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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广韵》文,妙者,神妙也。《说文》解“悟”,觉也,从心吾声。“妙悟”原指的是对佛法的一种心解和觉悟,是佛学用语,南宋诗论家严羽借用这个禅学概念提出了“妙悟”说的诗论思想。
“妙悟”即是一种奇妙而变化莫测的、从内心深处获得的感悟,依靠审美直觉去体悟和玩味,进而去领悟诗道中的奥妙。1“妙悟”从心而生,乃是内心深处的觉醒和生发,微光乍明,变幻难测,是突发的闪现和直觉性的把握,也是潜意识的苏醒和对其的捕捉。论诗即如论禅,敏慧善悟,于无形窥得真理,于刹那醍醐灌顶,通一点灵犀,有殊妙之觉悟;作诗亦如参禅,性灵为至,情兴生于胸臆,然后发于笔端,所谓诗道意在妙悟也。
对事物本质的把握是“妙悟入神”的第一个阶段。
黛玉教香菱作诗时道:“……《王摩诘全集》……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2
严羽主张在“熟读”之后“博取”,继而“酝酿胸中”,久之,自然达到“悟入”的境界,“熟参”而后“悟入”。《诗辩·第一》中说:“先须熟读楚词……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观之……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3
世界是被经验的对象,认知也不是凭空产生的,首先需要“输入”,而思考问题时也需要基于一个思维的媒介。“悟”的对象是首要的,其次,这种“悟”的传达和表现形式必是本人所熟习的,就像语言是承载思维的工具一样,这都需要广博的输入和彻底的理解、消化。“妙悟”虽然讲求“灵机一动”,但是后天长期反复的艺术实践才是真正的牢固的基础。另外,在广博的学习之后,才能够做出更好的审美判断。
中国古典文化追求一种象外之象、韵外之致,但这种无声的境界是不能离开有声的高潮的,“大音希声”对有声之象的突破首先要实现对具体的象的把握。
在一个“灵性”的结界里,读者凭着一种直觉式的感悟,与作者灵犀相通,“接受者的心灵与接受对象所传达的内在生命结构产生深层的契合,从而使主体进入一种豁然开朗的境界”4——凝神遐想,妙悟自然。这“妙悟入神”的第二个阶段——是对审美对象的一种自我解读,既是对对象的体验,又是内心的自省。
香菱与黛玉谈论读王维诗后的体悟:“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和‘上’字 ,难为他怎么想来! ……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香菱谈读诗体会的一个关键词是“想”,不仅是作品本身的思考,还有作品之外的想象以及与作者心灵情境的靠近和自我的感悟,5正如严羽所云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6对于中国古典诗歌来说,往往是直观的感觉比理性的分析来得更为重要,所谓的无穷之意、无理之趣,多少精微玄妙,尽在不可言传的“意会”之中。在读诗的过程中,不同的主体在不同的时空节点发出相同的声音,或因为相同的境遇,或因为相同的情感,不同的灵魂在某一个瞬间重合,产生共鸣。 香菱读王维的诗,突然像是又到了曾去过的那个地方,忽的便想起了曾见过的光景,这是心灵的触动和激荡,是一种玄而又玄的“妙悟”。笔者将这种“共鸣”称为灵性状态,它无法名状,也无法被感知和描述,虽将其称为感觉,但更确切地来说应该是一种靠近,不在任何空间、时间之中,又在任何空间、时间之中,遨游于“诗意”之间。
“你”只存在于“我——你”的对话关系中,可以是任一,是生命本真的体验。感于心然后书之笔端,文本被创造出来之后甚至在被书写的时候就成为“它”,“它”是可以被呈现的客观存在,对“它”的阅读和体验使其又重新进入关系之中,这个时候又成为“我”的“你”。不仅是作者写诗时要提取刹那间的直观感受,相对地,读者读诗时也应保持景象的原生态和自呈性,让诗意自然地涌现。7中国古典艺术的审美标准是指向韵味和神韵的“妙”,而不是外在形态的“美”,导入“诗意”世界的是语言不能触及的一种范畴。“妙”与“神”应有所区别,“妙”是精深微妙,妙不可言则为“神”,严羽的“妙”更大程度上应该划入“神”的范畴。诗之三味正在此中,是香菱学诗之入门。
