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中篇小说)

2020-07-14 08:49强雯
湘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琥珀母亲

强雯

1

人声哗哗,像拖泥带水的梦。俞琥珀抱住被褥,睁一只眼,感到这一天的风稍显不同。她讨厌不请自来的天亮。即便是在别人家寄宿,她也无半点勤勉和谨慎。“这姑娘没心机呢。”有人会原谅她,更有人钉是钉铆是铆地说起礼数,俞琥珀充耳不闻。

翻一个身,换了姿势抱住被子,俞琥珀听见主卧有了动静,不出十分钟,那位丰华姑娘就会锣鼓喧天地奔向单位。说是姑娘,都是三十好几的人,但俞琥珀爱这么叫她。“只要我们尚未婚嫁,即便七老八十,都是姑娘。婚姻是个吸铁石,会吸掉姑娘所有的精气,让女人们牢牢地和琐碎、疯狂黏在一起。幸好,我们还很正常。”这话说给丰华听,也是给自己抹粉。

果然,不一会儿俞琥珀便听到马桶“轰轰”的抽水声、高跟鞋“踏踏”声、“砰”的摔门声,还有余震。只有风不受影响,软绵绵地在房间荡来荡去。

“啊——”俞琥珀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下床前的十五分钟慵懒是美好的,它可以让今日的安排變得有如美梦般的质地。尽管现实和计划常常失拍,但这十几分钟的悠然已足够让人上瘾。

“光合作用!”俞琥珀爬下床,立地分开两腿,左右摇晃,从肩到腰到屁股。

在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对面“北国风光”的花园里生长着一块巨大的阴影。逐渐变大。云彩饱满且低顾,露出叵测的慈祥面容。在这个燥热的城市,真是罕见。俞琥珀也有些发呆,那块云仿佛也长到她心里来了,还在莫名其妙地膨胀。

俞琥珀的骨架很大,却挂不住肉,摇动起来的时候便像一棵挂满锦帛的树,“不要柔软,也不用妙曼。尽量像一棵树,发枝、吐芽。”她晃动的节奏渐大。“感谢今天的地球赐予我能量,感谢地球母亲带来一切。”她对着那朵云,朗声念出来,身体摇晃得更厉害了。闭上眼睛,植物根须从脚底生出,长粗,生根,向着地心深处挺进。人的想象真是无奇不有,俞琥珀在那个冥想空间里看见自己变成了一棵树,枝繁叶茂。这是每天都要开始一遍的光合作用操,今日天有异象,更易让人接受到不同的能量。她不知不觉露出笑容,做好了吸收精华的准备。

她感受到一些小的、不易察觉的水滴状东西渗透进她的根须,那是地球的能量。一套操下来,她有酒足饭饱之感。

回头,看到地上那幢由乐高积木搭建的别墅,就觉得可笑了。俞琥珀并不想搞清楚,丰华一夜接一夜,如此耐心细致地一块一块堆砌它们有何用处,它们消磨的可不是丰华的时间那么简单。

“我不是一个善感的人。”每次遇到可能棘手的人际问题,俞琥珀就这样一推。这次,她也冲那对乐高积木说道。

丰华姑娘太老实了,人生可不是按部就班。俞琥珀晃了晃脖子,没有关节咔咔的声响,一切健康呢。过去,她也像丰华那样,在测绘所里兢兢业业,踩着考勤表上班下班,对着数字、尺子一丝不苟,结果呢?稳定并不能带来愉快。屋外阴影依旧,仍旧有哗哗的人声含糊不清地从耳旁略过,俞琥珀什么都听不清。但这听不清很好,她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征兆。自从脱离了制度性上班,她便能自由地感受世界,比如现在,几分钟内俞琥珀就获得了灵感,上午十一点开始的灵修课,她已经想好要给学员们讲什么了。

2

“今天是玛雅历红色太阳的地球,大家可以去自然里面晃悠一下,整理自己种下的花草,摸摸泥土的质地。感谢地球给我们提供一切,感谢生身父母,给我们宝贵的生命。”语音记录完毕,“嘟”的一下,上传成功。

俞琥珀又回放了两遍,音效柔美,感人肺腑。她心满意足地到厨房,找了一盒天友牛奶和全麦麦片,倒进碗里,搅拌,放微波炉,设定2分钟中温。早餐不用吃太多,凡事都有个信条,只要有适当的能量即可,这也是她跟那些虚拟学生说的。

虚拟学生。一想到他们,俞琥珀心里就盛开一大片芳草。没错,她赶上了好时代,他们也是。他们迷恋俞琥珀,通过俞琥珀的眼、耳、口、心,看见这个世界的美好和恬静。她俞琥珀不用上班,不需要上班,只是老天爷派来感受这个世界的花花草草、雨露风雪。她的浪迹天涯,只为感受一切爱的光环,即使是微薄的金钱,也能度过每日。她俞琥珀是摒弃辛勤苦恨,不为生计奔波的异人。哦,她一点都不异,她是替众人来感受了,替没勇气的众人来做那个随意所欲的精灵了。那么,他们,虚拟学生凭什么不敬仰她,供奉她。

她俞琥珀是什么?就是每个人心中的小太阳,是快乐的疆土。

每天想到这里,俞琥珀就觉得人生充满了朝气。

一台电脑隔着另一台电脑,哦,一部手机隔着另一部手机,拉杂不堪的人间麻烦,她也懒得说。哦,不,根本就不需要说。

“琥珀能量修习所”是干啥的?传递“清新、自然、快乐”的人生法则。为了这法则的俞琥珀可没少花精力。注册了自己的公众号,每天至少一篇推文,比如《你只需要拥抱此刻此时,生命最宝贵的存在》或《别人若烦你,你就当他是空气》,并配以雨后森林、清晨霞光的图片。当然,最吸引眼球的是,俞琥珀的“光合作用操”,身、心、意都能到达平衡的一套能量操,可以迅速将对方或烦心事破解掉。当然了,还有阿黛尔空灵辽远的歌声。

“闭上眼睛,和我一起体验,那绿梦般的森林。”总有这样一句结束语,今天的“琥珀能量修习所”的课程才划上句号。

最开心的是,每隔半小时就看见流量上涨的数字。尤其是阅读量从800到1000,1500到2100,每跨过一千,就让俞琥珀心动。她不仅心动,一天的时间都在这里了,心心念念想的就是点击数字,那是一个多么庞大的人群。闭上眼睛,她仿佛看见了攒动的人头,喁喁如潮声。

“坚定你眼见的世界是美好,那么蝇营狗苟的世界便不值得一提。”这是俞琥珀传递给虚拟学生的法术。

“若是人间不值得,我们要去哪里?”有学生质疑。

“去心里,去远方。”这些问题她早就有应对,“两个极端的世界才会给人终极快乐,上下求索,虽苦犹乐。”

当然,她俞琥珀不是大富豪马云、马化腾,无法给予大家现身说法的告诫。但这个虚拟世界就是这么奇怪啊,即使你没钱没地位,只要能营造出你比别人活得更洒脱的状态,他们就会把你奉为美好,奉为神圣。有坦诚的心,坦诚面向生活的心,他们就全信你了。

天天耕耘,不到一年,俞琥珀已经赢得比在小县测绘所高几倍的收入。这虚拟课堂的非虚拟课时费,真是太好赚了。

有地铁报记者采访她,成功的信条是什么?

“信。”地铁报的发行量在这个城市高居榜首,她欢迎,也由衷地说。“做众人早晨的一缕清香,或临睡前的一则晚安故事就足够了。”她温柔地看着记者,相信这句话也十分具有煽动的功效。“我和所有人的关系,全在这一个信字。”

报道出来后,她把链接、原文附上,并且讲述了一些背后故事。而与记者的问答,又作为一种教案放在“琥珀能量修习所”的主页上了。

麦片加牛奶后,俞琥珀帮着把丰华家里那几盆枯死的植物浇了水。虽然现在看不到生命迹象,但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可是自然规律。等着吧,一切都会来的。

她也说不出来自己哪里来的这么自信。这个问题,也是学员们普遍问她的问题。她笑笑,觉得世人们真是很傻。不想听的话,自然不听就是了。

“谢谢琥珀老师的详细解读,听了你的声音好舒服,我是做舞动疗愈为主的自由艺术师,包括回话、书写、情绪释放等。喜欢你的风格和对玛雅历好奇而报名了。”半小时后,俞琥珀的后台留言中便聚集了八十几条留言,这一条署名为“常用”的留言,总是发来溢美之词。她点击了一下选中,众人便可看到了。

这样的感恩多多益善才好呢。

“原来身体是这样的,原来天赋予我这么多天性,而我竟然浑然不知,或者说又是用得很少,感谢你琥珀,开启我能量。”化名为“博古今”的人留言。

俞琥珀立即回复:“你多听两遍我发的语音,感受自己的能量,然后看当下的能量状态怎样。”她又深呼吸了下,觉得应该讲得更明白一点,“调频最重要的就是看到当下的真实,在对应本来该有的能量状态,你就知道方向在哪里了。”

七八年了,俞琥珀辞职以后,一直这样随遇而安,有人厌弃她,但更多的人像小鱼追随鲨鱼一样,形影不离。

虚拟,虚拟就是好。她感恩生逢其时。

3

公司的午餐乏善可陈。每天都是这几样菜,丰华想换换口味吃碗面,食堂的酸菜肉絲面和牛肉面是最受欢迎的,她喜欢那个味,轻微的辣和着重重的碱水。可一想到晚上又要回家煮饺子、吃面条等,她端着餐盘,犹豫不决。

“再磨蹭会儿,菜就没有了。”同事胡慕优攘了下丰华。“怎么,那个人还在你家?你都不给她做饭了,她还不走?”他笑嘻嘻地把丰华拉到排队的队伍中,“食堂的菜再怎么难吃,那也是营养均衡呀,你自己做一堆,要倒腾到什么时候?”

男人八卦起来,也让人避之不及。丰华不接茬。等排到他俩的时候,胡慕优又攘了她,“赶紧的,别影响后面的人打饭。”

天水花园的设计图纸修改了好几次,主任那里仍没过关。丰华便去看看其他同事处理的部分。水天花园号称打造千万级黄金别墅区,每栋定价至少是三千万元,是为这个城市的顶级富豪准备的。设计小组里分工明细,最后要在主任那里统筹设计。

“不要觉得自己是名牌大学生,就了不起,学无止境,工作更是学习的场合。我们也不要一味怪合作方吹毛求疵,首先自己就要吹毛求疵,看看设计还有没有更好的可能。这才是三番五次让你们修改的主要原因。这样的合作,在大学里是绝对学不到的。没有收你们的学费就是很好了。”主任又在训人。

碰到这样的情况,丰华只能是忍。忍习惯了,就对很多事也没了态度。

“递交的这些方案哪里又不好了,”几个同事嘀嘀咕咕,“只是没有设计成主任心中想要的那个。”

“揣测上意,才是王道。”小组成员自我打趣。

她有时候也羡慕那两个敢发表不同意见的同事,林子大了什么窝没有,拍屁股走人还能饿死?但她哪里都不想去。

俞琥珀早先说在她家里住两天,后来知道丰华也是一个人,这一住就是三个星期,既不说走,也不说不走。丰华暗示了很多次,不给她做早饭,不给她做晚饭,甚至,连垃圾也不倒。俞琥珀无动于衷。“多少人邀请我去她们家里住……”每天守着笔记本电脑和手机,她突然就手舞足蹈起来,这种自我感叹从客卧里传出来,悠悠荡荡,像好几天都未曾清理的垃圾桶。

有时会对丰华招手,“你来,”她指着那显示器,说,“看到没有?”

