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开

2020-07-18 16:11陈谦
上海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张总辛迪珍妮

陈谦

辛迪隔着电脑屏幕,微笑着向远在纽约的戴安说:“只要你愿意,噢,亲爱的戴安,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在中国的生母了。在你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你就告诉我,那是你梦寐以求的事情啊。”

静场。

辛迪喝口咖啡,屏住气,等着遥远的戴安在屏幕里的反应。

作为戴安曾经的心理治疗师,辛迪近年只在圣诞、新年之际,才会从戴安的妈咪珍妮的贺年信中了解到一些戴安的近况。辛迪喜欢俗谚说的: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她遥祝戴安平安,心下却有从未与人说过的隐忧——她知道自己当年只做到了一个越野生存向导该做的,领着戴安安全地绕过了一片危机四伏的险地,却没有完成一个生存技巧教练该做的——教会戴安如何直接穿越沼泽,到达彼岸。辛迪对自己的开解是,戴安当年的心智还未成熟到能掌握那些技巧,这便是权宜之计。果然,当眼下远在广东佛山的黄桂香女士忽然从戴安前行的小道旁跳将出来,一把挡死戴安可抄的近路,戴安立刻陷入再次掉入泥淖的险境。

全美著名慈善接养机构泓德集团广州团队,在接到佛山黄桂香女士寻找当年遗弃的女儿的要求后,很快完成了对黄女士与泓德当年经办的弃婴领养案里“小木棉”戴安的关系确认,与戴安取得了联系。出乎大家意料的是,这个消息引发了戴安剧烈的情绪波动。泓德北加州总部和戴安的养母珍妮女士,已经跟辛迪反复沟通了近一个星期,才安排妥今晨辛迪与戴安的视频会议。

辛迪作为被接养青少年心理问题领域的专家,多年来与泓德合作密切。泓德方面的意见是以孩子的意愿为重,可以放缓相认进程。珍妮的态度则是非常焦虑,她急切地告诉辛迪,自己开始只是试探性地对戴安说,你在中国的生母找来了,没想到戴安反应如此激烈,数度在电话里失声痛哭,对话只能中断。戴安随即失眠,屡屡拒接电话。珍妮担心这会引发戴安的心理旧疾,重现自残危况。“我感觉只是一线之隔了,我都觉得闻到了血腥味儿,那真是噩梦啊,我都不敢再往下想。”珍妮一边赶着去纽约的航班,一边在电话里跟辛迪强调。作为硅谷高科技公司的市场运营官,女强人珍妮的口气听上去脆弱而绝望,好像戴安随时都可能重蹈覆辙,实施自残。这是辛迪在五年前将确认已安全着陆的戴安从自己的湾景心理诊所送走后,第一次与戴安发生关联。

戴安盘腿坐在地板上,将脸向屏幕凑近了,像是想让辛迪能看清她的脸。她穿着宽大的白卫衣,胸前印着银闪闪的NYU(纽约大学)字样,黑色紧身裤,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闲适的状态好像能让人闻到烘干机里纺织品柔顺剂的暖香气息。这让人放心,至少看上去并不像她妈咪珍妮说的那样,已滑到崩溃边缘。珍妮一直认为,小学毕业那年的中国寻根之旅,是当年引发戴安精神危机的根源。从此珍妮都在努力淡化戴安的身份意识。除了每年的春节会带戴安去参加华人社区的一两场庆祝活动之外,所有寒暑假的家庭旅行都绕开亚洲大陆,连戴安周末的中文课也全部叫停。现在却突然冒出个戴安的中国生母要来相认的戏码——这是珍妮的原话,只能说,该来的总是会来的,珍妮又说。

见那头的戴安还不吱声,辛迪说:“你如果从梦中笑醒过来,我觉得才对呢。我是真为你高兴——”她停在这儿,眼角有些湿了,掩饰着摘下阅读眼镜,转椅旋过一圈,停在侧身的位置上。戴安在那头应该看不到她摁在胸前的双手。

透过戴安身后那扇细窄的落地高窗,辛迪隐约看到此时哈德逊河沿岸雪后灰蓝的天际线。已近三月中旬,纽约忽然飘起雪来,雪片哗哗哗从天而落,寻到街区新绿的枝头驻足,一夜之间飘成了全国新闻。

戴安越来越像硅谷成功创业家的孩子了,低调地住在曼哈顿租金昂贵的公寓塔楼里,在纽约大学学电影。那也许是戴安父母在纽约投资的房产。戴安以前总是说长大了要拍电影,因为镜头可以为羞涩寡言的自己探寻世界,并代她对世事发表意见。没有人是不爱表达的,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关键是找到它。加油!——这是辛迪当年给戴安的鼓励,多少带着点职业本能的套话。戴安如今果然心想事成,成了纽约大学电影专业一年级学生。辛迪多少是有点意外的。“她是受到祝福的孩子。”当然啊,当然!——辛迪没有理由不由衷地同意珍妮的感叹。

“你说的都对。可我怎么就笑不出来呢?”戴安拿起地板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冲镜头笑笑,看着有点勉强。她拉下脑后的发圈,长发耷拉下来,遮住半个脸。辛迪记得那时大家都特别惊奇戴安长着一双中国人里罕见的大而圆且有些凹陷的眼睛,还特别羡慕她那天生的小麦色皮肤和厚实的双唇,如果不是那副典型的亚细亚低鼻梁,简直让人不好猜她的来处——只要听到这个说法,泓德负责办理戴安接养案的华人副总张梅就会说,“那是马来人种的典型特征好不好!”见人们更困惑了,张总只得耐心解释——戴安来自中国广西,那是中国大陆上最南方的省份。为了让人们保持注意力,张总又加一句,“就在中国与越南交界的地方,戴安的长相和肤色在那个地区很普通。”一说到越南,美国人都有概念了,赶忙点头。战后美国来了那么多越南难民,确实蛮像。真好看啊,他们又由衷地说。可这一下问题又来了:中国又不是战乱国,怎么这么可爱的女娃会被遗弃?张总就要清清喉咙: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三言两语讲不清。然后她的话题一下就跑出很远——关于东亚文化;中国性别文化;1980年代的国策,以及它带来的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也不知人们听懂了多少。辛迪知道,如果有选择,这是来自中国广东的张梅最不想触及的话题。

戴安現在走在纽约街头,还会有人好奇她的来处吗?辛迪走了一下神。今天的美国已进入“人种”成为敏感词、人种肤色被笼统成“民族”的时代。辛迪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肩上扛着的那份行业代言人的责任而必须强调自己韩战遗孤的身份,如今已很少人会想起问她的来处。辛迪甚至能感到,如果不是出于礼貌,自己交往了近两年的未婚夫马克,也不会对她的个人史表现出有特别的兴趣。“I Don′t care who you are, where you′re from, what you did as long as you love me.”(我不在乎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又干过啥事,只要你爱我)——有时听到辛迪感叹起身世,一头银发的前风险投资人马克会笑眯眯地哼出“后街男孩(Backstreet Boys)”那首著名的歌,算作回答,也算是婉拒。辛迪没有理由执意将对话进行下去。和马克交往后,辛迪不时反省自己第一段破裂的婚姻和后来几段无疾而终的关系,意识到马克对自己其实很包容。这让她越来越愿意与马克讨论婚礼的细节和未来的生活计划。

“我當然也没哭。”戴安在那头又跟上一句,“成年人了,晓得怎样做决定的。妈咪真是过虑了,还去麻烦你。”辛迪知道戴安一直抗拒母亲珍妮坚持安排的这个视频电话,只是现在听她这么说出来,好像连自己也被直接拒绝在外,只得冲镜头一笑,“我一直挂念你的。”戴安马上说:“你的声音总能让我感到安慰。”辛迪轻声接上,“你看,我们能这样聊天多好,我也怀念那样的时光。”

