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话说神农架这地界,山民的肉食以腊肉为主。因为山高路远,赶一趟街不容易,吃鲜还不现实。农历冬腊月将猪杀了腌制后在火塘上熏好,就是一年的肉食。一般人家喂猪散养,三五头猪很正常,所以每家杀的猪会有两三头甚至四五头也不稀奇。屠夫因此成为了季节活,一年中少有活干,跟村里装神弄鬼的法师、端公们一样,平时看不出有什么唬人的架势,也不杀气腾腾,都是慈眉善目,老实寡言。
有一天老马提着一袋子砍刀,一个人往银杏坳去杀猪,一条恶狗跟着他狂吠,跟了有三里多地,还拦着他不让走。过了香溪河,又翻过老鸦岭,这事邪乎了。老马看那狗,呲牙咧嘴,眼神中有很阴怪的算盘子儿扒拉着响。老马有胸口疼的病,就是心脏不好,遇到这样的事就心动过速,气急如死,脸会煞白,像遭了吸血鬼一样。老马平时脸色亮堂,略有浮肿,耳廓坚挺,牙齿雄健,脖子粗壮,淋巴结包生来就大。看身板,厚实有力,长期擒猪的缘故,一双大手像铁爪,指甲沟里有永远洗不去的紫黑色,那是猪狗的血。往常,凡猪与狗见了他就会撒丫子飞跑,知道他是拿魂的无常,那种血腥气人闻不到,猪狗闻得到。就是进了老林扒子,野兽也得躲他。杀孽太重的人,鬼都怕他,老马外号就叫“鬼见愁”。但此刻,这条狗是咋回事呢,追着他咬,难道不怕死么?屠夫老马用手赶着狗,今天他没有杀意。就对狗说:你追着我咬是为什么?心想怕路上有凶险,这狗跟着我也是个伴。狗想说什么它说不出,是不是想要投胎转世了,想让我给它一刀?老马兜里揣了壶苞谷酒舍不得喝,就等下酒菜了。再一想这恶狗莫非鼻炎,没闻出我马云身上的血腥味,活得不耐烦了?可他心中也有一怕,是不是身上有秽物附体,让狗看见了?
走到白雾岭,天上地下全是雾,像满山烧草沤肥,那雾真的还呛人。又听到一声声狼叫,老马倒不在乎,没有兽敢惹他,就寻思将这讨厌的狗剁了。在狗围着他裤腿咬的当儿,一刀背砍过去,那狗就瘸了一条腿。狗有几次差点咬到了他,都被他躲过了。这下被打断一条腿的狗哪还有力量跟老马作对,估计回不回得去村里还是问题,弄不好就死在了老林扒子里,成为老熊或豺狼的美餐。
可是,这狗被敲断了一条腿却不后退,晃荡着左前腿,依然朝他咬。老马愈加迷糊,这是咋回事咧?后退时绊到了一块石头,那狗就咬到了他的裤腿,没有咬他的皮肉,只是叼着他的裤腿往后拉。正在诧异时,听见背后一阵唬唬的吼声,转头一看,几头红眼野猪正站在后面向他围来。他看那猪,一头头嘴尖毛长,獠牙寒厉,浑身披着刺棵,眼睛像红灯泡,射出一道道电光。为首的却不是长嘴野猪,分明是一头家猪,秃着嘴,眼睛里有跟人类交流的东西,耳朵上有个孔,系一条红布。这是什么猪?老马脑子里过电影一样想自己是否杀过一头这样的猪,这猪为什么要害他?可脑子一时混乱,想不起来,杀了太多的猪,哪记得这事。但这猪有点蹊跷,是主人挂条布做的什么记号,因为散养,怕自家的猪与别人的弄混了。不过一般会在猪身上用红漆涂上记号,不会给猪耳穿个孔什么的。好在这时,那条断腿狗对着那些猪狂吠起来,虽瘸着腿,可气势如虹,冲向了猪群,把老马与猪隔开了。趁这工夫,老马从袋子里抽出一把最长的砍刀,准备与猪决一死战。看到那断腿狗一跳一跳地狙击野猪,歪歪倒倒,就心生巨大悔意,原来这无主狗是来提醒我的,被我打折了腿还要保护我。这狗的来头怪,我又不认识它,想不起来是哪家的狗。也同时琢磨,这野猪群中咋有头家猪,还像是头领?我与它们有什么仇呀,今天要找我复仇?但深山老林里的事情大多是没有道理的,你只有承认现实。此刻的现实就是,被他打断前腿的狗向那些劫道剪径的猪反击,而猪是想把他老马撕了。