丰华一脸狐疑。

“邀请,满屏都是邀请!”俞琥珀的脸色生动明艳,“想一想,艳羡的、赞美的、渴求的、真诚的目光围绕着我们。”

丰华更狐疑了,可她说不出做梦这种伤人的话。

“睡吧。”

“跟我一块去。”俞琥珀笑意盈盈。“每个人都在着急地生活,实在无暇聆听他人悲剧。别人倒愿意停下脚来看看我呢。”她循循善诱。

你不就是个轻喜剧吗。丰华心里挖苦她。但是,她不得不承认俞琥珀确实有一种本事,可以跟任何人,朋友或即将成为朋友的,开启龙卷风似的论道,大到今年爆发的塑料污染环境课题、ME TOO运动,小到今日的广播体操、排毒养生,都能让人云山雾罩,又不得不服。俞琥珀的牙床浅,一笑,便整个儿地露出那湿漉漉的肉壑来,那是俞琥珀伶牙俐齿的基础。丰华看见那牙床就不由得皱眉,虚拟众人也许看不见牙床,或者那些真实大众也是近视所致?还是俞琥珀的魅力已经遮掩了这狼狈的牙床?

俞琥珀这副尊容可挑剔的简直太多了。大笑的时候,细纹渐密的眼角、嘴角。毕竟她去过太多地方了,姑娘老了。

俞琥珀突然一仰身躺了下去,仿佛置于潺潺流水中,她告诉丰华,自己仿佛已经躺在一条顺流而下的船上,她可以漂往世界任何一个地方,毫无惧怕。

“挺好的。”丰华心想,她终于要启程了。

丰华可不喜欢往别人家里住,那种小心翼翼、察言观色,让人拘束。远游他乡本就寻求自由、放松、熨帖,但寄居会让自由贬值。所以,俞琥珀求宿后,她尽量给其足够的空间和自由,让她不至委屈、拘束,哪知俞琥珀自有一种不拘泥于方寸的能力。丰华的操心是多余了,她怀着自我牺牲的委屈,心想反正都是暂时的,尽管暂时看起来没完没了。

公司的餐厅开放时间只有一小时,十一点四十到十二点四十,严格打卡。有三家设计院在这里用餐,十元的自助餐,鸡鸭鱼肉一应具全,比起外面的伙食,那是便宜了很多。只是天天一个样,再好吃的菜也得腻。

每次来用餐的员工,都会坐在固定的区域,比如第一设计院会在九点方向坐下,第三设计院在三点方向坐下,第八设计院在五点方向坐下,其余的机动来吃工作餐的人便随遇而安了。这并非有谁安排,而是习惯使然。丰华每次看到这些习惯造成的秩序,就觉得有种不安,但不安在哪里,她又具体说不上来。俞琥珀有一次跟着丰华来吃工作餐时,就说,“你知道吗,我们单位也是这样吃饭的,时间长了,我就想逃。看看这样的座位秩序,多可怕。”

俞琥珀一直都和他们不太一样,在同学中,但又没有特别的独立特行,上学那会就特别老实,没想到成年了、工作了,反而出格了。

每到周三周四,设计院食堂里来吃饭的老人特别多,成群结队地顶着花白头发而来。一周的中间,伙食特别好,土豆烧牛肉、水煮鱼、糖醋里脊、麻婆豆腐……经典川菜都端上来了。他们真的太老了,已经想象不出当年他们奉献青春的模样。丰华就想,三十年后,自己会不会也变成这样?逢着周三周四邀约去职工食堂吃饭?因为他们动作特别慢,又不好催促,你只能把眼光放长远点,看看远处的菜盆里汤汤水水下降的速度。

那里倒是蛮快的。

你没把这些老年人放在眼里,他们也没把年轻人放在眼里。有时,似乎是察觉到年轻人的不耐烦,他们还有意放慢挑菜的速度,萝卜里面挑牛肉,还互相说着,这萝卜煮久了,太咸了。炊事员端着新做好的菜盆过来,老人们拿着不锈钢饭夹子的手也不动了,死死地捏着,生怕别人夺了去。

丰华每到这个时候,就直接跳过荤菜区,往素食那边盛菜去。坐好座位后,又想,这周三周四不就是因为荤菜好吗?

“这么素,惩罚自己?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我就不劝你了,螺丝钉就当好螺丝钉。如果是家里的事,我真要劝劝你。”胡慕优在丰华身边坐了下来,“可不能鸠占鹊巢。”

是不是每个单位都会有这种男同事:透着机灵,热情有余,认为人人都无法阻挡他的亲密无间?

“你怎么帮我?”丰华诧异地问。她并不想和这个男同事靠得太近。上次不过是偶然聊天中,告知对方请了一尊神回来供着,就开始了每天供吃供喝的生活。没想到他还上心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胡慕优诡异地笑。

丰华咽了一口白菜,“我们是老乡,也是同学,这么多年她没搞本行了,怎么说呢,简直就换了一个人。”

“你呀你。”

“你以为我没办法?”要真有一个男朋友,那倒容易了。丰华不想往深了说。

“包我身上。”胡慕优一锤定音。

包他身上?丰华埋头吃饭。她不想欠他什么人情。再说,她从来不会邀请男同事去自己家里,朋友倒还算了,男同事,哎,她心里的别扭就跟天天来食堂吃饭一样。她一直也是单身,不知为何,恋爱这种事情总是找不上她。

阴霾的天空下,其实是最安于做事的。秋海棠、鹅掌柴都老实了下来,温墩墩地立在那里,做一颗生命该有的事情。人也是一样,对外界和别人的事情没有一点猎奇心,所以五点半的下班铃声响起的时候,丰华感到一点恐慌,她的家,突然成了她不想面对的地方。

可是大家都陆续回家了,继续在单位里改图纸,也会把她折磨得好没生气。云层里传来汽鸣声,晚高峰来了。

胡慕优在红旗超市等丰华,他特意买了点菜,准备去丰华家里做一顿,然后,替老实人下逐客令。

4

屋里很乱。

丰华推门而入的片刻,歉意就跑来了,就好像撩开了病床下生蛆的腿,胡慕优你看吧,你看吧,这就是我遮遮掩掩的病症。她一言不发,凭听力判断屋内的动静。

“啊,你家里这么乱啊。”胡慕优故意大声说,“这哪像姑娘家。赶紧去收拾吧,我今天要给你做回锅肉、红烧鲤鱼。”他一边说也一边拿眼睛张望,等待着动静。

没有任何声音。

丰华小心翼翼地逡巡,客房的门开着,俞琥珀正在房间里的地上坐着,不知在练什么功。

“我回来了。”丰华说。

俞琥珀并不应答。

丰华来到厨房小声对胡慕优说,“她在房里呢。”

“我们先做菜。”胡慕优拿出先稳定大局的架势。他不擅长厨艺,做起来慢条斯理,几颗蒜也要剥上一会儿工夫,但极有耐心。

两件外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丰华快速抄起。地上黏黏的,不知是米花糖还是饭粒,丰华抽出两张餐巾纸,已然刮不掉,还有桌上那些没头没脑的书、药盒、矿泉水瓶子……阳台正中,满满的一盆水。丰华抬起头,看看晾挂的衣服到底干了没有,她憋住一口恶气,端起盆子往厕所去了。

客厅里大概是像个样子了,但并不整洁,从俞琥珀的房里透出一些纸屑,掉落的头发丝,让门口、过道,隐隐散发出一种隔夜的味道。一种失败感涌上心来,好像刚刚整理的一切都白费了,而她也实在不想通过吵架的方式,解决一切问题。

丰华就呆呆地坐回到那堆乐高积木旁边。

大约十分钟后,俞琥珀到了阳台,发现水盆没有了,大声质问,“水呢?”

“倒了。”

“那是我的玛雅能量!”她脸上变了色,身上的锦帛摇起来,“你怎么不问我一声?”

“什么玛雅能量?”家里这么脏,你也不打掃卫生。丰华咬住让自己生气的事实,手举着一块红色乐高积木,压向楼梯模型。

“自然生发,自然生发。”俞琥珀手臂向空中一举,“我早就叫你跟我一起练光合作用操,你看你,都快变成一块积木了——”

丰华转过头来,她也生气了,四目相向,一时静然。

“你们想吃回甜的,还是咸鲜的?”厨房里走出来一个穿围裙的男人,他晃了晃手中的蒜苗和刚刚煮熟的夹子肉。

四目同时转向他。俞琥珀猛然掉头回到自己屋里。

丰华不安地面对着乐高积木。胡慕优冲她挤弄了眼神,又钻回厨房里了,吹起了口哨。

天空越来越阴沉,接近深蓝色了。乐高积木是不便再玩下去。丰华问厨房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但根本插不上手,她应该和俞琥珀聊聊,关于胡慕优,但觉得无从开口。

天终于黑下来。“吃饭了,吃饭了。”胡慕优像男主人一样张罗着。“快去拿筷子。”他使唤丰华。

话喊三遍,俞琥珀懒洋洋坐过餐桌边来。

饭菜很简单,一盘鱼,一份回锅肉。“哎呀,丰华也没说家里有客人,将就吃,两个人,我就做的两个菜。”胡慕优故意道。

“很不错了,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艺。”丰华说。

“改天我们去外面吃好的,今天凑合凑合。”胡慕优看看俞琥珀,又看看丰华。

俞琥珀说,“挺好的,到哪里还不能吃上顿饭?”

丰华碍不过情面,说,“正式介绍下,这是胡慕优,这是俞琥珀。”于是埋头苦干眼前那碗饭。胡慕优主动说起工作上的事情,图纸啊,设计啊,丰华也只是有一句应一句,并没多的表情。

“我以前也是做测绘的。”俞琥珀一边咀嚼一边说,“整体跟数据、直尺打交道。”

“这么说,我们也算半个同行了。”胡慕优有意靠近。

“不过没啥意思,浪费生命。”她吐掉鱼刺,“辞职了。”

三人中间有小小的停顿。

“也是,不喜欢的事情勉强也不喜欢。”胡慕优顺着她,“那你现在?”

