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则透 透则明 明则智 智则用

2020-07-14 16:31于殿利
古代文明 2020年3期
关键词:学术思想人文精神

于殿利

提要:刘家和先生是现今中国最著名的史学家之一,以通古今、贯中西和跨学科著名。本文试图探析先生为什么要走学问之路;为什么选择历史学,在史学领域又为什么选择中国史、世界史和古代史,为什么选择史学理论,为什么选择回应世界性问题作为自己研究的方向;为什么选择跨学科的研究方法,选择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古今互鉴的研究方法,选择比较研究方法;先生作为学者的胸襟以及对学问价值与本质的看法。所有这一切,都彰显了先生“学术报国”的治学思想,以及关爱民族、人类和自然的人文精神,对今天的学人具有启迪意义。

关键词:刘家和;史学研究;学术思想;人文精神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3.001

在我来北京求学至今的38年时光中,有35年是在刘家和先生的指导和教育下度过的,这已成为我人生最宝贵的财富之一。本来作为学生是没有资格,更不敢对老师妄加评论的,先生博大精深的思想更是我们需要不断学习和领悟的,但《古代文明》杂志编辑部组织向刘家和先生致敬的文章,我也在受邀作者之列。惶恐与挣扎之间,还是决定写下点滴文字,以不负编辑部之邀,也借机表达自己深埋在心中的对先生的敬意。我试从先生为什么做学问的理想信念出发,进入其围绕学术志向所做的方向和方法之选择,最后落脚于先生作为学者对其所钟爱的学术和教育事业的胸怀境界。不当之处,敬请批评指正。

一、Why:方针——为什么要做学问

学术者,天下之公器也。近代思想家梁启超就曾以实际行动,传播现代先进思想,以知识的力量推动社会变革。著名史学家、北京师范大学老校长陈垣先生,在抗战后期撰写《通鉴胡注表微》,践行学术报国之道。曾经从学于陈垣老校长的刘家和先生也是这样的学者。

1,学术报国思想的形成

先生曾经感慨:“我是个无用之人,只会迂腐地研究点儿学问……我从小就有一颗爱国之心,一腔报国之志,可是我的性格使得我不善于从政,我不能误事又误己。”这显然是先生的谦虚之辞,表达的是先生用学问报效国家的拳拳赤子之心。先生的童年和学生时代处于中国历史上重大的国难时期,反抗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是当时中国社会最主要的矛盾。他虽年少,心中还是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怀。正如先生自己在书中所说:“在上大学以前,尤其在抗战时期的沦陷区,我为了不忘中华文化,提高古文的阅读与写作能力,多年都是经、史、子书并读的。对于先秦诸子虽然未能读全,而且也未能深入,可是我对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已经有了浓厚的兴趣。又因为在沦陷区里的正式中学里都必须学日文,而我对此十分厌恶,所以大多数时间多在私办的补习馆里学中国古文、数学和英文三门课。”先生通晓多门外语,但我却从来未听他说过学日语或读日语书的哪怕只言片语。这只是先生从小就有爱国之志的一个侧面。先生对自己有“自知之明”,成年以后未曾跨步涉政,但他的学海生涯却从未离开过“政”,心中始终装着国家与民族,甚至人类的命运。

先生不仅在治学方向和治学方法方面,受到陈垣老很大的影响,在学术理想和抱负方面,也同样受到了老校长“学术报国”思想的熏陶。先生曾亲口对我讲过,他对目录学、文字学和训诂学等对历史学研究重要性的理解和认识,与陈垣老校长密不可分。目录学是识书、懂书和读书的敲门砖,识书、懂书和读书是“老实人”做学问的唯一途径。陈垣老校长亲自手抄《四库全书》总目录和子目录,先生也效仿陈老校长,抄写书目。先生曾与师母金老师一道去国子监图书馆抄录阮元编辑的《皇清经解》目录,该书汇集儒家经学经解之大成,是对乾嘉学术的一次全面总结;还抄录王先谦编辑的《皇清经解续编》,该丛书总计1430卷。先生说,他研究《大藏经》,研究佛教,研究印度佛教,都深受陈垣老校长的影响和启发。陈老校长所倡导的“竭泽而渔”治学方法,先生也是始终不忘,将之作为治学的一门功夫、一种态度和学风。以研究印度佛教为例,先生不仅熟悉印度佛教发展的历史、主要学说、主要文献材料,还熟悉印度佛教的分布状况,把史、书、说与现实的人联系在一起。这不仅是真的学问、通的学问,也有远超出学问之外的境界。

2,打破“西方中心论”的文化枷锁

现代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都起源于西方,这是事实,西方人也因此具有了文明优越感甚至种族优越感。以西方为中心的学术阐释充斥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学各个领域,“西方中心论”成为各个学科的普遍底色。打破“西方中心论”,不仅是中国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迫切需要,也是中国学人应有的文化自觉。然而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可能一蹴而就。自然科学中的“西方中心论”根深蒂固,世界著名科技史家李约瑟不无担心地说:“让我们以现代科学诞生于欧洲而且只诞生于欧洲这个无可否认的历史事实为荣,但不要藉此而要求一种永久的专利。”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清除“西方中心论”的学术底色在各个学科都取得了显著的进步,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正在形成中,这凝聚着一代代学人的汗水和心血。刘家和先生以其专业的学术功底和“学术报国”的理想信念,在史学领域始终如一、锲而不舍的耕耘与付出,成为其中杰出的代表之一。

世界观、价值观与历史观是学科建设的灵魂,而教材中的世界观、价值观和历史观则是学科灵魂建设的关键。20世纪50年代初,在西方和苏联的世界古代史书籍和教材中,或者根本没有古代中国和印度的内容,或者只是象征性地一带而过。而且,东方各国还被戴上了“奴隶制不发达”、“土地私有制不发达”、“东方专制主义”3顶帽子。先生深刻地认识到,这种典型的西方中心主义思想,表现出来的就是“东方落后而西方先进,东方野蛮而西方民主,自古而然,其将万劫不复!”因此,先生要努力改变这种状况,“设想以古希腊文明、古印度文明与古代中国文明做比较研究,这样来试探思考中国人如何从自己的视角出发认识古代世界并在将来撰写富有中国特色的世界古代史”。

在世界上古史领域,3部教材的编写出版彻底打破了“西方中心论”的枷锁。在这3部教材的编写过程中,刘家和先生都是绝对的主导者。第一部是林志纯先生主编的《世界上古史纲》,这是一部在没有教材的情况下当作教材使用的研究性著作。先生曾经回忆:“林志纯先生原来是在世界古代史学界引领我们这些年轻人学习苏联的先导,可是他对苏联教材里的西方中心思想也早有疑议……他没有忘记我们这些早期的学生,从‘文革后期就找我们一同商讨撰写一部中国人自己写的世界上古史。这种努力的结果就是出版了《世界上古史纲》。”这部著作填补了中国世界上古史教材的空白,也成为学科建设的第一块基石,但将它作为教材使用只是权宜之计,编写真正的大学教材仍然迫在眉睫。因此,“文革”刚一结束,北师大和东北师大等高校的教师就开始筹划合作编写世界上古和中古史教材。先生回忆:“分工是上古卷由我主持,中古卷由朱寰先生主持。林先生曾参与过上古史部分的大纲讨论,并发表了指导性的建议……此书沿袭了林先生的城邦——帝国说,而且在章节安排上也是分地区叙述的。不过,我在此书正文之末写了一篇余论。其中分为:(1)‘上古诸文明的发展和联系,这是为了贯通诸文明之间的横向關系,并在其中也提到了中国;(2)‘上古世界史上的中国,这是为了说明中国在世界上古史上的特色与重要作用。附录的‘大事年表中也以中国与其他地区的古文明同时并列,以便读者比较。”第三部教材,是由吴于廑和齐世荣主编的《世界史》。20世纪80年代,国家教委决定由吴于廑、齐世荣两位先生作为总主编编写一套6卷本的《世界史》。其中开篇的第一册就是上古史册,指定由刘家和和王敦书两位先生担任主编。先生回忆当时的情形时说:“第一次开会时,王先生正在国外访问讲学,所以由我提交了一份上古史册的编写大纲草稿,此稿得到了吴先生的首肯,并在会上原则上通过。”如何在中国人编写的教材中,让中国史占据应有的一席之地,并落实吴于廑先生的一个指导思想,即“写出由分散走向一体的世界史”,“世界史中不可无中国史”,成为了先生破除“西方中心论”魔咒的主要手段。先生刚好利用了他所擅长的中国史研究,将其洞见与成果运用于世界古代史教材的编写中,换做其他对中国史不甚熟悉的世界上古史学者,这个任务还真难完成。正如先生自己所说:“我的办法是,将上古史大体分为几个发展阶段来叙述,每个阶段并列叙述诸文明之历史,而每一阶段之末,都撰写一节中外历史的比较论述,既为供读者思考,也希望有助于说明中国在世界历史中的地位与特点。”