一条狗和一个人无法逼退那些野猪。常言道,一猪二熊三虎,深山老林里,野猪最狠。那些猪不急不躁,一步一步,步步为营,将老马和断腿狗逼到一处悬崖边。老马往后一看,怎么就到了无路可退的绝境?心想明年的今天是我的祭日,暗暗叫苦道:“完了,就此完了。”又对那狗说:“狗呀狗,我以为你是条恶狗,哪知你心肠这么善,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想今日投胎是么?请我帮忙补上一刀?”那狗无法说话,只是狂吠,摆动着身子和尾巴,像一条疯狗,前爪趴地,伸出一尺长的舌头,牙齿像是钉耙,不让猪们靠近。那头耳上系布条的猪,半闭着眼睛,似乎根本没朝那狗看,嘴拱着地,像是在找食,又像指挥着那几头野猪。突然,伤狗纵身咬到了那头家猪的耳朵,那猪被咬疼了,顿时嘶叫起来,几个摆头,想将狗甩下。那狗却是死死咬住不放,这时另外三头野猪一起向狗扑去。狗在猪头上上蹿下跳,躲避野猪的攻击,还是被咬得鲜血淋漓,伤痕累累。但狗就是不松口,拖曳着那家猪,往悬崖边去。猪有劲,狗不是它的对手。但常言说身大力不亏,猪还是架不住狗的拼死劲,硬是被一点点拖到了悬崖上。狗用了最后的力氣,生生把那猪拖下了悬崖。狗与猪同归于尽了。其它的野猪看它们的头领和狗一起跌下了悬崖,吓得拔腿就跑,一会就跑入老林中没了影。老马抓着石头,站在崖壁上,惊魂未定,恍如梦中。
经过这次事件后,老马大病了一场,浑身无力,拿刀子就抖,双手抖得像筛糠。过去杀猪他一个人搂猪捅刀,一刀进入脖子,就是气管,抽出刀,血直飙,流了一盆,不到半分钟,猪再大的力也就软了,再粗的喉咙,也就偃息了,服输了,走了,投胎转世了。这样双手乱抖,他就想要收个徒弟搭个帮手;另外,有个徒弟,胆就大一点,不再一个人山林里走路独往独来,去杀猪的时候有个伴。人老了,胆就薄了。
只有杀猪人知道,在猪的后胯里,有些黄斑点。一个黄斑点代表猪轮回了一次,猪一般要轮回六次,要杀六刀,才能投胎转托人生。只要猪进入猪的轮回,是一定要杀六刀的。所以,老马下刀都力求干净利索,一刀一个,让猪尽快脱离苦海。
找了很多人,一听说是杀猪,没有想干的。找到秋上,终于有了一个。这娃子十七八岁,大头,大耳,黑皮,厚唇,宽嘴,敞鼻,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也没问他识不识字,再说一个杀猪的识不识字,与杀不杀得死猪关系不大,学好操刀就行了,只是看他有没有力气。这娃一进来,靠着门板,呆头呆脑的,喊了声:“您家哪?”
“你叫我马师傅得了。”懒得跟他啰嗦,没心的娃,“叫啥哩?”
“毛骡儿。”
证实了半天,还是这么个污糟的名字。这娃子穿着歪歪扭扭的旅游鞋,拉链夹克敞开,露出半个黑肚,就像个土匪。
“哪个村子的啊?”
“野猪岭的。”
“杀过野猪没?”
“没。打过几次锦鸡子,挦的毛。”
“我说的是拿刀捅。”
“没有。”
“杀猪没啥技术,就是下得了狠手,把刀磨快,往猪喉咙里塞,不当它是猪,就是块土布,不是生命,找准位子就行了。”
“就是狠啊。”
“就是狠。”
“我姐说狠心的人都没有好报。”
“唉唉,这活儿的确不好使。你父母双亲还健在吗?”
“不在了,就一个姐姐。”
“这也是个狠心的姐姐。”老马小声嘀咕道。就备了些酒和熟猪下水,让他给神农老祖敬上。
偏厦里面供着一尊长角的神像,戴着皇帝帽子,帽子上一排排珠串是木頭雕的,应该是崖柏,有一股特别的香味。点燃了香,供的有卤猪心,还有一只腊蹄子,都是熟了的。老马让毛骡儿跪在那尊小小的神像前,说这就是保佑我们的神农大帝。“那……师傅,这观音是哪个雕的?”老马没回答。在神农大帝旁边还有个观音,也是木头的。神农大帝是个根雕,两只脚就是两根枝丫;观音菩萨也是一截崖柏,有瘤疖。可观音菩萨的头脸雕得圆润安静,闭目沉思,像有什么心事一样的,跟真人没有差别。因为是神,毛骡儿不敢摸。拜完神仙菩萨,老马就给了他一个小观音,也像也不像。老马说:“大大小小都是我雕的,你戴上了就算是我的徒弟。干咱们这一行,是折寿的事,你戴上观音就会好一点。能好多少,我也不知。”
