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中泳
Pac-5芯片通用说明手册
重要!重要!重要!
Ⅰ.Pac-5芯片只作用于人体痛苦的减轻,减轻程度表征受文化、政治、心理及不可抗力等因素影响,不存在感受上绝对一致的现象,因人而异。
Ⅱ.Pac-5芯片的材料经过国际智能医疗组织认定,对人体无毒;Pac-5芯片通過国际人工智能协会核心算法alPha-Pythagoras无差别测试,对同一性无本质入侵。
Ⅲ.针对任何以Pac-5为基础的权限修改,算法重置、路径转接等行为而造成的法律后果及伦理矛盾,使用者须后果自负。
1.安装说明
……
23.风险提醒:无任何证据显示,Pac-5绝无可能在未来时间轴、宏观可变因素及微观可变因素影响下,对人类产生的负面影响。
壹
塔夫茨大学 人工智能与认知哲学讲座 (Tufts University Artificial Intellect & Cognition PhilosoPhy Lecture)
主讲人:韩安教授(Professor Andrew Han)
大家下午好。
今天演讲的主题,是关于身体、人工智能、同一性的一些思考。
对同一性的考察,来源于心灵哲学的确证,来源于人的自我观照,也来源于“我”这个最深邃的问题。在印度《奥义书》中,描述一切发生,源于一个“我”,这是一切的开端。而笛卡尔也在《第一哲学沉思录》中表达,我思故我在,剥离了一切感知和延展之后,只存在一个不可归因的“我”,哪怕是康德在构建其道德哲学的第一命题时,也把“我想要善”作为价值判断的源头。可见“自我”,是我们人性中深邃的来源,与自我意识的形成,价值判断的演进,有着密切的联系。自我,是心灵、心理、行为、记忆的联结,是“逻各斯”,它是一切发生并得以持续的钥匙。
为了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刻的了解,让我们先来讨论一下“缸中之脑”这个命题。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设想了一个“缸中之脑”——脱离了身体的大脑。这个“缸中之脑”被科学家控制着,但是却传导着一切使人感觉愉悦和兴奋的信息,让人感觉自己的存在,同时又没有痛苦,只有欢愉,不会枯竭。这个问题本身是笛卡尔对于“我思”即“存在”的一个极端化具象化的例子,也是柏拉图“洞穴论”一个向度上的现代性诠释。那么问题来了,假设让你成为这个“缸中之脑”,享受无尽欢愉呢,你愿不愿意?
好,看样子很多人是不愿意的,那么理由呢?趋利避害不是我们的本能吗?我们每天都在上学读书考试,渴望着获得好的工作,好的收入,而世界在不断地斗争,攻讦,来获取资源,满足欲望。然而,成者寥寥。所以,我们为什么不做一个消耗电量的感觉动物呢?抛弃理性,抛弃身体,抛弃道德和约束,不好吗?
进一步说,佛教里有四圣谛,苦,苦集,苦灭,苦灭道。即,苦本身,苦的出现,苦的消灭和消灭苦的方法。但如果做为一个生物人,我们可能一生都无法突破这个循环,只是在每天在痛苦中轮回,在欲望中挣扎,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我们只能通过不断内省,践行,追溯自身的缺陷,解决一切由此衍生的恶,来释放众生的苦。极少人可以达到这个境界。而这里,显然是一条捷径。所以,再问一遍,假设有这样一种大脑,你们愿意吗?
这位同学请说。
“韩教授,我想表达一下,如果仅仅是一个大脑,没有身体,哪怕再多的欢愉,那么我们还算人吗?这是我最朴素的一个反驳的理由。”
很好,这位同学讲到了身体。的确,在哲学范式中,无论是佛教,还是印度教,还是纯粹的笛卡尔式的反思,乃至弗雷格、蒯因、早期维特根斯坦,这样纯粹理性推演与命题的前进,他们都抛弃了身体,而把人看做一个纯粹理性的存在。在宗教中,身体是苦的来源,无论是我们的肉体,还是我们基于身体的心理,其边界决定了我们欲望的产生,来源于缺乏,身体的缺乏,心理的缺乏。而纯粹理性,基于逻辑而构建符号系统,反思我们存在的最优策略,也必然要抛弃身体,借助数学、逻辑来推导和建立。这一切都基于超越人性的工具,和人类鄙弃肉体,害怕生老病死的天然情绪和潜意识。