3,新时代“文化软实力”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学理溯源

学术报国的理想必然要求紧跟时代脉搏,与时俱进地探究时代的需求。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提出建设四个现代化的目标和坚持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战略的大背景下,先生就明确地提出,“我们应该充分考虑如何以史学为祖国四个现代化和两个文明建设服务的问题,并力求在这方面做出成绩。”中国进入“新时期”的时候,资本帝国早已取代传统的殖民帝国,文化伴随资本行走世界,促生了文化帝国。文化“软实力”这一概念也顺理成章地被发明出来。难能可贵的是,先生作为研究中国古代史和世界古代史的大家,却对世界近现代社会发展有着深刻的思考,对中国社会的现实问题给予极大的关注,并且身体力行地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从中国古文化和古文献中去追寻破解现当代社会问题的学术渊源。例如,先生撰写了《关于中国文化软实力形成发展的两点思考》一文。这篇文章从探寻中国历史上软实力思想的源远流长出发,分析了中国文化软实力形成的原因,即统一的多民族传统文化的包容性,进而揭示了近代中國衰落的教训,指出鸦片战争之败,“不仅败在硬实力上,而且也败在软实力上。此后百年,中国在软实力、硬实力两方面都处于弱势,受尽列强欺凌,灾难深重,所以这实在是一个重大的教训”。

先生根据古文献和具体历史事实所做的论述,揭示了中国历史传统中的文化软实力所包含的内容和意义:其一,以德治国,民心是最大的软实力之一。在《尚书·周书》和《诗经》里都有“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的记载。所谓的“殷鉴”指的就是商王成汤趁夏朝暴君夏桀王昏庸无道之际,一举消灭夏朝而建立商朝,但商纣王并没有继承祖先的好榜样,相反自恃“有命在天”,而“君臣沉湎于酒,残民以逞”,最后被实行德政的周朝取而代之。其二,及时反思自省、总结得失,是最大的软实力之一。《荀子》中记载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唐太宗李世民及其臣下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而是认真反省隋末农民大起义所造成的结果——隋没唐兴。先生对此有一段深刻的总结:“中国历史传统悠久,传统中自然存在着积极和消极的两个方面。周、汉、唐三个王朝经过反省,能够把历史传统的积极方面转化为现实的文化软实力,为实现一统中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唐以后,经历了五代、宋、元、明、清,其间还有少数民族君主统治时期,但中华文明传统、中国一统的大局面始终未变。如果没有周、汉、唐三朝的大反省,那么这一切大概都是难以想象的。”其三,包容是最大的软实力之一。中国自古就不是一个单一民族的国度,例如黄帝时便有蚩尤,尧舜时有三苗,春秋时又有华夏与蛮夷戎狄之分,但在地域上却是多民族共处,因此民族的交流与融合构成了中国历史的主线之一,“到清朝一统中国,这时的中国各族已成一家,无复此疆彼界”。中国众多民族能够融合,并形成“一统天下”的局面,关键在于包容。“中国的传统文化富有包容精神,所以不同民族容易融合。即使对于外来的宗教,中国也不决然排斥。例如佛教、伊斯兰教,都能在中国生存发展,并与中国传统文化相互交流,从而在中国形成了自己的特点。”其四,虚心学习、吐故纳新,是最大的软实力之一。先生分析了清朝中断了明末徐光启等人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文化成果,乾隆帝更是拒绝了英国使臣马嘎尔尼来访时提出的通商要求等,自我与先进的世界隔绝,从而文化软实力下降,其结果是不出半个世纪,中国便有鸦片战争之败。这是从反思的角度证明,虚心学习、吐故纳新是最重要的文化软实力之一。文章最后,先生点出了撰写该文的初衷:“现在中国正在和平崛起之中,软、硬实力皆非昔日所能比拟。不过现在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亟需居安思危,努力前进。要对自己的文化软实力有自信心,我们要批判继承中国历史上的优秀传统,要注意跨文化交流。我们要尊重不同国家的文化,向外学习其所长,但不是盲目地去跟谁走;我们要在交流中自我革新、创新,是为了对人类的总体文化做出自己的贡献。目前,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棘手问题,看来并非单靠硬实力就能解决的。问题之所在,就是互相难以包容。但愿中国传统的‘君子和而不同的精神,能够在国际上发挥作用,那么中国文化就能对世界和平做出自己的贡献。”寥寥数语,直抒胸臆,赤子丹心,意味深长。

先生能有这样高度的学术敏感,与他心中始终装着的责任与使命分不开。为了这个神圣的责任与使命,先生治学真正做到了与时俱进。他对于中国倡导的最新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高度认同,并从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中国传统文化领域探寻其根源。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先生极为关注。他在春节之前疫情局限于武汉之时就专门给我打电话,一是让我高度重视,注意防护,二是告知今年取消聚餐拜年活动,“咱们通电话就算拜年了”。随着中国抗疫取得阶段性胜利而疫情却在西方国家扩散,先生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思考。他专门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什么中国能够控制疫情,而西方国家很难控制疫情?不等我回答,先生就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归结起来就是,我们是社会主义制度,西方是资本主义制度,我们是以人民为中心,西方是以资本为中心,以资本家或大财团的经济利益为中心,我们是“救人”,他们要“救市”。但是,大家要相互理解,制度和道路是各国的历史选择,在新冠肺炎疫情面前,要统一思想和认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能够把世界团结起来。人类不能忘本,这个本就是人类乘坐在同一条船上,只有同舟共济才能共渡难关。一个国家抗疫成功不等于抗疫成功,各国必须统一部署,联合行动,求同存异,在抗疫大局上达成共识。92岁高龄的先生有一段时间几乎天天给我和蒋重跃师兄打电话,鼓励我们写这方面的文章,并且说:“这是决定人类命运、改变历史格局的大事情,在这样的大变局面前,我们学历史的人必须进行思考,不能置身度外,这是正在发生的历史,是活的历史。”先生还开玩笑地说:“我可以成为你们的资料员。”

古人喜说“文人志士”,“士”指读书或做学问之人,然而,并非凡读书做学问之人都能称为“士”,只有有“志”并为之奋斗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士”。也不是所有有学问之人都具有人文精神,只有将自己的知识和学识与国家和民族乃至人类命运联系在一起并为之奋斗之人,才配得上说具有人文精神。对宇宙自然的深刻关爱和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是学者人文精神的最好体现。宋代大儒张载则为学人树立了这样的榜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尽人皆知的“横渠四句”,掷地有声,居高声远,明理励志,激励后学。

二、What:方向——做什么学问

先生亲口对我讲过,在他的人生道路中,选择做学问在先,选择从事史学研究在后。先生在书中也明确表示,自己“从少年时期读古书就是经、史、子不分的”。选择做学问是因为先生从小就立下“学术报国”之志,而选择史学作为研究方向则是在上大学之后,史学研究是实现其报国之志的路径。