“我现在是无业游民,蹭吃蹭喝。”

胡慕优尴尬地笑笑,“只有高人才这样。”

“你信了?”俞琥珀大笑,严肃地说,“我现在搞虚拟教学。琥珀能量修习所。”

“哦?网络大学?现在是信息技术时代。”

“玛雅能量。听说过吗?玛雅历法总听说过吧。”俞琥珀夹了一块肥肥的回锅肉,“我们每个人都有内伤,所以需要玛雅能量来疗伤。就像这块回锅肉一样,肥肥的,我从不挑嘴,肥肉也有能量。”

丰华拿起筷子,不知该往哪盆菜夹去。

“你看,你现在就处于受伤状态。”俞琥珀就地取材,说起丰华的犹豫。

“她一到吃饭时就这样。”胡慕优笑呵呵地说,“选菜综合症。”

“是啊,我很受伤。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谁去洗碗。”说完这话,丰华自己也愣了下。她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展露不满。

“洗碗多小桩事,这还有犹豫。”俞琥珀说,“你是被更多的小事压垮的人,你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胡慕优看看两人,明白双方没听懂对方的话。

“对,我是拿得起放不下。”丰华转头对胡慕优说,“所以我到现在还单身呢。”

胡慕优瞪了她一眼。

“我也还单身呢,所以拿得起放得下跟姻缘毫无关系。”俞琥珀放下筷子,“今天有客人,我也要把话说明了,你把我的玛雅能量水倒了,也不提前告我一声,你知道我很生气吗?”

“我不知道。我就觉得家里很脏。”

这两周来,她们还没这么直接地指责对方,丰华不是喜欢挑起战争的人,有些事情不用说破,过几天,它自然就破了,息事宁人了,又不伤了表面的和气。

“玛雅能量水是什么?”胡慕优岔开话题。

俞琥珀把碗筷一搁,一副懒得解释的表情。

剩下丰华和胡慕优两人还在饭桌上,了无意思。“收了,收了。”她催促着胡慕优放下筷子,自己把碗筷收拾进了厨房。

厨房里一片狼藉。丰华失落地看着一切,无法想象两个陌生人在自己家里行走自如,好像只有看不见他们的地方,才可以释放情绪一样。油腻的案台需要未经稀释清洁剂才能祛除。顺着窗户外,可以看见一条支路通往主干道,城市里的车水马龙在绿树下若隐若现。

当她做完这一切之后,重新出现在客厅里,发现两人已经非常默契。两个人面对面地各坐一端,好像在说着什么,又似乎没说什么。

“收拾完了。”丰华对大家说了一句。她的意思是,那么各自该干嘛就干嘛吧。但是大家都没有回答她的话,视若无物。在俞琥珀和胡慕优中间,有一个无形的空间,他们就这样彼此隔着,透明的,不可接触的,安然的。好像她下班后回家倒掉的那盆水,成量地堆积在他们中间。丰华有些悻悻然,于是端详起了那堆乐高积木。只要坐在乐高积木旁,她就又可以不用说话,不用看别人的脸色,直到睡意将她推倒在床。

“她总是喜欢摆弄那个。”俞琥珀说,“人的精力可经不起浪费。好了,不聊了,我要去给学员们上课了。”她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很快,从那个房间里传来噼噼啪啪的打字声。

客厅里似乎只有胡慕优一个人闲着,他便把头偏向丰华。

“时间不早了。”

“我知道。可我还没帮你完成使命。”

“那又怎样?失败了。”

“不,好戏刚刚开始。”

“你该回去了。”

“我就睡客厅。”

丰华这下真正停下了手中的积木,不是自己,一定是俞琥珀。她凭着一种女人间的敌意和直觉,想看出点端倪,但胡慕优只是站在吊灯下,踩着自己短短的阴影。

“我家从不留宿男人。”这句话说出口就有些伤人。

“俞琥珀说得没错,你就是喜欢人为设定界限,我是你的同事,而不是男人。”他又压低了声音,“战斗才剛刚开始。”

离家出走!丰华气上心来,引狼入室一个,又引狼入室一个。刚刚做完厨房战场让她想一个人安静。然而,她只是到俞琥珀房门口说,“胡慕优今天要在这里借宿,我进来拿床被子。”

从女性角度讲,俞琥珀毫无魅力,无法让男性对其产生幻想。她嘴里整天都是星象逆转、火星上升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个不好好工作的女人,靠四处到别人家寄居维持生存,还以此为荣在网上搞什么虚拟课堂,丰华不理解为何这个世界对俞琥珀如此宽容。

要不是大家都来自年村,要不是都是单身女人,要不是俞琥珀弄丢了工作,她是不发所谓的善心的。俞琥珀又不惨淡,至少她和自己一样,都为婚姻配置好了硬件——房子,对迟迟未来的另一半,她们也并不太担心。

但现在,丰华只恨不得俞琥珀快点滚走,带上莫名其妙的玛雅能量。

沙发铺好了床单后,胡慕优给了丰华一个眼色,“睡吧,啥都别管了。”俞琥珀的房间里传来噼噼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

“睡不着。”丰华仍旧坐在乐高积木面前,把背影留给胡慕优,“待会儿,她还要跳晚间操,你可得好看了。”

5

空气真好啊。今天又做对了一件事。俞琥珀咧开嘴笑起来,半夜的一场雨,把她惊醒,三十公里开外的青岩岭,在她半梦半醒之间,美妙地舒展。一切绿色的植物,肉桂、南天竹、箬竹、十大功劳、石楠……都纷纷挤了过来。俞琥珀能闻见那种潮湿的草腥味,一会薄一会厚。

胡慕优在沙发上躺着,那种姿势不像熟睡,仅仅像是一种沉浸,沉浸在某种状态里,随时可能抽身。过去的这一晚,俞琥珀相信他受益不少,失去的睡意正在以某种能量进入他体内。“再见!”俞琥珀轻声说着,出了门。

六点多的空出租车很多。她的出行不必告诉任何人,他们愿意,总会想办法知道的。青岩岭的生命是有层次的,果真如梦中的一样,南天竹、海桐、肉桂依旧发出青幽幽的光,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人间无数。俞琥珀急迫地深呼吸,身体也忍不住晃动,光合作用操在此进行实为最好。

甩胳膊压腿的人陆续来到。住在青岩林附近的人是幸福的,也是不幸的,俞琥珀想,他们占得森林先機,却将这里习以为常。她讨厌习以为常,所以才要去别的森林看看。虽然大致差不多,但总会有与众不同的植物,标注此森林非彼森林。草地上有不少残缺的叶子,俞琥珀一张张地拍下来。

“大自然是最好的疗愈场……”俞琥珀对着手机录下自己的声音,“经常到土地里去,和万事万物、阳光、雨水、露珠、植物、花草们一起体验生命最神性的存在吧。”她把那些蛀满虫洞的叶子捡起来,用一种惊讶的声音补充,“每一个有虫洞的叶子都有智慧的呈现啊。”

发布完今天的课堂后,俞琥珀心满意得,末了想起还没感恩,于是,她又跟了一句,“感恩生身父母带给我宝贵的生命,让我在这个星球自由自在,做独一无二的自己。”

虚拟课堂中的生身父母可不是现实中的生身父母,俞琥珀的生身父母都还在那个叫做年村的地方,与耕牛、黄狗、刚出生的小鸡仔们一起过活。他们虽然成年累月地和自然在一起,却并不知道自然为何物。俞琥珀背地里不知道为他们掉了多少次泪,为他们的穷、固执、狭隘,为他们阻拦自己的一切方式。这样的父母,除了为他们掉泪,俞琥珀简直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6

丰华醒来后,发现家里只剩她一人。

奇怪,沙发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像个样子。不过,她有一刻的犹豫,但最后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有进去,坚定地出了大门。

这胡慕优避起嫌来,连礼貌也不讲了,招呼也没一个呢。丰华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自己在路上吃了两个鲜肉煎包,喝了一杯豆浆。昨夜没睡好,乐高积木垒得太久,后来上床后,竟然有些兴奋得睡不着。哦,不,她是竖着耳朵听了很久。她担心有出格的声音,俞琥珀絮絮叨叨,摇摇晃晃,讲的无非都是些光合作用操,夜间能量操,生长啊,根须啊。她实在受不了他俩装神弄鬼才回屋睡觉的。

只是,有好几次,她想借故上厕所爬起来看看,他俩是不是真的还在练光合作用操。但她终究忍住了。胡慕优什么时候离开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好了,新的一天开始了,早上的空气令人振奋,“这才是真正洁净的能量啊。”赶到单位的时候,丰华发现胡慕优正在和几个同事说说笑笑,她装作没看见,低头坐到自己座位上了。

整整一天他们在单位里都没有说话,连午餐时刻都互相回避着。下班后,丰华在外面吃了晚饭,不觉时间就七点半了。

小餐馆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历史剧《延禧攻略》,高贵妃满身脓疮,一挥手,又一挥手地跳舞给乾隆皇帝看,乾隆阻止她,她就以死相逼,非跳不可,“臣妾最后一次给皇上跳舞了。”餐馆里不多的几个人都仰着头死盯屏幕,像待宰的鸭子。这样偏执的女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容颜,丰华不理解,只有乾隆眼里灌满酸涩的东西。

走出店来,灯影幢幢,像无数酸涩的眼睛,丰华就怎么都高兴不起来。走进一家超市,超市的自动门铃就叫起来:“欢迎您大驾光临。”她就对货架上的东西一点好感都没有了。那些声音是冲着她的钱包嚷嚷的。

磨蹭到家的时候,快九点了。家里还是那么乱。

俞琥珀不在。

丰华坐下来玩乐高积木。晚上十点,仍不见俞琥珀人影,她才认真找了起来。俞琥珀的背包不见了。她拿起电话,拨打给俞琥珀。无人接听。

夜航班在天空中闪烁着红灯缓行。它经过天空出现了暗红色的云彩,过不了多久,那些暗红色又会被藏蓝色吃掉。远处高楼之间,似乎有丧歌响起,唱的是“妈妈,烛光里的妈妈——”。今天自己为何不和胡慕优说话?夜航班已经飞离了她的视线。

早上醒来的时候,丰华以为俞琥珀回来了,尖着耳朵听了一会,但是没有。丰华不知何故,有点失落,她冒着迟到的危险在家里等了等,无果。

胡慕优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看不出异样。整个办公室里弥漫着严肃安静的气氛,丰华埋下头,工作的潮水迎面而来。

7

“琥珀老师,最近遇见很烦的事情。我是一个房东,把房子收回来后,发现墙壁全被毁坏了,涂鸦无数,还有尿渍,我把押金扣了,和房客吵了一架,但这些并不能弥补我的损失。生活中怎么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麻烦?”