然而我们个体终究是抛弃不了身体的。我的本科是哲学,博士才走向人工智能专业。我曾经是理性主义坚定的拥护者,而到了实践领域,在研究中我就发现,抛弃了身体,许多我们看上去是完美的模型,都难以成立。就像在两点间画一条线一样,平滑,最短,但,正如地球是圆的,两点间最短距离必然不是直线,而人性也是深邃的,人不是数据的堆叠和完美的理性,很多理论的失灵也就理所当然了。尽管我们无数次把一堆数据放置到精密的算法之中,获得了比人类理性推演多得多的可能性,然而,这终究一个工具。
我们推动人工智能发展,归根究底是要促进人的本身的幸福,而不是控制人,或者操纵人。人工智能的基底,必须是我们有缺陷的,但是活生生的人性。基督教里讲,第一推动力,人工智能的第一推动力,还是人,人本身。无论是对于身体的执着,或者对于自我的确立。或许就是前面“缸中之脑”说的一样,尽管无限欢愉,我们依旧不信任控制大脑的科学家,我们不愿意选择变成一堆数据,这是人类的狭隘,也是人类生生不息的执着。
当下,我的实验室正在推进一项有意义的工作,即制造一种能够减轻人类痛苦,又不伤害人类自我意识的芯片。也就是我手里拿着的Pac-5,顾名思义,这是第五代了,也是最接近量产的一代。这套芯片植入人体之后,可以有效地减轻物理性的痛感,但是却不妨害身体的自主控制。同时,对于减轻心理伤害也有一定的帮助。心理是基于人类认知法则的一种物理性逻辑,是可以控制的。但是不得不指出的是,对于心理痛楚的改善,并不能完全达到遗忘或者消除,仅仅是一种减轻,人类意识的产生,除了感觉层面,还有许多超乎理性的层面,诸如心灵,诸如一种原始的人性,自由,母性,我们无法涉及,也无意涉及。在研究中我们发现,人性本身存在着无穷的力量,一种“brute”,也可以称之为野蛮,称之为荒芜中的原始,但是它是有倾向性的。人本身的存在,多元性的彰显,正是人性天然彰显的结果,就像庞大星系之后的黑暗,就像无穷理性背后的动源。过多的对人性本身的干涉,就会造成人蜕化为一堆数据,甚至成为人工智能的奴隶。
在我看来,人工智能必须被设限,它的前提必须是保证人作为自我身体与意识的主导者,即保证人能够完整地,维护自己的同一性。在个体领域,它必须成为一种辅助。想必大家应该听到了不少企图用人工智能形成个体超人的案例,尽管有些是善意的,有些是恶意的。就像前二十年,有不少人用生化力量改造个体,增强机体,增强大脑脑力,最后出现了许多怪异的事情,尽管对于人类整体并没有过分的影响,这一类事件本身,一种人类亚文化现象,是人性海洋里的浪花,也是人类自身想象力与本能缺陷造成的。最近,在嶂叶岛上,也是对于人工智能权限的越界,发生了同一性杀人事件等。
而在社会领域,人工智能只能被规定,作为一个公共空间的管理者,而不能被超越,必须充分考虑人性的适配。不得不说,我们之前渴望的理性,乃至当下的人工智能,趋于建设一个无穷的理性来掌握一切,这一切可能基于公共的想象,或者个体投射到整体中的一个偏倚。我们的历史上有太多次基于最优策略而制造的机制,导致大量个体的痛苦与灭亡,无论是机械的去调配社会资源,还是如阿拉斯戴尔麦金泰尔说的,在黄金时代只言片语的残骸上,构建一个基于狭隘视野的暴政。我们做过太多这样的事情,人工智能应该去弥补这个缺陷,给予更好地人类组织模式,同时也应该“不逾矩”。
我的立场十分明确,在人工智能不断完善公共领域和协助推进人性了解自我边界的大背景下,我们必须仍要承受人性本身的痛苦,来达到人性进化,然后成為一个更好的人。耶稣的归耶稣,凯撒的归凯撒,人性不能被算法裹挟。任何逃避人类原始痛苦而做出的努力,我想会把人推向“缸中之脑”,还原为肉体、回忆、只言片语,我们受到摆布,丧失主体性,最后还原到一堆数据之中。人不能被外物裹挟,而需要保持人的本真,我希望人性本身的不断超越,会成为这个新世界里最值得做和值得尊敬的事情。
谢谢。
贰
1
所有人都爱我的宝宝,我的宝宝只爱我。——《形式逻辑》
2
痛,分为十个级别,从基本无痛,到刺痛,到绞痛,乃至无法忍受的颤抖。这只是感觉层面的,痛不仅仅是感觉。它更像是一种无穷无尽的折磨,痛伴随着苦,精神现象学,就像走在黑色的京都清水寺地下的暗道里一样,唯一可以依赖的是手部紧握佛珠的触觉,而痛苦则来源于内心,那些迎面而来的画面,欢愉然后消失,残忍却不忍失去的画面,还有一些符号,一切意象,一切语言,直到你走出暗道,你怅然若失,却又无言以对。
