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胜
提要:《逸周书·作雒》“内弭父兄”发生在周成王元年,清华简《皇门》召集人、召集对象、事件内容与之完全契合,可知该篇的撰作时间当在周公摄政之初。大门宗子的主体为姬姓贵族,周公号召他们“毋作祖考羞”,为充分发挥训诰的效果,(耂+古)门的地点不会离周人祭祀先祖的宗庙太远。三监之乱爆发,西周新生政权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周公发布《皇门》,对内弥合同姓宗族之间的矛盾;又发布《大诰》,对外巩固周人与友邦诸侯国的团结。他先是“内弭父兄,外抚诸侯”,继而兴兵诛伐三叔及武庚。周公应对举措自内向外铺开,表现出了高超的政治睿智与应变能力。
关键词:清华简《皇门》;《尚书·大诰》;周公;政治智慧
DOI:10.16758/j.cnki.1004-9371.2020.03.006
关于《逸周书·皇门》,清儒朱右曾云:“大似《今文尚书》,非伪古文所能仿佛。”丁宗洛也说:“此篇雄奇郁勃,的系周初文字。”《逸周书》各篇成书年代相对较晚,而《皇门》是少数几篇可以确定为西周时期的文献之一,史料价值极高。
《皇门》是周公摄政当国的政治宣言?还是归政成王后的告别演说?周公为何召集大门宗子、迩臣发布训诰?由于传世本《皇门》流传千年,文句多处脱漏、错讹,该篇的成书年代及主旨,遂成为学界争议不休的学术公案。清华简《皇门》未经过后世儒者的修改,“朕遗父兄”“毋作祖考羞”等关键内容的面世,为我们重新认识它的撰作时代及史料价值,提供了极为难得的契机。
清华简《皇门》与《逸周书·皇门》来源相同,属于先秦时期的不同传本,因此它们的成书问题,可以放在一起讨论。关于清华简《皇门》的成书年代,语词断代是很好的切入视角。周宝宏等学者依据《皇门》篇一些晚出的词语、宾语提前句式,如表建议之“说”,二有国之“国”等,强调清华简《皇门》为战国时代人所撰写,所述言行史实也不一定是真实的。
实际上,《皇门》篇“朕冲人”“屏朕位”“耿光”等词语见于西周金文,“大门宗子”“有分私子”“元武圣夫”等词语,不见于其他先秦文献,暗示其渊源久远。先秦古书形成过程复杂,主体形成之后,后儒依然会增删、补写。《皇门》篇西周与东周词语并存的现象,只能说明该篇源自西周档案材料,其后又经过后儒润色而成,而不能将其年代置后于战国时期。我们这里说的清华简《皇门》的成书年代,是指主体撰作的年代,而非最终成书的年代。目前学界存在的分歧,主要有以下三种说法:
1,周公摄政初年。清儒陈逢衡说“《皇门》作于流言初起之时”,李学勤先生指出,《皇门》反映了周公刚刚摄政时的心理状态,都未说明具体理由。郭伟川主张《逸周书·皇门》是周公接获三叔勾结武庚作乱的讯息,乃急临朝、会群臣于闳门时所说的一番话。其主要依据,是把该篇“是人”解释为管、蔡,“狂夫”理解为武庚。郭先生的观点可从,但论据存在问题。清华简《皇门》面世之后,可知“是人”“狂夫”乃夏、商两代后嗣立王之臣。郭先生所谓“是人”是管、蔡,“狂夫”为武庚,无法在简文中得到坐实。