另一个旮旯里,堆着杀猪的腰盆,椭圆形的,以后毛骡儿就要帮师傅挑这个大盆走村串户了。还有铤杖,铁的,很长,捅猪的皮肉让吹气的,以便刨毛。各种大砍刀,全是重家伙,这都是毛骡儿肩上的东西。还没有开杀戒的毛骡儿看到的全是凶器,全是血肉横飞。这些刀夹在芦苇壁子上。它们的旁边,又摆着些小刀,很小,很窄,也有刨子、锛、锯子。有一尊雕出了轮廓的观音像,师傅说:“我自上次遭遇野猪后,双手抖得不行,有个狠郎中说最好的压惊药就是雕观音菩萨,他说得有点道理,我就试着雕雕看,果真可以治手抖的毛病。观音是神,你总不能把观音的脸雕成搓板是吧?那你就得平心静气,雕得跟石头结冰一样的光滑。那郎中给了我这截黄杨木……”他交代:“一边杀猪一边雕观音,你以后也跟着我学,没有猪杀的时候你就雕观音,雕好了可拿到街上去卖,雕观音是增寿添福的,这样就抵消了咱们这一行的恶孽。”
他看着毛骡儿一脸的懵逼,就安慰说:“也没什么事的,猪本来就是杀了吃的,我不杀它总有人杀它,猪生就是阳间的一碗菜。你说不会雕菩萨,你不雕也行,倒是我看你生就是块杀猪的料。”
这是哄他上路,好好鼓励他。
老马说这些的时候,坐下来,拿起一把雕刀,给毛骡儿示范。他雕观音的脸,轻手轻脚,跟细瓷上做活一样。他说这是黄杨木老料,现在没有这大的料了。使这种刀跟杀猪的感觉完全不同,要完全变个人,不是杀猪的马云,也不是杀猪佬马云的徒弟毛骡儿,是镇上木雕厂的毛骡儿。不可使蛮力,要用心琢磨,心地善良,不沾血腥,就像是庙里念经的和尚尼姑。不过也没那么复杂,你用一把刀和一块好木头打交道,你自然就细心了;你用一把刀和一头猪打交道,那你就得狠心,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营生。猪天生是挨刀的,不是养着玩的。你看那猪,神农大帝就是安排让它浑身滚泥巴,整天站在粪水里吃糠咽菜,憨吃哑睡,然后过年一刀毙命。还别说,神农大帝也把它的味道调好了,你说猪身上的东西哪样不好吃?粉蒸肉好不好吃?带皮的,五花肉。那脏猪嘴卤过后好不好吃?红烧肉好不好吃?猪耳朵好不好吃?脆嘣嘣的。猪肝好不好吃?猪蹄子好不好吃?就是装屎的大肠,煨了煮面条,叫肥肠面,我每次去镇上必须喝上一大碗。但谁听说人肉好吃的?过去这儿的大土匪王大牙好这口,传出的话是人肉酸,跟泡豇豆一样,酸得尿裤子,咱不是土匪,没尝过……
毛骡儿觉得这事儿有趣,本来跟师傅杀猪的,却到这里拿雕刀雕菩萨。村里知道这事后,都来看稀奇,果然,老马的菩萨雕得真是有模有样。这不就是老话说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么?“老马,你可是入错了门,你应该去木雕厂当师傅,你浑身是艺术细胞啊!”
师傅雕菩萨的刀子有二十多种,都是光灿灿的,不像他的杀猪刀涂满了污血,杀猪刀也就十来种。这雕菩萨的刀有锉刀、圆刀、斜刀,还有自制的羊毛刷。他说心中有观音,才能雕出观音,心中有什么样的观音就雕出什么样的观音。这些各种各样的刀具,雕刀也好,杀猪刀也好,都是师傅设计让村里的张铁匠打的。毛骡儿看着他师傅一杯酒放在木墩子上,那个他吹嘘的观音像好像也蒙了灰,很久没动了,估计是去年或者前年的木头。师傅是这样说的,这活儿是磨性子的,慢慢来。又说,有猪杀的时候,我们就出去干活,咱们的主业还是杀猪。说个不欺菩萨的话,咱还是喜欢杀猪,有吃的,东家杀了猪,会把多的心肺呀肠子呀什么的一大堆给咱们,所以吃你不用担心,干咱们这行的别的不行,但油水厚,挑回来一筐下水,那就有事做了。心肺煨汤加上木姜子、鲜花椒,再添些萝卜,比吃肉有味多了,常言说吃肉不如喝汤,就是这个理。还有辣子肥肠面、肥肠粉,不说也罢,说就流清涎。虽然肠子有点臭,哪个人不爱臭?吃香的我还吃不来哩,一碗牛肉面和一碗牛杂面摆在这里,我肯定吃牛杂面。人在世上,其实就是吃饱喝足,有苞谷酒喝,有心肺汤喝,说个丑话,让我去京城当皇帝我也不干。杀猪虽然是杀生,也就是为了混饱肚子,吃碗肠子,过个日子,然后睡几块棺材板子。