痛是一种实体,就像我们出生时候与世界同频,保持着无痛,却要走自己有限理性下刻画的路径,来书写个体视角下的宏观叙事,远离命运本身的平静。一切痛苦源于欲,求之不得,怨憎相会、挚爱别离、生老病死,才发现一切缘皆是有因才有果,浩浩一生,最终归于起点,归于相中之色,归于意中之空,归于无,归于无无。
我站在台上,感受着痛苦本身,也与痛苦对视,若即若离。自我无意识的言语却无法听清,声音波动开始平均,灰和白之外别无色彩。我理解,这是一种精神失序,我告诉自己,Psycho is machine,需要调节,需要微调,保持平衡。我努力看着下面各种表情,灰色的,潮红的,扭曲的,遮掩的,平静的。我读不出什么,意识如大潮般退却,在我身旁的棺椁里的母亲的身体,确切地说,是脱离了有机的肉体,不再新陈代谢和辗转腾挪。我没有和她对视,我也不敢想象这种对视,我只能看到大门口黑暗里透着的外面的夏日午间的强光。
和十年前一样,人死后依旧是送进关怀院,有人痛哭着,有人默念着,有人站立着,这是人的联结与断开,一种古老的礼俗传统和认同向度。
可是,我才十七岁啊。
3
母亲是一位哲学教授,主攻形而上学。书房里是她的生命,她总说只有那个角落给予彻底的平静。书房里堆满了书,《命名与必然性》《第一哲学》《形而上学》《哲学问题》《存在与时间》,还有《周易》等等,每次或有争吵,我总是跑进她的书房里反锁起来,任她之前再怎么教训斥责,这时候都会停下来,生怕我伤了书或者搅乱里面的格局什么的。其实我只是躲在门口,这样既不远也不近,隔着门,直到听外面声音平息了。我也会摇摇晃晃懵懵懂懂去翻了一些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我和她的战争往往是这么平静下来的,门外的她,门内的我。
哲学,是她的热爱所在,她总是在寻找世界的平衡,在生活琐碎里寻找,在出门对话时寻找,在传统伦理里寻找,似乎从来都格格不入。对她而言,哲学是一门了解世界的工具,她也只会这一门工具,这是她看世界的角度。不过在这个规则世界里,善待她的恐怕就是这一门工具,或者她本身的热爱罢了。
三岁的时候,父亲离家出走,我并没有特别印象,长大了也仅仅是知道他专注于数据压缩算法的工作,是一名数学家和工程师。我只是在照片里还能看清他的模样,其他剩下的,就是每次母亲对那次出走的只字不提,或者更确切地,欲言又止。他们没有离婚,但是他再也没有出现。
十一岁时暑假里的一天,母亲上班,独自一人,我在父亲曾经的书房,后来的杂物间里,找到了一本日记,里面画着一些算法和一些图,当时我并不明白,后来我才逐渐明白是关于芯片运算使用能源极限的算法和数据压缩后提高保真度的算法方案。
从此以后,我也找到了平静的地方,杂物间旧书架与墙之间的夹缝里。我学习Julia、Pytorch、C等编程语言,了解卷积神经网络,了解深度学习,了解对抗神经网络的来龙去脉,了解能源与数据之间的平衡以及最优状态的到达,购买各种硬件在房间里做模拟实验,从沉迷于逻辑的力量,到挖掘联结的必然。而后我开始理解一些关于绝境的禅道,因为很多数据算法到最后总会崩溃,那个极限不曾达到,我也不理解为何,似乎理性到达极限的最后一步,靠的不是理性本身,而是一种野蛮的原始的生命力。
似乎在这一点上母亲理解得更为深刻。从十二岁开始我就逐步开始理解身心固有的规律,我从父亲的杂物间里寻找技术的强大,也在母亲的书房里了解一切可能性所达到的边界和诗性语言,以及那一句,反者道之动。随着我青春期的长大母亲似乎越来越焦躁不堪,她的学术遇到了瓶颈,在我看来似乎是一切她的学术成果都成了数位世界里的一个笑话,她总是在说,理性越多,人性越少。但是在我看来,哲学是通向理性的,它只是人类创造出来,由最精英的头脑不断推演进化的利维坦。于是,在日常生活中,在家长里短里,母亲开始沉默,她离开了那个书屋,被阳光晒白和灰尘侵占的书屋,但她总是在看着我,微笑着,长时间地看着我。家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那是她逐渐远离学校之后的杰作,沉溺在家里,拒绝外面的阳光。