2,周公摄政后期。朱凤瀚认为,《皇门》是周公东征归来到致政成王之间的一段时间所作,是由处理东方之事,转向治理朝政过程中发布的。朱先生的主要依据是将《皇门》“我王”解释为“成王”,但从克商后武王访问箕子的事迹看,这里的“我王”也可能是指武王。杜勇强调《皇门》制作于周公摄政后期,是周公东征返朝后,将处理朝政的重点转向封藩建卫、制礼作乐、营洛迁殷等治国要务时发布的一篇重要诰辞。清华简《皇门》篇说:“譬如脏舟,辅余于险,临余于渎(济)。”平定三监之乱,西周政局已经转危为安,而《皇门》周公反复强调“忧”“险”在前,呼吁大门宗子助己勤国。杜先生之说,问题在于二次东征结束之后,很难再找到具体而明确的事件指向。
3,周公摄政结束,归政成王之时。刘师培将《皇门》看作是周公归政成王时的“告别宣言”,他说:“此篇系于《作雒解》后,当作于成王即政元年(即周公摄政第八年)。是年距入甲申统五百三十五年,正月乙巳朔,二日庚午。”刘师培的主要依据,一是《逸周书·周书序》,該篇在《逸周书》中的顺序,位于《作雒》篇之后。二是据历日推算,成王即政之年正月初二为庚午。
“朕”字多次出现,是简本不同于传世本的重要语言特征。清华简《皇门》曰:
①公若曰:呜呼!朕寡邑小邦,蔑有耆考麋(御)事屏朕位。
②肆朕冲人非敢不用明刑,惟莫开余嘉德之说。
③朕遗父兄眔朕(亻+聿+彡)(近)臣,夫明尔德,以助余一人忧,毋惟尔身之懔。
《尔雅·释诂》:“朕,我也。”郭璞注:“古者贵贱皆自称朕。”上古时期,“朕”指代我。不管身份高低,皆可自称“朕”。《皇门》篇为周公所作,这里的“朕”皆是指周公。“屏朕位”,便是指辅助“我之位”。“肆朕冲人非敢不用明刑,惟莫开余嘉德之说”,意思是我之所以用明刑,是因为没有人告诉我嘉德之说。这里的“我”亦是指周公。
在《尚书·金縢》《大诰》等篇中,周成王多自称“予冲人”。但清华简《皇门》说“惟莫开余嘉德之说”,其中“余”指周公,则《皇门》“朕冲人”当指周公,而不是成王。清华简《皇门》云“朕遗父兄眔朕(亻+聿+彡)(近)臣,夫明尔德,以助余一人忧”,我的各位宗族父兄及近臣,你们要光大自己的德行,为我分担忧愁。这里的“余一人”,也是指周公。质言之,《皇门》篇“公”“朕冲人”“余一人”皆是指周公而言。
从清华简《皇门》看,周公训诰大门宗子辅助自己渡过艰险,而不是成王。《逸周书·周书序》说:“周公会群臣于闳门,告以辅主之格言,作《皇门》。”辅主之“主”,指的是“成王”。《周书序》本来是断代的重要参照,但作者将《皇门》理解为周公劝群臣辅佐成王,是错误的。换言之,《周书序》作者对于《皇门》的主旨已经不甚了解,所以《周书序》并不能作为该篇断代的依据。
《逸周書·作雒》篇:“(成王)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殷,殷大震溃。”周成王元年,安葬武王于毕。成王二年,周公东征。西周纪年,只纪王年,不纪大臣之年。周公为臣,所以在西周纪年中,根本没有周公纪年之说。武王去世之后,第二年便是成王元年,而不是周公摄政七年后,再是成王元年。刘师培之说,如果只讲成王继位元年,不谈周公摄政七年之后才是成王元年,则亦有可取之处。
王连龙认为,周公先言前代哲王的大门宗子、迩臣,推荐元圣武夫助王治国,次论后嗣不遵祖先遗训,谗贼娼嫉祸乱国家,最后告诫诸臣要有所借鉴,勤劳助王治国。这种训诰,在某种意义上具有交代致政后事的意味,与成王即政的大背景相符合,足证周公训诰在致政后的成王元年。笔者认为,周公将所有的政治威胁消弭之后,才归政成王。而清华简《皇门》篇中多次说“忧”“险”,当时面临的政治形势依然非常严峻。如果是周公归政成王之后,应号召群臣竭力辅佐成王。但从清华简《皇门》看,周公让大门宗子、迩臣全力辅助的对象不是成王,而是他自己,此为“《皇门》作于周公摄政结束后”最为有力的反证,所以《皇门》篇不可能撰作于周公摄政结束,致政成王之际。