“我真的常想找你聊聊天,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就是想到你会很安心。有时情绪不太好,就会拿出你以前给的提纲来看,自己做练习,很有帮助的。”哦,她还将那些提纲和练习都带在身边,辛迪心下一暖。“太好了!”辛迪答着,下意识地看向屏幕中戴安的手腕。左边,她经常划的是左边,辛迪想。她看过戴安那细细的手臂上血淋淋的伤口和疤痕。辛迪教过她的,只要有自残的冲动,就先停一下,赶快去找画笔,想像自己是急救室的医生,在自己打算下刀的地方画出医生缝合手术创口的线,一条一条,平行地画出,再在每条缝线的两头都要画上号,这就在脑子里将伤口缝牢扎实了。戴安对这样的练习兴致很高,有时还要穿上万圣节的医生戏装,一次次地反复练,到了后来,随着那些线画得又快又直,戴安的自残次数大幅减少。这是心理治疗中经典的自残伤者救治方法,能帮助患者稳定激烈情绪,让冲动波消失,渡过最危险的瞬间。

辛迪其实还想问戴安,是否还记得要不时检查自我信念,记录个人感受,怎样剔除负面因子。但是她忍住了。今天戴安能安坐在那儿,已经给出了答案。

戴安又说:“那时如果没遇到你,都不敢想像,走出那种境地太难了,更别说今天还能上大学。”戴安坐直了身子,“这些都是我长大了才明白的,唉——”她的叹息在高阔的空间里被放大,带着嗡嗡的回响,一股很深的孤独扑面而来。

辛迪擦着阅读眼镜,一边看着屏幕上的戴安,“我说过的,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就像看望好朋友那样。”

“那怎么好意思,你总是那么忙——”

辛迪沉吟着,她确实太忙了。不仅还没能退休,最近更是老出差。这不,才刚从新墨西哥州回来,马上又要去得州,接着还要跑加州跟墨西哥的边境去,下月初又得赶去华盛顿出席国会听证会,“边境那么多被强制与父母分隔的孩子们,总得要做点什么,唉。”

“噢,我也想去做义工。也许今年暑假就可以去。上回看到那个洪都拉斯小女孩站在边境线望着她母亲被拉开的镜头,我的身子都在发抖,好多天,眼睛里都是小姑娘那桃红色的身影,已经很多年没有那种绝望的感觉了,我都不敢告诉妈咪。”戴安的神色严肃起来。辛迪不想告诉戴安,她这半年来,都在给一个辗转在各地收容所的洪都拉斯女孩做心理治疗,那女孩跟当年的戴安一样频繁自残。

辛迪轻声说:“骨肉分离是这人间的大悲剧啊,不是不得已,这样的事情绝不该发生。你很幸运,现在有生母远隔重洋找来,这可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啊。我真的很羡慕你,这在我已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了。”

戴安坐直了,通过视频传来的一声轻叹,带着“刺刺”的噪音,好像哭泣的鼻音,“我只晓得你在韩战时期成了弃婴,却没关心过你是否找过你的亲人,对不起——”“我早年一直都很想找自己的生母的啊。”辛迪知道,那时候就是跟她讲了,戴安也理解不了。

“你是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呢?”

辛迪想了想,说:“大约七八岁吧。”“那我也是在那个岁数上开始的。我讲过的,好像也不是强烈地想找什么人,就是很困惑。”“是的。”辛迪轻声答。经过那么多治疗过程的戴安肯定知道,与父母种族不同的孩子会有更强的身份意识。“我从哪里来?”那样的问句,在别人是哲学,对她们是自然。

辛迪的父母在她来到之前,已育有一双亲生儿女。接养辛迪之后,他们又从韩国接来了一个男孩,也就是辛迪有天生腿疾的弟弟汤姆。“我父母从不避讳跟孩子们讨论各自的来路,还有意识地带我们一起学习和了解韩国文化,你爹地妈咪也一样啊。”辛迪强调。“不过,在我们那种家庭里,想隐瞒这个事实也没可能啊。”戴安不紧不慢地说。

辛迪没接她的话。她不想再讲一遍,她那一辈子生活在内华达沙漠小镇上的父母,只要有机会去旧金山洛杉矶这样的大都会,都会专门去韩国城给辛迪和弟弟汤姆买来韩国玩具和服装。在他们那个鸟不生蛋的小镇上,人们正是因为每年看她们姐弟穿着韩国服装过生日和新年,对那遥远的远东国家才有了解。大概见辛迪不说话,戴安在那头又讲:“韩国裙子好漂亮的,那宽宽的裙摆好像早年欧洲人家的闺秀。”辛迪点头。她知道珍妮给戴安买过各种小旗袍、花扇子和灯笼。在戴安发病之前,珍妮年年都会带她去旧金山看元宵节的大游行,中秋节还带她去中国社区看灯会。

“你想找生母的想法很强烈吗?”戴安追问。“是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强烈吧。但这种事在过去是很不容易的,没网络,电话费用昂贵,等我终于有机会,万里寻亲到韩国,研究生都毕业了。”“啊,你没找到母亲?”戴安的声音变得急切。

“我寻到的是一个坟堆。在釜山远郊一个背海山坳的乱坟冈里。”辛迪停下来。她不愿意告诉戴安,自己怎么也无法相信,或说难以接受,自己来自荒草丛下埋着的那堆白骨。她由两个只会说韩语的同母异父的弟弟陪着寻来,问号能堆成一座小山。她看明白了一点,她的生母有过艰难的人生——在战乱中生下她这令人蒙羞的混血女儿,改嫁时又不得不抛弃这个女儿,以生下两个男孩换得后来一份相对安定的生活,现在躺在这乱草丛里。

这些,她都咬住了。

“我不是想惹你伤心——”戴安在那头敏感地说。

“哪里的话,你有任何问题都欢迎提出的。”辛迪轻声答。

“你肯定觉得我应该去见那个黄女士?”

一个停顿。

“那个广东的黄女士——声称是我生母的那位。我看到她的照片了。我有过很多的想像,脑子里出现过无穷的可能性,可就从来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

辛迪还是沉默着。她想起照片上的黄女士——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中年妇女,脸相看上去比辛迪想像中的年轻得多,这让人意外。黄女士剪个短发,脸盘圆润得将五官都抹平了,唯有嘴唇很厚,微微地噘着,这是能让人明显感到与戴安相像的地方。若真如张总所言,华南地区,特别是戴安出生的那个叫广西的地区有很多马来人种的话,这大概也说明不了什么。黄女士给辛迪留下的另一个深刻印象,是她身上那条水绿底色泼墨荷花图案的直身连衣裙,让她看起来很像美国各地唐人街餐馆里的老板娘。张总强调说,黄女士年近四十,确实年轻。这么说来,如果她果然是戴安的生母,她生下戴安时应未成年。这就好解释了,在东方国度里,一个未成年女性怀孕生子,对任何背景的人家都会是难以接受的事情,这点辛迪能理解,如果戴安冷静下来,也应该会理解。

珍妮告诉辛迪,戴安一收到泓德广州团队转来的黄女士的信件,马上就转给了珍妮。在关键问题上,女儿对自己如此信任,让珍妮深感安慰。

信是用中文写的,由张总的广州团队译成英文。黄女士在信中讲,自己从中国微信朋友圈里疯转的爆款文《中国弃婴的美国成长之路》里,看到了戴安的故事。张总解释说,那是一个网红公号推的文章,转来时已标有六十七万的阅读量,并还继续在中文网络上被广泛转发。文章一看就是由网上各种相关内容的文章拼接整合而成,里面包括了戴安和其他五位在美国的中国弃婴的故事。跟那些成了美国少年游泳冠军、花样滑冰冠军、代表美国出征国际跆拳道比赛获金奖、获联合国少年美术比赛头奖的女孩们相比,关于戴安的文字显得有些平淡。那是来自泓德月报的一份报导,讲的是戴安高中时获美西高中生短纪录片比赛大奖的故事。最抓眼球的是文章配发的那张印有一朵木棉花的广口搪瓷碗和一只竹勺的照片。张总说,黄女士出现在广州泓德分部时,一边掏手机一边大叫:“这就是我的女儿,你们看啊,那就是我亲手放在她身边的碗瓢啊!那是我专门去菜场买来的,求的就是我那可怜的妹仔能被好人家捡走,将来得到食。唉,我一只小蚂蚁,就是看不到她跟我在一起的活路才把她丢的啊,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会愿意!”话音未落,黄女士失声大哭,任人如何安慰都难以消停,直哭到喘不上气,被扶到会议室坐下休息,马上又双手合十喃喃而语,“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啊!”随即又含泪而笑。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们可以做DNA对比啊!DNA会说实话的。”看着张总在越洋视频里,学黄女士摇着手机大哭的样子,辛迪的眼里涌上了泪水。“是她了。谁会说这种谎呢。”她对远在广州的张总轻声说,也就是在这个时刻,她应承再度跟戴安接触。