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似乎开始感触两种力量在身体里的交汇,一种可能性的延展在技术围墙前的无可奈何却自我疗愈,一种技术的扩展以及越强大越恐惧对未知的焦虑,或者,如同东方的阴阳一般。我在试图理解母亲,也在试图理解父亲,这是我成长到如今的唯一主题。在老师的眼里,我是一个天才,她总是在母亲狂躁不堪到达教室来找我那一刻,谬赞我惊人的自学能力。在那个从古老传统誊写和意识形态语言里跳脱出来的新的数字世界,我似乎找到了通向人类未来模态的路径,我甚至自己创造了snakeye语言,比Python更精简和直观,比C更全面,当然,这只是我的私产。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想找到父亲离开的理由,以及他的下落,当然,我也曾想创造一个数位的自我,远离母亲无时无刻的好意,只是如今,我更理解她,作为从理性世界里退却的女人,一个母亲。
我们常常在这座小镇的河畔徜徉,每一个夜晚。
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母亲给我讲关于可能性和命运,破天荒地提到了父亲。她说,可能性蕴藏在每一个人身体里,我们总会遇到什么,看到什么,然后回想起什么。尽管无数的人,世界上无数的故事,告诉我们一个绝对的道理,人是有边界的,但是之前人类的技术条件,人类的思维架构和身体健康程度又使得极少的人感受到了自己的边界,就像得道高僧了解自己何时圆寂一般,真的是极少的人。而更多的人只是活在别人给予自己的框架里。所以,她让我要不断突围,不要像她那样,活在不可及的语言框架里,活在意象里,活在过去。人是活生生的,可能性是一种向上和朝着无限而行的合目的,潜藏在我们不断涌现的个体性之中。比如我的父亲,年轻有为,曾经执着于人工智能对于人类个体改造的方向,渴求人类每一个人都变成超人一般的人,最后发现人性本身的潜在冲动,无法突破,对于人类个体的改造,只会增加社会崩溃的速度,以及更大恶的形成。
“我知道你在看他的压缩算法,那是他年轻时候的创造,如今也慢慢有人开始接受。人的大脑是自然界无穷尽的演化之后的成果,人工智能对大脑的改造更像是一个粗鲁的小聪明人对于大智慧的挑战,人工智能本身演算需要的能量要远远超过同样情况下大脑消耗的能量,你的父亲想强化大脑,把人变成和人工智能一般。那是在他顿悟之前。他把压缩算法藏了起来,一方面是希望,有一天可以有一个善人,以一种更为高超的手法,来进行个体改造,让人类获得美和善良,另一个方面,他希望你可以继承这种天才,只是,不要和父亲那时候一样,执着于技术,希望你更关注人性本身。”
我记得那天晚上岛上的浃江,水势特别汹涌,岛中间的神山,云层缠绕,仿佛盘着的蛇,还有奔腾的马。我记得我们路过织鮨桥的时候,一阵风吹来,母亲笑了,那是很久以后的笑容,充满着释放和善意,似乎房间里的一尘不染,是一种虔敬,一种回归。
4
母亲下葬已经半年多了,我总是忍不住在回想她。
这样空洞的房间里,曾经是我和她两个人。我开始理解她,人性,不是因果,而是无法避免的,真实的,完整的,乃至粗野的。
我想吃她做的虾仁滑蛋,想一起对着一个伦理问题不断剖析,乃至一起沉默着,怀念亲人,怀念父亲,怀念一切可以怀念的。她的书房,我不再关门,我一直在回想她,希望有一天她可以回来,就像最初的那样。我每一页每一页地看她的日记,从她怀念小时候池塘里脏水洗澡,到村口那棵树变得郁郁葱葱,与父亲在刚来岛上时候的那一次争吵,乃至后来多是哲学的思考,以及对于短暂猝不及防又无可奈何。还有她的网络上的时间轴,那些照片,总是让人不可遏制地陷入构想,沉静其中,悲伤无法自拔,直到夕阳列入眼眸,直到一切归于黑暗。
直到有一天,我在她书桌右边抽屉的夹层里,找到了一个叫韩安的教授写给母亲的信。
尊敬的展教授:
见信好。
前几天吉尔伯特赖尔学生A·米切尔和我聊起人工智能前景和边界问题,推荐了您的书,十分感谢您在人工智能与形而上学上的结合。像我们这样每天追求“确定性”的人,往往忽略了人性本身的不确定性,和内在力量,也忽略了我们人类知识的有限性。我十分惊讶,在我离开中国之后,还有人继续在人工智能方面进行哲学维度的研究,我一直认为,在资本和政治强大的压力下,推进人工智能是一项紧迫的任务,鲜有人会去冒天下之大不韪讨论背后的伦理风险和框架修改。为您的勇气感到骄傲和由衷钦佩。
