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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 王威廉

细致，绵密，凝重，有着缓慢的、但时时生出力量来的“流速”——年轻的王棘让我惊讶，他竟然能写得如此老到，仿佛是一个经历过诸多世事沧桑，在清水里洗过三遍、在浊水里浸过三遍、在血水里泡过三遍的“老人”。之前，我说王安忆是早早地就老下去的作家，现在，我认为王棘也是。当然，这里的“老”不是年龄上的，而是老到和成熟，他们仿佛不需要漫长的写作试验期，而“轻易”地成熟了起来，“轻易”地写出了好小说。

《在漩涡中》，和题目一致，王棘写下的是情感和情绪的涡流，它缓慢，吞噬，仿佛不那么尖锐地存在但却又无处不在，让人的挣扎无处用力——在这个涡流中，越挣扎反而越会沉陷，吴阳所面对的就是——王棘写下的是一种人生状态，是日常中诸多的人不得不的面对的。它没有所谓的“大事”的发生，在这里，妻子陈丽的离去也仿若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儿，母亲的到来和对他生活的介入同样不算。是的，吴阳和陈丽还有一个孩子，小说中，王棘有意让吴阳有所忽略，而她也对吴阳的存在有着忽略。在小说中，吴阳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错处，可是生活还是将他一点点、一步步地推向了这个漩涡。

就是一种人生状态，在这点上，王棘写下的似乎又是众人，无论这个“众人”是否经历过妻子的出轨和即将的离婚，无论这个“众人”是否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和这样的母亲，无论……它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众人”，我们很可能会从王棘的这篇《在漩涡中》读到我们的情感、我们的境遇和我们的内心，以及在我们身侧的那個时时拉扯着我们，让我们沉陷的漩涡。它，在这里，很容易地唤起“众人”的共鸣，我们可能会在这篇小说的某个点或某些点上发现自己。

小说接续有前史却没有接续到“未来”，或许王棘认为，吴阳和吴阳们的未来是清晰可见的，他们会在这样的日子中沉陷，太阳每天都是旧的，他们甚至会重新过起父亲的、母亲的那样生活，没有特别的大不了，也没有特别的惊心动魄，日子过着，熬着，等着，和漩涡中的每一条涡流和解……可是，被写出来的这种生活和这种状态，是我们想要的么？是吴阳和吴阳们想要的么？他，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可能？

小说的戏剧化特点总是让这种文体最吸引人的眼球，但是王棘这篇小说《在漩涡中》在描述日常生活的细节方面令人印象深刻，它自然有戏剧化的成分，但是被日常生活的细节掩盖了起来，犹如置身在生活本身的混沌当中一般。因此，小说的细节化与戏剧化同等重要。

简单来说，这篇小说写了当代人的苦难，人的漂泊——从身体到精神再到灵魂，但是它并不极端，它没有采用一种控诉的语调，是一种完全个人化的语调。叙事人被动地承受着已有的生活，而且非常清醒地认识到生活的种种不幸，并将这些细节编织成了生活的形状。这些细节是投注了情感的浮标，让人在阅读的时候被这种情感营造的氛围推动着沉溺下去，从而感同身受。这篇小说的这种特点是值得注意的，它与曾经的苦难文学、底层文学和打工文学是不一样的，尤其在小说的旨趣方面，尽管小说的人物同样是处于底层，但是人物所拥有的情感以及对待、表达情感的方式，已经有了巨大的不同。他回荡着一种自我质疑与辩难的声音，这样的自我声音，脱离了社会身份带来的叙述束缚，有了一种全新的质地。

叙事人勇于自我发现，袒露记忆的隐秘，让叙述步步为营，把婚姻的不幸，还有种种情感与家庭的不幸，在心理空间中反复考量。他认识到那些并非都是社会的原因，而有些时候是自我的一种选择，是自我生命的成长，是人的不完美与脆弱本身。小说的讲述缓慢而迷离，构造起了心灵的迷雾，却以这种有些疏离的方式靠近了某种生活的真相。生活是残酷的，是破碎了，一些美好不能挽回，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叙述的语调所建立起来的主体并没有破碎。借助这样的叙述，这样的声音，这样的细节，我们可以感受到一个在建构着和生长着的新的自我。我想，这也是中国当代小说中正在听到的一种新声音，而且在更年轻一代作家的身上都有着多多少少的体现，我为此感到的是一种去掉了虚无和廉价的希望与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