1,立足中国,放眼世界,探求渊源

先生与一般治中国史而不问世界史或攻世界史而不顾中国史的人不同,他选择的是中国史与世界史兼修,目光则聚焦于古代史。先生之所以选择中国史,除却其深谙“欲灭其国,必先去其史”的古训之外,也因为中国史学有求真与致用并重的传统。先生自言:“少时读‘四书,见到孔子对子张说‘虽百世可知也,初步感到了历史值得学习。读《孟子》,见其中讲历史的内容更多了,如孟子在回答弟子万章问时所讲尧舜及三代故事。他又曾就三代兴亡做出总结说:‘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并引诗经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事。这些都让我初步意识到历史的变迁是有规则的,也是可以为鉴的,所以是有用的。”先生明确指出:“我考大学时选定学习历史,就与这一点认识有关。以后在从事历史教学与研究过程中,对于孟子的这一段话有些进一步的理解。”。

既然“选定”了中国史,为什么还要兼修世界史呢?一方面是因为中华民族是独立的存在,但不是孤立的存在,中国历史与世界历史是不可分割的,只有放眼世界这个大舞台,才能正确认识中国在其中的位置,并让世人了解和理解中国。“在世界史上说明中国的地位、作用与由之而来的义务,本来就是中国历史学家的责任与义务。这是中国治外国史学者的义务,其实也是治中国史学者的义务。”另外,从纯粹的学术研究方法论出发,“以中国史为背景看他国、看世界,可以看出其他国家的人看不到的东西;同样,我们以世界史为背景看中国,也可以看到仅治中国史的学者所难以发现的东西”。正因为有这样不一样的见识,先生才对世界史拥有不同的认识。

那么,在先生看来,什么是世界史呢?

其一,世界史不是各国历史简单相加的总和。“‘世界历史首先是由多而一的历史。世界历史,顾名思义,它就不是地区、国别史;不过,它又不能没有地区、国别史的内容作为基础。因为,自从有史以来,这个世界就是由各个地区和国家构成的,所以没有各个地区和国家的历史,也就不会有世界的历史。那么,是否把一切地区、国家的历史加在一起,就成了世界历史呢?不是,那样加起来的只能是地区、国别史的总集或汇纂。若干个‘一用算术的方法加在一起,那所得到的只能是某一个多数,而不可能是‘一。可是,世界历史作为全世界的历史,它必须是一个整体,必须是‘一。我们可以把各个地区、国家的‘一名之为‘小一,而把世界的‘一名之为‘大一。‘大一由诸‘小一集合而来,从这一角度来看,它是‘小一的继续;但是诸‘小一集合的直接结果只能是多,只能是一种量变。要使诸‘小一的集合成为‘大一,那必须是一种质变,必须经过否定或扬弃的过程。”

其二,世界历史是统一性与多样性的结合体。世界历史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这个有机的整体又是“一中涵多”的历史。“我们把世界历史理解为‘一,是从各个地区、国别的历史中抽象出同而加以概括(generalization)的结果。不如此,我们从世界各地、各国看到的就是杂乱无章的一大堆事情,就没有世界历史。同样,如果把世界历史就看作抽象的同一,那么整个世界上的事情又变成了一大口袋马铃薯。从外表的口袋(抽象)来看,它是‘一;而从其内容(具体)来看,它们仍然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多。如果要想把世界历史看成有机的‘一,那么势必要把认识再深入一个层次,由抽象再上升到具体。那也就是从同中再看出异来,看出那些各异的部分是怎么样既相互拒斥又相互渗透地构成有机的一体的。这就是晏子所说的‘和,亦即包含了异的同或者包含了多的一。”

其三,不包含中国史的世界史不是世界史。长期以来,无论是在外国学者还是中国学者所撰写的世界史中,都沒有或较少有中国历史的内容,这引起了学界有识之士的担忧。西方学者忽视中国史是“西方中心论”在作怪,而中国学者“放弃”中国史则是中国的世界史学者有关中国史知识的不足,以及学科划分的局限所致。先生不仅在各种场合呼吁,更身体力行地为尽快改变这种状况而努力。先生鲜明地指出:“难道我们的中国史不是世界史的一部分,不需要在世界史的总背景下来研究和思考而仍然能够‘躲进小楼成一统?难道我们的世界史也可以像某些持西方中心论的史家所写的‘世界史那样排除掉中国史,从而自我否定中国史在世界史上的地位?”这种掷地有声的质问,彰显了先生“学术报国”的思想。没有中国史的世界史不能称为世界史,只能称为外国史。

先生治学的落脚点为什么要选择古代史?其一,古代史是史学之源头,凡事必溯源,溯源方可信。诚如康德所说:“凡吾人所有之知识,非先确定其由来,决不使用,所有之原理,非先知其起源,决不信赖,此固极自然者也。”先生自述:“1952年分配工作以后,我的业务领域是世界古代中世纪史。我很想做思想史的研究,不过,由于想到,如果没有整个古代史的基础,没有对于古代社会经济史的底蕴,那么思想史就很可能会做空了。所以,我曾在希腊和印度古代的社会经济史上先后下了一番功夫。”其二,从史学的求真与致用角度,溯源是求真的必然方法,唯真才可用,才有用的价值;其三,越往古代追溯,人类的知识越紧密相连,越难以区分,尤其是文史哲越不分家。这些理路可以说是先生治学的重要方法。

2,回应世界挑战,发出中国声音

若要实现“学术报国”之理想,不仅要有捕捉国之大事、世界之大事的意识,有洞察“大势”的眼光,还要有回应世界挑战的勇气和智慧。因为来自世界的挑战,关乎我们自身的文化建设,甚至关乎国运之兴衰。先生在选择中国史、世界史和古代史的同时,始终关注世界的学术、思想和文化的大事、大势及其与中国的关联,这早已经成为先生学术研究领域的重要方向之一。

3,重视理论研究,熔铸学问之魂

关于先生治学的理论追求,大家从不同角度进行了探讨,这里就不赘述。我只想说,先生的理论研究是把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学习与研究放在第一位的。在谈到史学如何能够做到经世致用时,先生自然地把“在马克思主义理论指导下发展有中国特色的史学”放在了第一位。如今党中央明确提出要建设具有中国特色的哲学社会科学体系,而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在史学领域先行一步,体现了高度的文化自觉。另外我还想强调,对于先生而言,理论研究不是其治学的方法,而是其钻研的学问本身。

先生把理论研究作为自己治学的一大方向,也与其学术报国的理想密切相关。因为理论来自实践,并最终指导实践,能够指导实践的学问才能上升为人类的智慧,而具体的历史知识是不具备这方面的功能的。对于历史研究而言,面对杂乱无章的具体事实,是理论把它们串联起来,形成可以理解的知识和知识体系,即使是面对同样的具体事实,不同的理论把它们串联起来呈现出来的形象也是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没有理论就难有所谓的科学知识。德国哲学家康德说得更直接,他说:“人头脑中对世界形成的印象并不是世界在‘人脑外的本来面目。取而代之的是,人的观念是世界给人的表象,是根据人的思维构造力的种种法则形成的。”所以在先生的治史经历中,关于史学的社会功能问题、史学的客观性问题、史学的求真与求善问题、历史发展的统一性与多样性问题、历史发展的阶段性与周期性问题和人本主义与神本主义问题等,都是其首先和不断思考和解决的重大问题。这些都属于“道”的层面的理论,还有许许多多属于具体事物“理”的层面的理论,例如比较史学是否可能、什么是世界历史和史学研究的传承与创新等,也都是先生思考问题的出发点。因为,不解决“道”与“理”这两类重大的理论问题,具体的史实研究就会受到极大的限制,研究的成果无论是在可信度还是在指导性方面,都会有重大缺陷。先生重视理论研究,把理论研究作为自己治学的一个重要方向,还与其历史比较研究方法有关,比较研究的目的在于通过本体与他者的比较认识事物的本质,而“事物的本质并非完全外在于比较者的客观存在,它同时也有赖于比较者的理论构想。”

理论和科学一样,既有其独到的专攻之力,也不可避免地有其局限之处。霍金关于科学理论的意义,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他说:“理论只不过是宇宙或它的受限制的部分的模型,以及一族把这模型中的量和我们做的观测相联系的规则。它只存在于我们的头脑中,不再具有任何其他(不管在任何意义上)的实在性。”人类根据自己的法则构建着对宇宙、世界的认识图景,并不断地增加或调整规则,丰富或调整认识的轨迹。宇宙的无限性和人类认识的局限性,使得人类只能构建一个个有限的模型,编织一个个有限的科学神话。人类正是在自己不断编织的一个个科学神话中,发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存在的依据和存在的方式。因此,一名好的学问家,会不断地丰富自己的理论。