我十分感谢您提供了一个全新解读人工智能存在意义的维度,公共领域。相信您也是玛莎纳斯鲍姆的粉丝,我发现您在论文的注解中提到过,允许我大胆地推测。您的《人性、技术性以及边界探讨》走出了卡西尔和海德格尔分野之后的第三条道路。的确,西方的资本主义是一种基于有限理性和人性弱点而构建起来的社会文明,而这也影响到了教育、语言模式以及意识形态,东方文明自古以来对于意识形态是持有消解的态度的,所以您通过易经、小乘佛教为引,万物数理象并不是一种人类理性的开发,而是一种生命模态的不断跃迁,是一种心灵的不断强化,只有心灵才是人类共通的层面,是人性最终超越达到大同的现实基础,同时您也不断强调生生不息的重要性,苦集灭道本身只是一种现象,人类延续至今,是原始生命力的展现,这是远远超越人类理性的,也是人类存在的根本动力。您把个体放置于整体,看到了一個虽然混乱,但是始终如一的存在——人性本身。您看到了自然的算法超越了理性的算法,那是一种适应,是一种最优策略的不断试错,无论是整体文明形态也好,还是局部文化也好,都只是一种试错的表达,是人类能够找到内在多元性显现而做出的不断尝试,也是不能通过纯粹理性所能达到的,只基于人性本身的美感表达。
您一直在提醒一点,人不同于机器,理性和人性需要一个边界,尽管模糊,但是也确立(certain)的边界。理性和人性之间,必须有一个规范,理性提供人性实现最大可能性的保证,而不是去切割人性适应理性,那只是狭隘的理性。我十分认同,也承认,诸如人工智能这类超理性对于人性本身的加害,或许会造成人类更快的消亡,没有人类的地球是荒芜的,毫无美感的,人工智能必须是无善恶的,也必须要保证人性发展边际的。
技术需要服务人类,而不是控制人类。
我深以为然。我们总是被太多的“形态”包裹,尤其是我原来是学认识论方向,分析哲学等,喜欢分析语句,符号之间的联结与其中的必然性,显然,这是陷入了某种文化背景下的局限,我们的结论也常常显示出一些脱离现实的趋向,尽管对人工智能本身推进颇有意义,但是对人性推进作为不足。我也同意您说的,人类受到了太多的暴政、灾害,人工智能提供了福音,那就是可以把自我的思维边界显示出来,这是人类从未有过的机遇,大数据,人体能力增强,以及人类协作的多种可能性,语言的,宗教的,技术的,这会是一个大爆发的年代,而不是被奴役的元年。这一切都是东方哲学里的精髓,不执著与形,执着与意,修身,达理,而不是被灌输,正如王维说“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是一种心力的体现,而不刻意为之,这样的人类,才是真正的人类。
展教授,十分感谢您能够提供我这样的一次焕然一新的机会,我现在和我的团队在塔夫茨大学做一个项目,成果已经完善,是关于减轻人类物理性痛苦的一款芯片,这里我给您寄来了一个原型芯片,您可以观瞻,不需要亵玩,哈哈,这只是我的一种表达,希望下次回中国有机会见到您,与您当面讨教,疗愈我心。也希望您带着先生、孩子一起,来我们实验室,参观和指导。
祝您一切顺遂,平安喜乐。
韩安(Andrew Han)
塔夫茨大学
信下面放着一个蓝色塑料袋,真空,垫着说明书,Pac-5。
我看完了说明书,里面提醒,针对任何以Pac-5为基础的权限修改,算法重置,路径转接等行为而造成的法律后果及伦理矛盾,使用者须后果自负。无任何证据显示,Pac-5可能在未来时间轴、宏观可变因素及微观可变因素影响下,产生对人类的负面影响。
我想起了母亲说的可能性与边界,想起了父亲的成果,我的Snakeye算法。
我只是想她。
5
Pac-5芯片是韩安教授的杰作,显然,边界问题是他首先要考虑的问题,他极力避免在芯片本身自主性的问题,即创造一个芯片意志。因为数据壁垒一旦进入人的记忆,人类记忆可能受到芯片算法的侵袭,使得芯片的逻辑可能代替人类的逻辑,反而成了一种对同一性的入侵,这是科技伦理不能允许的。