张总点头,接着告诉辛迪,年近不惑的黄女士现在是佛山一家有千余员工的私营电缆厂的老板娘,生意做得很成功,看上去有同龄人里罕见的沉稳。她准确地说出了自己当年扔下女儿的地点——广西北海著名的银滩海滨。她甚至能讲出将女儿放在哪个海滨浴场的哪根灯柱下,与北海民政部门交给泓德的原始记录完全吻合。黄女士说,自己早早就辍学,跟着老乡从桂西中越边境的贫困山乡出逃,来到北海打黑工时,才刚满十五岁。小桂香先在菜场里的米粉摊卖米粉炸油条,不久就给工头半哄半逼地带到银滩海边当了陪泳女郎。“唉,作孽啊。如果是个男孩,戴安倒还是可以留下的——”黄女士在泓德的接待室里含泪说——她也随着微信公号的文章,一口一个“戴安”地叫着当年被自己遗弃的女婴。“都还没满月,没起名字,也不想起。唉,莫讲了——”

黄女士还说,戴安的生父是一个广东过来的小镇工厂主,是雇小桂香陪泳的客人,出手很大方。陪泳是什么意思?辛迪刚想问,转念就明白过来了。张总接下去说,小厂主不久就将桂香带出海滨,到他那儿帮着做饭洗衣,桂香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向小厂主哭诉,说有小姐妹可带她去打胎,她需要手术费。小厂主将桂香的身型打量一番,说看上去是要生儿子的,掏出三千块钱让她拿去补身子,说生下儿子就可带她去广东落户。辛迪打断张总:“他的意思是,桂香若生了儿子他就和家乡的妻子离婚?”张总迟疑了一下:“也未必离婚——”辛迪只哦了一声,张总又说,“桂香躲在小厂主给找的地方住下,怀胎十月,生下个女娃。小厂主到了门口看也没看娃娃,叹气说恐怕自己就真是外父佬的命了,扔了些钱就走了。结果就这样了,你懂的——”张总欲言又止,辛迪当然懂的。这就是戴安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

黄桂香在泓德的办公室里哭哭停停,讲了近两个小时,说的都是这些年里丢弃女儿后揪心的疼。她一直对报刊上那些有关孤儿的文字特别关注。人到中年生活稳定后,更是长年烧香拜佛做善事,“你看,果然佛主显灵,女儿真的出现了!还漂洋过海去了美国,有了大出息。”桂香抹着泪叫,自己有十年多次往返的美國签证,可随时飞去纽约。她等不及要去美国看女儿。“我只要去看戴安一眼,还要去给接养了她的那家美国人磕个头!”张总学着桂香的口气说。

“那桂香的家人支持她这个决定吗?”辛迪小心地问。张总马上说,桂香如今是两个男孩的母亲。她当年攒下路费,坐了一天一夜的长途大巴去往粤北寻那广东小厂主——那阵子,那男人在北海的生意关张后刚回粤北老家去了,她却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桂香在粤北山区没有找到那个男人,只得辗转去佛山投奔在那儿打工的小姐妹,寻地方做了人流,就留在广东打工。在佛山的一家快餐店给近邻的工厂送外卖时,桂香认识了电缆厂那比她大二十多岁的刘老板。刘老板那会儿刚死了老婆,一来二去的,见桂香手脚麻利又勤快,很吃得苦,就让她到家里帮工,给刘老板和他那两个比桂香小不了几岁的女儿洗衣做饭,闲时也帮刘老板收发些货,看看账,跟刘老板厂里的人处得很融洽。几年下来,刘老板正式迎娶了她。按桂香说的,刘老板逢人就夸她是刘家的福星,一娶进门,家里样样都顺起来,还一连生下两个儿子。刘老板的老家在乡间,超生也无非回村里交些罚款。桂香文化水准不高,但乖巧,又容得人,很得大家待见。厂里有一阵劳资关系紧张,桂香一边出面调停,提高工人福利待遇,一边抽空回了趟桂西家乡,给乡里贫困户发扶贫款,组织愿意到广东打工的家乡人到佛山厂里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少到了广东打工的乡亲也投奔而来,厂里的人力资源一下就稳定下来。刘老板年纪也慢慢上去了,就让她越来越多地介入工厂的管理,电缆厂的生意由此很红火,订单多到忙不过来,要不断扩建。只是到了五六年前,刘老板突发心梗,人是抢救过来了,身体却变得很差,走不了几步就喘个不停,更不愿动,身体一发胖,问题就更多了。到了这时,刘家的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也进厂做事了,刘老板是乡村出来的老派人,想到桂香到底是自己两个儿子的妈,就拍板将厂子全权转到桂香手里。桂香成了千来号人电缆厂这条风顺水顺大轮船的总舵主,刘老板庆幸还来不及,对桂香可不是就言听计从。按桂香说,那夜她将自己的往事向刘老板哭诉,刘老板听得都流下了眼泪,让她赶快想办法去认女儿。造孽啊,造孽,他一直讲。人老了,哪受得了这个?

辛迪由着张总在那头复述着桂香的话,“一样的。”辛迪脱口说。“对不起,我没听清。”张总问。辛迪苦笑一下,“我的意思是跟韩国一样的。儿子才重要,桂香如果没生下俩儿子——”就像她那可怜的母亲,拖着她那样一个受人歧视的混血儿,如果不是为自己投靠的餐馆老板一连生下俩儿子,她们母女的命运可能更惨。“是,又不是。”张总打断她,“重男轻女在传统上是一样。但我们做这行的最清楚了,接养人数的起落,跟计划生育政策的严厉程度呈负相关的。中国农民确实有养老问题,没有儿子的家庭,女儿一出嫁——唉,儿子对中国农民的重要还有这层意思,像今天社会福利保障制度在建立,又鼓励生育了,咱们在中国不是已经改为接养残障和有特殊需要的孩子了嘛,现在像戴安这样的女娃,已经很少了。”

辛迪点头。她没告诉过张总,戴安当年对自己想像中的生母的描述——为了爱情冲破禁忌爱上卫士而被赶出皇宫的公主;落难的世家小姐;万众瞩目下拥有另一面生活的女明星……戴安最喜欢做的功课是用彩笔将想像中的母亲形象一幅幅画出来,她画得最漂亮的是从童话世界里出逃的母亲,看上去就像从迪斯尼动画片里直接走出来的公主。后来那些公主又穿上了旗袍,长长的脖子,细细的手臂,还总搭一条飘逸的绣花丝巾,想来都是她由母亲珍妮领着去华人社区参加春节活动上见过的演员。她有点好奇戴安见到黄女士的照片时是什么反应。

“不停地哭——”珍妮只说了这么一句。“是看到黄女士的照片时哭?”辛迪问。“她首先看到的是视频。”辛迪眼前闪出瘦弱的戴安第一次被送到治疗中心的样子,那次她割的是手掌。瘦小的戴安将缠着纱布的双手高高地举在空中,在辛迪的湾景心理治疗中心所在的楼群天井里咬着嘴唇哭。戴安在那年夏天刚满十二岁,第一次参加包括泓德在内的美国多家慈善接养机构组织的“海外遗孤中华寻根之旅”回来,升入初中不久便突发精神崩溃——这是戴安学校推荐的心理医师的说法,接着出现了自残行为,从用蜡烛点烧自己,到用剪刀戳向大腿,这次又用刀割手掌,被送往医院急诊室救治后,按医生的要求,很快就给送到了辛迪的湾景心理治疗中心。

辛迪迎上去的时候,被珍妮搂在怀中的戴安忽然大放悲声,引得楼群里出入的人们停下来观望,渐渐围成一个圈子。

辛迪一边示意大家散去,一边蹲下来,握起戴安绑着纱带的手,平视戴安的眼睛,轻声说,“好女孩,你现在安全了!”也许是听到“安全”这个词,戴安的哭声一下就轻了。辛迪慢慢站起身,将低声抽泣的戴安从母亲珍妮的臂膀中轻轻揽过,拥入怀里,待她安静下来,才小心牵着她的手,引领她进到自己的办公室。皮肤黝黑的小姑娘戴安,从那天起,开始了在湾景心理治疗中心三年多的治疗。那是作为韩战遗孤的辛迪,在职业生涯中第一次遇到的这样的女孩——在知道自己被生身父母遗弃的身世后反復自残的戴安。