“亲爱的,很简单,你可以花几百元让人给你重新粉刷一次。不要为别人的错误伤自己的身。”

“琥珀老师,我有一个朋友老不守时,每次约会,总是迟到半小时以上,也许是我对她来说不重要吧,可每次都是她提议见面的呀,我已经埋怨过她好几次了,这样的朋友让人真是心烦,我都被她搞成急性子了。”

“亲爱的,你出现这样的情绪,是因为你没有处理好自我。明知道你会等待,就在这个时间里多找点事做。换做是我的话,我就会拍拍照,观察下周围的人,或者写一篇微博。你的朋友也许是不够重视你,而你呢,也太过于重视她,所以才会这么焦虑。所以,只是你的方法不对。多关注下自我,就会快乐了。”

把这些问题罗列,回完后,俞琥珀照例开设了微信“打赏”功能,5元到252元不等。大多数人给的是10元、20元,偶有给252元的,附留言,她就手机截图,“我觉得此刻我内心充满爱,特别幸福,我要把这份爱分享给你”,发出去让众人周知。

每天处理这些留言、反馈,推送晚安鸡汤文章,都会让俞琥珀忙到凌晨。疲倦潜伏着,被俞琥珀压实了,坐在屁股下,但它们会不经意地出现在俞琥珀的睡梦中。她忽然醒来,两眼睁着,莫名其妙,有一种不知何处而来的兴奋矗立在房屋中,待她要仔细辨认时,却又昏昏沉沉,下不了床。那种预想到的幸福感,被众人拥戴的幸福感,模糊又欢乐。她终于想起来了,刚刚在梦里,是从云蒸霞蔚的天上掉到了床上。

人太成功了,也是要影响睡眠的啊。俞琥珀咯咯笑起来,为自己的智慧乐不可支。

万物看起来每天都是一样的,比如俞琥珀发现丰华所在的小区里,有一个母亲,每天早上总是催促着,撵着自己儿子去上学;有一对小情侣总是会在下午6点出现在电梯里,提着几样小菜;祥云路卖江苏炒货的老板,总在早上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对人她没什么兴趣,看到这些也不是有意的,但他们似乎总是灰头土脸,要跳入俞琥珀眼里。人啊人,都不如植物、晨光、晚霞,一雨一阳,新旧更迭,气象万千。它们,才让每一天不同的。

俞琥珀从小在乡间原野长大,可这样的乡间,并不是她要立马奔赴的去处。凝结太多回忆和父母的苦楚,这样的乡间原野是丧失了审美的。这地方于她,原本也是做过长久规划,找一份好工作,置一份房产,求个安稳的人生,她都做过了。

在年村所驻的县城里,她借钱买了一套房,几年之后,她也把欠债还完了,并且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了这个新家。每天晨起,在原木的方桌摆上几样可爱的餐碟,里面放上米饭、馒头、几颗花生或几丝咸菜,拍下来竟然是让人羡慕的田园生活。那个小窝也曾温馨干净,离开这么久,想必积尘累累,如母亲的唠叨,父亲的黄脸。回家,是个让人想想,又作罢的遗憾。反正都积下了尘埃,多一层少一层又有何区别?如此一想,心又往外面跑了。

这些网上的虚拟学员热情不减,江西、江苏、山东的信徒都发来邀请函,沿山一棹婺溪行,邛崃仙道犹遮面,海上明月升又圆,不出人间自有天。他们在信中提到那些薄雾、溪流、桥洞、山村雪落,她都没听说过,而有些几乎是在教科书上出现过的。把中国的森林跑完,也要花大半个人生。俞琥珀打字的节奏又快了起来。

8

几场秋雨之后,天就阴了下来。不过,除了早晚有凉意,白天都并不太冷,反而是夏季里枯死的鲜花又活了过来,薄荷草又重新吐出了气息,原本在四月里盛放的月季花,也一朵朵奔往了这不合时宜的节气里。

人们有点兴奋,有点不知所措,觉得雨水真是好,一天天绵绵不断,除稍感阴郁外,也格外恩赐了几尽枯竭的魂灵。

丰华的睡意也随着这阴雨连绵不绝。刚刚以为散了,又落了下来,人在床头只觉一辈子就这样躺下去够了。就算是下床,有时坐着坐着,也会觉得空气困倦,呼吸进去,人就上魔了,白日里眼皮就打架,要黏在一块。浑身有着黏糊糊的感觉,必须要一动不动,才能摆脱那种黏糊劲。所以当老太太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以为是走错了地,下意识地把门推了过去。

“你是丰华吧,丰华。”老太婆一叫,晦暗的门外声控灯一亮,光落在她头顶上,脸更黑了,“我是俞琥珀的妈妈。”她农村人的局促,從倾斜的身体里传出来,手上还提了一个绒布大口袋。

丰华没反应过来,门虚掩着。

“俞琥珀说住你这里呢,所以,我找她回去。”她拘谨地笑笑。

“俞琥珀不住这里呢。”她仍是迷迷糊糊。

老人家很知趣,就在门口唠嗑,俞琥珀好久没着家了,辞职以后,东跑西跑的,女大不中留啊,倒是不担心她有三长两短,可家里父母有个三长两短,总要尽个孝心,电话也没有,问候也没有。拉杂完,她不忘挂着庄稼人憨厚的笑容。这一笑,丰华也跟着讪讪地笑了。

“阿姨,俞琥珀不在这里。”丰华把老人家让进门里来,可俞琥珀真不在这里。

进得屋,老太婆眼睛逡巡了下。她是算好了夜晚来的,丰华也下班了,自己呢,也有个落脚处。

丰华把那间客房指给她看,“俞琥珀在这里确实住了小一月,后来也不辞而别。”

“这死女。”老太婆狠狠地说。

丰华安慰老妇,俞琥珀不会有事的,看一看她的微博、公众号,就能知道她的动态,她随时都在分享这些的。

老太婆一脸茫然,“我不懂啊。”她央求丰华给找找。

这个女儿,就像地里的蚯蚓,只有在春耕秋收的土里,能看见她的动静,其他时候,只知道她在地里,不是在这块地里,就是在那块地里。

现在养女养儿都差不多,都是泼出去的水,家里不管不顾,满世界跑。只是女儿这盆水还没泼出去,就找不到了踪影。但妈妈总归是妈妈,再怎么不待见这个女儿,也怕她做出格的事情。在乡人们的挑唆下,千远万远,要把女儿捉回去。这个捉,是给乡亲们一个交代。尽管她并不承认这一点。

“她大概是在江西吧。”丰华找了一阵后,说,“江西具体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明天早上再看看,也许又出发了。”

老太婆很惶恐地坐在小板凳上。那小木凳已经裂开了缝,一不小心就要夹屁股,平时,丰华只是用它来放袜子、快递包裹等脏物。乡下人懂,别人家的沙发她不轻易坐,除非主人盛情相邀。她并不自在地坐在那里,好像拼命忍住什么,好一会,她抬起头说,“我这次来,一定要把她带回去。”

“哦,家里有什么事?”丰华小心翼翼地问。

老太婆却不再开口。

夜一旦黑下来,就摧枯拉朽的速度,把白天吞没了,但这黑也不是一个色,红彤彤的夜晚的霓虹映照着夜色,一整晚就全是这个色了。

丰华看出了她想借宿的心思,便主动提了出来。对方客套了一下,接受了。

9

四天后,风尘仆仆的俞琥珀出现在丰华家楼下。

“请开开门。”她拍打着保安室的窗户,迎头便看见正在唠嗑的母亲。

“闲的。”俞琥珀没好生气。

大概是太突然,母亲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女儿看。俞琥珀一路上怀揣着愤怒,她是放弃了多少行进中的计划和收入,所以母亲的面容一直都挂在眼前,这股怨气终于投射着实物了。

“我今天就跟你回家。”俞琥珀进入小区,斩钉截铁地说。

“哦。”母亲还不及反应。

“你东西呢?”俞琥珀打量母亲,猜测她大概在丰华面前没少埋汰自己。

“上面呢。”农村老妇气短。

“多不多?不多我就在这里等你。”

母亲愣了一下,她们之间应该还有些什么转场的话缓和一下,她来这里好几天了,也在等着这个结果,可突然像盆炭火似的端出来,烫手。可说什么呢?她们中间就是厚厚的一吨空气,呼吸得令人梗塞,周围的人又冷不丁往这母女俩睃来睃去,母亲转身便上楼收拾去了。丰华不在家,老妇在房间里给丰华去了个电话,说明了缘由,跟着就下楼了。

一路上母女俩没有多的话。俞琥珀什么都不想听,她们两人的关系,只剩下数落。不管她在外面世界留下了什么声誉,在父母眼里就是一身毛病。只有跟母亲回家一趟,才能治好她的病,心病。俞琥珀这么想着,连跑带跳地去长途汽车站,看时刻表、排队、买票,好不容易过了两个半小时,等到发车了,两个人才缓了过来。

尘埃落定。俞琥珀问了几句家里长短,很快又不耐烦起来。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听母亲的长短话,而母亲又急于听她的态度,俞琥珀便断章取义地就下半句问了起来,母亲更不耐烦了。

“那就别说了。”俞琥珀粗鲁地要母亲住口。

“是你刚刚问我的,现在又不说了。”母亲的火终于积压不住了。

两个人都气呼呼地把脸各朝一边。俞琥珀开始望着车窗外的风景,什么也不想,只是任那流动的风景一波接一波地抚平情绪。反正也是回去了,那就回去看看山啊、猪啊、牛啊。

母亲被抢白,好不生气,但因为捉住了女儿回家,也算大功告成。她不想说话就罢,新账旧账回家去算。于是不说话的两个人也没有觉得任何不适,一任汽车摇来摇去,打瞌睡了。

10

在家里休息了一天,乡下老母拖着女儿去赶场。“这么多的东西,我提不动,你来帮忙。”到了自己的地盘,母亲说什么都是理直气壮。

“平时呢?”俞琥珀顶了一句。母亲佯装没听见。

一到場镇,熟人就多了。

母亲拉着俞琥珀逢人就说:“我这个女儿,快35岁了,还没个男朋友,你说急人不急人。”

卖猪肉的老刘说,“琥珀妈,别着急,我听说锣鼓安村有几个单身小伙子,不过还不到三十哦。”

鸡笼前叉着腰的黄伯斜吊着眼,一大早来,就卖掉七八只鸡,好不快活,“我儿子在广州打工,还没婚嫁,过年的时候回来,到时候来坐坐?”

卖南瓜的二婶,蹲在地上,尖着耳朵,一字不落,等客人挑选完所要货品后,赶紧搭腔,“琥珀35了?年纪不小了。该着急了。多问问村里有没有合适的年轻人。”

母亲笑起来,眼角、额头一起皱成朵菊花,“是呀,她自己还一点都不着急。”

俞琥珀心里恨恨的,嘴上笑嘻嘻,说,“我妈呀,巴不得全村人都知道我是个女光棍。”

母亲瞪了她一眼,“没羞没臊。”

她们在场镇里逛得仔细,买了些什物,也让村镇的大部分人知道了,俞家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以及她的年纪。

俞琥珀再怎么大大咧咧,也是要脸的人,回去的路上,满脑子都是乡里乡亲明里暗地嘲笑她的神情,一进屋,就拌嘴了。

“你能不能不见个人就说我没嫁?”