欲判定《逸周书·皇门》篇的撰作年代,必须找到坚实的文献学证据。《逸周书·作雒》篇是可信的西周文献,其文云:
武王既归,成(乃)岁十二月崩镐,肂予(于)岐周。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畔)。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二年,又作师旅,临卫政殷,殷大震溃。
又清华简《皇门》周公曰:
朕遗父兄眔朕(亻+聿+彡)(近)臣,夫明尔德,以助余一人忧,毋惟尔身之懔。
《逸周书·作雒》篇与清华简《皇门》的相同之处,可以归纳为:
其一,主要人物相同。《作雒》“内弭父兄”的是周公,清华简《皇门》自称“朕”,训诰大门宗子的也是周公,两篇为同一人。
其二,召集对象的称谓相同,周公皆称他们为“父兄”。关于《作雒》篇“父兄”,陈逢衡云:“弭父兄,厚同姓也。”父兄,指的是周公的同姓宗族。《逸周书·皇门》记载:“维正月庚午,周公格左闳门会群门。”群门,卢文昭解释说:“族姓也,篇中曰宗子、曰私子,皆为大家世族而言。”潘振云:“族姓之正室,代父当门,或继有采地,或继有守土者也。”庄述祖亦曰:“群门,诸卿大夫适子也。”。在《皇门》篇,“大门宗子、迩臣”与“群门”的含义相同,都是指姬姓世家大族嫡子。清华简《皇门》周公说“朕遗父兄眔朕(亻+聿+彡)(近)臣,夫明尔德”,对于这些姬姓世家大族子弟,周公对他们的称谓是“父兄”。从周公对他们相同的称谓“父兄”看,《作雒》篇的“父兄”与简本《皇门》“大门宗子、迩臣”,应是同一批人。
其三,事件指向相同,皆为安抚宗族。《逸周书·作雒》“内弭父兄,外抚诸侯”,孔晁注:“弭,安。”弭,意为“安抚”“安定”。诸侯为“外”,和“外”相对应的“内”便是“宗族”。“内弭父兄”,便是对内安抚宗族。清华简《皇门》周公号召大门宗子、迩臣,呼吁他们与自己同舟共济,不让先祖蒙羞,同样指向加强宗族成员的团结。
清华简《皇门》与《逸周书·作雒》“内弭父兄”主要人物、召集对象及事件内容相同,三者合一,说明两者为同一件事。而《逸周书·作雒》说“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畔),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畔)”明确是指“三监之乱”,由此可以断定《作雒》周公“内弭父兄”,时间节点在三监之乱爆发之际。此为《皇门》作于周公摄政之初的铁证。
关于《皇门》篇撰作的具体时间,清儒卢文弨据今本《竹书纪年》,认为周公作诰在成王继位元年。《尚书·洛诰》曰:“戊辰,王在新邑……在十有二月。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孔传》云:“成王既受周公诰,遂就居洛邑,以十二月戊辰晦到。”十二月晦日为戊辰,次年正月初二为庚午。刘师培等学者根据历日,推算《皇门》作于周公摄政第八年,成王即(亲)政元年。王连龙、李均明则补充刘歆《世经》“成王元年正月己巳朔”,强调《皇门》“正月庚午”,为周成王亲政元年正月二日的可能性很大。