三、How:方法——怎样做学问

志向决定方向,方向决定方法。方法虽处末端,却是决定胜败的关键。方法不单纯是工具,还决定知识或科学本身。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说:“最有价值的洞见最迟被发现:而最有价值的洞见乃是方法。”方法不仅决定结果,还决定高度。先生的学术志向和治学方向决定了其方法不能仅靠辨“小理”,同时还必须悟“大道”;辨“小理”与悟“大道”的结合反过来又决定着学术成就的高度和志向实现的程度。方法既是工具也是本质,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掌握了方法就掌握了门道。对于学者和学问而言,掌握了道,就打通了理想和志向之路。

1,文史哲三位一體,数逻经诸类旁通

每一门学科都是一种独特的科学方法,都有其独到之处,也因此都伴随着局限。一种方法只能培养专家,有时还是固执己见、以偏概全的专家。朱熹说:“常人之学,多是偏于一理,主于一说,故不见四旁,以起争辨。圣人则中正和平,无所偏倚。”跨多种学科,掌握多种方法才能造就通才,通才成就天才——英国学者彼得·沃森在其4卷本著作《德国天才》中,把温克尔曼、赫尔德和康德等称为天才,他们都是至少跨3个以上学科的通才。先生治学过程中所追求的便是通古今、贯中西和跨学科。

先生首先进入的学术领域姑且用国学来指称,他对西学或现代科学同样具有浓烈的兴趣。先生自述:

学英文时读过《伊索寓言》《泰西五十轶事》,发现西方人所关注的知识内容与我们中国文化颇有不同,觉得有新鲜感。关于数学,我对数字缺乏敏感,学算术时计算常出错;学代数,开始有了一些感觉,觉得有兴趣;到学平面几何时,精神上颇有触电之感,原来还有一种与我所学的中国传统之学大异其趣的学术路数。因此,到上大学的时候,我选修过微积分、逻辑学、哲学概论。由此我对逻辑学、西方哲学形成了历久不衰兴趣,对黑格尔的兴趣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可惜的是,迄今我只能是一个史学工作者,对于逻辑和哲学始终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者。

关于先生如何利用语言学和哲学精妙地破解重大历史难题,探究到常人难以探得的奇妙世界,诸位先生都不同程度地有所论及,这里就不多言,只补充说明一点。先生所习之文史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3门学科,而是古今中外、四通八达的文史哲。历史是研究本身,自不必说,先生所识之“文”既包含文字学、语言学,也包括语法学;既包括古代文字,也包括现代语言;既包括中国语言文字,也包括外国语言文字。例如希腊语和拉丁语等外国古代文字,英语、德语和俄语等外国现代语言,中国古文字学即小学,以及中国现代语言的诗词歌赋等。至于哲学,先生既习外国古代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亦习近现代的康德和黑格尔等,既习中国古代的经学,(在先生看来,中国古代的经学大体相当于古希腊的哲学),也始终不忘中国当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相关“语录”不仅能够脱口而出,而且能够指明出处,简直就是活字典。

除了文史哲的“本体”外,先生对数学、逻辑学和经济学等方面也可谓是触类旁通,这些方面的兴趣大大地有利于先生的治学方法和学术志向。前文提到先生曾觉平面几何让他在“精神上颇有触电之感”,我还听他谈到解析几何和微积分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思维世界。先生看重的与其说是数学,不如说是数学独特的思维方式。听先生讲,他有一些数学家朋友,他经常向这些朋友请教或一起探讨数学问题,以获得启发和灵感。

先生对逻辑学也到了几乎“痴迷”的程度,以至于我与先生每次见面,逻辑几乎是“逃不掉”的“课程”。先生还跟我讲他如何跟牟宗三先生学逻辑,并推荐他讲逻辑学用的书《理则学》让我看,黑格尔等人的逻辑学就更是先生深入研究的对象了,逻辑学已经成为先生离不开的历史分析的独到方法。逻辑学是任何学术研究都离不开的法门,因为没有逻辑就没有分析,没有分析就不能深入事物内部,探究其实质,也无法探究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因此就无法穷其理、得其道。事实本身并不直接告诉我们事物的本质,其本质和规律性的东西必须通过分析、判断和归纳等方法才能得到认识。在先生看来,逻辑是最能提高效率的分析方法。关于先生对逻辑分析方法的妙用,我们不妨举一例予以说明。关于概念与定义,先生阐释说:“按照逻辑的规则,如果你想给一个概念下定义,那么你就要把这个概念放进它所属的上一级概念之中,并指出它与同属这一概念的其他概念之间的区别。简单地说,就是被定义概念=属概念+种差。‘人是能制造工具的动物,人=动物+能造工具。‘人属于‘动物这个大概念(属概念),而其不同于其他动物处即在能造工具。给‘人下定义,就必须说明‘人是什么:一是‘動物之属,二是‘能造工具之种。”

逻辑学也是先生探究中西文化差异的路径。先生认为,中西文化的差异主要在于理性的差异,而中西理性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历史理性与逻辑理性方面。更加令人拍案叫绝的是,先生在探寻中西方理性进而及至文化差异的同时,还能发现它们之间的“异中之同”。先生在不断的探索中发现:“历史进程本身虽然是一条‘日新又新的长江大河,时时在变,可是不断变化之流,却是永恒的。所以其变中有常,常中有变。至于经学,经有二义:其一,经,作为名词,常道也;其二,作为动词,即为经世致用之经,例如《庄子·齐物论》所谓‘春秋经世,先王之志。经作为常道又如何能够致用于不断变化中的‘世呢?这就必须把‘世放在既变又常的历史里来考察。所以,经学要致用就离不开史学。就像西方哲学要从永恒中把握真理,那就离不开几何学与逻辑学一样。”在这里,先生不仅把学科打通了,而且把中西打通了,把古今打通了,在差异不通中把它们都打通了。

先生懂得经济学,这件事较少有人知道。他愿意跟我谈论经济学,是因为我的主要工作是企业的经营管理,他有意要为我补补经济学这门课。从亚当·斯密等古典经济学家,到斯蒂格利茨等当代诺奖得主,一个个经济学理论和经济分析方法,他烂熟于胸,信手拈来。他最佩服的是马克思和他的《资本论》,认为《资本论》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经济学著作。他通过《资本论》和其他经济学著作,熟悉资本主义依靠资本积累与积聚的生产方式,熟悉市场经济的运作原理和法则,在史学研究中很好地运用社会与经济分析方法。他平时最关注的就是经济形势和国际局势。据先生自己讲,1987年他在美国访学期间正赶上10月7日道琼斯股票指数暴跌的黑色星期五,无论是在办公室还是在图书馆,无论是搞经济的还是不搞经济的,美国教授们都愁眉苦脸地谈论着此事。这件事对先生的触动很大,让他切身地感受到学者不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让他更自觉地关注经济和研究经济学,经济学本身就是经世济民,这与先生经世致用的治学思想可以说是不谋而合。

先生的治学方法可谓文史哲三位一体,数逻经诸类旁通,中西学并举,传统学问与现代科学并重;他游走在学科之间,中西之间,传统与现代之间。先生在各学科内部建立起既变化莫测又条分缕析的秩序,又把它们串联起来,形成四通八达的无限思维世界。他探究文史哲和数逻经等具体学科的“小理”,再把它们贯通起来,形成综万物之理的大道。由“小理”抽绎“大道”,由“大道”更明察“小理”,从而达到求真与致用之目的。关于先生治学之通达,赵轶峰教授的评价非常中肯:“中国史学界专家云集,通家罕见。果能中西学术皆入堂奥,各为精深而融会别裁,成一家之言者,家和先生为其健者。”