“不说别人会替你张罗?”

“谁给我张罗?我不要。我为啥要在村里找一个?”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说不定比你混得还好。你还挑?哪个年轻人还在挖锄头,除了我们这些老疙瘩。”

母亲简直不给她一点后路!过去她常回家嚷嚷,结不结婚与她生活质量没有关联,后来也懒得解释了。但母亲就是认死理。男婚女嫁,俞琥珀不是没考虑过,但过了三十岁,反而不急了。至于生养,她也不想。生个孩子就像她和母亲这样,成天拿气给对方受,生养何益?真是越老越糊涂。

有时,俞琥珀也会稍作妥协,母亲说谁给介绍了个小伙子,条件还合适,要不去看看吧。她装乖,答应着也去看了。这一看,果真就文文静静的,一问一答,像是一笔一顺做作业,呆滞、费劲。

回到家问怎么样,俞琥珀说不行。问哪里不行,答曰不知道,我爱他是没有,他爱不爱我,似乎也看不出来。男方也主动再联系过,但俞琥珀就是不接招。最后男方就说没意思,不来气。两个三个都不行,母亲就开始念叨:人人都知道争抢、捡个好夫婿,赶紧成家过日子,你就一天到晚画那些没用的,拍那些花花草草,你懒散、没工作、不理家务、不孝敬父母……因为母亲说的每一处,不过是拿人情世故的尺子比照,也全都在理,俞琥珀简直无可反驳,刚开始还忍着,后来就破罐子破摔顶回去,“你让我结婚,我偏不结婚;你让我省钱,我偏要当败家子。”她嚎啕起来,也知道这些话没心没肺,她就是要拿话当剑,戳破老母亲的嘴,不能让她再伤自己。

“我要去旅游,去云南,去意大利。”

“我把房子卖了,钱给你们养老,我啥都不要,啥都不要。”

那几个地名,母亲根本没听清楚在哪里,只是凭直觉知道挺远的。一听要败家,老母亲更是气得哽在那里,“你总不能借钱生活!”她不知道该再去抱怨谁,一个女人35岁,还不尽人事,她有时也会想自己35岁的时候,赡养公婆、夫家,孩子都快初中了……老母亲此刻就会跺脚,满脸筋红,歇斯底里,两个女人就变得都不讲道理,看谁更不讲道理,总有一方能认输。

“这个破屋,我一天都不想待了!”两个人都厌烦得对方要死。老父亲也不管事,不是不想管,是不好管。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让父亲去给女儿说这番话,丢人。他在外屋里,听见两个女人吵架,默不作声,但是心里也一肚子火。院子里的鸡鸭若此刻蹿进了屋里,那就是不知好歹,往枪眼上撞,他就拿了蒲扇,往死里打,“出去,出去,看我不打死你。”院子里永远有股鸡屎猪粪的味道,风一吹,又灌进了屋里。

俞琥珀听出来父亲的态度,更烦了,心一横,这里既然如此留不得人,我还是走吧。她收拾好衣物,但又一直开不了口,若悄悄地走了,又会想起他们抹眼泪、捶胸顿足的样子。

琥珀能量修习所的“自然疗愈课”也停了好几天了。回乡下这几天,她也没心情好好看看田园风光。偶尔有肉桂叶沾着雨水掉在草丛中,她也是扫了一眼就过了。雨是雨,叶是叶。那份闲适的心情没有一丝一缕。这些花花草草,哪里知道她心里的气呢。

唯有清早醒来的时候,她抱着手机,看虚拟学生们给她的留言,稍稍有点平复。但她心情仍旧不好,他们的留言太少,不足以平息她回家后的挫败感。

母亲也不让她回县城的那个屋,大概是怕俞琥珀借机跑掉,出门就带着她,不出门,就总是在院里忙这忙那,不是给鸡喂饲料,就是给猪捣腾,眼睛拴着她。俞琥珀觉得自己跟院里的牲畜没两样,等着吃、睡、交配、死。她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阳光洒落田间,空气活泼朗逸,唯独自己滑稽,母亲劳作的样子也是滑稽。滑稽,让她有了冲动,拿起了画笔,描摹老妇人。但母亲总是在动,看见她画画,气又上来,“画那些有啥用。能画出金,还是画出银?”

她把这些话记下来了,作为自己画作的配语,阻塞了好几天的困顿,终于找到出口了。她觉得自己可以用这种方式改变她,也可以改变自己。

画笔下的母亲一点也不优美,佝偻的、讪笑的,傻里傻气。画完之后,俞琥珀就把这些照片传到了她的课堂里,取名为《母亲》。她用的是当代画家罗中立的成名作《父亲》之意,满脸沟壑是农村大地上的父亲,满身辛酸是委曲求全的母亲。俞琥珀的素描功底并不好,但这几张《母亲》,都是天天看,天天琢磨,手上功夫便有了真意和震撼。

“乡间的劳作如此辛苦,深深拥抱生命宝贵的存在。”她输入完这些字后,让人烦躁不安的母亲形象整个就变了。俞琥珀在虚拟课堂中也成了一个感恩天地、感恩父母的人。连她自己重读的时候,也被感动了,诅咒、争执、困倦,所有她和家庭里不和谐的音符全被抽掉了。

天地还是这么清明,没有轮廓的云层,似乎随时等待着一场爆发。只有漫不经心的时候,能注意到左右方传来的啁啾,生命始终都在。俞琥珀踱到里屋去了。她感到自己很无能,她唯一能改变的只有自己,而不是自己的母亲、父亲。

一天早上,母親说,“我整天念你也念累了,土地爷惩罚了我,给我腰这里长了个瘤子。”说完,就掰给俞琥珀看。

那只是无数个清晨中的一个,但是那个瘤子却是第一次被俞琥珀注意到。深红色的,像小橘子那么大。俞琥珀觉得心里被闷闷地敲了一下,应该是长了很久了。

“长了多久了?”她尽量平静。

“很久了。恶痒恶痛的。”

俞琥珀看看母亲,不笑的时候,只让人觉得特别可恨,总有一股子怨气,在皮肤层下堆积,就像天上的流云,你越是注视,就越会堆积成山。老,真是一件不忍目睹的事情。母亲发现女儿在端详自己,脸色便防范起来。

她又撩起母亲的衣襟再看了看,“你不能侧躺睡了。咱们得上医院。”

“去过了,开过药。”

“那怎么还没好。我们去大医院看。”

“大医院贵啊,排队又麻烦。”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11

她们提前一天到了主城,在三甲医院坞城医院旁定了快捷酒店,早上六点一到,两人就起床洗漱,赶往医院取号排队。八点钟才正式上班,但不到六点半已有人候着。母女俩一打听都是从周边区县来的,互相又扯了些杂话。七点时,已经是长龙一串了。

“还好来得早,没算白来。”母女俩看着这长龙,心里有了安慰。但俞琥珀心里却七上八下,害怕那最终结果。

“还痛吗?”有时她会问母亲。癌症啊死亡啊,她都想到了,这种想象让她心痛,她打住了这种预想,只想到钱,总之那是不会少的。

因为赶得早,结果出来得很快。

“最好是手术。”医生只稍稍看了下各种检查报告,平淡地说,“是腰椎滑脱和股骨头坏死,建议做两次手术。”住院、开刀、手术风险大……医生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大堆,“费用30万左右,基本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

医生的每个字都坚实有力,一个字一个字让病人吃下去,没有废话和铺垫,至于能不能消化,那是她们到诊室外面的事情了。

“要住院的话,得早作安排,床位特别难订,得排队,一两周之内还不一定有空位。”医生晓之以理,却并不强求,三甲医院就是一床难求。

候诊的人很多,不容他们在医生面前有情感,有犹豫。做或不做都要当机立断。母女俩犹豫着,被后来者推攘着出了诊室。过道里,除了就诊者,还有不少像他们那样拿不定主意的人,面色难安。

病,总还是要治啊。俞琥珀看出了母亲犹豫的脸色,“没事,我们去凑这30万。”这一说,母亲反而下定了决心,“那我们不做了吧。”

母女俩交流就像坐跷跷板一样,不是你压倒我,就是我压倒你,“为何不做?你没听医生说吗,不做的话,会病变,最严重的,瘫痪,撑不了几年。”

“他们就是想赚钱,巴不得你做手术。”

“没床位!”这倔老婆子,俞琥珀气得,“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我说不做就不做。”老太太提包就走。

她们互相之间连理由也懒得说了,直接急起来,“那么这两天的检查就算是白做了?一千多。”俞琥珀嚷着,她知道母亲怕花钱,就偏嚷给她听。

老太太也铁了心似的,只管往前走。

这一趟回家的路程也是颠簸,同上次一样,一句话没有,气鼓气涨。俞琥珀一开口,母亲就给呛回去。老太太不想讲。秩序全给颠倒。

回到家里,姨妈姨夫、表哥表弟表姐,都来参加救命会议了,俞琥珀把各种利弊说了一通,等着大家凑钱。

姨妈说,“手术到底稳不稳当,老太太能不能吃得稳,这是关键。我听说有些人手术后不到一年就走了。”

“也有人死在手术台上的。”母亲跟了一句。

俞琥珀知道姨妈说得在理,嘴上却不领情,“医生说了手术更好。不行的话,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以后瘫痪了,家里少个劳动力不说,我和父亲轮流照顾,挣钱就更不容易了。如果请个保姆,也是不小的开支。”

请保姆这种想法很快被大家否定了。农村里都是自己下力,哪来的命和钱去糟蹋请外面的人呢。

“缺啥不能缺健康。咱现在花点钱,还能做个正常的人,大家都不受罪。”姨父出面表态,“病是肯定要治的,至于怎么个治法,我们还是尊重医院的诊断,手术肯定是最快的,没有百分百的手术,也可以保守治疗,就是时间长,医药费少点,不管选哪种方法,我们都会物质帮助的。既然大家坐在这里了,就是救急、解围,我们一家出点钱。”

这一晚,大伙互相凑了20万。

12

人散去之前,母亲给每个人都煮一碗荷包蛋,俞琥珀在厨房帮忙。母亲用一种难得温柔的口气说,还差10万呢。

“我去跟朋友借,实在不行,就把我那房子卖了。”

“那不行!”母亲拿着汤勺的手抖了一下。

第二天清晨,鸡还没打鸣,俞琥珀就醒了。她到哪里去弄这剩余的10万呢。借来的钱终究是要还的。

把母亲生病这事拿到网络课堂上去说一说,也不直接要钱,就问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或许学生们还发善心呢。

她这么想着,就试着上传了一节课,《给太后上课》。大意说自己的母亲有皇太后般的专制,已经被医院查出了腰椎坏死的病变,要不要动手术,引发了一系列家庭争议。俞琥珀还特意提到了老太太在做光合作用操,使用玛雅能量,希望能够渡过此劫。下面照例是常规的打赏环节,即10元、20元……500元。

这不过是牛刀小试,用这种方法来募捐,来得太慢,而且说不好还有不少人说她诈捐。很快,正面、负面的意见都涌了出来。

俞琥珀把那些不好的声音全部滤去了,把各种称赞、关爱的留言筛选出来,公布于众。

13

“你的光和作用大师有点缺钱呢。”胡慕优在食堂主动跟丰华说话。

自从上次逐客令后,丰华和胡慕优就很少单独说话了。也不知谁欠了谁。有时丰华会情不自已地想,是不是胡慕优和俞琥珀暗度陈仓了呢?但很快,她就觉得这种想法纯属子虚乌有,只是觉得自己做了好事,平白受了冤枉,心里有些愤愤。

她不知道该迁怒于谁,胡慕优或俞琥珀都不合适,于是便迁怒自己,索性和他们两个都拉开距离。不知不觉就三月有余。

丰华得知俞琥珀募捐的事情,本能地反感。但胡慕优这么一说,她立即生出个念头,“你要不发发善心?”