“我真的不该让她去参加那个寻根旅游团。”珍妮在接下来跟辛迪单独会面时,流着眼泪说,“我见别的女孩子去了一趟中国回来,都很欢喜。想到我母亲是第三代爱尔兰人,还常会念叨要回爱尔兰寻根呢,弄得我和兄弟们,如今讲到爱尔兰都会有很特别的感情。我就想,像戴安这样从一有意识就知道自己背景的孩子,更不用说了,所以她想参加寻根之旅,我和她爹地想也没想就答应了。”辛迪点头,“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她当然明白戴安遭遇了自我认知障碍。“她一直都把自己母亲想像得太完美,放在至高的位置上,就像弄来个玩偶,随性给它穿衣打扮,后来就爱的是自己给玩偶穿的衣裳。我们那时可不都由着她,想反正是孩子,只要能开心,怎么都好。有时被她的想像力吸引,也跟着她打扮那玩偶。现在才知道,这里面有潜在的大问题。”辛迪点点头:“你觉得改变她的是什么?”“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嗯,我们从来没跟她提过去接她时看过的福利院细节,不是故意不告诉她。我们那时是有思想准备的,目标就是安全将孩子接出来,没有特别的期待,更没有幻想,所以看到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

辛迪打断她:“这是关键。通常需要给她们打预防针。她们对中国,特别是与她们背景一样的中国孩子的生存环境完全不了解,看了都会受震撼的。当然,很多孩子回来会更积极,更珍惜现在的生活,跟家里人的关系更亲密了,我们通常是鼓励孩子们去参加这类活动的。”“可我们戴安就是少数中的‘那一个。她回来情绪很低落,对自己被遗弃的命运表示难以接受,我们开始并没有在意,以为只是小女孩短暂的感伤。没想到一下就收不住了,反复追问自己到底是哪儿不好,有什么问题会导致父母抛弃她,将她扔到‘那种地方。她开始无缘由地哭,做噩梦,不停自责,后来发展到用蜡烛、削笔刀、剪刀自伤,反反复复,越来越严重,我真的很后悔让她回中国。”辛迪让珍妮放松,“戴安将来会明白你们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帮助她走得更远。相信我,早晚她必须要过这一关的。”

珍妮轻揩着泪:“戴安现在恨死了她想像中的那个将还是婴儿的她摔到沙土里的公主,或明星。我们跟她说,那女士一定是有不得已的难处,你看,她还留了碗和勺子给你,噢,你没见过那上面的图案,是南亚热带地区才有的一种厚大的鲜艳红花,像神话里才会出现的那么美,我们都没亲眼见过。而且现在我们全家都那么爱你。这些她全听不进去。有一天她竟说,总有一天,她要让那个恶毒的女人知道,她的残酷导致了一个无辜女孩终身的痛苦。太可怕了!”

“她这么说的吗?”辛迪掩饰着惊异,自语一般问。“我不停地反省,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怎么会让孩子这么痛苦。”珍妮重重地叹出一口气。辛迪摇摇头,“研究表明,戴安这种有着边缘性格障碍倾向的孩子,首先是大脑神经元系统有天生缺陷,受外界条件突变的刺激时,就可能导致心理或精神问题。”珍妮吁一口长气,“听专家亲口这样讲,是让人好受很多。我们就把她交给你了,谢谢!”辛迪和珍妮一道起身,一边说:“这样的孩子需要我们更多的耐心,让我试着帮帮她吧。”

辛迪接下了在懵懂的青春期刚开始,就一脚掉进泥淖中的戴安。从那个秋天起,辛迪每周都会有两次与戴安一对一的诊疗时段。辛迪很快发现,复杂的理论并不能直接帮上忙,就凭着自己的经验,牵牢戴安的手,和戴安一家密切配合,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年,一路还借助适量的药物控制,终于在戴安初中毕业时看到了曙光——戴安停止自残,顺利升入高中,同时离开了辛迪的治疗中心。

“如果换了你,你会马上答应与那个自称是你生母的人见面——你是这个意思,对吗?”戴安完全已经是成人的口气了,果然长大了。

“如果是我,我会很愿意跟我生母相见。可是,戴安啊,人生最令人遗憾的就是没有如果。能有你这样运气的孩子是很少的。当然,我总是支持你的,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辛迪一眼看到戴安在那头笑,捕捉到她嘴角那一丝讥讽。她意识到自己的表达带着明显职业化的生分,脸一热,赶忙说,“我说的是心里话。”

“这些年我经常都想跟你联系的,就这样聊聊,真好——”“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早就说过的,随时欢迎。我们可以一起爬爬山,一起烤点心,喝杯咖啡吃顿饭什么的,就像来找个大朋友玩。”辛迪没有强调戴安其实可以是她的孙女辈——戴安比辛迪远在佛罗里达的外孙女米雪儿还小几岁。

“这正是奇怪的地方,我曾经那么渴望命运的答案,现在生母寻来,我只要点头,就可以见到她,却一点兴趣也没有了,甚至感到恐惧——”戴安的声线很平,一句接一句的,台词一般的自省和追问。想到她在漫长的诊疗之旅中形成了这样的说话模式,辛迪微皱起眉,在电脑里记下。

“你的反应很正常。”辛迪本能地答。其实她想告诉戴安,当她万里寻到釜山郊外,在离母亲的坟堆不到十米的小路上,她紧张得几乎虚脱。

“那可曾经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啊,就像你说的。”戴安的声音变得清脆。辛迪放下心来,顺着她的话,“可不是嘛。”

“这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等辛迪回应,戴安在那头又追上来。“你看过她的信吗?”辛迪一愣,说:“还没有——”这不是真话,不过她也就是这个早晨才收到的英译件。张总说,那是她从黄桂香女士的亲笔信翻译过来的。张总在电话里还解释说,桂香,就是桂花的香气。“听说她生下我时,还没成年。她一定经历过难以想像的困难……美国学校里为帮助少女母亲做了那么多努力,可她们在各方面还有很多困难,不少人从此就被甩出正常的人生轨道。别说东方文化对女性还有很深的偏见,唉——”

辛迪赶忙说:“听说桂香,也就是你生母黄女士,现在是个成功的企业家呢,感谢上帝。”“企业家?好像没听说啊,什么企业?”“说是生产电缆的。据说桂香所在的佛山,是中国广东很发达的地区,桂香的工厂只是那里很多的成功企业之一。”“我曾经想像她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公主、女明星什么的,当然现在想来,那是很幼稚。可她却是企业家?企业家怎么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是精神问题?……”戴安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自语。“我们只知道她现在是成功企业家,是啊,太多的为什么。你会有机会慢慢问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戴安沉默着。“中国有漫长又复杂的历史,革命,改革,经济急速发展,就像在一条大风浪中行驶的船,会有多少悲欢离合。你现在长大了,面对着更广阔的世界和生活里无穷的可能性,你能明白的。”

“每次跟你说话,都很有收获。我三月中要回湾区过春假,很想去见见你,如果你不出差的话。”

“这段时间边境很吃紧,那些被与父母家人分隔的孩子好多,我不时要过去,不过三月中我应该在。欢迎到家里坐坐,很想见见你。”“我正打算暑假也去边境做义工呢,顺便也找些拍片的素材。如果你知道哪里需要人,请告诉我。”“细节我们见面聊。亲爱的戴安,有一点我得说清楚,你不再是我的病人。我也跟你妈咪说过,就当我们是朋友的一个约会?我打算年底就退休了。”

戴安冲镜头一笑,“好的,我确定日程就告诉你。好期待。”

“等你!”辛迪将阅读镜取下,放进眼镜盒里,还想叮嘱一句“要坚强”,就像早年每次送戴安离开诊所时那样。她还想再强调一下,让戴安不要再犹豫,最好尽快答应张总那边的安排,但是她忍住了。