“妙悟入神”的第三个阶段,就是从内心深处自省,再把生命感动指向人体外部的世界。明末清初的诗论家王夫之道:“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坎。”生命体验是一种流动的状态,跨过这道门限之后,有时连作者也无法控制。苦心学诗的学习态度和对诗的思觅唤醒了香菱的潜意识活动,和生命体验发生呼应,最后以“梦”的方式呈现。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香菱梦中所得之诗表面写月,其实是她的自我写照。严羽道“诗有別趣”,诗歌所追求的意境是透过有限的东西传达无穷的旨趣,“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也就是黛玉所言“第一立意要紧”。香菱出身富贵之家却因被拐受尽苦难,正是“精华欲掩料”,然“料应难”又透出她内心的抱负;第二句“寒”字道尽无限辛酸;颔联写月光凄清,亦是写香菱处境之凄寒;最后一句发问又可与香菱飘零的身世联系起来。这是一种生命体验的感动,主体受到无意识的牵引,触景生情,然后产生情感的外放,被压抑的愿望、潜意识通过文学创作被释放出来。
中国古典文化中有“虚静”的概念,即接纳万物、容纳万物然后忘记万物,达到一个致虚极守的静笃境界。香菱则是通过梦的形式完成了物我两忘,即在梦中与生命本真接触,这是一种言语所不能及的范围即“神”,是与精神本质也就是诗意共处的一个层面。严沧浪以禅喻诗,从这个角度出发,道家的守静致虚和佛家的参禅悟道在一定程度上应当是统一的,守住自然的本真之美和明心见性都是和生命本真的对话。香菱梦中得诗,就是一场“我——你”的关系对话,在抒发感动的同时和生命相遇,又把自己的意志表现出来发生“造物”。但在这个叙述的过程中,关系被改变,不再是“梦”所经历的正在进行时态,“我——你”也就指向了“我——它”8,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就是文本。
文学的最终指向,是有所感而非有所知,“妙”者,微妙玄通,言语虽能表达却深微奥妙,“神”者,言语不能表达,。香菱梦中得诗,是一个“妙悟入神”的过程,熟参、悟入,然后自然流淌,在物我交融的过程中和生命本真对话。虽然没有真正打破语言的限制,所作之诗也有一些陈词落于俗套,而且当“诗意”成为文本的时候它已不再是纯粹的与“我”发生关系的“你”,但诗意与主体凝视的那个瞬间却确实地存在着,也正如香菱读王维之诗时“诗意”的再现。
生命的本真就是诗意的本真,四十八回标题中“慕雅女”三字即是对香菱生命中对雅文化追求的最好观照,这种诗性的追求体现的正是一种精神的纯净,妙悟入神,某种程度上就是本真的回归。香菱学诗体现的不仅是一种审美理论和文艺学的方法,为把握世界、进行艺术活动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比如广博学习、静心冥悟、从生活体验出发等等;更重要的,是提醒我们对于时间万物的关注,对于灵魂世界的探求,还有沉潜之境的思考,通过对潜意识的捕捉,通过心灵的涤净,让生命的个体达到超越自我的层面。
注释:
1.杨冬连.严羽“妙悟说”窥探[J].安徽文学(下半月),2010(02):60.
2.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16:349-352.文中对《红楼梦》文本的引用皆来自此,不再列举。
3.严羽,胡才甫.沧浪诗话笺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11.
4.邓新华.中国传统文论的现代观照[M].成都:巴蜀书社.2004:10.
5.王怀义.《红楼梦》诗学建构研究——以《沧浪诗话》为参照[J].红楼梦学刊,2008(01):272-293.
6.同1.
7.张平仁.香菱学诗再论[J].红楼梦学刊, 2009 (6) :214-222.
8.布伯,陈维纲.我与你[M].北京:三联书店,2002:103-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