2,见微知著,由古知今

任何事物都有其内在的结构和秩序,而任何事物又都处于与外部事物的联系中,事物之间外部的联系构成了它们相互依存和共同生存的场;这个场又依事物之间相互联系和相互依存的程度分为若干层次。大体可分为同类事物和不同类事物,两者的内部又可以大体分为高关联度事物和低关联度事物,以此类推还可以继续细分。探究事物的本质,离不开探究其内在结构和秩序,亦即微观研究;也同样离不开探究事物之间的外部联系,亦即宏观研究,当然还可以继续分出中观研究等。微观研究探究事物内部的结构和秩序,以穷其“小理”;宏观研究归纳事物的外部联系,以抽绎“大道”,两者互为表里,缺一不可。无“小理”则无“大道”;无“大道”亦无“小理”。无理之道则为空道,无道之理则为盲理。我国著名历史学家何兹全先生颇有深意地指出:“历史经验是值得重视的。任何一门学科都应当理论、材料并重,宏观、微观并重,不能偏重哪一方面……理论和材料的关系是相互为用,要两条腿走路,缺一条腿就成为瘸子……做学问,要宏观、微观结合。要能真实地看到整个社会,才能认识你看到那一部分社会和问题。研究任何一点一面的社会,必须有全面的观点,认识了社会的全面,才能认识你所见的部分。”从微观研究出发,可以统出宏观之势;从宏观出发,又可以指导和察验微观之果,两者互为所用,相得益彰。先生在这方面,也堪称当今学界典范。例如,先生的小学和考据之功便可以被看作是微观研究之利器,而通史和理论之识则可以看作是宏观研究之法宝。先生之微观、宏观研究并驾齐驱、相得益彰、成就斐然。对于先生具体学术成就的研究已经很多了,限于篇幅和本文之要旨,恕不赘述。

从由微观到宏观和由理及道的角度来考察先生的研究方法,就不能忽略其另一重要方法即“由今寻古、由古知今”。这同样是与先生经世致用的治史目的和学术报国的治学理想密不可分的。在谈到史学的经世致用时,先生指出:“史学作为学术,是以今人研究过去,其进行的方向是回溯的;而经世致用,究其本质,则是今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目的本身是要在未来实现的东西),从而其进行的方向是面对未来的。”也就是说,由今寻古是史学研究的固有特征,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若要通古,就必须博今。对此,黑格尔说:“历史反正必须与现实打交道。”这是一个方面,即必要性。另一方面,由今寻古还具有可能性。众所周知,史学研究的一个重要,也是不可避免的一个缺陷,就是研究者通常不在场,不在“事发现场”,历史研究正如先生所说,“是以今人研究过去”,但恰恰是今人所处的社会和环境及其所接触的事物,可以成为“在场”的参照,就是以今天的场去帮助我们理解过去的场,一方面是因为今天的所有事物都不是凭空产生的,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追寻到其渊源,所追寻到的渊源即是过去的事物;另一方面因为人类的各个民族处于不同的发展阶段上,现今社会上仍然存在着古代的社会现象和生活方式,它们就成为历史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由今寻古的活的样板和材料。

如果说由今寻古是手段的话,那么由古知今便是目的了。由古知今也同样具有必要性和可能性。对此,先生给予了鞭辟入里的分析:

史学以已往历史为研究对象,其内容自然为‘古;而以史学致用的服务对象是当代之人,其要求自然不是为了‘古而是为了‘今。因此就有了大家都熟悉的‘古为今用的问题。‘古为什么可以为‘今用?因为‘今是‘古的延续,‘今不能凭空而起,对于‘古必然有所继承;历史不能割断。‘古一今是相沿而来的。唯其相沿,所以相通,所以可以为用。这一方面的道理大家都很熟悉,不须细说。但是‘古与‘今之间不仅有相沿的关系,而且有相革的关系。‘古不革不足以成‘今。‘古与‘今延续的过程实际是以否定或扬弃的方式实现的。所以,历史的过程中既有其‘通,又有其‘变;非‘通无以见其‘变,非‘变又无以成其‘通。

东汉思想家王充在其名著《论衡》中说:“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而不知古,谓之盲瞽。”先生经常用这句话与我们共勉,并自嘲说:“我就是个陆沉,你们不可学我。”先生此言此语总让我们有惭愧之感,我们自叹不如之际,只有努力向先生学习。

谈古论今就不能不涉及史学的求真,因为正如先生所云:“离开历史之真,就失去了谈古今关系的基础。”所谓的求真,离不开探究事实,如何寻找并探究事实,先生经常说的办法是“里应外合”。什么是里应外合?我理解,若要獲取足够多的事实——事实不足便不能判断事物的本质,就必须“里应外合”地寻找事实。只有内部的事实还不够,必须有“外部”的事实作为背景或环境支撑,因为任何事实都不是孤立存在的,甚至有时离开了“外部”事实,内部事实都不能称其为事实。因此,若要充分地揭示事物的本质,必须考察其所依赖的“其他事物”。“外部事实”有时需要跨学科、跨领域去寻找。“其他事物”有可能在专业内部,也有可能在专业外部;有可能在历史学科内部,也有可能在历史学科外部。在这里,历史学便与其他学科相遇。

学历史的人都知道,司马迁著《史记》是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可以说,先生都做到了。关于后两者所论已较多,在此仅就“究天人之际”做一概说。何兆武先生曾经讲过:“当代中国哲学的学者们,有些人每好谈天人合一乃是中国思想的特征。其实这是一种无征不信、似是而非之说。因为古今中外一切哲学讲到最后,没有一家不是指向天人合一的,宇宙和人生最后终究是要打成一片的,天道、人道终究不可能不是一以贯之的。”先生不仅从中国古代典籍中论证了中国“天人相应”之思想,揭示了天道即人道,天命即人心的思想,更对作为“天人合一”思想重要表现的古代王权神授问题做了系统考察和比较研究,揭示了不只在古代中国皇帝被称为“天子”,“在古代世界史上,神化王权是一种常见的现象。古代埃及、两河流域、印度、波斯等国的君主、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及其后继者希腊化诸国的君主、罗马帝国的皇帝,都有过神化王权的思想和表现。”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先生还通过中国古代典籍对“人之性”与“物之性”的关系进行了考察,并对中国古代与欧洲文艺复兴之后人文主义兴起的差异进行了反思,认为“没有对尽物之性本身给以必要的重视,看来这是中国古代文明的一个弱点”。对此恕不细论,仅以先生的此项研究,权当其在“究天人之际”方面的一个成果展示,希望可以起到窥斑见豹的作用。

3,在比较中识自我,在比较中知世界

先生史学研究中最重要的方法之一就是比较研究,大家就此已经谈论得很多,这里就不赘述。我只想强调先生为何钟情于比较研究法,这仍然与史学经世致用的研究目的相关,并最终服务于学术报国的理想。先生反复强调,致用的前提是求真,不求真便无法致用,无致用亦无须求真。“无史学之求真,即无史学之致用”;“无史学之致用,即无史学之求真”。什么是求真?求真就是探究和把握事物的本质。如何才能把握事物的本质?一个事物的本质不是只靠挖掘其自身就能得到认识的,它必须在与其他事物的比较中才能显现出来。在这方面,黑格尔给了我们极大的启发,他说:“我认识我自己和认识一个对象是不可分割的。任何东西没有他方就都不存在。”换句话说,任何事物都是相对于他者的存在物,若要把握其本质,必须与他者一并探究。先生在谈到本质时,恰恰是引用了黑格尔对本质概念所作的大段解释:

本质的观点一般地讲来即是反思的观点。反映或反思(reflexion)这个词本来是用来讲光的,当光直线式地射出,碰在一个镜面上时,又从这镜面上反射回来,便叫作反映。在这个现象里有两方面,第一方面是一个直接的存在,第二方面同一存在是作为一间接性的或设定起来的东西。当我们反映或(像大家通常说的)反思一个对象时,情形亦复如此。因此这里我们所要认识的对象,不是它的直接性,而是它的间接的反映过来的现象。我们常认为哲学的任务或目的在于认识事物的本质,这意思只是说,不应当让事物停留在它的直接性里,而须指出它是以别的事物为中介或根据的。事物的直接存在,以此说来,就好像是一个表皮或帷幕,在这里面或后面,还蕴藏着本质。