“你呢?”他表情莫测。

“我给不给和你有什么关系。”丰华不喜欢他这种口气。

“你们是同学,又是老乡,她妈妈住院,看起来会瘫,不然不会在网上搞众筹。”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丰华望望四周,看看还有没有熟悉的人在吃饭,可以借机离开胡慕优。她实在不是个健谈的人,餐盘里的饭怎么总是吃不完似的,她低着头,加快了咀嚼的速度,还是嫌慢。

“那你给了没给呢?”他刨根问底。

“最近有个电影很好看。”她试图岔开话题。

“关键时刻拉人一把,雪中送炭,总不是坏事。”他不接茬,继续说,“上次去你家,我就觉得做得太过了。”

丰华盯着胡慕优,猜测这话背后的故事。明明是他要做坏事,现在又要做好人。但她实在是个想象力贫乏的人,搭乐高积木除外。

“有机会还是当面去慰问,你说呢?更有诚意。”

简直无言以对。如果他知道俞琥珀母亲来她家捉女儿这一遭,又会生出怎样的念头?

午餐后,他们沿着设计院的绿荫道走了一圈。不忙的话,员工都喜欢选择在这里消磨十来分钟,三角梅、秋海棠开得春色满园。

“你看,这肉桂。”胡慕优指着几片被虫噬过的树叶叫道,“你看这形状,太美了。”丰华没吭声,这口气似曾相识。

“好的设计师还是要带点感性。”他摇摇头说,“我们都应该去大自然走走。”

他们俩的办公桌隔着五米远,但是从格子间抬头,还是能望见对方。这一个月来,丰华避免自己朝胡慕优的方向望去。这种克制,让自己倍感局促,她做不到坦然,就像那一段时间,故意把背影留给俞琥珀,留给夜晚。

俞琥珀走了以后,丰华感到独立空间的妙处,她甚至不用提心吊胆地屏住呼吸聆听她夜晚施展大法,她害怕自己影响了俞琥珀,也害怕俞琥珀影响了她。

她那些神神叨叨的法術,丰华在心里骂着:就是一个不结婚女人的副作用。虽然自己差不多,但还没有走火入魔到清晨夜晚地练光合作用操、玛雅能量法。正常的路也不好走,但多少能有迹可循,望见未来。脱轨的人,就是在赌了。

偶尔,丰华也设想过俞琥珀赚得盆满钵满的后半生,让人气愤填膺,于是她便停止想象,搭建乐高积木,有效地控制了她在琐事中漫无边际的猜想,心情也逐渐恢复过来。

三千元不多,但却是去往年村的好理由。

村里的景物在秋天衰败下去,黄色变枯,单调的虎耳、常春藤、海桐,带着一年四季不变的绿色,趴在路边,天地像是一个巨大的圈套,丰华只管摇摇晃晃地奔了去。年村也是她的家乡。既然俞琥珀这么大张旗鼓地需要,自会领情。

14

因为借到了二十万元,家里人都平静了几天,觉得手术不过是即将到来的事情,母亲也催促俞琥珀快点去订床位。俞琥珀嘴里应答着,却并没行动。过了两三周,俞琥珀说,不行了,医生说到国庆节前都没有床位。那意思是,一个月过后,再看看吧。

“估计也不是什么急病,才没给我们安排。”俞琥珀安慰家人。“你看现在还有一个月呢,要不咱们先保守治疗,出去散散心,谁知道这上了手术台后,会是什么情形呢。”

这番话,俞琥珀是专门等到今天才说。她琢磨着,把母亲带上走一道,就像过年时带个小孩在身边串门,那功用都是一样的。让那些信徒们自觉掏上腰包,十万元的缺口没了,也不用还了。

母亲坚决反对:“什么?出去旅行?”

“不是旅行,是旅游式治疗。”俞琥珀解释。“等着也瘆得慌,去云南那里适合疗养,四季如春。”

母亲一辈子也没出过远门,对云南的理解也就是省会昆明。电视里,那里常常有各种花卉展览,杨丽萍还在那里跳舞。母亲稍稍动了一下心思,可转念就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花不了多少钱,我们出去一个月,先保守疗法。”俞琥珀往少里说。

“既然定了做手术,就做手术。去花那没用的钱干啥?”母亲隐隐感觉女儿有私心。这借来的二十万元可不能打水漂,“你不要乱花钱了,昨天还和你爸爸商量,把猪卖了,都凑不到一万。”

“妈,账不是这么算的。”回来这么久,俞琥珀难得叫几声妈,“这二十万元,一分钱不花,留在家里,爸守着,你就跟我出去,我们去云南大峡谷里疗养,顺便把来去的路费钱挣了。”

“你是不是又想出去野?”母亲识透了她的心机,挣钱哪这么容易,养只鸡,下几个蛋,除去饲料,人工费,赚不了百来块钱。“不去,不去,我哪里都不去,你就一点也不给我省心。”突然嚎啕起来,她对女儿已经丧失了一切手段,只能用急法。

“如果不去,我就只能卖房子了。”俞琥珀也用急法。这是最后一招,险招。这房子几乎是嫁妆。

母亲被哽得肚疼起来。“你就把你妈气死!”她心中有十万个理由,但统统都说不出来。“你去给你姨父姨母他们说,看看他们怎么说你。”她叉着腰,那痛让她直不起身。

15

没有任何人会同意俞琥珀的决定,不用问,她也知道。在亲戚眼里,她就是个没谱没根的女人。没职业还到处浪,也不操心婚嫁生养、老无所依。他们也看不惯她随时随地咧开嘴的样子,一个人哪能那么快乐,只顾着自个儿。

亲戚们的反对排山倒海,俞琥珀纹丝不动。姨妈姨夫上门来了一次,大概是怕那笔钱还不上了,苦口婆心说了两个小时。俞琥珀一味地顺从,“知道了,知道了。放心吧,放心吧。”等到他们走了,依旧跟母亲说,“我得带你去云南,必须去。”

她多次用到“必须”这个词,刻不容缓。母亲再去跟亲戚们说,亲戚们又来电话,问俞琥珀究竟怎么想的。俞琥珀好话歹话都听着,也不争。她只要把战争缩小到母女之间,只要她们两个人明火执仗。

一个坚决不走,一个坚持要走。

再不走就晚了,俞琥珀的急招说来就来。“你不是怕我花钱吗,你不是让我存钱吗?我现在不存钱,我就花给你看。”她拿出手机,给老母看微信,里面有个钱包选项,“你看好,我钱包里现在有两千多元,我马上把它们全部花掉!”

接着她给老母演示怎么在手机上给别人发红包,怎么打赏,怎么转账。密码输入瞬间,钱包里的数字就变小了。乡下人还没看明白,就又来一次,俞琥珀也有些心疼,“看到没有,我把钱都给别人了。平时别人都是这样几块、几十块发给我的,现在我把一个月的收入全在这几分钟花掉了。”

母亲很茫然,对于这些数字没有太多感受,也无法和金钱联系在一起,只有俞琥珀一个人是心疼的,她每个月就是这么靠着点点滴滴的几块钱攒下来的收入,就灰飞烟灭了。

“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她冲着母亲吼道。“我已经把两千多都花完了。这就是我一个月的收入。”

女儿怒气冲冲的样子应该是真的,母亲开始相信,女儿真的把钱给了别人,她也不想再看女儿表演了,也许她看懂了真的会扎心。母亲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朝屋外走去。几声“咯咯哒”越发猛烈,俞琥珀做了一通傻事,自己哇哇地哭起來了,“没钱了,我没钱了。”

等到母亲再回到面前的时候,她还挂着未干的眼泪,“我刚刚已经把我俩的机票订了,到昆明,一共3200。”她把支付成功的手机页面给母亲看,“3200支付成功”醒目地霸占着手机屏幕。

“你花那个钱干啥?我不去,我坚决不去。”母亲也冲她吼起来。

“你去不去都已经花掉了。航空公司是不会退给我的。我马上还要定住宿。”

母亲把俞琥珀的手机抢了过来。因为劲太大,俞琥珀差点从床沿被掀下来。两个人都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各自在那里嘶喊。没有打起来,但都精疲力尽。各自想着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女儿,就是让人遭罪的。

16

在机场的那一天,一切都平静了。离登机的时间还早,俞琥珀还在虚拟课堂上发了长长的一篇通告《我干了一件几乎所有人反对的事情》。标题把大家都吸引过来。

“你发这干啥?”母亲看见女儿笑滋滋地捧着手机。

“看看有多少人在支持我。”

“没羞没臊。”

“我才不羞,不像你们只能在地里傻坐着等天下雨。”

“哦,你还能变成雨不成?”

“我会人工降雨。”

“有人给你打赏吗?”

俞琥珀看了老母一眼,“你终于搞懂了?”

“过去之后住便宜点,省着点花。”

“我们去一个叫故谷的地方,是个村,在峡谷里,特别适合疗养你的病。那边天气好。下了飞机还要转车。”

但母亲并没认真听。

辗转。

下了飞机到了昆明,仅仅是开始。她们换乘大巴,到了汽车总站,在那里等着开往数千站的汽车,可惜去数千站的汽车每天只有一班次,十一点半发车。她们刚刚错过,此刻是12点。她们不得不在一旁的小食店吃洋芋粑粑充饥。俞琥珀盘算着,是在这里住一夜呢,还是包个车直接去?

