水差点呛到,美琴赶紧帮他拍背。老汪心想,没想到老金的这根橡皮筋,倒先断掉了。

“真是麻烦你们了。”老汪心怀愧疚,看了一眼美琴。

“没啥的。对了,要不要和你儿子也讲声啊?我们也没他电话。”

“算了,反正也不要紧。”老汪一想,把儿子叫来倒复杂了,人民公园这些事都要抖出来,他倒也不晓得该怎么开口。

美琴看他面露难色,也就不勉强。“肚皮饿吗?有啥想吃的,我去帮你买。”

被美琴一讲,老汪倒真的觉得有点饿了,“这附近不晓得有卖菜肉馄饨吗?”

“你再躺一歇,我出去看看。”说完,美琴就走了。

半个钟头之后,美琴提了个外卖袋回来,打开一看:一份冷馄饨,芝麻酱和醋包另放;一份热馄饨,馄饨汤、葱花、紫菜和调味料也是自己加的。虽然就是连锁馄饨店的普通外卖,倒也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做到尽可能精致了。

美琴边拆边笑:“也不晓得你口味,只好瞎买了。这个冷馄饨的芯子是荠菜肉,这个热馄饨是芹菜肉,要放汤的。你看你欢喜吃啥?又问老板另外讨了两个小碗,我想万一你两个味道都想尝尝也可以。”

老汪没想到美琴想得那么周到,“要么你也一道吃,那么多馄饨,我一个人吃不掉的。”

“也好。”美琴便拉了凳子坐在老汪病床旁边。两个人拆料包,拌馄饨,味精加多还是加少,紫菜我要你不要,倒也有些过小日子的乐惠。

“对了,”美琴吃了只冷馄饨,突然想到一桩事,“之前在人民公园,你本来想和我讲,你儿子哪能了?话还没讲光,阿芳她们就来了。”

“哦……”老汪迟疑着想怎么开口,“实际上,我儿子和我讲,他打算近阶段不考虑结婚的事了。我也劝不过他,所以我本来是想今天过来和大家讲清爽,也算告别一下。”

美琴问:“他和女朋友分手了?”

“不是的。”

“那他现在有女朋友吗?”

老汪摇摇头。

美琴不晓得这摇头是“没”还是“不晓得”,便不再多问。

老汪问:“你女儿最近还好吗?”

“不瞒你讲,我女儿最近也有点情况。”美琴叹了口气,“她最近要结婚了,所以我以后人民公园也不会去了。”

老汪突然想起老金的提醒,心想老金果然情报网丰富,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结婚是开心事啊,你那么愁眉苦脸做啥?帮她把好关就可以了。”

美琴面露难色:“你不晓得,她这男朋友实际上谈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是一直黏嗒嗒,既不分手,也不求婚,半吊子荡着。我嘛也是心急,想再这样拖下去,他年纪要是上去了,照样有一群群小姑娘扑上来,我女儿不划算的呀,所以就想索性做好最坏思想准备,万一真的拗掉,也有备选,所以才来人民公园的。”

美琴讲好,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老汪倒觉得难得对他讲了真心话。

“外卖的馄饨,味精还是摆放太多。下趟你到我家里来,我亲手包馄饨给你吃。”老汪看着美琴的眼睛说。

“这我有口福了。”美琴拿出檀香扇来扇风,对老汪一笑。

那天,美琴是晚上七点半走的。她走了后,老汪躺在病床上发呆,隔壁病友拉开病床之间的隔帘轻声问:“老婆?”

老汪笑笑,摇摇头。

“女朋友?”

老汪还是摇摇头。

病友跷了一个大拇指,把帘子又拉上了。

第二天一早七点钟,医生例行查房。查到老汪这里,他问了医生一句:“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医生翻了下病例,抬头问他:“现在身上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倒也没。”

“那今天就出院吧,中午之前去办下出院手续。”

老汪没想到这么快,还没反应过来,医生已经去看隔壁病房了。

上午,老汪开始收拾东西,才发觉病房柜子里一大包东西,新毛巾、餐巾纸、一次性杯子、牙刷牙膏、塑料拖鞋、矿泉水等等,应有尽有。老汪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伺候过,心想这下欠了美琴她们好大的人情。还没理好,就听到走廊里有人哇啦哇啦:“老汪在吗?老汪是住在这里吗?”