对此,杜勇持反对意见,他认为《孔传》与刘歆《世经》同其说,只能说明它是出自刘歆之后的伪作。“庚午”与“戊辰”虽然可以衔接,但并非上年岁末与次年岁初的历日,所以不能用来推考《皇门》的制作年代。今本《竹书纪年》云:“(成王元年)庚午,周公诰诸侯于皇门。”《皇门》周公训诰召集的大门宗子,是姬姓宗族成员,他们不是四方诸侯。从今本《竹书纪年》作者错误地将《皇门》“群门”理解为“诸侯”看,学者以今本《纪年》作为《皇门》断代的依据,是有问题的。刘歆三统历已晚至西汉后期,与先秦纪年多有抵牾,《孔传》晚出,杜勇先生的反驳是有道理的。因此,考察《皇门》篇的撰作时问,必须寻找新的证据。
《逸周书·作雒》:“武王既归,成(乃)岁十二月崩镐,殚予(于)岐周。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畔)。周公、召公内弭父兄,外抚诸侯。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毕。”据《作雒》篇,周成王是逾年改元,而非当年改元。由于《作雒》“内弭父兄”与清华简《皇门》同为一事,周公训诰发生在武王去世至成王元年六月之间。考虑到《皇门》篇提供的时间是正月庚午,可知周公在皇门发布训诰的时间,很可能是周成王继位元年正月庚午。
总之,武王去世,周公摄政,为争夺政治权力,管叔、蔡叔、霍叔等与周公的矛盾激化。当时姬姓贵族分裂为两派,成王、召公等人对周公也心存疑虑,西周新生政权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逸周书·作雒》所记周公“内弭父兄”,对内安抚同姓宗族,明确可以定为三监之乱发生之时。而清华简《皇门》周公召集大门宗子集会,称他们为“朕遗父兄”,号召他们团结起来支持自己,与《作雒》篇召集人、召集对象、事件内容完全契合。因此,《皇门》篇很可能是成王继位元年、管蔡之乱爆发之际,周公呼吁在镐京的姬姓世家大族协助自己,共度时艰的政治动员令。
清华简《皇门》首简云:“惟正[月]庚午,公格在者门。”《逸周书·皇门》对应的语句是:“维正月庚午,周公格左闳门会群门。”这样,《皇门》不同传本之间就出现皇门、闳门及者门三个不同的称谓。对此,学界主要有以下几种意见:
1,库门说。李学勤先生解释说“者”从古声,见母鱼部,可读为溪母鱼部的“库”,库门是周制天子五门(皋、库、雉、应、路)的第二道门。按照礼制,路门与应门之间为治朝,是天子听政会群臣之所。皋门与库门之间为外朝,国家有非常之事,周王向万民垂询之地。“库门”说的不足之处,是外朝本为咨询国人意见之处,周公却在此会群臣,明显与礼制不合。
2,路门说。《逸周书·皇门》孔晁注:“路寝左门曰皇门。闳,音皇也。”王志平认为孔晁注最具权威性,其后杜勇、孔华等学者进一步阐发:清华简《皇门》中的者,本字为路,一借为者,再借为闳,三借为皇,于是周公诰辞本作于路门,但在文献流传中却出现了借其音义的者门、闳门、皇门等异文。“路门”在传世古籍中出现的次数,要比“闳门”更多。春秋战国时代,“路”字极为常见,为何出现了这么多的假借字,却偏偏不用“路”之本字?