戴安退出了视频。辛迪脑袋有点空,起身倒来咖啡,站到窗前。

湾区这个春天雨太多,一场接一场,几乎没间隙。跟球友跑去凤凰城打高尔夫的马克,最近一直在给辛迪吹风,说凤凰城真是养老的好地方,应该把家安在那儿。昨晚更是讲到自己已经开始在那里看房子。“到年纪了啊,我现在特别喜欢干热,血都流得顺多了。”马克说。辛迪笑笑,“你忘了我是哪儿来的了?”“哦,韩国那就实在太冷了!”“你都讲的什么?我来自内华达沙漠啊!”俩人同时笑出声来。这么一来,辛迪觉得自己是该跑凤凰城一趟了。

从窗口看出去,海湾的水面上像浮着一层厚厚的水雾。辛迪呷着咖啡,想到很快就能见到戴安了,有点兴奋,突然听得手机响起,现在是周六早上不到八点,可想珍妮心里有多焦急。

“我跟戴安通了视频。她还在震惊中。这是正常的,我们给她点时间吧。我的直觉是,她会同意跟黄女士见面的。”

“戴安刚跟我通完话,情绪安定多了。”“哦,她有室友吗?”“没有,她还是比较孤独。公寓的门卫会帮忙注意她的情况。”

“她马上要回湾区过春假,我们约了见个面。孩子大了,确实不一样了,我们应该有信心。”

“谢谢你!我一连好多个夜里都没睡踏实。”

“我们一切以孩子的意愿和最大利益为考量吧,不过我相信她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你总是带来福音。噢,张梅还告诉我,黄女士想尽快到美国来。我想请她推迟一下,总觉得戴安需要多一点的时间来消化。”

“我也会跟张总交流我的想法。还有一點很重要,暂时不要将戴安的病史告诉黄女士。这是孩子的隐私,另一方面也避免黄女士产生不必要的担心。”

“谢谢提醒。我都没顾得上仔细想了,还总把戴安当小孩子。”

辛迪松了口气,“她确实是大姑娘了,好漂亮。”珍妮的口气轻快起来,“我们还很想知道戴安的生父如今怎么样,他是什么态度。你瞧,这些细节我现在才想起来问。”

“张总她们了解到的情况是,戴安的生父下落不明。黄女士的童年很艰辛,出生在一个偏远贫穷的山区里,很小就辍学,跟人离乡去打工。”

“她也是个孤儿吗?”珍妮的口气有些吃惊。

“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讲,虽然她有父母。”辛迪应着。“那她现在能这么成功,很了不起。唉,反正中国总是让人眼花缭乱,这么想,也就都可以理解了。”“中国这几十年变化太大了,张总都跟不上了。现在像戴安这样的中国女孩已经接养不到了。一是生活改善,生育政策宽松之后,弃婴人数大幅减少;二来中国民众也有了接养能力,自我消化掉了数量急剧减少的那部分弃婴。目前只有对残障儿童,或者年龄比较大的弃儿,中国还开放接养。”“这在十年前是不可想像的,我们能接到戴安是很幸运的。那时到孤儿院里看到的女娃娃多得无法想像,就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永远不晚呢,别的国家还有很多需要帮助的孩子。”辛迪笑着安慰她。珍妮在那头也轻声笑了,“年龄不饶人啊。”

收了线,台上的咖啡已凉了。辛迪吁出一口气,顺势跌到沙发里,感到轻微的头疼。她一眼瞥见咖啡台上那支烛台。上面坐着的半支蜡烛流下一条条热泪,一滴一滴落到戴安那条小麦色的细弱手臂上,伴着“滋滋”的响声,烧出红红的斑点,烛光的背后,是戴安盈满泪水的双眼。戴安告诉辛迪,就在她从中国回来的那个初秋,她心里一直很难过,却不敢跟父母讲,觉得自己辜负了他们,就更自责。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跟姐姐一起给妈咪做了庆生的胡萝卜奶油蛋糕。姐姐安排她去摆蜡烛,自己去布置餐桌。戴安躲在厨房里试着用蜡烛从炉头上取火,感觉比划火柴容易得多。不小心烧融的蜡滴到了手腕上,她突然从那疼痛里感觉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快感,所有的焦虑好像都随着热蜡在她手臂上融化了。戴安哭了出来,姐弟们都冲进来搂着她安慰,让她获得很深的满足。当她将蛋糕端出来摆上,被妈咪含泪拥抱。孩子们和爹地高唱着“生日快乐”,看母亲吹灭蜡烛,全家一起尖叫,戴安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全感。从那个夜晚开始,她只要感到不安、焦虑,就在自己的浴室里偷偷点上蜡烛。烛光的泪滴一点点落到自己身上、腿上、手臂上,直到有一天创口红肿发炎被老师发现,她才被送到医院。后来滚烫的蜡滴带来的刺激不再强烈,戴安开始用刀、剪,直到被送到辛迪的诊所。

辛迪晃着脑袋,像要甩掉脑子里的记忆,她起身踱进书房,站在窗边的那面墙前。马克搬进来同居时,为了给他多年收集的艺术藏品腾位置,辛迪将这些只与自己相关的照片从客厅撤到自己的书房里。

辛迪看向顶上那张木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中央是年仅两岁半的辛迪。那时,她的韩文名字还是“金顺来”——刚被在内华达沙漠小镇高速公路旁经营小旅馆的韦伯夫妇收养。这是时年近三十的韦伯夫妇第一次出国,他们自己也没想到,这一飞就飞到了远东,来到战争重创后的韩国,将年近两岁半的小顺来接养。他们总是说,这只能以他们的信仰才能讲得通——那是上帝的召唤。

照片是由美联社驻釜山记者在他们一家登机前,让韦伯夫妇抱着小顺来站在飞机舷梯上拍的黑白照片。小顺来穿着朝鲜传统服装,头上是一个高高翘起的冲天小辫,细细的双臂紧紧搂着一头淡色卷发的韦伯太太。小顺来身上那套裙子,如今整齐地叠放在韦伯夫妇送给她上大学时用的牛皮衣箱里,放在地下室深处。虽然有近二十年没看过了,辛迪閉上眼睛都能知道那上面鲜艳的桃红和洁白的缎子拼接的顺序。那深桃红的裙子摸上去柔滑如水。母亲韦伯太太总是说,那是他们去韩国接她前路过洛杉矶,专门寻到那儿的韩国城里买的。辛迪没有自己穿这条裙子的印象,却在好些早年的照片里见到它。它确认着她的血统的一脉。她是生母顺子与英国水兵私生下的混血儿,这是顺来人生背景里难以磨灭的红字。

生母除了给她留下的韩国名字,别无他物。辛迪从记事起,就再没人叫过她顺来,直到她年过四十,看到自己的出身证后,终于决定将这个韩文名字正式加到自己的法定名字中。

辛迪低下头,向左踱了三步半,一抬头,正对的果然就是那组自己当年回韩国寻根的新闻剪报。她退后一步。她在首尔——那天韩国最重要的报纸《朝鲜日报》头版头条出现的占了大半版的美国来客辛迪·韦伯小姐的寻人启事。在辛迪当年离开韩国时的护照照片旁,是一行黑体韩文:“金顺来,1956年离开韩国。如果您有任何信息,请电……”那是当年经手小顺来收养案的美国收养机构的电话。旁边则是一张记录了被称为“历史性的时刻”的照片——这时刻感动过很多美国人,连基辛格博士后来见到她时都提到它。那年的她已经三十五岁,浓密的披肩卷发,宽大的淡蓝色发箍,黑蓝条纹蝙蝠袖短衫,高腰喇叭牛仔裤,正和两个异父弟弟和两个身材小巧的弟妹们搂在一起痛哭。

三十二年过去,她早已能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来路,可每次凝视这张照片,眼睛仍会湿,所以她将它贴得比较高,好让自己不易一眼看清。她站近了一点,哦,自己比弟弟们高好多。她已经好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语言和文化的障碍让他们难以频繁交流。她早就意识到,就算生母顺子还活着,她们之间恐怕也会有很多的困难,这是为什么她能理解戴安眼下的激烈反应。

辛迪揉揉眼睛,看向那张她和弟弟们为母亲扫墓的照片。她在所有的访谈里都描述过那个令她震撼到窒息的场景。那是辛迪第一次作为韩国人的女儿去给母亲上坟,第一眼看到母亲的坟墓,她不能相信母亲的坟墓竟在荒草丛中。想到在她从小居住的沙漠小镇,小小的公共墓园里草坪修剪齐整,墓碑前总是四季鲜花不断,她忍不住放声大哭。她不停地追问,这个可怜的女人,为什么生前不被善待,死后还如此凄凉?!