老汪走出病房,只见一个胖胖的白裙子阿姨在几个病房间穿来穿去,声音大到护士长都要出来赶人了。

“阿芳,阿芳!”老汪赶紧对她打了一个招呼。

阿芳看见他,就像看见什么宝贝,一阵风地奔过来,老汪隔了三米就闻到了她身上的花露水香。

“哦哟,那天和美琴手忙脚乱把你送进来,病房也没记住,你看我这黄鱼脑子!”

老汪赶紧把她请进病房。

“啥时候出院啊?”阿芳把一篮子水果放在地上,拉了个凳子坐在老汪身边。

“医生讲现在就好出院了。”老汪对她客气笑笑。

“那么快啊!”阿芳大叫起来,“太好了!你不晓得,那天真是把我们吓死。120送过来的路上我就和美琴讲了,不管老汪是半身不遂,还是瘫痪变植物人,我都要一生一世来照顾你。”

老汪笑笑。

阿芳继续说道:“真的不好意思,这天本来就想教训一下老金的,没想到,唉……”

老汪摆摆手:“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老汪,你真的不晓得,我实际上本来一门心思真的想和老金谈朋友了,我还想和他结婚呢,你讲我戆吧!要不是美琴提醒,我一点也没看出来他实际上是这样的人啊!我太相信他了!”

老汪问:“和美琴有啥关系?”

“前两天,美琴和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是不是礼拜天在衡山路意大利餐厅和老金吃饭,一开始我还不想承认。你也晓得,美琴这个人……”阿芳向老汪挤挤眼睛,老汪只能猛点头,阿芳继续,“没想到后来她讲,礼拜六同一个位置,老金也请了她吃饭,但是被她拒绝了。她怀疑,礼拜一到礼拜五,这个老流氓还请了其他人吃饭。我一开始还不相信,就和她马上去餐厅碰头,问了服务员。人家服务员一听戴墨镜的老胖子,哦哟,人人认得,天天来的老客人啊,就都和我们讲了。老汪啊老汪,你看看,做人多少难。我去人民公园本来是想帮女儿找个男朋友,没想到也不是很顺利。那么来都来了,索性自己找个老公也好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不但把自己搭进去,还要搞谍战,做人真是太吃力了!”

阿芳说累了,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喝起来。

老汪坐着靠在墙上,仿佛九百九十九块拼图找到了最后的关键一块,前后左右、上上下下,包括那天和美琴吃饭时她的提问、周五美琴发给他的去人民公园的邀请、阿芳大闹时美琴脸上的面无表情,到他从医院醒来时美琴的红眼圈,一切的一切,他都明白了。

“那礼拜一到礼拜五,老金是和谁吃饭,你们也搞清楚了?”老汪又问。

“半天就都搞清楚了,人民公园圈子咪咪小的。”阿芳越讲越激动,白色连衣裙的胸口腋下都是汗渍,简直像一朵开到最盛的栀子花,大剌剌地散发香味,毫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

老汪心想,怪来怪去,还是怪那天吃饭,素娟突然出现在饭店。要不是她突然出现,老汪也不会讲到老金,那美琴也不会告诉阿芳,阿芳也不会带着广场舞阿姨大闹相亲角,他也不会昏过去,现在也不会在医院……老汪看了看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他今天还要办出院手续。

“事情搞清爽了就好,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你先坐一歇,我去护士台问问出院手续哪能办。”

老汪刚想下床,就被阿芳揿回去了:“这种事你还操心什么,你快点躺下去,我去问。”

阿芳又一阵风奔了出去。

阿芳刚走,隔壁病友又拉开帘子,向老汪竖起了大拇指。

那天,要不是有阿芳在,老汪一个人办出院手续确实吃力。阿芳还坚持叫了一辆豪华网约车送他到小区门口,本来还想送到家里,老汪在小区门口坚决表示一个人可以的。两个人练推拿一般推来阻去半个钟头,直到老汪被逼得无可奈何脱口而出“被邻居看到不大好”,阿芳讪笑了一下,才作罢。

爬上楼梯,打开房门,老汪才想起今天本来是去医院复诊的日子。算了,索性下个礼拜再说。

刚到家,就收到美琴微信:“去了医院,护士讲你已经出院了?”