3,胡门说。施谢捷认为,“者”在战国齐系文字中用作人名,或作为复姓“胡毋”之“胡”,他将简本“者门”读为“胡门”。“胡”意为“大”,与“闳”与“皇”同义。“者”从老省,古声,读为“胡”自无不可。“胡门”说虽然在“闳”“者”“皇”词义上做到了有效统一,其弊端在于缺少辞例,“胡门”作为西周王朝宫殿建筑群之门,不见于传世文献的记载。
一门多名,在古籍中并不鲜见。《尚书·顾命》孔颖达疏:“下云‘王出在应门之内,出毕门始至应门之内,知毕门即是路寝之门。”《周礼·地官·师氏》:“居虎门之左,司王朝。”郑玄注:“虎门,路寝门也。”加“路门”称“毕门”,又称“虎门”。“虎门”因路门外画以虎形而得名,试问“虎”与“路”“毕”有何古音、语意上的关联?在出土文献研究中,应当避免过度的趋同。“闳”“者”韵部较远,没有必要从古音通假或词义上强行统一。同一次训诰,周公所格之门必为同一门,我们怀疑“闳门”与“(耂+古)门”可能是同一个门的异名,即同门异名。
《皇门》篇为何不称“群臣”,而称“群门”呢?大门宗子,指的是世家大族的嫡子。有分私子,是指有采邑的庶孽。遗父兄,则是周公的叔父与兄弟。从大门宗子、有分私子及遗父兄这些称谓看,周公训诰的对象,主要是指居于宗周的姬姓世家大族子弟,带有明显的宗族成员性质。
清华简《皇门》周公曰:
呜呼!敬哉,监于兹。朕遗父兄眔朕(亻+聿+彡)(近)臣,夫明尔德,以助余一人忧,毋惟尔身之懔,皆恤尔邦,假余宪。既告汝元德之行,譬如(舟+主)(主)舟,辅余于险,临余于凄(济)。毋作祖考羞哉。夏、商先哲王之时,大门宗子、近臣积极进言,举荐贤人,勤恤王邦王家,政绩斐然。对此,其先祖神祗降以休美,让他们世世代代服事在其家。至后嗣王之时,他们举荐佞臣,淆乱刑罚,背离德政,致使国家陷于分崩离析之中。周公召集姬姓世家大族宗子,告诫他们要以此为鉴,恭祭祀,敷明刑,竭力輔佐自己,不能让自己的祖考蒙羞。
简本“毋作祖考羞哉”,传世本作“汝无作”,文句残缺严重,“祖考羞”这一关键信息缺失了。《逸周书·皇门》孔晁注:“路寝左门曰皇门。闳,音皇也。”治朝为天子视朝、听政之所,孔晁想当然地认为周公摄政,其诰群臣也当在此,所以他将“闳门”解释为“路寝左门”。受孔晁注的影响,今天的学者把讨论的焦点,集中在“者门”究竟是周天子三朝五门中的哪个门。
“群臣”是指官职,而“群门”侧重的是宗族。清华简《皇门》周公训诰的对象,父兄眔(亻+聿+彡)(近)臣(包含大门宗子、有私分子),大都属于同姓宗族成员。简本周公表彰夏、商先哲王的大门宗子,用的是“先祖神祗降休”。周公警示西周世家大族宗子,说“毋作祖考羞哉”,不要让自己的祖先蒙羞。“毋作祖考羞哉”,乃是周公号令大门宗子最富鼓动性的政治话语。宗庙内供奉着周人先祖的神主,周公如果要想让他的训诰充分发生效果,最佳地点自然应在宗庙先祖神主的面前。因此,从周公训诰集会的宗族性质看,清华简《皇门》中的“者门”,指向的是宗庙某个门,最起码不会离周人祭祀先祖的场所太远。
《集韵·登韵》:“闳,门也。”“闳”,是门的泛称。《左传》襄公十一年:“武子固请之。穆子曰:‘然则盟诸?乃盟诸僖闳。”杜预注:“僖宫之门。”孔颖达正义曰:“《释宫》云:‘衡门谓之闳。……以此知僖闳是僖公之庙门也。”在泛称的同时,“闳门”又可专指宗庙之门。
《太平御览》卷五百三十三引《周书·明堂》云:
明堂方百一十二尺,高四尺,阶广六尺三寸。室居中方百尺,室中方六十尺。东应门,南库门,西皋门,北雉门。东方曰青阳,南方曰明堂,西方曰总章,北方曰玄堂,中央曰太庙。