她赤手上前拔坟头四周的野草,哭声震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她的哭诉经翻译后,弟弟们和族里亲友一齐拥上来安慰她,反复说这个国家的风俗是阴阳两隔,亡者的亲人们要到每年专门的祭祀日才会来打理墓地,洒酒祭祀。他们会带很多的食物来上坟,要烧香、跪拜,有一套专门的仪式。果然在之后的连续几年里,弟弟们都传来了他们在春天里给母亲上坟的照片,辛迪看到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墓地。

在这之前,弟弟们从不知道辛迪的存在。他们说,母亲是个寡言的人,很少见她笑。弟弟们带她拜见了一些族中长辈。长辈们告诉她,作为父母在战乱中死去的孤女,顺子早早就来釜山城里讨生活,什么都干过。说到这句时,他们沉默很久,又强调说:为了活命,她什么都做过,造孽啊。不过那个时代,每一个人都在挣扎,都很可怜,唉,那就是命。辛迪就再不追问。

“快请进。”辛迪说着,接过戴安递来的一把长杆鹤望兰,从那些含苞的花朵边缘,能看到微缝中泄出的浅紫色。大家都说辛迪是粉色系的,包括她办公室的色调,戴安都还记得。

“啊!我闻到了,是——”戴安一进到客厅,就停了下来,惊喜地叫。“哈,是你喜欢的山核桃曲奇饼。”“我后来都没找到过像你做得那么好吃的。请给我秘方吧。”戴安说着顺手将双肩包取下。

“没问题!”辛迪答着,将戴安往客厅的沙发上引。戴安好奇地看向厅里墙柜上满满当当的东亚陶瓷收藏。“这些都是我未婚夫马克的收藏。他在等着和我一起退休呢,这些都是他满世界淘来的,他喜欢这些玩艺儿,自己偶尔也烧制几件呢。”“恭喜你哦!马克也是韩裔吗?有这么多的亚洲藏品。”辛迪摇摇头,“他是来自中西部的白人。他的艺术品味应该是受日裔前妻的影响。”戴安走近墙柜,抬头看着上面的藏品,轻声说:“我经常梦到这样的情景,而你就生活在这样的梦里。”辛迪不确定她话里的意思,望向她。戴安说:“我在开始学着收些东方艺术品,都是小玩艺儿。”“噢,我有些从韩国带回的陶艺茶杯,待会儿你看看,喜欢的话,送几只给你。”“当然喜欢。前一阵过生日,妈咪送了我一只中国薄胎瓷花瓶,非常漂亮,以前从没觉得。”辛迪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是时候了。”

辛迪让戴安在沙发上落座,自己去将刚出炉的山核桃点心摆到盘里,配好水果端来,看着兴奮的戴安,问:“茶还是咖啡?或汽水?”戴安笑出了声:“汽水早戒了。茶吧,谢谢。”辛迪拿来一套豆青色的韩国茶具,说:“按说还要焚支香的。你等等。”又取来一个彩釉烛台,“我们燃支香烛代替吧。”“你对韩国有一种很深的感情,让人羡慕。”辛迪斟着茶,说:“原来也不是这样的。”“是你找到了家人才改变的吗?”戴安的声音有点犹豫,轻声地问。

辛迪将茶杯递给戴安,坐下来,说:“应该有关系。”“我听人讲过你的故事,可惜我从来没想过该问一问——”辛迪摆摆手:“那时你小,这些事不在你关心的范围内很正常。今天早晨等你的时候,我突然问自己怎么就肯定你会对寻找生身父母有兴趣,一个念头就蹦出来:因为我曾经是戴安啊。”戴安坐直身子,表情很专注,在等她的话。“你肯定你真想知道?”“当然。”戴安点头。

辛迪起身,说:“我们到书房去看看?”戴安随即起身跟上。

走进书房,戴安一眼看到正对着门口的墙面上的照片,就站定了。辛迪上前将窗帘拉开,晃眼的阳光瞬间将满墙照片打亮。

戴安忽然转过头问:“可以拍照吗?”“当然。”辛迪应着,想起她是学电影的。戴安走上前去,一声不响地看着墙上的照片。她一会儿靠前,一会儿退后,不时还踮起脚去看顶部那些小照片,偶尔还用手机拍着。她也会问一两个问题,由着辛迪给她展开。

辛迪等她将墙上的照片扫过一遍,笑着说:“这些能告诉你一个‘金顺来故事的大纲。”戴安望向列有四十岁时改名诗歌的相框,侧过头来,“我喜欢这个。”“我四十岁时,决定将生母给我起的名字正式加入法定名字中,专门拍的照片。中国对四十岁有个说法,容我想想,‘四十不惑,对的,千真万确。”“啊,那我还要惑那么久吗?”戴安笑着,又说,“我的中文名字是孤儿院起的,那儿的孩子都姓党,我叫‘党安安,妈咪就给我起名叫戴安。那个将我扔掉的女子,给我留了一只碗,一把竹勺。”辛迪看到了戴安眼里的薄泪,不动声色地扯来几张面巾纸塞到她手里,轻声说:“迎接我的却是母亲的坟墓。”话一出口,她的鼻子一酸,轻轻地搂了搂戴安的肩膀。

戴安轻轻地用面巾纸点着眼角:“过去我特别想知道生身父母为什么会抛弃我,现在突然感觉那些不再重要。这个世界多少不幸,没爹没娘的孩子多得很,大家还不都好好地活着?重要的是忘掉它。”“这些纠结我都有过的。”

“我真的已经可以平静下来了,上天对我多怜悯啊。我觉得我已经跟这个世界和解了。可突然接到泓德的信,说我的生母找上门来,我没想到,我会那么伤心,非常地伤心——”辛迪轻轻拥抱了一下戴安,俩人安静地从书房里出来,回到客厅坐下。

“如果放下内心深处的怨——”辛迪给戴安的杯里添水,小心地说。戴安拿起一粒山核桃曲奇饼,说:“我那时会自悲自弃到要靠伤害自己来发泄,那确实是怨。我现在接受了。没到四十就不惑了,可不很好?”戴安嚼着曲奇饼,表情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事情。

“接受就是一种治愈。”辛迪点头。

“对这个说法我有保留哦,”戴安摆摆手,“高中毕业那年暑假,我去了趟非洲,到尼日利亚的孤儿院当义工,看到了更残酷的现实。在那种随时都可能暴病而死的环境里,照顾那些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婴幼儿,我突然想,自己当年居然有印着木棉花的搪瓷碗和竹勺,实在太奢侈了。我已经接受大家一直在努力告诉我的,要为那些让我能一路活到今天的人们好好地生活下去。”

辛迪点点头,没说话。

“有时我想,这跟长大了也有关,生活有了目标,这确实很重要。我特别想学电影,想将来做一部关于我们这些人的片子。是的,这种片子很多了,但我要做的是我的‘这一部。你看,现在越来越少像我这样的孩子从中国来了。我在哥大的历史教授讲,历史和政客都是海滩上的浪,拍上来,又卷下去,只有沙子的悲欢是值得记录的,我就是一粒来自南中国海的小沙子。”

“你能这样想,太好了。只是有点好奇,如果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不回答。”辛迪停顿了一下,看向戴安。

“哈,这有点有时光倒流的感觉啊。”戴安笑出声来,将头发抓起,在脑后拨弄,明显放松下来。“我现在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问你。”辛迪看她一眼,轻声说。戴安点头,示意她讲下去。

“你是从非洲回来后,就再没有想过关于自己生身父母的事了?”戴安一愣,有点迟疑地摇摇头。

“是不再好奇了?”辛迪又问。“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未来想走去哪里,人生就可以过得挺充实的。能知道自己的来路当然更好,但纠缠太久有时挺浪费精力的,不值得。”曾有一阵,戴安总是哭着说,她只想要一个why(为什么)。现在,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她,却说出了这么一番话,让辛迪有些意外。大概感到了辛迪的严肃,戴安耸了耸肩,目光躲闪起来。

“你没有原谅她。”辛迪盯着戴安。戴安淡淡一笑,说:“你说的是黄女士?噢,我有这个权力吗?”没等辛迪回话,她又说,“你觉得她应该得到我的原谅吗?”

