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听琴图》具有独特的艺术特征,其艺术性和写实性,是对当时的物质生活的呈现和精神世界的表达。画中的家具构筑的美学场景是其重要组成部分,与画的视觉审美和精神内涵形成紧密的联系,因而,宋画是解读宋代家具重要的途径。本文提出一个新的视角来观看宋画中的家具,即“文化心灵”。文化心灵的观点源于胡晓明先生对中国诗学的解读,提出了文化心灵这一中国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价值。本文依据胡晓明先生这一观点,借鉴文化心灵的解读思路来透析宋画中家具所承载的中国文化内涵。
文化心灵,即是代代相承的文化传统中养成的、具有悠久深厚文化内涵、具有深刻华夏民族特点的艺术心灵。文化心灵史生活美学的内在源泉,也是器物美学化的归旨。1彭喆撰,〈蕴含文化心灵的中式木美——中式家具设计有感〉,载《美术观察》,2018年7月,第98页。“文化心灵的内涵,汇集千年”文心,“而为心,这无数闪烁的文心汇集成的广袤深邃的意义世界”2胡晓明著,《诗与文化心灵》,中华书局出版社,2006年12月,第398页。。
中国古代家具,是中国历史文化的一部分,“道”“器”同源,必然起于“文心”,而源于“人心”。宋画中的家具文化,是宋代社会物质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反映了宋代文化风貌的一个侧面。画中家具文化历时之久远、传统之深厚,又有着不可重复的意义世界所确立。
画中家具文化蕴含“文化心灵”,正是强调每一个优秀画家都贡献了自己独特的心灵质量和艺术追求,代代相传的画学与中国古代家具传统,构成了中国画学及其画中家具文化可大可久的心灵世界。
由此提炼出文化心灵的理念为“代代相承的心灵传统”“艺术心灵”和“真切的心灵质量”,本文将从这些理念出发,诠释《听琴图》(图1)中家具所蕴含的文化心灵。
图1 《听琴图》,宋徽宗
历代文士珍视“心源”的能量,成为艺术创作的要义。宋代绘画蕴含着中国丰富的文化心灵,家具是宋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故而从文化心灵的角度去阅读家具文化的要义。
1)要了解画所表达的心灵背景。要尽量站在与古人同心同情的心理基础上去理解中国的文化心灵,在还原艺术作品文化现场和心理现场的基础上去理解。站在画的语境中了解家具的心灵背景。中国文化是心灵的文化,“心源”是阅读传统文艺的一个基本背景,中国的宋代家具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中。宋代文人画师用登峰造极的绘画语言构筑了各主题意义下的生活场景,即人、事、物、场、境的完整关系,从而更准确地反映画者的所要传达的形态状貌、精神品质和文化意义。宋代绘画中,家具是宋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宋代绘画蕴含着中国丰富文的化心灵,形成了画中家具的心灵背景。
2)整体的贯通地去理解,而不要将“人心”肢解为各个孤立的部分,对症下药式似的一一对应到艺术形象的枝节上。家具并非刻板和孤立的功能符号,而是在语境中形成多维度意涵,交织成立体的艺术时空,用场景还原鲜活历史故事,与真切的人心相通,共同塑造真正的文心所在,成为构筑、继承、发展心灵的重要内容。
宋画中的家具具备多重文化艺术作品的属性。下文由画中的心灵背景开始,领悟其中家具文化心灵的魅力。
1.选择琴为主题言志宣化
琴蕴涵的文化心灵,具备代代相承的文化传统。“夫心者道也,琴者器也。本乎道则可以周于器,通乎心故可以应于琴”3[宋]朱长文撰,林晨编著,《琴史》,中华书局,2010年09月,第43页。。对于中国人,琴是具备文化心灵的创造。从历史上可见,古琴这一乐器从它的诞生起,其发展过程中就与一个个人相惜,自始至终凝聚着先贤圣哲的人文精神。先圣通过琴音将自身宣道治世的理念和生命性情的感悟寄于其琴曲中,引起后世一代代的心灵共鸣,世世留传。传唱的既是曲,更承载心灵生活的内容。