来蹭酒喝的是挖药材的吕老崽,师傅马云的酒友。老崽只要闻到老马家炖出的香味儿,就会不请自来。随便找出师傅家盛酒的碗或者杯子,不洗也没关系,就用手在杯子里转上一圈,再撩个衣角在杯子里转上一圈。筷子咧也不管洗不洗,先用虎口一抽,再将筷子夹腋窝里这么一拉就干净了。先前在外头闻出的味道就知锅里煮的是什么。这人跟野兽一样,可以闻风五里,而野猪可以闻风十里。神农架这地方很小,客人不请自到并把别人的餐桌当自己的家,这事非常正常。见又是心肺,先喝碗浓汤,油厚,味重,老马是他的菜。心肺厚而不实,煮久了吃进嘴里像棉花,但到了嘴里,加上酒,还是有嚼头的,有点像猪肝,比猪肝味短。可是一旦连汤带水捞到碗里,加上葱蒜、花椒、木姜子,汤又浓酽,可以放开肚皮吃,一副心肺就是一顿大餐,管吃饱,不像猪肝香肠那么一点点,在人家桌上吃,根本下箸就是挑花绣朵。但是吃的幸福也不就是这样大碗喝酒,大碗喝汤么?吃了心肺,吕老崽也不白占便宜,将他采到的好药比如金钗拿出来,丢一根到老马的酒坛里,还有头顶一颗珠,再加两颗,老马知道价格,比他的心肺汤贵多了,又有强身健体、活血补肾的功效。老崽说:“老马,你这观音要雕到猴年马月呀?”他把酒放在嘴里回旋,然后吞了,然后放下酒杯,然后抹了下胡茬子,鼻了往上揪揪,眯着雀蒙眼,等老马的回答。老马哼了一声,沉浸在心肺汤的热噜中,说:“这个嘛,你操啥子心,你个牛鸡日的你采你的药,心急吃不得滚粥,烫着自己,那可难办。再说,我这尊菩萨,自雕自用的,还想送与你不成?”吕老崽吃了人家的嘴软,说:“老马,你跟这尊菩萨很像,大慈大悲啊。”老马听了呵呵一笑道:“你个牛鸡日的会说话。”可吕老崽话锋一转说:“不过嘛,我左看右看,你雕的菩萨手上不像是杨柳枝,就像是拿着把杀猪刀。”老马一听,脸就垮了,头上青筋一跳老高,发起脾气来:“老崽,你这是日噘我呢,还是日噘菩萨?没有老子杀猪,有你的心肺汤喝?观音菩萨的眼里就是要普渡众生,杀猪也不是普渡众生吗?那些蠢猪,让它们早点投胎,转世为人,不是积德行善么?”老马虽然生气,还是给吕老崽的酒杯里倒酒。吕老崽就逗他说:“猪不蠢,外国的猪还画画,成了全世界知道的画家,一张画卖好几万,你卖画能卖几万吗?”老马说:“猪再聪明,它永远是猪,能喝酒不?能睡床不?能搞女人不?它不蠢它怎不逃跑,想挨几刀好受吧?我给它们一刀,就是助猪为乐,咋不是做善事?咱一辈子杀猪就是一辈子做善事,就是活着的观世音菩萨,你牛鸡日的不信吧?你不信小心没有酒喝。俺不杀猪,今天你有汤喝?喝足了给老子滚。”吕老崽哪会滚掉,每到这时,吕老崽就笑着用筷子头点一下师傅老马,大声说:“天天来,就想你狗日的大善人。”
可徒弟有疑惑,毛骡儿有天对老马说:“师傅,你说杀猪是做善事,添福添寿。我咋听老人说,杀孽太重的人,都不得好死咧?我们村有个专门逮雀子的,后来背上长了一个大疮,周围几十个小疮,大疮小疮都像鸟,叫百鸟朝凤,后来烂死了。还有一个打家狗的,人家的看门狗,全给打了,打了狗,就在山洞里下菌子煮吃。有一次煮的菌子中有一种食肉菌,是细菌,因菌子没煮熟,食肉菌就钻进了那人的体内,开始吃他的肉,每天吃得沙沙响,就像蚕虫吃桑叶。肚子里五脏六腑全吃空了,又吃他的脸,脸吃成了骷髅,就剩一张皮,包着个骷髅,后来就躺在床上,像一张纸那样死了。”师傅说:“你讲的是狗屁,我们是人家请了去的,请去杀猪不是我们的主观意愿,我们只是帮忙补一刀,你以后就懂了,相当于城里的安乐死,与杀生没有关系……”
话说有一天,林子里传来了动物的嚎叫声,像狗,也像狼。老马给徒弟毛骡儿说:“你听下是什么在叫?”毛骡儿说:“是狼吧?”老马说:“八成是狗。”那叫声有点凄惨,就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叫声往天上飞,又拖得很长。山林里有人下了套子或“铁猫子”,反正套住了东西。下套人早忘了,也许是很远的盗猎者在这下的。那声音停了一会,到了晚上,叫得更加凄惨。老马说:“也保不定是狼,咱们若去看个究竟,狼会唤来同伴,等明儿白天再说。”