“嗯,刚到家。”老汪回了一句,“过两天来吃馄饨吗?”

“那我就先谢谢了。”

老汪心情好点了。

提到馄饨,老汪想起来,自从上次被儿子放了鸽子后,已经好几个礼拜看不到人了,也不晓得是因为忙,还是没脸见他,就给儿子发了条微信:“啥时候来吃馄饨?”

过了两小时,儿子才回:“最近出差,再讲。”

也好,索性就礼拜六请美琴来。

才休息了几天,老汪已经坐不住了,先是把家里上上下下大扫除了一遍。卫生间里已经生了霉点的浴帘,扔掉!客厅里结了蜘蛛网的窗帘,拆掉!卧室里的旧被单被套,都换掉!草纸藏起来换上卷筒纸,假牙套盒子收起来,浴缸重新擦了好几遍,烂拖鞋统统丢到垃圾桶,灶间像新装修的,整个家都面目一新。最后的最后,老汪又精挑细选了几幅自己最满意的字,看似随意地放在书桌上,一定要有一种满不在乎随写随扔的随意感。只有书橱里素娟的遗像,老汪犹豫了下要不要收起来,最后还是没收,只是帮她换了块新的檀香皂。之前的那块,已经淡得闻不出味道了。

家里收掇停当,老汪一看,窗明几净,满室清爽。

礼拜六一早,老汪直扑小菜场,买了块上好的里脊肉,也不要老板现场绞肉糜,自己回去斩,又买了猪骨、河虾、青菜、生姜、小葱、土鸡蛋、香雪酒、馄饨皮子、火腿中方,还讨了点鳝丝骨头,准备回去大干一场。

煤气灶上一口大锅在烧排骨汤,老汪站在边上,嘴里咬着棉绳,把已经洗干净、用布扎好的鳝鱼骨头收口,然后放入葱姜和火腿片,大火烧开后撇去浮沫,盖上盖子用小火慢炖高汤。

另外一边,案板上先把里脊肉切成塊,再切丝,再斩丁,两把片刀刀背左右手轮流敲,翻一翻,再敲。嘀哆嘀哆,嘀哆嘀哆。老汪边敲边懊悔,早就不该买现成肉糜包馄饨。每个礼拜斩一次,规定时间,规定动作,简直是释放信号,让左右邻舍都听听:我老汪还活着,还斩得动肉糜,还对生活有追求,还有人上门看我,简直一举多得!

敲完,肉糜倒在小碗里,筷子用力拌到起筋,再把河虾剥出虾仁,剪成丁,青菜洗好一甩水,切菜末,斩姜末,加葱末,香雪酒倒一点,拌一拌,一个字:香。又摊了蛋皮,切成小条,碗里提早摆好紫菜和虾皮,胡椒粉和盐,馄饨皮子沾了水,开始笃悠悠包馄饨。三十只馄饨包好,看了一眼钟,从出门买菜到现在,居然已经过了两个多钟头。

一切准备停当,老汪想起一桩顶顶要紧的事——吃药。今天这种场合,要是素娟再来捣蛋,他真的要一脚去了。刚吃好药,正好门铃响。

老汪擦了把手,把围裙脱掉,又去镜子前照了照,确认了才开门。

美琴穿了件中式小旗袍,再仔细一看,竟是老汪第一趟在人民公园看到她时的那件藕绿色,只是戴了珍珠耳环,更显隆重了。

美琴边笑边递过来一只箱子:“家里正好多了箱水蜜桃,我一个人也吃不掉,拿过来和你分分。”

“真是太客气了。”老汪接过来一看,湖景水蜜桃,“请进请进,家里乱得不像样,真是不好意思。鞋子不用换了。”

美琴笑眯眯进了门,左右看看,厨房间摆着一排排馄饨,一只只圆鼓鼓的样子,晓得馅料肯定塞足,再兜到客厅,一眼看到窗边老汪写字的大书桌,马上凑了过去。

“到底是文化人,你到我家里,一本像样的书也找不出。”美琴扫了一眼摊在桌子上的各种书画册页,笑笑。

“我也就这点小爱好,瞎弄的,正好有件小礼物要送给你。”老汪拉出书桌下的抽屉,拿出一只牛皮纸大信封,恭恭敬敬递给美琴。

美琴一看,信封上端端正正写着四个字:“美琴芳启”。打开,是一幅字:“美酒一杯天过午,琴声袅袅雨沉沉。”

“字写得实在蹩脚,见笑了见笑了。”老汪信心满满看着美琴。

“哎哟,太珍贵了,我要找人去裱起来!”美琴捧着这幅藏头诗,满眼兴奋,“还从来没人送过我这样的礼物呢。真是谢谢,太有心了!”