人来人往,买到票的人心安理得,没买到票的人神色不定。

颠簸。

既来之则安之。俞琥珀安慰着母亲,我们坐到湖口镇下,然后在那里转车,实在不行,就在湖口镇住一晚。她查了下,包个车也要二百多。她把这个实情告诉了母亲,母亲自然应允女儿的决定。

俞琥珀拖着行李往前走,好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等母亲。母亲没有两手空空,她时时得停下来,撑着腰,尽量让它往后仰,才好过一点。“你看出门到处都是花钱。上个厕所、吃个饭、坐个车,哪一样不是花钱。人生地不熟的,谁把你骗了都不知道。网上的那些人就那么信得过吗?”等到她终于追上俞琥珀,她把满腔的苦痛喷向了女儿。然后她们又拉开一点距离,抱怨又变成一股远了一点的水枪,扫洒在后面,最后又集中水压扑倒俞琥珀。

“很痛吧?”她问母亲,也是问这唠叨的根源。云朵低低地挂在天上,好像伸手就可以碰到。俞琥珀没有再争执。那些云朵都低着头,把妈妈所有的抱怨都听进去了,这一路真的很可爱。

俞琥珀来过云南,对这里的风俗人情大致是明白的。实在像母亲所说那样不明就里,被人蒙了,大不了赶往昆明,买张机票回家即可。于是她便把这个想法跟母亲说了,这一说不得了,仿佛她们真的落魄了般,母亲叉着腰,唉声叹气起来:“受罪啊,受罪。”

平日里,俞琥珀最不愿听母亲谈钱,那简直就是在跟她谈失败,但这一路上絮絮叨叨听了很多与钱有关的怨气,倒也不让人生气。钱,在阳光下,简直就不是难题。

“妈,我活了三十几年,从没想过如何挣钱、存钱。”俞琥珀好声好气地说给母亲听,“钱,总有的,你看……”她指着外面明亮刺眼的阳光,“这阳光像不像钱?都扎得人刺眼。”母亲的眼睛也被无处不在的阳光闪花了,体内有了一种说不明的希望,也不再谈钱的困苦。这些,此刻,确实比钱更好。

峡谷里明艳艳的一串串沙棘,盘满眼帘;长得像葡萄藤似的洋槐花,几乎要掉落在地上。车开过的时候,俞琥珀看见一群小鸟展翅飞了。这多像一个梦。她在梦里和母亲穿过长长的峡谷,梦里是没有争执的。她们和解了。她变成了母亲,母亲变成了小女孩,她们一同来到没有灼心、疼痛、内疚的山林中。她仰身倒在一堆风车草中,山青花欲燃啊,任它们痒酥酥地划过自己的肌肤。

晚上到達目的地时,俞琥珀累极了,但仍旧在虚拟课堂上传了自己的录音《一个正确决定的报偿正等着你》。然后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如此困顿,如此兴奋,就好像邀请了远方的客人到家中做客一样,而这个客人,并不会给她增加太多麻烦。母亲似乎并没睡着,传来侧身辗转之声。

“妈,放心睡吧,今天有了两千多元的打赏了。我们要在这里先住上一周呢。”

17

她们安安心心地过起了疗养生活。

万物滋养大地,太阳常新。晨起饭后,母亲就倚在窗边,感受气象万千。薄荷、月季、莽草、香椿,摇摇晃晃,晒着太阳,生发根系。俞琥珀便来到楼下的一处草地上,准备吐故纳新。这草地并不平坦,微微向南倾斜。但这十平方之地正对着东方阳光,且无人打扰,极其难得。她分开了两腿,与肩齐平,便闭上眼睛,一边叨念,“感觉脚底在草地上生根,长出根须,双手合十,吐纳,吐纳。”她一边说一边深深地呼吸。阳光的热能聚集起来,俞琥珀感觉到自己的头顶上长出了绿叶,自己变成了一棵树。

这一套光合作用操做完之后,神清气爽了许多。连日来和母亲的不和谐,也统统消解掉了。

从这一天开始,俞琥珀又恢复了常态,她的虚拟课堂恢复了过去的节奏。光合作用操的视频、音频每日都要放上网络,大峡谷里的花草、落叶、乔木,也重新以爱的面目走进俞琥珀的视野。

母亲因为腿不好,最多只能在院里进行休养。这个农家小院,虽有些局促,但于病人并不约束,她也尝试着做光合作用操。现在女儿说的话,她也没那么反感了。院里随时都能吃饭,所以俞琥珀白日里便自行到了更远的地方,她也要好好感受这峡谷之中的天与地,与信徒们相亲相爱的感觉。

俞琥珀与人交往的能力并不是天生的。她把这一切归功于玛雅能量。

“玛雅能量预测2012年世界将毁灭,但是没有毁灭,2012年开启了新纪元。”她用玛雅能量来解释自己的新生,一切众叛亲离的行为,听者虽然觉得玄乎,但极其尊重她的激情。俞琥珀讲述“玛雅能量”几个字的时候,一脸虔诚,没有丝毫忽悠或走火入魔的样子,仿佛是在讲昨天邻居送了她一碗治疗悲伤的汤。至于这位邻居的身份背景,是显赫了些,神秘了些,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碗汤,它安抚了我们。所以我想和你聊一聊,是神秘让我们面对麻烦,依然向前。

有时,说着说着,俞琥珀会亲切地拉上对方的手,没有人能拒绝,那么自然,反而会在一瞬间,为自己的不自在羞愧。

最后已经没有人来琢磨她到底是何时变成现在这样的,总之,她为自己的新纪元找到了理论依据。

她真不是胡诌,确有其事。在那个分水岭的年份里,正好有朋友报名上课,又附赠了一个名额,一千五百元一天,费用不小,于是便要做人情赠给俞琥珀。俞琥珀自然应允下来,坐上火车去了广州,这一去,才知道玄学的能量有多大。一周的课上下来,她又自己报名了其他课程,算是得到了师出名门的执照。

学以致用。她便很快开设了玛雅能量的课程,她自有一种分辨力,能看到别人运程中的不顺。别人呢,相信她通天接地的本事,主动报上了生辰八字,她便在手机上查找出了一张图。

“你的能量中有预示行动力的蓝猴。你应该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面对别人空洞的眼神,俞琥珀会循循善诱。“可瞧瞧你现在一筹莫展的样子,是没有让能量发挥到最好。你应该寻找到最好的频率,你是一个注定革新的人。”

“你的能量中有笃定享受当下的白巫师,慢慢走慢慢看,优哉游哉,心情好!这就是白巫师的状态。频率对了,就是能量最大化的时候。”

那些艰涩的术语虽然让别人云里雾里,但无一不点着头,承认俞琥珀说得对。尤其是她反复说到频率一词。

听者隐隐觉得这是一种类似占卜的东西,但俞琥珀摇摇头,“这个世界没有竞争,这个世界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她平和的声调里听上去多么像是观世音的普渡指引。她获得了尊重,靠着宇宙的能量。

一个人去深山中漫步的俞琥珀便受到了这能量驱使。峡谷里一个村和一个村之间起码有三四公里远,除了稻田、树林、叫不出名的草,再无活物,牛是看不到几头的。一人在这样的山林里走着,多少有种遗世之感。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老头,卷着裤管,光着脚,拖着锄头,她便试着去跟人搭话,可惜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她远远地看见有一二方瓦屋,可是走了四十分钟,那瓦屋还在前方,一点也不见近。她索性坐在田坎上,眺望流云变幻。这样的时候不少,她也有备而来,拿出画笔和本子,记录起来。这些山间风貌,自带有一种地球的能量,她想肯定有时机把它们传递出去。

有一次,乱入了一个名叫夏村的地方。这个村奇怪,家家户户都关着门,由于总是起雾,空气就变得阴冷,一阵一阵的,就更觉荒凉。虽然关着门,但却不像荒芜人烟那种,窗台的花花草草都还精神着,一看就有人打理。主人家不知何处去了,或者干脆就躲在房屋里,躲雾?还是躲来客、生人?

俞琥珀好不容易看见个年轻人,“雾真大呀,路都看不清了。”“你是这个村的吗?”她用话头拉住别人。年轻人转过头来,却并不停下脚步。

“我去婶子家。”他身后还跟着孩子。“你找谁?”年轻人果真是有急事,也顾不得她,一脚踏进婶子家的门,就用俞琥珀听不懂的话攀扯起来。

他们并没注意到俞琥珀跟进去,正待关门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在屋里了。俞琥珀也不见外,要了一杯水,说了一通大概自己迷路的话。那一家人面露好心,但言语中却防范,俞琥珀便主动拉杂身世,“刚刚和大哥在这村里走散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到哪家屋里去拉家常了。大概是雾散了,人又会出现了吧。”片刻,又说自己从四川来,那里潮湿,人多患了风湿,一到秋冬,腿就痛,这不来云南疗养了,在这里先呆几个月,说不定也准备买个房子,在这里常住呢,便又跟人家打听这里的谁家要出售房屋,村里大概多少人,靠什么生活,村支书又在哪里,对这周边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这年轻人和他婶婶本还有些警觉,见她一个女人这么大方,口音也是外地人,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村里的一些基本情况。别看这紧门紧户的,家家都有人呢。现在村子不比以前,常年都有来旅游的人,村民也开化些了,没事就不会开什么门。

俞琥珀又问有什么偏方治腰痛腿痛什么的没,对方也说了一些。一来二去,关系也就熟了。等到雾气散了,俞琥珀便抬腿走人,那家人说什么要留她一起吃饭,俞琥珀又怕迷路,说改天得了,这回去的路还长,哥也没去找。说完就当真自己走了。

路上好歹有乡亲骑摩托的,便招手,让捎上了一段,这才赶在天黑前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就这样,东一天西一天的,这山谷里分散着个四个村,俞琥珀都混熟了。也有村民们送来鸡蛋、稻田鱼、茶叶或不知名的药材,老母亲因为这些东西,知道女儿还有这本事,心里有了高兴和得意,心里想着,女儿有时独自在外,应该也是这般能干吧,天天观花看草的,也没了坏心情。

18

山里天气变了脸,细雨绵绵了好些日子。母亲喊腰痛,俞琥珀就没再走远,附近转转就回来了,一回住处,说有三个朋友在等她。

这三个女人,带着鲜艳的围巾,半包着头,一听说这是俞琥珀,立刻谄媚起来。那种城市人的虚伪、热情,把俞琥珀妈妈也惊得躲到房屋里去了。

她们客客套套、支支吾吾说要跟俞琥珀练气功。她们原来也是来大峡谷里旅行的,住了一周了,茶余饭后听说有个叫俞琥珀的奇人,又听村里人讲了她好多传奇,便想来结识。

俞琥珀大大方方地和她们聊起来,也不说其他的,只说光合作用操。“每个人都是生命体。生命体,是生命的载体,就是有根系那种,像植物一样,得接受光合作用。当阳光照向我们的时候,根系从我们脚底生发,向地球母亲的深处生发,要我们和地球紧紧联系在一起,牢牢地抓住这土地。地球也是有能量的,每一天,这能量都不一样,我们得抓住它。我每天早晨都会在这块空地上做一遍光合作用操。在大峡谷里什么是最好的?阳光、空气、生命,自然而然的状态。宇宙中的能量无时不在,这里的夜晚应该也是好的,可惜我没有天文望远镜,不然能看见天空里被各种星体、星球包围,我每天都在冥想、感受。”她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大堆。