因此,先生特别指出:“比较研究意在认识事物的本质,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认为,没有比较就没有认识。”“通过他者认识自我,那便是以比较的方式在寻求与它者的差异与同一中阐明自我的本质。”

在谈到学术研究方向及其采取的方法时,先生写道:“我在做学生的时代还是以中国史为研读主体的。大学毕业留校工作,系领导却分配我做世界古代中世纪史助教。对此我也欣然接受了。因为原来想研习中国史,也是打算以世界史为背景比较着做的,现在改为以中国史为背景比较着研习世界史了。”在这里我们看到的不止是“服从组织安排”的好教师,更是有着不一般见识的,有着方法论自觉意识的青年学者。

四、Who:方式——自我存在的方式

科学为人类开启了现代社会,开启了现代的思维方式和存在方式。自然科学把人类的工具理性特征一步步推向更高点,人文社会科学则在不断地塑造人类的价值理性特征。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自然科学为人类创造一代代新工具,人文社会科学则永无休止地变换着方法教导人类正确地应用和使用工具。在一定程度上,科学存在的方式,就是从事科学研究的人——科学家和学者——存在的方式。

1,存在即意义

作为一名学者,学问存在的意义,就是自我存在的意义;或者反过来也可以说,自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学问存在的意义。就我对先生的了解和自身的体会而言,先生治学过程中所体现出的探索与创新,构成了他学者角色的本色。先生不断地强调,学术创新是学术的生命所在,“是学术能否真正传承和发扬光大的关键所在”。

先生的探索与创新精神源于其对科学的深刻理解,以及所奉行的严谨的科学态度。英国哲学家罗素说:“科学却总是暂时的,它预期人们一定迟早会发现必须对它的目前的理论作出修正,并且意识到自己的方法是一种在逻辑上不可能得出圆满的、最终的论证的方法。”人类所谓的科学研究和探索,在很多领域是永远都不會有终极答案或结果的,人文社会科学尤其如此,但人类永远也不能停止探索的脚步。这是在追寻人类自身,其意义已不在于或已超越了答案。探索和追求是人类存在的理由,也是人类存在的标志。先生在学术上的创新成就不仅体现在一个个具体的、有影响的创新成果上,还体现在其理论阐发上。先生在《传承和创新与历史和史学》一文中,运用文字考古、历史考古和学术考古等方法,有层次地阐发了其深刻的学术创新思想。

其一,创新是人类的天赋,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特征之一。“在动物界,一切按本能行事,无所谓错误,也无所谓创新。蜜蜂靠本能永远能把每个蜂巢做成准确的六边形。而人类刚刚离开动物界时为自己所做的窝棚,与准确的蜂巢相比简直是犯了大错。但是那毕竟是突破本能的破天荒的创新。这样,每一次的创新中都解决了或改正了以前的一些问题或错误,但不可避免地在更高的程度上出现新的问题或犯了新的错误。须要说明的是,这种创新中的错误,决非仅仅是消极的不可避免的事,而且更重要的是积极的必不可少的事。”“如果没有更高一级的问题或错误,那么新的突破又将从何处着手呢?”“人类要创新或在文化上要突破,首先就要有问题或突破的对象;只有不断地提出更高级的问题或发生更高级的错误,人类才能不断地有所突破,有所创新。”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创新是人类进化的阶梯,不断创新是人类不断进化的阶梯,进化无止境,创新就无止境。

其二,创新是人类社会活动或历史、文明发展的一般性进程,创新的过程也是传承的过程,创新与传承是一对辩证与统一的矛盾关系。“在历史上,一个文明传承的过程,就是其创新的过程;其创新的过程,也就是其传承的过程。没有创新,传承的延续就失去了可能的条件;没有传承,创新的产生就失去了必要的根据。所以传承与创新本来就是互为表里的一事之两面。”“传承的本质在于创新,而创新的本质在于传承。”在人们的一般观念里,传承与创新是一对矛盾,甚至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对此,先生也有所关照:“传承(或传统)与创新,在直观的层面上是一对相反的概念,因为前者是从历史上流传下来的、旧的,而后者则是现在刚刚创造的、新的。中国有一些历史悠久的成语,如‘除旧布新‘革故鼎新‘推陈出新等等,所说都是新陈二者之问的对峙(横向的)与代谢(纵向的)现象。新的代替旧的而产生,新的又转化为旧的而被更新的所代替,这种不断反复出现的现象,也正是人们直接感知到的历史。”可以说,现存的一切事物都是新与旧的混合物,传承与创新是一回事,传承不意味着把旧的一股脑儿地全盘接受;创新也不意味着把旧的全部打翻在地、推倒重来。历史或文化的发展,从其正面来说,无疑是一种传承和积累的过程,而从其反面来说又是一种否定或扬弃的过程。

其三,学术创新是文化沿革、文明演进和历史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学术创新是学者应有的责任与使命。“如果说人类的历史进程是传承与创新的统一的运动过程,那么作为人类历史进程一部分的学术的发展进程同样如此。一切有存在价值的学术都必须在传承之流中不断地创新,也只有不断的创新才能使这门学术的传承得以延续。”至于历史学,传承与创新不仅符合其自身的学科特点,也是学科的生命之所在。“史学研究既离不开创新,又不能背离传承,这样就形成了其内在的张力。如果具体地说,这种张力可以说是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谈研究目的方面。我们研究史学,虽然研究的对象是过去的历史或传承,但是研究的目的却绝非为了服务古人(古人已经过去,不可能也无必要成为服务的对象),而是为了服务于今人。历史传承之流总是会为每一个时代的今人准备好活动的舞台和道具,可是这种传承之流本身不可能自动地成为一个时代今人的活动的导演。承当这种导演作用的是基于传承而面向创新的一个时代的史学。这样的史学,既要为当代需要服务,以求达到求善的目的;又要有不因当代的需要而曲解过去历史,以求不失求真的标准。求善不能超越求真所能允许的极限,否则就会失去学科存在的可能性;求真不能超越求善所必有的范围,否则就会失去学科存在的必要性。”在这里,史学的传承与创新关系又与史学的客观性(求真)与功能性(求善)关系相遇在了一起。史学家的责任与使命也就自然地上升为学术和学科的要求,传承与创新是史学家应有的责任和使命,追求求真与求善的和谐的辩证统一,也是史学家应有的责任和使命。

其四,任何学术创新都只是一种过程,只是一种过渡,具有历史性。一代有一代的学问,在回答时代问题的过程中,学术实现了突破,同时也留下了新的更高的问题,留待将来去突破。史学家的创新贡献不仅体现在“成就”方面,还体现在“错误”方面。“真正的史学创新,必须有其历史的意义或地位,即突破前人所达到的极限,回答了前人遗留下来的有价值的问题,见前人所未见,发前人所未发,承先以启后,这可以说是第一种贡献;再则,真正的史学创新,又不可避免地有其自身历史的局限性,自觉或不自觉地提出但未解决若干艰难而有价值的问题,甚至犯了深刻而具有重大学术启发性的错误,以供后人批判或否定,并从而在此基础上做出更进一步的突破和创新,这也可以说是第二种贡献。这也就是说,真正的史学创新要具有也会具有第一种贡献,同时也要有并且会有第二种贡献。”

至此,先生关于学术创新和史学创新的论述,就不仅停留在科学本质、学术原则和史学特征等层面,而进入到了哲学与思辨的辩证逻辑思维中了。尤其是对史学创新的“第二种贡献”的肯定,不仅是体现了对自身学术创新自觉性的阐释,更是对学界及后辈创新的激励。

2,存在即价值

在德国著名古典哲学家费希特看来,人相互之间的教育与学习,是人的使命,更是学者的使命。他说,人作为自由理性的生物相互之间有两个意向:“首先是传授文化的意向,即用我们受到良好的教育的方面来教育某个人的意向,尽可能使任何别人同我们自己、同我们之内更好的自我拉平的意向;其次是接受文化的意向,即从每个人身上用他受到良好教育,而我们却很欠缺修养的方面来教育我们自己的意向。”费希特不仅揭示了学问存在的价值,以及学者存在的价值,还表明了,占有知识、掌握知识和创造知识的学者,天然就应该是教育家,这是学者的使命和人的使命。中国自古也有这样的思想,《论语》有言: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倡导洋务运动的清人张之洞说:“读书何用?曰:成人材。”接着又说:“一人学战,教成十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一人学还不够,还要教成十人、万人乃至更多人。