那叫声嚎哭了一整夜,到了早上,师徒二人的眼圈都是黑的,还肿,都没有睡好。毛骡儿拿着刀子准备学雕观音,老马叫上了他,说:“拿把大的。”指着那些杀猪刀,上前去取了一把,交给毛骡儿,自己也拿了一把。毛骡儿拿上师傅给的刀,刀柄又腻又沉,举起来像一块大石头。因为猪是大牲口,需要用力,所以这一把刀可以改二三十把雕刀。捅跟雕就是不同,摸摸刃口,就像是悬崖一样让人胆寒,刃口上还浮着一些细小的蘸水磨过的铁锈。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往叫声发出的山沟里蹚去。路上,师傅老马叮嘱徒弟毛骡儿看着脚下,也看着四周,防止有狼跟上。狼是很鬼的野牲口,跟上了你,再邀上周边的狼,你就只有死路一条。师傅说,遇上狼,就是咱们师徒两个在一起,在狼面前都不是对手,何况狼后头还跟着狈。狈更鬼,因为前肢短,只能趴在狼的背上。有的狼懒惰,背一只狈让它们先去攻击猎物,狈无论是吃人还是吃猪吃鹿,都是先抓眼珠子出来。因为前腿短,但抓力强,掏出眼珠子先给狼吃,这是感谢狼背了它。猎物被掏吃了眼珠子,基本就成了废物,只有让狼狈吃掉。
师傅老马的话说得徒弟毛骡儿两只腿瑟瑟发抖,浑身汗毛倒竖。老马观察这个徒弟,也没把他说的当回事,憨头憨脑的,还带着笑意。蹚进灌木丛,拨开荆棘往下走,就看到山崖的凹处,有个东西被套着了,是条狗,不是什么狼,就是条野狗或是哪家里来野外撵兔子竹鼠的饿狗,一不小心踩上了猎人的铁猫子。
“是狗哩,师傅。”徒弟毛骡儿就过去,要为那狗解套,却被师傅老马一声拦住了。
那狗哀哀地叫着,身上的毛没有光泽,刮瘦的狗头上两只眼睛有着诡异的求情,嘴角因为嚎叫全是干结的涎沫,长长的舌头都发黑了,像是吃过煤炭,呼呼地往外冒着火。
“这狗可怜。”
“可怜是可怜。你等着看看。”老马就拿着树棍子,慢慢向那狗靠近。狗看到这是村里杀猪屠狗的老马向它走来,这人一身的猪狗血,狗就挣扎得更厉害,拼命想跑,可后腿被夹,已经拉脱了皮,血肉模糊,像这样一定会挣断,看到老马手上的砍刀又更猛地挣扎。只见那刀,寒光闪闪,前尖后秃,刀背宽厚,敲过多少猪狗脑壳,刀锋又捅过多少喉咙。今天没死在铁猫子手上,定会死在老马刀下。于是恐惧逼疯了那狗,又扯又撕,又蹦又跳,又叫又嗥。喉咙已经哑了,夹着那条又脏又黑的尾巴,就像一个人害羞捂着裤裆。
老马不急,伸过去树棍去拨它的后胯。那狗见树棍过来,呲牙就咬,咬着不放,怕这棍子上身。老马与咬棍的狗拔河,竟然拔不出,他就嘿嘿笑起来,旁边的毛骡儿也被逗得呵呵发笑。
看那个夹它的铁猫子,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像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这铁猫子下在这里,估计几年都没有夹到东西,这只狗咋踏上去了?但这铁猫子沉,有五六斤重,两边的夹片有牛脚大,是夹老熊和草鹿的,这条狗运气太孬,夹住了认命,就哭。一会儿哭嚎得像个死了亲人的妇人,一会儿又尖叫得像挨了揍的小娃子。老马终于用棍子戳开了它的后胯,但狗乱动乱摆,毛骡儿不知道师傅戳胯里是干什么,这么近,一刀捅过去,不就了结了么?他以为师傅在研究夹狗的铁猫子,怎么把它掰开。师傅好像没有下手的想法。看那铁猫子,太大太沉,又锈蚀了,师傅一定掰不开,毛骡儿就说:“师傅,你把狗头压着,我来掰行么?”老马还是用棍子横着不让毛骡儿动手,说:“毛骡儿,你听这狗是咋哭的?”
毛骡儿不明就里,摇摇头,不就是个干嚎吗?狗和狼都是这样的,叫像哭。
“一会儿是妇人哭,一会儿是小娃子哭,这事儿蹊跷。你知道周围有没有要生娃子的人家?”
“昨日听说漆树坳有个女的要生娃子,今天还没生出来哩。”
“喔!好了。”师傅说,再死死撇开那狗的后胯让毛骡儿看,“你数下它胯下的黄斑。”
毛骡儿依然不明就里,朦朦胧胧地俯身下去,看师傅用棍子指戳的地方,“三个……师傅,怎么了?”
“按说猪要轮回六道,才能投人胎,狗少两个轮回,也要杀四次,这狗到了投胎转世的时辰,却还困在这里,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咱要渡它上岸。这么叫了两天,让人家的妇人难产受罪,它也受罪,只有结果这狗的命,才能救那漆树坳母子的命,明白么?”