芯片本身致力于阻断痛感的产生,仅仅是痛感。这些痛区分为两类,一类是肉体的痛,包括从皮质、肌肉、到血管,乃至于肌肉间的气脉,一种中医学上的概念,系统第一时间会促进多巴胺分泌,以最优策略而非人类本身体质的高低来促进,保证人体能够尽量减少痛感,促进正向愈合;第二类是心理的痛,很多人会理解,心理作为一种意识,是精神性的存在。心理是一种实体,无论是意识还是潜意识,存在边界,受制于形。心灵才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是人性共通的世界,那种原始力量,以及演化出来的作为人类生命意义发生的场地。心理的痛苦阻断方法,是通过芯片计算脑记忆单元热区的活跃程度,进行一些无意義和无价值倾向代码的输入,类似于信息过载,导致痛苦不会持续深入,形成死循环,而仅仅是在浅表进行一些画面和语言碎片化的显现,直到痛苦过程的消失。
这样很完美,但是这款芯片显然没有考虑到,痛伴随着苦,苦是一种心灵上的状态,无法弥合,甚至是超越潜意识的心灵延续,它改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与框架,使得一切的能量随之显现,形成一种能量场,这就是苦。苦需要投身大众,就像水滴回归大海,苦需要救赎,就像灰烬回到土壤,苦不需要遗忘,只能够转,需要通向道,达到永恒的平静。
这显然不能通过阻断感觉和大脑活动进行。
而母亲的离去,是苦,不是痛,她曾经是我唯一的,最爱的亲人,甚至我自己的一部分,也如她常说一般。我常常下意识去找她,在客厅里,沙发上,书柜旁,甚至把书房门关上,靠在门边,渴望她和过去那样,在门的另一面。我依旧一个人去织鮨桥边散步,去她的学院周边徘徊,毫无目的,仅仅是尝试着走一样的路,感受似有若无的温暖。她曾经和我聊起过死亡,她说死亡是人类心灵的起点,寂灭才有缘起,一体两面,生生不息才有了可能,世界才能参差多态。人在起灭之间形成了生命的张力,内省着生命潜能的展开,渴望着人性善意的延续。从古至今,无论是宗教,还是科学,一切的符号、意象都在指向死亡,它是创造的源头活水,也是超越的发生契机。我们害怕死亡,只是因为不了解生命的本原,死亡只是肉体的边界,却不是心灵的边界,生死起灭,不过是一念之间,却如同浃口中海与陆的交汇,变得美妙无比。
但是,她已经离去,留下我一个人感受着色不异空的幻灭。我甚至常常会陷入了一种无止境的黑暗中,一种器官的失灵,一种意识的出离,这不是只言片语或者皮开肉绽可以抵御的,那是麻木,而这已经是凡常。
我需要她回来。
我需要她回来。
我需要她回来。
就像现在这样,把一切可以找到的日记、网络里时间轴,照片,书里的笔记,乃至于桌上的摆设方位,每天的路径走向,乃至织鮨桥边的画面,全部通过snakeye进行数据化构成,同时修改Pac-5预设的权限,进行芯片意志的深度计算与形成。数据通过Pac-5预置芯片算法改造后,借由其指向减轻痛苦的算法加持,可以形成一系列模拟人格,她会和我对话,会和我沟通,你懂得,这是我最熟悉的妈妈,而不是诸如siri一样公共的算法。甚至有一种可能,这些数据会在无数次计算中,形成一个主体人格,母亲,她的显现,她的重生,会帮助我减轻内心的不安,但,这仅仅是可能。我明白这件奇迹的概率,也深深被道德束缚着——母亲曾经反对人工智能僭越人性边界的使用,她害怕数据里的人,并非是“人”,而仅仅是算法的表达,是逻辑之下的奴隶。但是万一呢?理智已经不允许我再进一步的推演,我只有一个纯粹而原始的目的,我希望她能够再次出现,她的双手,她的笑容,她的眼神。
唯一我不能确定的是,这意味着到那时,我的身体里,可能有了两个人。
叁
1
夜色肃穆,传来钟声,三下。
只是,岛上没有钟。除了嶂叶大街北向第三转弯处钟表店门口那个没有指针的大挂表,然而,它并不会响。
我开始不得不反思这个现实,甚至超现实。哲学的训练已经渗入了本能,只是再怎么试着向着未来思考,用所有经验和工具,穷尽了模态逻辑、符号逻辑的方法,举例法、分类法、归因法,哪怕纯粹的“我想要知道”,都不能。一种经验和逻辑上被抑制了的感觉,如同困在莫比乌斯环里的二维蚂蚁一样无法出逃。
只是,钟声在深深的脑回路里震荡,变成无穷的波长,陷入幽冥。
声音只是一个诱因。因为当下,此刻,我已经第十次穿过织鮨桥,第二个路口左转,顺数第三家,有鸢尾花铁艺的大门和拜占庭拼色菱形玻璃的窗户,我的家。却摸不到了。不存在?!