先生就不仅是学贯中西、通古博今、跨越学科的大学问家,而且是当之无愧的教育家。孔子“有教无类”的教育思想,被人称道至今。先生与孔圣人的教育思想“相反”,他是“有教有类”。一方面先生是根据不同的学生施以不同的教育方法,即因材施教;另一方面根据学生的不同特点提出不同的要求,或者说对不同的学生各有所期,人尽其才,各尽所能。可以说在这方面,我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先生招收博士生的研究方向是中外古文明比较研究,而且先生很看重学生的中国古史功底,而这恰恰是我的弱项,我从本科生时就开始了专门学习楔形文字,选择了亚述学方向,先生不但不嫌弃,而且还温和地对我说:“正好,我教你一些中国史方面的东西,你帮我弥补一下亚述学方面的欠缺。”以先生的学养和地位,这样的话对我是多大的安慰与鼓励呀!从那时一直到现在,先生都鼓励我多读一点中国古典文献,就在两三年前还要我跟他一起逐字逐句地研读《道德经》,说这里面蕴藏着大智慧,而且常读常新。可惜,我不争气,中国古文献至今也没读几部。

我的“另类”还体现在毕业后的择业方面,先生的弟子们绝大多数都自然地留在了科研院所工作,成为了“职业”学者,而我却选择了“以出版的方式”做学问。我幸运地获得了进入商务印书馆工作的机会,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这一消息告诉先生时,想像中的“一顿痛骂”并没有发生。先生似乎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着对我说:“你老师没有那么迂腐,商务印书馆的奠基人张元济先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也是版本目录学和古文献方面的大家,百衲本二十四史就是他的杰作。你有这样一个好前辈和好榜样,要向他学习,做一个好编辑,同时做一个好学者。”接着还跟我讲起了商务印书馆的历史,以及商务如何如何了不起,说在这里我能得到很好的锻炼与成长。值得一提的是,在商务印书馆,我不仅仍然坚持着我的亚述学学问,出于对工作的敬畏,我又开始了对出版和文化的思考,也把它们当作重要的学问来对待。在这方面,先生同样给予了我极大的肯定。

1996年,商务印书馆新领导实行经营管理“新思维”,具体说就是经营管理干部“知识化、年轻化”。我作为商务的第一批博士进入了领导的视野,被挑选做发行部主任。在当时的观念里,做不好编辑的人才被“下放”到发行部卖书。除此之外,我还有更大的顾虑,如果去发行部卖书,离开了专业与学问,我可怎么向老师们,尤其是先生交代呀?我犹豫不决,挣扎了一年多,最终还是先生帮我下定了决心。他说:“不必担心,在这方面,张菊生先生还是你的榜样,他不仅是大学问家,还是大出版家和大企业家,社会同样是一门大学问,只有参透社会,才能做好学问、做大学问,也才能让学问发挥更大的作用。现在我可以对你提出更高的要求了,那就是‘出将入相,就是说在外可以带兵打仗,开疆拓土,在内可以钻研学问,建言献策。”我惶恐地回答:“我哪敢望张元济先生之项背,哪敢有那么大的理想、抱负,如果先生不嫌弃,同意我去发行部卖书,我一定努力卖好书,不断地努力提高自己。”这次从编辑部到经营管理部门的转型,也成为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次改变。先生的一句“出将入相”,至今仍是我的座右铭,以及工作、学习的动力。先生对我的“包容”,不仅表现出他对学生的关爱,从中还能看出他“学术报国”理想志向的影子,以及教育家的眼界與胸怀。

先生教育家的身份,还体现在鼓励并亲手指导学生的学术创新方面。在这里以我个人的经历,仅举两例。2009年,我在构思和撰写《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的人文主义因素》一文的过程中,带着两个疑问去请教先生:一个是由于人本主义与神本主义的对立关系,在宗教中寻找人文主义因素是否因违背常理而不能被接受;一个是在文中论述的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宗教“有宗教无信仰”的特征,这种提法是否合适,因为传统上宗教即意味着信仰。当我把这一想法向先生表达后,先生不无疑虑地对我说:“新思想要有充分根据,新观点的措辞要严谨、慎重。”在我详细地阐释了我的思路和材料依据后,先生严肃的神情略有放松地说:“先写出来,把完整的文章拿给我看,然后咱们再商量。”待我把文章全文交给先生后一周左右时间,应先生之约到先生家中“听候宣判”。当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坐下后,先生轻松、愉快的表情告诉我,情况可能没有那么糟糕。果然,先生不无欣喜地对我说:“文章我认真地看过了,看来可以自圆其说,可以发表。”当我看到先生用铅笔在文章上面对一些字句的改动后,心中充满感激之情。2010年,当我写完《古巴比伦私人农业经济的资本主义特征》一文后,同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请先生审阅,因为这更是“大逆不道”的观点,自己比上一次还没有把握。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先生看到这一题目后竟然有些小激动,然后就跟我讲,你肯定担心这样的观点是否符合马克思的“五种生产方式”学说,其实马克思就曾经讲过,在很早时候地中海地区就出现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萌芽,现在你要认真研读《资本论》和马克思的《经济学手稿》(1861—1863年)及其他相关论述,对照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主要特征的论述,逐条在古巴比伦私人农业经济中对标,这样文章才有说服力。先生跟我说,这里面有一个关键的问题必须把握住,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经济的主要区别,那就是获取剩余价值的生产目的和劳动力成为商品,尤其是后者。我说在古巴比伦私人经济领域,雇佣劳动在文献资料中很常见,先生说仅仅有雇佣劳动还不够,还要考察雇佣劳动力是否获取报酬以及获取报酬的方式,我说他们获取报酬,并且领有工资,先生继续追问,领取的工资是实物工资还是货币工资,这两者也有很大的区别,并且决定着雇佣劳动的性质,我说既有实物工资,也有货币工资,先生高兴地说,那回去看《资本论》,然后咱们结合文章进行讨论。这一年的暑期,在高温之下,先生辅导我重读《资本论》,至今回想起来令人动容。

3,存在即本质

人的存在表现为职业的存在和角色的存在,职业和角色的存在又诠释着人的存在。人都是一个个职业的人,一个个角色的人,离开一个个职业、一个个角色,就不存在人。所以换句话说,一个个人以职业的方式,扮演着人的角色,履行着人的职责和使命。另一方面,人是所有职业、所有角色的底色,人若要有出色的职业和角色表现,就必须铺好人的底色。先生就以学者的角色和教师的职业,很好地履行了其人的职责、人的使命;或者也可以说,人的底色成就了先生学者的角色和教师的职业。

人的理性包括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两个方面,工具理性直观地表现为知识和技术,它们是人类生存的手段;价值理性则抽象地表现为思想和道德,它们教会人正确地使用知识和技术,并最终成为人的标志。人天生就应该是有思想的人,无论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还是出于人类群体的利益,人都有学习、吸收他人思想的需求,同时也具有向他人传播自己思想的需要。思想是独立人格存在的标志。