其中一个人说,“真奢侈啊。可以不用为钱操心。”

“人活着就是太为錢操心了,所以没有对自己操心。”

三个人听罢,顿了下。

“山里人都说你好,怪不得把好东西都带给你。”

俞琥珀笑笑。她站起来,做了一个示范:伸开两腿,与肩齐宽,挥动两只胳膊,又垂下。“这就是光合作用操。我可以教给你们。”

然后,她又给她们其中一个人看了看玛雅能量,那一个被看的人起初不赞同俞琥珀的宇宙观,要争个是非,俞琥珀便停住说,“你只听我说完,对或不对,不用跟我争,不对的,就当废话,不理便是,对的呢,也不用跟我说。”不用问,她就知道这三个女人是因为情感问题,逃避到这里来,又这样闪烁其词的。

“断舍离。今年是红月之年,在玛雅能量里,今年是女性情感疏导的一年,你可以好好地在这一年里做一个梳理,感情的,事业的,这个世界没有竞争,这个世界蕴藏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

谈了两个小时,三个女人走了,第二天又来了。那个女人的眼睛特别明亮,随时都有一种聚焦某事的灵魂出窍状。俞琥珀什么都不问,只是告诉她们如何找准频率。

在小坝子里,一起做光合作用操。接连两周,来了十余个,她们就另外寻了块地方,天天操练起来。

19

一天夜里,老母亲灯下和女儿聊天,说,“既然大家这么喜欢你,你也物色个好的才行。”

俞琥珀说:“最好找个和我走江湖的男人,你不嫌弃我,我不嫌弃你。”

老母亲说:“过日子怎么能走江湖?要安定下来。第一件事,就是做饭、吃饭。”

“做饭、吃饭多简单。”俞琥珀说,“两人相爱,就商定好,要么你做饭,要么我做饭,要么一块做饭,要不都不做饭,点外卖。”

“啧。你以为做饭吃饭是一加一这么简单的事?”

“到哪里吃不了一顿饭?”俞琥珀把身体背了过去,“吃饭本就是简单的事。”

“吃饭说着简单,买、做、洗,件件淘神,做好了,一个人受累;做不好,两个人吵架。这架吵得两个人平日里看不见的那些腌臜都攒集了来,就像几辈子没洗澡的人,腌臜都有三尺厚。”

“又来了。”俞琥珀不想争。她没有婚姻,也不想去琢磨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没有到来的事情想那么多,无事生非。

“妈不是担心你找不到,是怕你不找。”

“哎,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窗外有个隐隐绰绰的月亮,光芒散乱,并不能将月光洒落到房间里来,可话题既然开了头,就有些刹不住车了。

“你说你来陪我疗养,我看是我来陪你疗养吧。”母亲不知何时就盘腿坐了起来,最近她喜欢这个姿势。“你整天不知去哪里游荡,可是我还有个家。”

“那个家不也是我的家?你还担心爸爸一个人在家里会饿死。他守着那二十万元。”

母亲叹了一口气,“女人,结没结过婚的就是不一样。”月亮昏昏的,让人起了思乡意,“以前想着儿女长大,这辈子就不缺了,其实,这个家永远,一辈子,到死都是背着。”

俞琥珀在月光下听着,想着,那结婚干嘛,一辈子背个壳子,想放下来的时候都不能够。但是,她没说出口,明月千里寄相思,母亲是想起年轻时候和父亲在一起的情景了吧。爱情,真是害死人,一辈子都扔不掉。

“你说我这个病,多少也是因为你。”母亲还在念叨,“你的婚姻大事定了,我心情一好,也不会这么操劳。”

“我婚姻大事定了,你也会更操劳,张罗孩子什么的。”

“我成天担忧、着急,总怕你过不好,又帮不上什么忙。”

俞琥珀翻了一个身。再说下去又得吵架了。

月亮越升越高,落在地上,像盆满钵满的银元。她闭上眼睛,都能感受到这银晃晃的光芒,看来她得和母亲回家了。

20

回家后没多久,她们选了一家三甲医院,办理了住院手续,一切顺利。

在俞琥珀的虚拟课堂上有一个神秘的留言:“感谢你带给我红月的频率,感谢你给我尊重与宽容,我要尽最大的能力帮助你。”

俞琥珀想起了那双眼睛。在云南的大峡谷里,在她上传的每日的光合作用操里,她非常尊重隐私,没有涉及到学员,因为离开,这批现实中的学员,自动转化成她虚拟课堂的学员。

她预支了医院三十万元住院费,是朋友们主动借的。她看着收费处的白衣天使把银行卡轻轻地划了一下,觉得从未有过的轻松。她又想起那双明亮的时常出神的眼睛,她不需要知道她是谁,总有一天,朋友或其他什么人会跑来告诉俞琥珀,你们竟然认识?然后要耳语给她某某的显赫背景,俞琥珀也会处变不惊地说,“嗯,我们上周还通过电话。”

“我不是个敏感的人”。她常常对朋友们这样说,所以处变不惊,不觉某某是大人物了不得。“交个朋友还这么谨小慎微?”

俞琥珀在医院里陪了母亲两周,检查、手术、恢复。她们没有再发生过争执。

有时,妈妈会看着每天送到病房来的账单,露出不安的神色,俞琥珀就会俯下身来说,这些钱都是他们主动借给我的。

“总得还啊。”

“你放心好了。”

医院里一切都是虚无的味道。病人,病人的家属,都笼罩在这种氛围中,必须得把心脏肺腑全部掏干净了,才能靠着这躯壳前行。俞琥珀白天黑夜都呆在那张陪伴床上,晕晕乎乎的。每天跑几趟,由于医院门诊病人和住院病人都在同一地方检查,到哪儿都是人挤人,她拿着一堆单子,感到精疲力尽,生死轮回,触手可及。三人房始终很吵。每天她要跟隔壁床上打五次招呼,让他们小声点,虽然并没什么用。但她仍乐此不彼。琥珀能量修习所里,这段时间的主题就是生老病死,人生无常,“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因为医院环境所限,无法再联系光合作用,我采取了楼梯疗法。”俞琥珀在虚拟课堂上描述,“从九楼跑到二十多楼,再从二十多楼到一楼,再到九楼。站在最高处,会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就是回到了地球母亲的怀抱,回到了母体。”

学员们就会发来一连串的关心和慰問,“千万别轻生啊。”

“别怕,我只是在感受这种母体的能量。”

有一个贵州来的女孩,14岁,住在隔壁,动了一次脊椎侧弯的大手术。刚手术下来三天,护士要给她用石膏绷带做石膏模型,然后去订做固定的支撑架。每次翻身的时候,女孩都痛得啊啊啊啊,直喊:“妈妈,我好痛啊,我好痛。”

俞琥珀很少为什么事动感情,但那小女孩的痛还是让她有了发肤之感。晚上睡觉的时候,也听见孩子不时喊痛,孩子妈妈不让打止痛针,“医生说了,孩子要少打那样的针,还在发育期。”

她上去握着孩子的手,眼泪在打转。

《生命中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福田》,俞琥珀把小女孩的经历写了出来,“在这样的过程中,感觉自己趋于成熟,对于自己要承担的一切也更有责任和热忱。我在医院里,最想念春日野外的花开,对于这个世界,老家能看到的开放的花,统统想了一遍,泡桐、木香、桐花,这个春天是要错过去看你们了。”

母亲的手术顺利,不到一个月出院了。

21

过了秋分,农家的稻田由青转黄,乡村的房子带着刚刚粉刷过的味道,在道路上飘散。不过那都是别人家的房子,远远的有种不相干的幸灾乐祸。

俞琥珀在院坝里伸开双臂,嘴里念念有词,“感谢地球母亲,感谢你赐予我们能量。”这段时间年村的天色都是阴霾笼罩,拖拉机的声音从云层中突突地传来,父亲在猪圈旁立着。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练完了光合作用操,俞琥珀就绕到父亲身边,“来,你跟我一块练练。”父亲并不搭理她,“练,一家人都得练。对脊椎特别好,别老弯腰佝背的。一辈子都这么辛苦,要保全好自己。”

没有子嗣,离婚便简单容易。财产分割也没有争执。

乐高积木不能再给人镇静。设计院的工作稳定有余,每个月银行卡上固定的数字跳动,会让丰华小小地籌划下,下一次旅行去哪里呢?短则两三日,长则两周,都被她安排得井然有序。

有时去乡下看一栋清朝洋房或是元代一座老庙,有时是去国外过一段时差颠倒的日子,都有收获,刺激和宁静交替在这些旅行中。婚姻这个坎儿算是过了。人生还有没有惊喜呢?丰华也想看看,也想找找。

人过中年,攒钱无法再带来快感。

清晨的大提顿很冷,体感温度大概只有10摄氏度。这个位于美国的怀俄明州的国家公园,聚集了从世界各国奔来的人口。

时间以分钟计算。此时此刻,全球各地的天文爱好者都在守候着一场日全食。太阳渐渐炽热,戈壁反射出灼目的光,让人坐立不安。丰华和周围几百号人一样,惴惴不安中等待享受千年难逢的天文奇观。

早上十点,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原本炽热的戈壁甚至有了凌冽之感。好像有个巨大的阴影,在戈壁颠上发出叹息。丰华看着这阴影,开始猛烈喘气。过往的不快,堆积起来,需要倾吐。

这日全食的序曲,让人激动。

许多人开始摆好架势,长枪短炮,严阵以待,记录旷世之影让众人心血沸腾。黑色的月亮无情地遮住了不可一世的烈日,就在食甚的一瞬间,天地大变,丰华感到了一种毁灭、重生、再毁灭、再重生……

“钻石环!”有人高叫。

“真的是钻石环!”

“太幸福了!”

“太震撼了!”

丰华浑身颤栗。神奇的自然景观从天空直接进驻到每个人体内,丰华看见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地拥抱、接吻、泪眼婆娑。

十几年来的人生遭遇此刻都化为一瞬间。

那束光从日全食上折射下来,对,钻石环,她心中默默念着,几分钟后它将消失,你可以对它许愿,对它赞同,就如同人们面对流星一样,当然,这钻石环远比流星更稀少,更惊艳。一瞬间,丰华开了个小差,把目光投向了更远的人群,那里有个女人在阴影中,对着那束光微笑,张开了双臂,然后摇晃,从上肢到下肢。她似乎吼了起来,用一种丰华熟悉又不太清晰的语音。

不知为何,丰华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好像梦来了,她得抓住,闭上眼睛吧。不由自主地,她伸了伸脚,甩了甩胳膊。在这个人人都在亲吻、相拥的戈壁中,她抖动双肩,摇晃起来,根须从身体里生长出来,变粗,变长,越过了她的手指、指甲,在极端环境中,向着日食之空,贪婪地攫取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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