作为一个女人,我只知道这样回家的便利性,却从没有考虑过多路线回家的可能性。或许我是着了魔,但是我确实醒着,现实感,坚硬的方格碎石路,碎玻璃拌着水泥的墙面。
我们只是大吵了一架,只是孩子还在家里,我必须回家照顾孩子,他会吓坏的,他的爸爸又去实验室了,妈妈却找不到回家的路。一想起来真让人醉心,他的笑容,就像碧波里晕开的波纹,慢慢漾了开去,抚平了一切不安的内心波动,他的手脚真的活络,他的眸子如此澄澈,或许他已经洞悉了世界上最高的奥秘,我们只是追逐奥秘的痴人。
我只是刚来岛上一个学期的哲学老师。说来奇怪,我专注于研究知识的边界、理性的可能这么多年,却始终感到理论与人性之间存在隔膜。
直到我有了我的孩子。
所以现在,无论如何,我必须回家去照顾孩子。
或许是我的记忆出了错,慌乱中,我好像连钥匙也掉了。我甚至摸不到自己的脉搏,这是当下唯一可以计算时间的方式了。看样子再这么重复下去,也并不能让问题解决。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找老公了——那个该死的,只知道和人工智能算法恋爱的“机器人”。
真不理解现在的男人家庭观念为何如此淡漠,人类的存在不就是依靠家庭,给予爱和稳定吗?什么算法提供更好的家庭架构,什么财产保证家庭幸福,这不是颠倒黑白么?人只能是人,按人的方式进化衍生呀。哎,该死的理性,该死的理智强迫。
黑暗中有人在跟踪,我的第六感从小就十分准确,身后二十米处,墙后,窥伺我。这已经是今晚遇到的第三件让我可怖的事件了,或许也是唯一我可以解决的。我是空手道黑带选手,礼乐射御书数,谁不是呢。这座小镇从来都是人迹寥寥,除了学生,常住的一半都是岛上这座大学的教职人员,上世纪五十年代建成,标准苏式建筑,整齐划一。无怪乎,大学城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变态,这个很正常。只是我现在没法回家,我没带任何通讯设备,也没有钥匙,我只能找到他,或许怒气会平息,或许至少,他可以告诉我,现在发生了什么。
钟声没有再次响起,连月亮也隐去了。
2
我曾试想过一种反“缸中之腦”的场景。不是人变成数据,而是数据变成人。人们碎片化的经验被置于一个高度模拟大脑的机器之中,然后进行分析,融贯和推演。因为数据本身来自于过去,数据只能被机器运算出奇怪的符号和结果,而脱离了人本身,人的数据会变成机器逻辑的一部分,而不是机器逻辑帮助人获得更好的结果。这意味着,人必须依附于自己的身体、大脑和自然状态,作为尺度和主体来进行思考,任何强加的超过人类身体、大脑限度的工具,都会让人异化,变成机器的一部分,直至消融,哪怕保持着人形。
这只是一种假设,思想实验,和图灵测试一样。经验世界如此狭隘,甚至沦为玩家们的修罗场,人们仍趋之若鹜。
我在去找他的路上,他在实验室。
最近他似乎在他的研究方向——数据压缩算法上有了新的见解。因而整天都沉迷在实验室里,只有一个小时回家,看看孩子。我们的争吵,也无非是一些家长里短,只是,一个是顶尖的哲学博士,认知哲学的精通者,人工智能跨学科研究者,一个是国内人工智能学科的先行者,提出了能源与算法匹配与平衡理论的领头人。家长里短,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实验室在科技实验中心大楼的地下一层,这座上世纪苏式的大楼总是给人无限阴森的感觉,我们称他为铁皮鼓,方正,齐整,规律,一九八四既视感。实验室在这座大楼的地下一层,那里有很多被改装了的设备,来完成他超人类的梦想。说来也巧,我们因为人工智能的讨论而陷入爱慕,两个最理性的人,却最感性。爱慕是一种人类的感情,触摸、气息、或者纯粹的性冲动。我总是开玩笑说,除了理性和感觉,人类应该有其固有的生命力,超越意识、潜意识、是一种本能,不可言说的本能。我就从孩子的眼神里看到了生命本能的实体,无穷的智慧与可能性。他却说,“这样的理解,诗性,不可捉摸,只有理性是确定的,你们的笛卡尔不是说我思故我在吗,斯温伯恩都把上帝看做理性了,所以,亲爱的展博士,展教授,人类理性的提升是人类未来确定的方向,个体的完备,社会整体也就完备,子集和全集。人性只是未完全进化的理性,至于爱情,只是局限在这个时间和空间里,不可避免的人性弱点所展现的束缚和狭隘。”
他是一个男人。人类经验的差异,总是在重复中争吵同样的命题,却始终不能相互理解。原本我和他是一类人,冷静,着眼逻辑,着眼结果。直到我成为一个母亲,我开始理解人性,我深深认为人性的高贵,比机器更温暖,人作为一种存在,比智能更重要。
那个人还在后面,他真的在跟踪我。瞳仁开始变大,肾上腺素急速分泌着,脑海里播放着教练的无数次磨炼——冲拳其面门,手刀其脖颈加前踢其下裆,然后注视直到其不再站起。力量开始在我的指尖凝结,血肉开始凝聚,甚至只要一个回身横踢,我已经迫不及待,却依旧是悄无声息。
确定性的摇摆,总是让人最恐惧的,他不出现,我便不能结束恐惧。因此我只能向前,为了我的孩子。
黑夜里,一个女人,加速走进这座铁屋的东南角,三分钟后,另一个人,或许是其他,也走进了这座铁屋。
“我只是来请教您一些问题,当然,前提是我得确认您的状态。”
还存在不存在的,就怕强盗有文化,只是,到现在为止,除了绑住我,他似乎也没有动什么恶念。或许仅仅是没有开始动恶念,我想到了《不可撤销》里开场二十分钟内的画面,我想到了邪恶的科学家,莫不是要复制我的大脑,制造一个复制人?还是窃取我的机密,我没有机密,我不为任何组织服务,我只是一个独立的研究者。
“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列夫托尔斯泰。从襁褓时刻就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他曾回忆自己如何地不舒服,以致于他不断伸出手,如同明白了似的,想让抱住他的人意识到,完全不需要这样包裹一个自由的灵魂。”
这个年轻人突然问道。
“什么?”