学者必须是思想家,思想家必须是道德家。只有这样,才能履行好自己人的职责和使命。然而,不是所有学者天生或注定就能成为思想家的,知识和技能即思维力的炼成是有难度的,这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方面,是正确地使用这种思维力,或者说把这种思维力运用到促进社会进步和人类福祉方面。思维力是思想家存在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能力和道德是思想家必备的两个素质,两者缺一不可。先生超强的思维能力,他的理论和史实研究成就为之做了很好的注解。先生为学的道德追求,一方面表现为经世致用的治学目的和学术报国的理想信念,另一方面表现为具体的治学态度和学风上。就治学态度和学风方面补充两个小细节。一个是这些年来,先生的名望和才学招致了各种极具名利诱惑的“主编”的邀请,对这种挂名主编,先生的态度是一概拒绝,理由很简单:“我不能只挂虚名不干事呀!可真干实事,我怕我的时间和精力无法保证啊!”不慕虚名、不贪名利。另一个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恳请先生把自己的著作交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先生始终不答应,理由也很简单:“我不能给你添麻烦!”尽管对这样难以让我“信服”的理由,我百般与先生“理论”,他都不为之所动。直到最近,先生又在其他出版社出了一本专著后,我不顾师道尊严地将了先生一军,我既开玩笑又不无认真地对先生说:“您总在其他出版社出书,就不肯在商务印书馆出书,您让我情何以堪呀,谁知道您是谦虚和体谅学生,人家都以为是我这个学生不招老师待见呢!况且以您的学术地位和著作水准,何谈‘体谅呀,这分明就是惩罚嘛!”这样,先生才答应将他的两部已经出版过的代表性著作,收入商务的一套丛书中。谦逊本为学者应有的学风和品格,可也不是容易做到的。在经常向先生求教的交谈中,每每听到新的思想闪光点,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约稿”或提议发表,“不成熟”便成了先生的口头禅。可以说,学风严谨成了先生治学的一大标志。

法国著名启蒙思想家卢梭和德国著名古典哲学家康德等都承认,人类“作为一个道德性物种”,文化、道德、修养——“这属于他们的天职”。可以说,先生以学者的身份和教师的职业,很好地履行了“人类的天职”。做学问就是做人,人们说这句话时,通常指的是道德文章,看来不错。朱熹所谈的为学之道,就很发人深省。他说:“盖人为万物之灵,自是与物异。若迷其灵而昏之,则与禽兽何别?学问是自家合做底。不知学问则是欠阙了自家底;知学问则方无所欠阙。”学问的存在,就是人的存在。做学问是做人的一种方式,是学者做人的一种方式。

对于学者而言,有情感还需有情怀。学者只有满怀情感,满怀对祖国和人民的情感,满怀对人类的情感,满怀对大自然的情感,才可能具有人文思想和人文精神。对于先生的人文思想和人文精神,以上几部分的论述可以算作是在专业领域或从专业角度做出的主要阐发,下面仅从“业余生活”的角度做一点补充。人们习惯于把“专业”和“业余”对立起来,把“职业生活”和“业余生活”分隔开来,其实生活这门大学问在很大程度上,与专业或职业是“难解难分”的。专业或职业兴趣,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情怀,古往今来的大科学家和大思想家,很多都是性情中人,甚至是乐玩之人,乐业也自然包含其中。对于先生的情感、情趣和乐玩,我较有感触的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先生是一个幽默的人。幽默是一种智慧,有时还能成为一种力量。幽默可能也是一种天赋,反正不是人人都有幽默感的。先生经常的玩笑话,让我们跟他的交往和交流很放松,很随便,我有时甚至“很放肆”。前文提到,每每听到先生的“新思想”,我就忍不住向他约稿,或提议他尽快写出来发表,先生总说“不成熟”。终于有一次又听到那熟悉的“不成熟”时,我口无遮拦地说:“那就是说,您现在已经发表了的文章,您就认为是成熟的了?”然后便“坏笑着”等着先生回答,先生也不含糊:“哦,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那我也不上当!”先生自称“很野”,并鼓励我跟他一起“野”。我说您那是思想的狂野,是创新之野,哪是我能学的来的呀,他说:“你现在就很野呀!”我只有惭愧。先生的幽默多是自嘲式的。他严谨的学风和谦虚的品格,使得我们平时根本不敢当面称赞他,在先生90岁的生日聚会上,先生用微抖的手夹菜已经有所不便,他一本正经地对众弟子说:“我现在才明白什么是‘太抖(泰斗)。”

先生是个乐业之人。敬业是一种要求,乐业则是一种自觉。如果说一个人为了理想和信仰做出奉献甚至牺牲是一种精神,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的话,那么把获得奉献和牺牲的机会视为幸运,把奉献和牺牲本身视作幸福,则是一种更为可贵的境界。从人本主义的观点出发,我们在提倡奉献和牺牲精神的同时,若要求得苦中作乐、乐在其中的境界,那便达到生命之完美,事业之完美也便少去了悲怆和遗憾,而多了份甜蜜和向往。先生是既敬业又乐业,既奉献又享受奉献,所以他的心胸永远是开阔、豁达的。92岁高龄每天仍然兴致勃勃地研究学问,指导年轻人,帮助规划学科建设,我打电话给他,通常第一次很难接通,总是占线,先生真是不知疲倦、乐此不疲。现在我们的学术文化建设不仅需要先生这样的学识,还需要这种蓬勃向上的忘我精神,以及始终如一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正是这种忘我精神和责任感与使命感必定能够激励后学。先生不仅乐自己的业,还乐学生之业,哪怕学生之业与自己之业有所差别,不能完全吻合。古人云:“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做什么样的人,都是有学问的。先生所传之道、所授之业、所解之惑,从一开始就远远超越了专业范围。人各有志,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是先生乐学生之业之缘由。先生经常教导我成功的五要素——眼界、胸怀、理想、勤奋和效率。他说成大事者,这五样东西缺一不可,我甚至相信,以先生经济学的底子,渊博的知识,开阔的眼界,如果做企业,也是常人无法比拟的。

先生还是一个“好(音四声)玩”的人。2019年教师节,众弟子们相约一起到系里看望先生,先生即兴讲话。讲到最后,自我“检讨”说:“我是个好玩的人,什么事都喜欢尝试。”我接着先生的话茬儿开玩笑说:“您这是自我表扬。前两年我们整理出版《赵元任全集》,从资料中看到,赵元任先生的人生目标之一,要做一个好(音三声)玩的人。好(音四声)玩之人,玩得有品位,玩得适度,就变成好(音三声)玩之人了。无论是好(音三声)玩,还是好(音四声)玩,那都是一种境界,常人难及的境界。”我的这一番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先生也像个孩子一样跟着大家一起笑。大家都明白,正是这种“好玩”不仅成就了先生的广博,还让先生变成了一个可敬且可爱的人。我对先生自己所说的“好玩”是有亲身体会的,他的“好玩”是极雅的“好玩”。不为一般人所知的是,先生格律严整地写得一手好的古体诗,填得一手好词,做得一手好对(联)。已故著名历史学家戚国淦先生就是先生吟诗作对的好友。还记得1996年在苏州开会之时,在吴文化园先生看到一名人写的一句上联求征下联,上联是“山窗靜似无声画”,先生信手拈来地对以“竹籁轻如有韵诗”,然后兴致勃勃、不无得意地对我说:“怎么样?”弟子们还都知道先生口哨吹得好,先生还亲自教过我,不仅吹口哨,还可以运用吸气法“吹”出同样的旋律,这样就避免了换气带来的旋律中断、不连贯,以及粗重的喘气声。就在先生90岁生日的聚会上,先生做餐前的即兴演讲,仍然不忘展现他的口哨技能。

先生是我人生中,与父亲一样,对我影响最大的人,这是我的幸运。先生对我的影响早已超越所谓的专业范围,其影响是全方位的。我深深地感到,就对我的培养而言,先生的言传身教,丝毫不逊于著作文章。

战战兢兢地写到最后,肯定书难尽意,亦难如人意。我还是愿意用先生自己的话来结束本文。先生说,自己一生都在努力做一个“老实人”,做一个学问上的“老实人”和生活中的“老实人”,因为只有做“老实人”才能让自己成为一个“明白人”。跟随先生学习几十年,才慢慢地领会和体会到,做一个“老实人”是什么样的境界,是多么的不容易。先生所说的“老实人”,实际上是达到“诚明”和“明诚”之境的人,这是先生一生的追求。《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先生说,你们总认为我谦虚,我哪里是谦虚呀,只不过是诚实而已。只有至诚,才有可能明德;也只有明德,才能达到至诚。先生这是在身体力行地教我们如何做学问,如何做人,如何做一个把学问作为自己一生追求的人。

(责任编辑: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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