说完,师傅迅雷不及掩耳,一刀朝那狗砍去,狗来不及腾跳挣扎,好像还送上了脖子,高仰着头,正好迎上了师傅的刀,将那喉咙齐齐砍断,狗头耷拉,立马倒地,抽搐了几下,淌着热血,就不动弹了。然后师傅老马再去取那狗腿上的夹子,小心翼翼,不是硬扯,而是让毛骡儿帮忙,师徒二人狠狠地掰,又恐夾到自己的手。那铁猫子的力量真大,夹断一只熊掌也是一秒钟的事。毛骡儿就对师傅说:“把狗腿砍断算了。”老马说:“使不得,使不得,如果砍断一条腿,人家家里生的娃子说不定就会有腿疾的。”
师徒俩费了好长的时间,终于将铁猫子给撬开了,死狗就由毛骡儿背着,经过漆树坳时,正在路上走着,突然听到了寂静的坳子里有婴儿响亮的哭声,就像是弹洋琴,清脆高亢。老马就让徒弟毛骡儿放下死狗,说:“我们去那家人家看看。”
两个人将死狗藏在了路边的树洞里,循着婴儿的哭声,走到那家人家门口,一看,是徐窑匠的家。这徐窑匠在给别人打窑烧瓦时,窑塌下来把腿压断了。看他门上已经贴了红纸,告知村人这家生了娃子。他们在门口就看到徐窑匠用大红花小被子抱着一个婴儿,这时一个姓赵的乡村女医生从屋里走出来,一问,才知徐窑匠的媳妇已经动胎了两天,因为胎儿不是头先出的,好在赵医生手很小,伸进产道将那小孩儿胎位给弄顺了,此刻,刚好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还是个男娃,徐窑匠高兴得直打喷嚏。老马就去看这娃子的脚,看到脚脖子那儿有一道深深的红迹,心里就明白了,就让徒弟毛骡儿看。可徐窑匠说这是赵医生给拽红的。“不管咋的,只要母子平安就是天福了。”老马说。徐窑匠的妈给了老马和他徒弟每人两个红鸡蛋。老马要毛骡儿接着,说:“这红蛋要吃,一定要吃。”
师徒二人吃着红鸡蛋,又上了路,老马说:“事情就是这么的,万事都是相连的,你信还是不信呢?”
毛骡儿说:“人家医生拽的,干嘛扯上这条狗哩?这样说来,咱们都是猪狗托生啰?”
老马说:“不是是咋的?你就是头猪!”
到了腊月,火塘的火红了,山里就没事可干了,地里的苞谷洋芋都收了,苞谷挂在梁上和墙壁上,熏猪肉就成了比较重要的事。这么说吧,农家的火塘顶上,不挂些肥滋滋的猪肉,这火烤得就没有什么滋味,这么好的松木烟子不熏猪肉难道熏人的眼珠子吗?头上有一排排猪肉,就相当于秋天钻进了穗子挤挤的高粱地里。再者,到了吃饭的时候,站上椅子手拿刀割下一块熏好的肉来,肥瘦相宜,切好,丢进炖锅里,再到菜园里砍一蔸白菜,一并煮好,酒杯一端,活色生香的日子就开始了,人生的幸福就不过如此嘛。
徒弟毛骡儿挑着木腰盆和一堆刀具,虽然天寒地冻,但头上走得热气腾腾。师傅老马拄着铤杖,叼着烟。路人遇上了,说:“马云哥,去杀猪呀?”“嗯啊。”“这徒弟是哪儿的?”“野猪岭的。”“一把好力气。”
老马对徒弟毛骡儿说:“杀猪本来是个力气活,猪也是完成它的生命,虽然反抗一下,也会乖乖地受刀。但猪毕竟是猪,有些发蠢,送它转世它还扭七扭八的不肯就范,会发些横劲,你就必须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当断即断,就是为了快快送猪脱离苦海投胎去。”
说的是腊月初八这一天,老马和徒弟二人来到了马嘶岭,这一家杀猪要杀的有两头。第一头拖出来,被几个人摁在了两条板凳并成的猪案上,主人紧紧抓着猪的后腿,张着阔嘴,蹬着弓步,拉拽着捆猪的绳子,大喊着,不要松啊,不要松手,压住它呀。那猪被捆绑了四肢,嘴里喷着白沫,声嘶力竭,同时奋力射出污臭的粪便,叭叭叭地把压它的人喷了一身,扇着大耳,吼着粗气,猪眼望着天空,像是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来临。但它心里也许在盼着这一天,好结束这吃糠咽菜喝泔水的日子,寻个好人家做人去。猪在挣扎时老马已经看好了猪的胯下有五个黄斑,它假模假样地嘶叫了几下,老马就让毛骡儿上去操刀。毛骡儿接过师傅的刀,那刀柄粗、凉、莽,像一块石头攥在手上。毛骡儿抓着猪的鬃毛,毛死硬,戳手,猪还发抖,三四个人压着猪,作墙倒众人推状,巴不得杀猪人赶快结束猪的命,让它早点咽气。加上师傅指点,捅刀之前毛骡儿已定下了心,斜着刀果断插下去,进入了猪皮,切割声利索。可毛骡儿毕竟是第一次杀猪,刀进去不猛,猪皮又厚又软,脖子上皱巴巴的,刀尖滑了一下,没有对准喉管和动脉,猪血出不来,只是小股滴到盆子里,劲儿依然挺大,在垂死挣扎,竟然有腿从绳索里挣扎出来了。