西周时期宗庙与明堂合一,明堂四门,其中南门称“库门”。“者”从老从古,见母鱼部,“库”溪母鱼部,见溪对转,韵部相同,音近可通。王连龙将清华简《皇门》篇的“者门”,解释为宗庙的南门,在诸说之中,较为圆融、可信。
综上,以往学者对清华简《皇门》“(耂+古)门”的考察,多由小学考据功夫着眼。周公训诰的大门宗子、迩臣,多为姬姓宗族成员。由《皇门》宗族集会的性质入手,是我们不同于以往研究的创新所在。周公召集同姓宗族成员,以不让祖考蒙羞为号召,周公的训诰旨在巩固宗族内部的团结。如果想让这一训诰充分发挥作用,地点当以宗庙为宜。闳门虽是泛称,但又可专指宗庙之门。从《太平御览》卷五百三十三引《周书·明堂》看,宗庙的南门称“库门”,而“(耂+古)”与“库”音近可通。三者结合起来,可知将清华简《皇门》“(耂+古)者门”解释为宗庙南门,从文献记载、古音通假到宗族集会性质,皆可豁然贯通。
《逸周书·作雒》“内弭父兄”指向《皇门》,那“外抚诸侯”指的是什么呢?我们怀疑是《尚书·大诰》。清华简《皇门》与《尚书·大诰》内容密切相关,有诸多共同之点:
1,发布者相同,时间接近。《尚书·大诰序》:“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三监与淮夷叛乱,周公作《大诰》。《逸周书·皇门》说“维正月庚午,周公格左闳门会群门”,可知周公亦是《皇门》之诰的发布者。所谓“时间接近”,是说两篇皆撰作于成王继位之后,二次东征之前。
2,存在共同的目标指向。《尚书·大诰》云:“有大艰于西土,西土人亦不静。”所谓“大艰”,据《书序》,指的是三监与淮夷作乱。清华简《皇门》:“夫明尔德,以助余一人忧。”上文我们已经指出,周公所说的“险”“忧”,也是指三监之乱。
3,皆以“涉渊水”譬喻处境艰难。《诗经·小雅·何人斯》:“彼何人斯,其心孔艰。”朱熹《集传》:“艰,险也。”艰、险同义,《尚书·大诰》周公所言的“艰”与“大艰”,应是清华简《皇门》篇所说的“忧”和“险”。《皇门》篇周公只是说“险”,但到《大诰》发布时,周公既说“艰”,又说“大艰”。随着三监、武庚及淮夷的相继反叛,形势越来越严峻,周公的措辞也愈加激越。
《尚书·大诰》周公曰:“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目前处境困难,如同跋涉渊水,我正在努力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清华简《皇门》周公亦云:“譬如(舟+主)舟,辅余于险,临余于凄(济)。”整理者指出,“(舟+主)”读为“主”,从舟,或专指掌船。“淒”,读为“济”。如同行船,周公希望大门宗子辅助自己渡过艰险。“涉渊水”的工具是船,“(舟+主)舟”亦指撑船渡水,追求的目的都是“济”,成功抵达对岸,所以《大诰》“涉渊水”与清华简《皇门》“(舟+主)舟”,譬喻的用语虽略有差异,但句意却无不同。
4,面对内部不和谐的杂音,周公呼吁加强团結。《尚书·大诰》说“西土人亦不静”,西土人,指的是周人。面对三监之乱,周人的意见也不一致,内部有不和谐的声音。《尚书·大诰》又云:“艰大,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周公明确指出反对意见者,一是在王宫,二是在邦君室。在王宫者,为姬姓宗族。在邦君室者,是指周人友邦的统治者及其所属官员。
针对姬姓宗族成员,清华简《皇门》周公曰“毋作祖考羞”,他以不辱没祖考作为号召,呼吁大门宗子、迩臣,不要让先祖蒙羞,要团结一心,助己勤国,奋伐殷商。如果不支持周公,让殷人武庚复辟王统,便会导致自己的先祖蒙羞受辱。