“戴安——”辛迪轻声打断她。戴安点点头,“我看了视频。黄女士一开口就又哭又喊的,跟我想像中的母亲差别太大了。我听不懂她的话。张阿姨她们给配了字幕,我盯着字幕看,才能知道她在讲什么,但怎么都没法将自己跟她联系起来。她越哭我越烦乱,等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就关了。我不需要知道太多了。”说到这儿,戴安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口。辛迪装着没看见,抽了一张面巾纸,轻轻地揩着眼角。戴安敏感地注意到了,有些慌张起来,说:“对不起辛迪,我只是跟你讲真话。”辛迪摆摆手,“没事儿。我只是在想你有多么幸运,还有母亲来找你。”

“已经太晚了。在我已经不再需要的时候。最大的善意,要给我的妈咪和爹地,是他们接养我,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我不该再让妈咪担心的,这是我最大的错。”

辛迪点点头,“我这些年只要去韩国,都会到我待过的那个孤儿院看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面对那些孤儿,我内心总有一股很深的内疚感,很难过,因为我被接养,拥有了不一样的生活。到了今天,我想到那些孤兒已长大成人,有些都该头发花白了,他们从来没被接养,从来没能像我这样体验过家庭的温暖,我更深感悲伤。我总是讲,我离开韩国不是为了去美国;我离开韩国,是为了有一个家。这是非常重要的区别。”

“你讲得太好了。”戴安轻声说。

“你等等。”辛迪拿起茶几上的一叠打印件,摇了摇,说:“我前几周在得州的美墨边境上跑,看到那些人为的母子隔离,非常悲愤,一夜夜失眠。夜里睡不着,就上网溜达,很偶然地看到了这篇很有意思的小说。如果你愿意,可拿去看看。”

“是讲什么的呢?”戴安接过去,问。“讲的是被弃孤儿的故事。”“哦——”戴安将文稿轻轻地放回茶几,这个信号已经非常明显了。

辛迪一笑,“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见戴安表情犹豫,她马上说,“很快的,我给你当《读者文摘》,唉,可惜那么好的杂志都倒闭了。”戴安的表情有些茫然,“《读者文摘》?”辛迪一愣,没想到戴安年轻到都没听过《读者文摘》。戴安下意识地将手搁到膝上,挺直了背:“请讲——”辛迪一笑,像是坐回到当年,看着小小的戴安坐在诊聊室里的样子。

“这是一份历史悠久的美国老牌主流周报——《周六晨报》。你没听过,对吧?他们从早年全盛时期的周刊到眼下的双月刊,简直就是一部美国月刊史和流行文化史。最有特色的是,这份报至今还保留有小说栏目。当年给他们写原创的不仅只是流行小说家哦,还有福克纳这样的作家呢。”

“噢,那跟今天的《纽约客》一样吗?不过我们年轻人也不读《纽约客》了。”戴安一下来了兴趣。辛迪摇头,“很不一样,《纽约客》是高眉杂志,给知识分子读的。《周六晨报》很亲民,给一般中产阶级看的,都是他们最关心的跟日常生活相关的东西。马克,就是我的未婚夫,他一直订着这刊物,可能是怀旧,也为了支持它们挺下去吧。我也就跟着看起来,发现如今他们发的东西确实很老派,但很动人,哈哈,这跟我老了也有关,我就弄了个网络推送版。他们如今每周都会推来一篇他们发过的经典短篇小说,这是意外之喜,读来经常有听老歌的感动。我就是在美墨边境的儿童救助所的临时办公室里休息时,突然撞到这篇《被扔掉的孩子》的。”

戴安的表情严肃起来,拿起打印稿,“一个孤儿找到了她从哪儿来的答案”,题图上配的是一个脸上带有雀斑的女孩,像个混血儿,亚裔的色彩更浓。“亚裔女孩的故事吗?”

“这点倒不很明显,这写法比较聪明。只说了她的眼核是绿的,头发是黑的,直发。”辛迪笑。

“像你呢。”戴安笑出了声,吐了吐舌。“我在她的年纪,已经在内华达的小镇上跟父母骑着马到处跑了,从这点说来,我很幸运。”

戴安点头。“小说的主角是生活在一个小镇儿童收养院里的小姑娘劳丽。劳丽从懂事起,就一直都在追问院长,想了解自己的身世。”戴安的眼睛一亮,“劳丽多大呢?”“七岁左右吧。”

辛迪喝了口茶,说:“人在这个年纪开始对世界有好奇,有想法,也有了欲望。劳丽并不想要同龄孩子想要的东西,比如玩具啦,糖果啦,漂亮裙子啦,她想要了解的是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就是‘我是谁?她很难理解的是,一个人如果不知道自己的来历,怎么能长大?听上去熟悉吧?”“太熟悉了!噢,你等等。你不介意我录音吧?”辛迪一个停顿,戴安就将手机的录音键摁下了,“我喜欢听你讲故事。”

“院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姑娘,她知道劳丽还没有到能理解复杂世事的年纪,就告诉劳丽:‘你的母亲已经死了。”“这一听就是编的。不过对我们这样的人,特别还是小孩时,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怎么讲得通啊。他们当年也一直跟我讲同样的话啊。”戴安说着撇了撇嘴,又说,“更可怕的是,等你那么辛苦,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去接受了这个解释,突然,那个早已死去的妈妈居然又活了。如果我是那个女人,我是不会有脸去找女儿的。”辛迪摇头,“且慢。劳丽所在的收养所里,大部分的孩子来自问题家庭,比如贫穷、失业、单亲、父母病重之类,他们多半是被临时寄养,等父母的情况改善了,再被接走。劳丽晓得院长对每个孩子的情况都了如指掌。小劳丽当然无法接受院长给她的回答,她哭叫着责问院长为什么说谎,每个孩子都有妈妈,为什么你要把我跟她分开?”戴安的表情严肃起来。

“你还好吗?”辛迪给她倒茶,将装着山核桃曲奇的小盘子递过去。

“没事,请说下去。”戴安拿起一块曲奇说。

“院长搂住劳丽,告诉她,你还没到能理解事情不可能总是如我们所愿的年纪。如果我能将你的母亲还给你,我肯定会的!”“这听起来也很熟悉。”

辛迪笑笑,“劳丽当然不相信院长的话。她很肯定院长知道自己母亲的下落。就她的观察,所有的秘密都藏在院长屋里的铁柜中。院长单身,就跟孤儿们一起生活在收养院里,住在孩子们的大寝室旁边。劳丽找因母亲病重而被暂时寄养在院里的小女伴格拉迪斯商量,求她一起想办法去偷看藏在院长房里柜中的密档。格拉迪斯答应了帮忙。”

“噢!”

“两个孩子商量了很多办法,最后决定,趁院长夜里洗澡时溜进院长的办公室,偷出自己的档案。等她们终于冒险打开劳丽的档案,发现里面没有关于她父母的任何记载,只写着小劳丽是在一个夏夜被发现的。当时只有两三天大的劳丽被放在一只购物袋里,扔在收养院门外街口的灯柱下,身上只有一片白色的塑料垫片,用两只珍珠发夹夹在两边,尿布上别着一只粉色别针,四周没有任何留言。劳丽很快被收进孤儿院,院里给她编了号,随后为她起了名字。”

戴安挪了挪身子,“我还有个碗呢。”话一出口,轻叹了一声,看向辛迪的眼神带着哀怨。

“小劳丽太失望了,她忍着声,在暗里一直哭。其实这一切都被院长看在了眼里。她忍住想去安慰劳丽的冲动,在暗里等劳丽哭累了,靠着柜子睡过去,才轻轻地将她抱回寝室的床位上。院长回到自己屋里也哭起来,她想不出来,该用什么方法向劳丽解释这个世界和生活,怎么才能让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理解,对某些人来说,被遗弃也许是一个命运的转机呢?”