老汪有些发飘,一边搓着手一边讲:“你先坐一歇,我去烧馄饨。”就离开了客厅,没一分钟又穿着围兜进来,手里端了杯茶,“吃口茶。”

美琴笑眯眯接了茶杯,眼前一亮:茶杯是上世纪80年代的玻璃杯,红白黑相间,老式蒙德里安风,还印着中英文的“上海”字样。这种杯子美琴家里也有过,以前冲麦乳精、冲雀巢咖啡、女儿泡牛奶饼干,几乎天天都用的,但老早不晓得被丢到哪里去了,还能保留下来的人,看来是长情的。美琴凑近闻了闻茶香,是龙井,抿了一小口,甜津津的。

厨房间里,水已经烧开,扑落扑落滚着。一只只馄饨扔进去,每扔一只,锅子总要发出一阵嘶吼,仿佛是对异物入侵的反抗,但没多久,锅子就投降了,不发一声。

老汪边下馄饨,边往里瞄了一眼,看到美琴正在看他写的字,心里一高兴,用漏勺又快点把馄饨翻了几下,以防粘底。

美琴东摸摸西看看,没什么感兴趣的,然后一回头,就看到了素娟的遗像。

细长眼,短头发,眉毛像男人,有点凶,但眼神里又都是温柔,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再仔细一看,遗像前还摆着一块檀香皂。美琴重新坐回凳子上,吃了口茶,一时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眼神定漾漾时,突然发觉宣纸下搁了件什么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盒药。“利培酮”,美琴读出了声,翻过来侧边一行小字:用于治疗急性和慢性精神分裂症。

美琴一吓,把药盒快点重新藏好,又吃了口茶,大概空调开得太低,竟然觉得身上有点冷了。

这边老汪正好招呼她:“馄饨好了,趁热吃。”美琴只好走出客厅,坐在餐桌边上。

老汪端端正正捧了碗馄饨出来,一碗十只,只只饱满,又淋了麻油、撒了葱花、铺了紫菜蛋皮虾米,铺铺满一碗,香煞人。

“来,来,可以吃了。”老汪把围兜脱了看着美琴讲,“先吃口汤,尝尝味道。”

美琴舀了半勺,慢慢吃了。

“味道哪能?太淡吗?”老汪巴巴地问。

“嗯,蛮好。”美琴笑笑。

老汪得意,活络了起来:“这是我用猪骨,加火腿,加小菜场讨来的鳝丝骨头熬的高汤,鲜得不得了啊。你再吃只馄饨试试。”

美琴又舀了只馄饨,烫,吹了几口气,再一咬,味道是好的。“好吃的。”美琴放下了调羹。

“好吃就多吃几只,不够还有。”老汪自己也尝了一口,相当满意,两眼放光。

美琴看了眼手机时钟。

老汪问:“等歇还有事?”

“也没啥要紧。”美琴用调羹不断翻来翻去。

老汪又问:“不对胃口?”

“不是的,太烫了,我让它凉一些。”美琴又笑笑。

“要么我帮你吹几下。”老汪把美琴的碗端过来,准备帮她吹风,美琴一看赶紧阻止。两个人把一只碗抢来抢去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口有声音。

“啥声音?”美琴看着老汪。

老汪又听了一阵。这下两个人都听清了,是有人在撬锁。

“不会是贼骨头吧?”美琴站了起来。

“应该不会啊,大白天的。”老汪也站起来,想想不放心,去厨房间拿了把菜刀提在手上。

美琴面孔也白了,躲到客厅,人低下来,但头还要抬起来看。

老汪慢慢靠近门边,出其不意拿门一把拉开。门外的人一个跌冲摔进来,头差点撞到菜刀上。这边美琴已经大叫了起来。老汪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小汪。

“你哪能来了?”老汪一呆,把菜刀背到身后。

小汪看看老汪,又看到台子上两碗馄饨,还有客厅里一个他不认识的老阿姨,没说话。

美琴看看老汪,看看进门的年轻人,渐渐站了起来,又把年轻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问老汪:“这是你儿子啊?”