针对友邦国君及其所属官员,《尚书·大诰》周公曰:“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曰:‘予得吉卜,予惟以尔庶邦于伐殷逋播臣。”“友邦”指臣服的诸侯。“尹氏、庶士、御事”,指处理具体政务的官吏。面对管蔡之乱,周公用文王遗留下来的宝龟进行占卜,结果都是吉。又说:“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我(成王)虽然年轻,但不敢废弃上帝之命。上天降休于文王,让小邦周成为天下之共主。殷周之际,上帝是宇宙间的至上神。周公借上帝兴周之命,以龟筮占卜结果为验证,号令友邦国君及其官属东征。如果他们不跟随、支持周公东征,便是公然违卜,违抗上帝之命。
周武王去世,三监之乱爆发,西周社会人心动荡,刚刚建立的政权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面临随时崩溃的危险。在复杂多变的政治形势下,周公处事果断、机敏迅速。他召集大门宗子、迩臣,作《皇门》,以不让先祖蒙羞为旗帜,弥合姬姓贵族内部的矛盾,防止分裂扩大化。他又安抚友邦诸侯及其官属,以上帝兴周之命作为号召,动员友邦诸侯追随自己东征。大门宗子、父兄近臣为“内”,是根本;友邦诸侯为“外”,是羽翼。由“族之内”到“族之外”,在夯实周人及其友邦诸侯的团结之后,周公率军东征管叔、蔡叔及武庚。面对内忧外患的艰难处境,周公的应对措施自内向外依次展开,环环相扣,表现出了高超的政治智慧与应对能力。
清华简《皇门》与《尚书·大诰》作者相同,时间接近,均发布于二次东征之前,指向三监之乱。清华简《皇门》是“内弭父兄”,对内加强姬姓贵族自身的团结;《尚书·大诰》是“外抚诸侯”,向外稳固友邦诸侯与周人之间的协作。由内向外,共同铸成平定三监之乱的“统一战线”。在这种意义上说,两者属于内容密切相关的“姊妹篇”。据传统的说法,《逸周书》为孔子删书之余,但《皇门》篇的史料价值,却可与《尚书·大诰》等观。
综上所述,“朕”字多次出现,是清华简《皇门》不同于传世本的重要语言特征。简本“朕”“朕冲人”“余”“余一人”都是指周公。清华简《皇门》周公反复陈说“助余一人忧”,“辅余于险”,动员大门宗子、迩臣辅助的是自己,而不是成王,因此《皇门》篇不是周公归政成王后的“告别演说”。《逸周书·作雒》“内弭父兄”,发生在成王元年,而清华简《皇门》召集人、召集对象及事件内容与之吻合,因此它很可能是管蔡之乱刚刚爆发之际,周公呼吁姬姓贵族团结起来,共克时艰的政治动员令。
对于清华简《皇门》“(耂+古)门”,学界有库门、路门及胡门等不同说法。我们认为,周公以“毋作祖考羞”为号召,参加者大门宗子、迩臣多为姬姓宗族成员,从宗族集会的性质看,“(耂+古)门”当离宗庙不会太远。闳门虽是门的泛称,但据《左传》襄公十一年,它可专指宗庙之门。又《太平御览》卷五百三十三引《周书·明堂》,宗庙的南门称“库门”,“者”与“库”音近可通。文献记载、音韵训诂和宗族集会性质结合起来,将清华简《皇门》者门训释为宗庙南门,是目前较为圆融的解说。三监之乱爆发后,西周新生政权岌岌可危。清华简《皇门》是“内弭父兄”,《尚书·大诰》是“外抚诸侯”,先巩固宗族、友邦团结,后兴兵诛叛,两篇可谓是西周初年周公高超政治智慧的生动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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