戴安的坐姿仍然是雅静的,只是眼睛已经发红,“院长想出了什么方法?”

“院长肯定感到很难啊。就像我自己,经过多少这样的时刻,特别在年轻的时候,有时联想到自己,更是控制不住。”辛迪说到这儿,停下来。戴安给她的茶杯里添了水。

“从那时起,劳丽开始感觉到害怕,更确切地说是讨厌起收养院外面街区的路灯。过去她总觉得它们像棒棒糖,很好玩,现在她知道它们晓得她身世的秘密,却又永远不会告诉她。她开始躲避,经常往院子深处的柳树林里钻,也更不愿跟小伙伴们在一起。就在柳树林里,劳丽发现草丛里有三只小野猫,它们刚出生不久,连眼睛都还没张开,全是黑猫,嗷嗷待哺。孤独的劳丽轻轻上前,蹲下来抚摸它们,又回去把自己的牛奶拿出来喂它们,守着看它们喝饱了睡去。她等啊等啊,却一直没见它们的妈咪出现。她知道这儿不时有野狗、臭鼬出现,甚至有时还有浣熊,她很担心这些小黑猫的安全,可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就把小猫们偷偷抱了回来,藏到自己的床角,用被单轻轻盖上。”

“这很容易暴露的呀。”戴安着急起来。

“你见过刚出生的小猫咪吗?它们是没声音的,眼睛也看不见。当然,这一切逃不出院长的眼睛,她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很快,院里的小伙伴都知道了三只小黑猫的秘密。她们一起偷偷地帮着劳丽照顾小猫咪,给它们送吃的,一起保守着这个秘密,兴奋又开心。可好景不长,其中一只小猫开始生病,任劳丽和小伙伴们怎样呵护照顾,也没能救回来。

“院里的清洁工阿姨抱着劳丽和小猫,安慰她。阿姨告诉劳丽,这里不适合养小猫,因为要保证孩子们的健康,就需要用市里发放的清洁用品来打扫卫生,这些东西对小猫的生命是有危害的,为了挽救它们,只能将它们放归大自然,比如放回后院。劳丽一听就叫起来,说,不行的,院里经常会有野狗什么的动物,它们会危害小猫。阿姨说,那我们可以把狗拴上,再请动物控制中心的人来抓有害的动物。劳丽还是不肯。她给第一只死去的小猫弄了个小葬礼,好多小伙伴在课后都偷偷去参加了,她们哭着将小黑猫埋在院子深处的大树下。可第二天,孩子们就发现第二只小黑猫又死了。劳丽哭得病倒了。”

“可怜的劳丽。”戴安叹着气。

“终于熬到了夜晚,劳丽醒过来,一眼就看到最后剩下的那只小猫跳下床,在地上跑,她赶紧起身将它抓回来,抱到澡房给它清洁小爪子。到了这时,她已明白不管她多爱小猫咪,如果她不将它送走的话,她只能等来手里这最后一只小猫的死亡。她意识到,要将小猫送走,不是因为自己不爱它,而是因为留它在身边,会比将它扔出去更糟。到了这时,劳丽却想不出该将小猫送去哪里。她在夜里盯着窗外的街灯柱子,想啊想啊,想像它们是怎么见过一个购物袋里的孩子,被扔在脚下。

“劳丽很快就发现了过道里有人扔了只购物袋,她赶快捡来,铺上自己的小毛衣,又放上装满牛奶的玩具奶瓶。终于等到夜幕降临,小伙伴都入睡了,她偷偷从院墙侧面的防火门溜出去。她意外地发现所有的关卡都没上锁。”

“是院长故意留的门吧?”戴安问。

辛迪没答她的话,接着说:“夜是那么黑,那么深,劳丽有点害怕。但想到小猫会因此有活下去的希望,她壮起胆子,一路跑到街边的一根灯柱下。她最后亲吻了小猫,将它放入袋中,将袋口夹好,让小猫没法爬出来,然后轻轻在灯柱旁放下,整个过程顺利流畅。劳丽没想到的是,院长一直在暗处盯着她。等她将小猫放下,院长拿起电话,只说:‘马上!

“劳丽在这边一步一回头,哭着回到寑室,又马上冲到窗口边,透过百叶窗望向那只放在灯柱下的购物袋。就在這时,奇迹发生了——一个漂亮优雅的年轻女子出现了。她一头卷发,蹬着高跟鞋,穿着一件时髦的连衣裙,在深夜里快步走向灯柱。她蹲下来,轻轻打开购物袋,从袋里抱出小猫,亲吻着,拿起奶瓶在灯下喂起小猫,最后又将小猫放进袋里,拎着袋子慢慢走远了。

“劳丽安静地站在窗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一切,直到那漂亮优雅的女士消失在街角,她还不愿转身。没想到院长这时已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将手搭到劳丽肩上,轻声问:好姑娘,你还好吗?劳丽说,很好啊!院长轻声说,你好美,你会长大,变成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的!

“劳丽说,是的,我知道了。我会长大成为一个懂得热爱自己家人的漂亮姑娘!”

辛迪说到这里,安静地看着戴安。戴安的茶杯停在手上,说:“到此结束?”

“嗯,小说是这么结束的。”辛迪摊开双手。戴安点了一下手机,完成了录音。她们笑着站起身。戴安张开双臂,拥住了辛迪,说:“你就是戴安的那个院长。”辛迪跟戴安相拥着,不再说话。她们都知道,院长将不再年轻,也不再是任何孩子的妈咪。

这是七月的一个傍晚。凤凰城的气温爬到了近四十度。刚刚起床的辛迪拿了杯冰茶,拎着手提电脑来到凉棚坐下。她凌晨才从墨西哥边境难民儿童收容中心回来。这是马克新近在郊外退休社区购置的新居。夕阳将四周的景物和园子外奇形怪状的仙人掌映得通红,这是辛迪熟悉的沙漠景象。马克在泳池边支着烤炉,准备做晚餐。辛迪的退休计划已在议事日程上,凤凰城看来就是她的终老之地了。她甚至看过了这儿的老人院,打算安定下来,就去把母亲也接过来。从沙漠里来,在沙漠里去,人生算圆满了。

邮箱里又塞满了新邮件,辛迪一眼扫过去,几乎下意识地就能将它们排出轻重缓急。她顺手删着那些垃圾邮件,光标急速划下。突然,戴安的名字跳出来,她几乎就要顺手删了,余光瞥见,箭头才马上停住。

春天见过戴安之后,辛迪就跟她疏于联络。这里面有辛迪的刻意,也确实因为张总和珍妮传来的都是平安无事的好消息。到了五月底,她还听说黄女士到了纽约,和戴安见了面。在自己一路的奔忙中,辛迪没有去打听细节。没有消息便是佳音,辛迪还是这样想。

现在,戴安又来敲门。辛迪喝了口冰茶,沉着地将光标划下,从信箱里捞出戴安的电邮。

“千言万语不如画面一幅。亲爱的辛迪,谢谢!爱你的,戴安。”

只有一行花体字,下面便是一条YouTube链接。

辛迪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掌,想到那个早晨她为戴安燃亮的烛台。轻轻一下,点开了链接。

这是戴安为自己的短片《木棉花开》做的片花。辛迪去抓阅读眼镜,她认出了肯尼迪机场的出境大厅,很多的汽球、鲜花,川流不息的人流。一个穿着艳色长裙的东方女人出现了,镜头在晃,画面“唰”地变成了黑白,这个感觉是对的,辛迪脱口自语。突发的哭叫声,说着辛迪听不懂的语言,却带着她熟悉的声韵,是黄女士了。那哭声很快与更多的哭声汇合起来,更多的花、气球,更多的手臂,一起涌来。辛迪的身子直起,她一眼认出了圈在黄女士厚实肩上的那条细长的手臂,手腕上有个漂亮的刺青。镜头摇近,再摇近,那是一朵刚刚初放的木棉,正盖在辛迪曾经非常熟悉的那个创口上。辛迪捂住了嘴,这时戴安的脸出现了,她伏在黄女士的肩上,望向画面之外。她的眼里应该带着泪,目光异常沉静。她们的目光交汇了。辛迪伏下身去,摁下了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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