《溪山琴况·和》:“稽古至圣,心通造化,德协神人,理一身之性情,以理天下人之性情,于是制之为琴。其所首重者,和也。”4[清]徐谼撰,《溪山琴況》,版本:清康熙十二年蔡毓榮刻本〈谿山琴况〉,第2页。。这段描述可以对应宋徽宗《听琴图》的思想主旨,作为一国之君,“生物之祖,兴益之宗”,押书署款号为“天下一人”,表达了他对往圣的敬仰和对自身德行的目标追求5时玲玲撰,〈乐和,人和,天地和——《听琴图》新论及其作者再考释〉,载《美术与设计FINE ARTS & DESIGN》,2017年1月,第69页。。这体现了《听琴图》中宋徽宗秉承的代代相传的心灵传统,即为琴桌琴几的核心的心灵背景。
2.画面意境和雅,拨心畅神,达至心物感通
松下一人黄冠缁衣,端坐拂琴,身边高几,香炉有袅袅青烟,似与琴音交绕,飘摇在松竹之间。画面营造出清况和雅的心境,观者的心弦已在袅袅青烟中荡漾,所谓虚室生白,以心之虚静而生神,方能感知的万物之间的灵动,如蔡京在画上的题诗:“吟微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这样的心物感通与琴贵在知音的心心相通应和,形成场、心、意互动通和的审美境界。画面呈现出听众、观众与操琴人随琴音场、心、意之生命场“气”“象”同构。场景创构意境,达成心物相通的人心背景。
3.家具审美品味与画面格调保持一致
听琴图的琴桌设计的意图以琴为开始,以心为舟,一气周流,贯穿全局。其作用意义如清徐祺在《五知斋琴谱·上古琴论》所言:“其声正,其气和,其形小,其义大。如得其旨趣,则能感物,志躁者,感之以静;志静者,感之以和。和平其心,忧乐不能入。任之以天真,明其真而返照。”6[清]徐祺著,《五知斋琴谱》,中国书店社,2017年04月,卷一,〈上古琴论〉,第96页。共筑以器载道、艺道相通的审美境界。
从家具二字的训诂中,我们认为,理解具体器具的“象”应将其与承载的事物一并观察。在视觉上,琴桌的气质要与琴的气质相符,听琴图中桌和几纤细匀净的线条尤其能够传达一种与古琴相符的清爽、纤劲之感,轮廓虽小,却都是用双钩画出,笔笔细劲严谨,可见画家在这幅作品上颇下苦心,使得家具能卓然而立,营造这般和雅静谧的氛围。再加上绢本固有底色基础上,以墨色调节统摄下,人物、器具、树石的色相各有倾向,相得益彰,令画面传达出某种玄秘简淡之感。瘦劲的家具虽写实描绘,但是画家赋予画面简洁空灵的玄幻氛围和诗意导引的想象,让家具在玄幻的场景中散发虚而有实、实而不滞的心灵意韵,而后能够跳脱实象,感通“一弄无弦琴,解寄道君意”的心灵托寄,这样的家具创作构思,显示出宋画中家具设计的高妙理念和思维范式。
《听琴图》崇尚简淡的艺术品味和迁想妙得的艺术创作手法,成为家具形态美学的艺术心灵背景,并贯通于家具的表现中。
1.琴桌设计体现与时俱进的文心传承
中国古代的操琴方式分为两种,席地和高座。宋代是中国垂足高坐起居方式的定型期,也是高坐家具定型期,听琴图中的琴桌是垂足高坐琴桌的创意典范。1995年敦煌佛爷庙湾37号墓出土的“伯牙抚琴”图长31.5厘米、宽15.5厘米、厚6.5厘米,考古证实为西晋时的文物,现藏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这是典型的席地跪坐操琴的场景,在席居的生活方式时期少有专门配合操琴使用的家具。魏晋开始汉地高座家具慢慢滋生和演变,就目前可得的图像资料显示,高座操琴的家具也在宋代形成,宋人赵希鹄的《洞天清录集》言:“琴案须作维摩样,庶案脚不碍人膝,连面高二尺八寸,可入膝于案下而身向前。”7自宋代,操琴高坐家具中除了琴桌还有琴几,从而形成了高型的琴桌和方几的家具组合。宋人已经以垂足高坐的姿态操琴,琴桌的高度正好容得下将双膝伸入,琴桌桌面内部设有共鸣箱,帮助扩音。还有一种琴桌样式为几型,或者说是条桌型态,明代称为“琴几”,在留存的明代实物中,琴几一般用三块板拼合而成,两端的立板足端采用卷书式样,意味琴书合璧,有“柳阴分绿笼琴几,花片飞红点砚池”之兴象。琴凳的样式应是随机选择,屠隆《考盘余事》:“或用维摩式,高一尺六寸,坐用胡床,两手更便运动。高或费力,不久而困也。”8[明]文震亨、屠隆著,陈剑点校,《长物志 考槃余事》,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12月,第86页。琴桌也有上以空心砖为共鸣箱之用的设计,并多以汉代的空心砖为尚,产自河南地区的俗称“郭公砖”,郭公砖是空心砖,为铺设汉代皇宫而烧制,表面附加有花纹装饰,同时也起到防滑的效果。汉代人穿着木屐走在空心砖上,发出悦耳的声音,古人由此创新,将空心砖放如架琴中,当抚琴时可产生共鸣,使得琴声悠扬回荡,故此作法成为定式,流传下来。在明代《长物志》和《格古要论》中都有关于郭工砖作琴桌为佳,能中空发响的记载。