老马想,这徒弟手软,于是发出啅啅的惋惜声和提醒声。毛骡儿既然已经出刀,手软心不软,开弓没有回头箭,就将刀狠狠地挺进去不退缩,那刀正在进入时,突然一头大猪跳出猪圈,直直地朝他们冲过来,像犯了疯病一样用猪嘴全力朝他们攻击,毛骡儿双腿被撞开,又紧紧压在猪身上。那疯猪见人就拱,把人拱得东倒西歪。疯猪又去拱板凳上的伤猪,是解救它。果然,伤猪有了救援,回光返照,四肢在绳索里乱踢蹬,终于成功,后腿钻了出来,想翻个身,用力一踢,正中老马的下怀。那老马本来有胸口痛,立马,心脏一阵锐疼,呼吸窒息,人就倒地了。他捂着胸,看着那伤猪跳下板凳从他的身体上跨过去,脖子上还插着刀,淌着血,气吼吼地往后山的村子里跑去。
猪的主人和帮手们见猪喉咙上插着刀跑了,就去追那头猪,顺着血印子。后头的疯猪,因为救了它的猪队友,在屋场上手舞足蹈,摇头摆尾,癫狂乱跑,见什么拱什么,拱翻了腰盆,拱倒了桌子和开水壶,拱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毛骡儿这时护着师傅,把他扶起来。老马说:“快去追那猪!”毛骡儿放下师傅,跟着人一起去追伤猪,但那猪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垂头丧气地转回程后,那些人迁怒于屋场上狂暴的疯猪,见它还在那儿撒野,挥舞棍棒便将它逼在了角落里,将它五花大绑结实地捆住。主人就说,快杀这头!等老马去看那头猪的胯下,只有四个黄斑点,这猪咋这么急?你牛鸡日的还差两次。
老马捂着胸口坐在屋场上,没有接主人的话茬,一捶一捶地砸自己的胸。徒弟毛骡儿拿着刀站在老马身旁等指令。你急还不是投猪胎吗?如果今天有哪家生娃子,一定是凶多吉少。那头猪带着刀子跑了,这不是让生娃子的受罪么?主人催促说:“马师傅,开宰呀!”老马闭着眼睛说:“今天不能宰,最好将那头跑掉的猪找回来先宰。”主人说:“先宰后宰不都是个死吗?到哪儿找去,山这么大,林子这么深。马师傅看你手抖得厉害,是不是猪踢得撑不住啦?”毛骡儿凑过来小声对师傅说:“师傅,还是我来。我保证宰好。哪头都一样,都喂肥了。”老马却骂道:“你个小杂种坏事,今天是你闯下的祸,你若手利索一点,不至于如此,猪死活不算什么,出了人命要不得!这猪抢了那头猪的好事,能宰它吗?”
那些摁猪的人气喘吁吁,等着杀猪匠操刀,急得不行。这老马看来老了,被猪踢一脚就废了,找个徒弟也手脚笨拙。主人就去倒了一杯酒给老马,并对毛骡儿说:“小师傅你上呀,你又没被猪踢!我们按紧就完了。”主人这么一说,毛骡儿就管不得师傅的意思,就想把面子挣回来,再不能失手,一定要一剑封喉。此时老马喝了几口酒,胸口依然疼痛难忍,看着裤子松松垮垮的徒弟毛骡儿,提着气,两个腮帮子鼓得发紫,像冻伤了一样,比划了几下就动手捅刀了。这次他出手快,老马来不及说什么,就见刀子在毛骡儿手上短了一截——进了猪喉,那刀在猪脖子里游刃有余,下手忒快,还搅和了几下,期待已久的血,一下子就喷涌而出。老马放心了,端起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毛骡儿抽出刀,在猪身上擦着,就听到师傅喊:“捅深些。”毛騾儿听到师傅的指令,心里说,你没看见血不是出来了么?可他不知道猪垂死挣扎的力气,那猪本来疯狂了,血流尽时,突然一阵狂嘶乱扭。毛骡儿有点慌张,就用刀背去敲猪的脑壳。只听到师傅一声断喝:“不可!不可!”
猪的脑壳一砸,它就昏死过去了,免得再踢到人不正好吗?可师傅说不可就是不可。毛骡儿把挥到空中的刀收回来,再用了吃奶的劲来跪住猪身,朝冒血泡的刀口再进了一刀,哈,这一下补得好,终于畅通了,最后流出的血是黑血,朝盆子里直淌。猪的气泄了,气短了,几声小哼,身上绷紧的皮肉松软下来,终于没了声响。
刨猪时,老马给徒弟毛骡儿讲:“你可记住,不得用刀背敲猪头,如果敲了,这猪若是投什么别的胎那我不管,投了人胎,生下的娃子脑子就会不好使,那你不是害人一生么?所以做任何事情都要留一手,给别人留个后路,也等于给自已留个后路。这世上的万事万物,要讲关联,可以扯得很远很远。前世今生都是因果。你师傅杀了这么多生,越杀心里越胆寒,越是有怕惧。没有怕惧,你杀猪的刀那不去捅人呀?人一辈子不可逆拂天意,万事逆天,必有恶报啊!”