老汪点点头,眼睛朝下对小汪介绍:“这是美琴阿姨。”

“外头落雨了,我正好经过这里,上来借把伞。”小汪讲。

“落雨了?”老汪背着菜刀走到客厅窗口一看,果然,还下得蛮大。再回来,小汪已经关门走了。

老汪把菜刀摆回厨房,又重新坐回了桌边。

美琴讲:“儿子卖相蛮好,像娘。”

老汪点点头,实际上在想心事。今天礼拜六,是儿子来吃馄饨的日子,借伞估计是临时编的借口。怪就怪哪能都不提前和他打声招呼呢,明明前几天还特地问过。突然,老汪大叫一声:“不好!”撇下美琴就冲了出去。

跌跌撞撞奔下去,儿子还站在楼道门口,但已经来不及了——小汪手里拿着一把打开的伞,透明伞骨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书法字,正是老汪带去人民公园的那把!

老汪慢慢走过去,一时倒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

儿子看着这把伞足有一分多钟,回过头,细细地问:“我不是和你讲过了,我这辈子不会结婚的。你再去搞这种不三不四的事做啥?”

“哪能讲话的,我還不是为了你好。”老汪要抢小汪手里的伞,小汪攥紧不放。

“你省省吧,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就想借了我的名义,自己找老阿姨对吧?楼上的就是你瞎七搭八搭过来的是吧?”

“你轻点好吧,”老汪急了,压低了声音,“左邻右舍听到多少难听!”

“你有本事做,就不要没本事不承认!”

“哪能和阿爸讲话的?我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出去读书,还帮你买了房子,我有哪一点对不起你?你就这样报答我?”

“你觉得供我吃穿就是养我了?就是对我负责了?你晓得我这几年哪能过的吗?讲得难听点,你就是把我当作一只猪猡在养好吧!我今天话摆在这里,你去外头花老阿姨,开第二春,我都不管,但你不要借了我的名义。我再讲一遍,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的!”

小汪气急了,直接用手撕伞,但这透明伞的伞布简直像牛皮糖一样,撕也撕不碎,搅也搅不烂,眼看伞骨都变形了,居然伞面一点没破。小汪没办法,一把扔到外面,又上去踩了几脚,才愤愤淋着雨走了。

老汪一时呆在那里。他晓得,周围无数个窗门已经打开,左邻右舍都候在窗边仔细听着。他也晓得,刚刚小汪的这番话,二楼的美琴肯定也听到了。千算万算,没想到自己竟然落得和老金一样的下场。

老汪走出门,捡起雨里的伞,把钢筋掰直了,立在伞下往上看。雨一滴一滴落在伞面上,把老汪涂了好几遍才写上去的书法变成了一滩滩的黑水,融化了。一个个字在他眼前消失,先是“犬子”的“子”,再是“敦厚”的“敦”,“謙恭”的“恭”。“天作之合”这四个字,他当时花了不少力气,反复涂了好几遍的,最后也消失了。只一刻多钟,这伞又变回了透明。

老汪醒了过来,穿着拖鞋撑着伞就走出了小区。他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只觉得,除了出去走走,毫无其他办法。

他就这样在外面足足瞎走了一个多钟头,直到袜子裤脚管都湿透,才回去。

房门被带上了,他推开门,美琴早走了。台子上她那碗馄饨一点没动,汤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油花,看上去油腻腻的。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老汪,谢谢馄饨,有机会我们再联系。没有署名。

老汪走到客厅,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才发觉给美琴的大信封也在。信封下头,不晓得压着什么翘起来一块。老汪拿出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药,马上明白了。

“要么我们去麦当劳坐坐?今天落雨,肯定人少。”素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老汪身边轻声问。

“也好,等我换双鞋子。”

老汪起身,去卧室套上一双老头袜,又穿了套鞋,锁门下楼,撑开伞,和素娟两个人慢慢走入雨中。两双手,还是紧紧搀在一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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