听琴图中的琴桌是目前最清晰和最具代表性的高坐琴桌。其框架结构完善、共鸣箱功能明确、装饰细节精致、风格简洁典雅,凸显宋徽宗与时俱进的生活态度,具有重要的范式作用。
2.家具形态构思蕴含道法自然的艺术观
图2 《靓妆仕女图》,[宋]苏汉臣
图3 银鎏金缠枝花卉纹,江西永新北宋刘沆墓出土
图4 《听琴图》琴几琴桌
《听琴图》中的家具审美形态,是画者对美的人生样态,融合表达了“琴”家具中审美情趣、审美风格的感性凝聚。其中,第一,图绘以园林为背景抚琴言志,体现了作者对园林的生活方式的青睐。宋朝时是园林成熟的第一个阶段。宋徽宗喜爱园林,其创建的皇家园林虽然不如北宋造园的规模和气魄,但规划设计之精致则远超前朝,更接近于私家园林,如最为知名艮岳,以山水之景而“放怀适情,游心赏玩”。松下抚琴的构思传承文人寄情于山水的情怀,与山水相亲的精神世界,宋徽宗听琴图的家具则是为园林而设计的家具。第二、琴几、琴桌造型源于自然。承香炉的方几,此类桌在《南宋馆阁录》中称为其为“鹤膝”9张志辉撰,〈从“鹤膝桌”到“圆转桌” 《是一是二图》中的家具〉,载《紫荆城》,故宫出版社,2018年12期,第112页。,书中有“鹤膝棹”的记载,桌腿形如鹤腿上下纤细瘦劲,中间鹤膝宽实。听琴图的鹤膝高型香几,将圈口牙的结构抽象为鹤膝的造型,构思巧妙,琴桌的退足也一意相承,随形变体,此为仿生学的创举。第三、家具制器尚象,展现了多维艺术语言。香几“鹤膝”腿上下纤细瘦劲,仪态骨干、轮廓简练,意韵含蓄内敛,情趣纯真。牙、腿、面、漆等装饰致简。“鹤膝方几”极富自然清雅的姿态;结体瘦劲,突显结构和榫卯技艺精益。(图2)琴桌合于与操琴者的高逸仪态,仙风道骨,虽形像朴实、但高雅显尊。强调物境与器格高妙,长物方显现古雅之韵。细节精彩,彰显尊贵。画者的创作理念中将仙鹤的艺术心灵,融于松、竹的高洁意境中,寓器物相通之“象”。在器物形体、结构、装饰、意境等多维度上具高能量场,是画者“心源”生命气象的呈现。第四、画中借意仙鹤,表达祥瑞。世人皆知宋徽宗非常喜欢画仙鹤,有《六鹤图》《瑞鹤图》等,鹤图有表达祥瑞的意思;在道教中,鹤是长寿的象征,世间惯有仙鹤之说,同时鹤与松、竹的组合也为世间吉祥佳话。听琴图中松的形象曾被解读为“年”字,似有隐含的松鹤延年,竹鹤高洁的寓意。仙鹤形态高逸,形像上寓以仙风道骨,性情高雅,人格上寓意高尚的品德。因此,这里琴桌鹤和香几以鹤为构思来源,形态设计上妙法于自然,内涵又顺应中国传统祥瑞心意。这些都反映宋徽宗同为画家和中心人物的道法自然的艺术心灵。
3.琴桌的装饰设计彰显尊贵身份
《听琴图》的纹饰。《听琴图》琴桌面上的水网纹图案装饰,北宋苏汉臣《靓妆仕女图》屏风上的图案纹样与此相似(图3),苏汉臣为徽宗时期宣和画院的待诏,此纹饰可作为徽宗宣和时期宫廷显贵日常用器的有力说明。《听琴图》琴桌侧面的缠枝花卉纹与江西永新北宋刘沆墓出土的梳背装饰银鎏金缠枝花卉纹相似(图4)10时玲玲、谢建明撰,〈乐和,人和,天地和:《听琴图》新论及其作者再考释〉,载《美术与设计》,2017年01期,第69页。,刘沆宋仁宗时任参知政事(副宰相),积极参与国事决策,救正政事。这些装饰案例说明画家对家具描绘的精细和装饰细节的写实性。再加之设色上,画面整体色彩的高华既皇家画院作品应有的富贵色,又不失文人绘画对简淡冲和特质的追求。
《听琴图》文化心灵的表达是画家宋徽宗以自身独特生命品质来构筑和彰显的,同时又是对中国传承深远的心灵传统的表现。正是画者贡献了独特的心灵质量和艺术追求,与代代相传的心灵传统,构成家具中的文化心灵的内容。
从宋画《听琴图》的例证可以看到,家具的文化心灵与画中心灵背景的表达融汇为一体。宋徽宗“现身说法”传达道法自然艺术观;他以琴言志,抒发自己儒道相济、和谐中道的政治主张;道艺相通的艺术理念;追求圣人之德、圣明之君的人生哲学。这些都通过画家的精心设计渗透于画中元素之间的相互关联中,每个元素不是单独存在,而是在具体可感的文化心灵的背景下,共同构筑了人、事、场、物的关系,在视觉和心灵上同时构成听琴图的“象”,家具成为连接人、事、场、物重要的因素,衬托人物建立氛围,拨心畅神,达心物相通;形态寓意道法自然;细节设计欲其相称,实现精神品味,心灵意韵,一气周流。《听琴图》中家具蕴含作者的生命品质和文化心灵的寄托,是中国文化心灵的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