“师傅,就算你讲的这些迷信是真的,也不一定所有的猪都投人胎呀,嘿嘿。”
“你这娃子是抬杠的,你也没关心国家大事,也不看看手机。现在外国人的研究说,三年内,猪的心脏就会移植到人的身上,猪的腰子也能移植到人的身上……”
“猪的腰子移植到人的身上是什么?”
“是肾呀,你这娃子读书少,啥都不懂。我们叫腰子,书上叫肾。如今吃了污染食品,得尿毒症的人多,都要换肾的,排队要排好些年。有的没有排到就只有换血,就是透析,每周都要到县城以上的医院透析换血。这下可好了,医学太发达了。你没想下,为啥是猪的腰子能移植到人的身上,而不是狗的腰子牛的腰子羊的腰子,这是啥道理?所以呀,人跟猪,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与人离得最近。猪投人胎最方便,你要它去找老虎豹子投胎,到哪儿找去?得等到猴年马月,那不永远在地狱了吗?你这娃子,你要设身处地想想。猪再怎么也就一年的寿命,如今养的猪放了激素,三个月就出栏,一头猪就三个月的寿,可怜可怜……”
杀了猪,吃了酒,师徒二人往回走。这天,月光如水,恍若白昼,连树上的瘢瘢瘤瘤都看得清楚。走到岩包冈,老马因为胸口被猪踹痛了,多喝了两杯,有些恍惚发飘,看到月光突然被雾遮了,眼睛像上了翳子。冬天的山林万木枯干,森林像披着荆棘的怪物在他们眼前爬动。这时,老马看到前面隐约有一户人家,屋场上有一个白衣人提着个篮子在那儿转悠。老马顿时酒醒了一半,把毛骡儿拉住,对他小声说别声张,别动,让他躲到树背后。然后,老马就看那个白衣人这么晚了想做什么。
他瞪大眼睛细看,是个女子,那女子放下篮子,就从窗户外钻了进去。老马慢慢靠近一看,那窗子是关着的。这女子定是个邪秽之物。这儿深山老林,总有些怪人怪事怪物。老马听到屋子里有女人的呻吟声,声音怪吓人的。老马想着这不是采药的酒友吕老崽的家吗,上次两人喝酒就听他说他儿媳妇快要生了。这精怪定是个产难鬼,让孕妇难产后用篮子把婴儿提走的。于是他提起来篮子,拿出一把杀猪刀,把篮子给插到了猪圈旁的粪凼子里面。那女鬼一会儿从窗户里钻出来,一看,哎,篮子哪儿去了?就循着篮子的气味,找到了粪凼那儿,看到了自己的篮子,咋跑到凼子里了?一抬头,见凼子边立着一个黑糊糊的影子,一个身上散发着血腥的大汉,像一筒大柏木,手拿着一把长长的尖刀,嘴里喷着浓浓的酒气。
“师傅大哥,你能不能用刀帮我把篮子挑上来?”
“你是做啥的?”
“不做啥,我想到田里去摘些菜回来。”
“半夜三更的摘菜?哼!我知道你这个妖怪,还不快走?这家是我的朋友,三代单传,你还想拿人家的娃子提了走的?你好大的胆,你吃得起我这把杀猪刀啊?”
“大哥啊,你这把刀……”
“老子杀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头猪,就差一个野鬼头来祭这把刀了。”
那女鬼顿时跪下来,双手作揖道:“大哥想要我怎么办?”
“一个字:滚!三个字:滚远点!越远越好,别让我碰上了!”说罢,用刀挑起臭熏熏的篮子,扔到崖下。
那女鬼爬起来,就飘下崖去了。
这时,吕老崽屋里傳来婴儿的啼哭声,娃子顺利地生下来了。
徒弟毛骡儿躲在树后面,看得真真切切,看到那个妖怪果然怕他的师父。等那妖怪飘走,他跑出来,看到师傅老马竟然瘫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咱也是接生婆,咱也是接生婆啊……”又说:“老崽呀,我今天又是被猪踢了一腿,又是帮你赶邪鬼,你个牛鸡日的命好呀……”
正在那儿坐着,雾突然散了,只听见一阵呼呼声,有一群野物跑过来,是一群野猪。那野猪们是从吕老崽屋旁的茶园跑的,似乎没有发现老马师徒。跑着跑着,一个铁家伙当啷一声掉在石头上。是猪身上掉下的,老马要毛骡儿赶快去看看是个什么家伙。毛骡儿跑过去俯身捡起来一看,大叫道:“师傅,是那把刀子!”老马的酒完全醒了,眼神也正常了,再往猪群那边看,领头的猪头上有个显眼的红布条!他陡然想起他遭遇野猪的那次,咋又碰上了,而且猪身上还掉下一把今天插着的刀?一摸,刀上有血,血是热的,黏乎乎的。老马心惊肉跳,痴痴地看着月光下挑着腰盆和工具袋的徒弟毛骡儿。那徒弟像一个老树桩站那儿,一动不动。老马攥着那把失而复得的刀,大声质问徒弟道:“你这把刀是哪天插进猪身上的?”
陈应松, 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70余部,《陈应松文集》6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4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湖北文学奖等。作品翻译成英、法、俄、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到国外。中篇小说7度入选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