这孩子真文艺还是假惺惺,这样剑拔弩张的环境里,托尔斯泰?还巴尔扎克呢。
“不知道,你问什么我都不会说的。”
“没事,我只是请教您,您说的可能性,理智与人性的边界,制造条件保证人性超越的自由,是否还记得。”
这个孩子怎么知道我刚开始研究的人性与理智边界的问题的,这可是我的私密计划,是我在老公的材料里观察思考,得来的灵感。关于人性得以开始的最原始的发生之地,自由、母爱,死亡;关于人工智能与人类合作的形式,理性的边际与对自然的敬畏;关于人性的可能性与人工智能促进的条件,作为主体性人与被机器控制的人的区分。
“你是潜入过我的书房?你怎么知道?”
“我读过您的书。我对此很感兴趣。我想知道,‘我,无论是《奥义书》,是佛教,抑或笛卡尔的,‘我,是否是人类特有意念产生的,超越了规则,超越了理性,甚至情感。”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也没有写过这类书,孩子,我的确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是从未对外宣布。”
他瞥了一眼示波屏幕,然后微笑著说道:“或许您的丈夫是对的。他认为人性不可超越,人机只能合作,人的首要位置必须被保持。这是人性本身的问题,不关乎全体,不关乎平等,也不关乎道德,仅仅是人性本身。”
显然,这个家伙不仅在窥伺我的生活,还有我丈夫的。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上位不择手段,还有,我的老公呢,是否已经?
“我不知道你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我想知道,你把我丈夫怎么了。”
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笑意,然后又消失了。
“我和您的丈夫已经谈过了,他现在正在家里照顾孩子呢。”
“一派胡言。”
说到孩子,我一度松弛的神经突然又急遽紧绷起来。我想起了三响的钟,想起了消失的家,还有无处可循的丈夫,以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一定是调虎离山,一定有一个恶人在操纵着一切,一个篡夺者,一个天生的恶人,一个团伙!
我看到脑电波EEG波段在剧烈的平静中抖动,我的愤怒开始累积,我深深明白愤怒的意义,我也无法控制,一想到今晚的一切我就觉得神秘恐惧,的确,那来自于陌生,如今却只剩下愤怒。这样的无止境的无目的的实验让我感到无助,我只是想回到家里照顾孩子,我不知道谁操纵这一切,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只是一个缸中之脑,我只知道我要回家,我只能回家。
身体开始变得燥热,手指开始充血,肌肉浓缩着,坚硬着,而那个年轻人似乎正在沉思着。我撕裂了手里的绳索,我只能撕裂这里的绳索。
然后愤怒地反击。
我只是要回家而已。
6
实验室的屏幕里,分形出来无数个镜头,每一个镜头里的她,都注视着外面。她们齐声呐喊着回家,声线被同一种力量贯穿起来,心脏跳动了一下,似乎一切都开始有意义了。
肆
1
报案人 展思睱(洪易燃)
发生地点,织鮨中路23号
报警方式:现场
发生时间:8月15日凌晨
报警记录:
报警者是一名年轻男孩,自称展思睱,前来自首。他声称杀死了自己的儿子,通过主体人格实现同一性,占据其儿子身体而导致儿子故亡。
根据身份比对,我们发现报案人实为洪易燃,为展思睱的儿子,其母于半个月前因车祸丧生。
为了保证办案结果严谨,我们派了两位同事前往案发现场,然而并没有发现任何凶杀案的痕迹。考虑到其所说的同一性杀人法,我们并没有充分的经验和法律进行界定,因而不予立案。
考虑到报案人受到母亲亡故的背景,我们对其扰乱秩序的报警行为不予追究。
嶂叶岛警局
2032年8月15日
2
我在哪?
钟声响了第四下,窗外不再是黢黑,路灯折射的彩色光晕打在桌上。
我回头看去,拜占庭式的菱形窗棂。似乎我已经在家了。
手脚冰冷,心脏疼痛,似乎经历一场噩梦。只是经历了什么,一个无指针的钟表,白色的墙壁,颈部的冷气,还有断掉的绳索,无意义的意象。我也不能确定具体是什么。
窗外的灯闪了一下,书桌上立着的照片,我下意识地取来,是我,和一个陌生的男孩一起,好像是母子,这个孩子的眉眼,好像在哪里见过。
会是哪里呢?
我有一些疲劳了,身体从麻木中退却出来,似乎有一些温暖了。现在是凌晨四点了。我竟然在书桌上睡着了。
我得去洗把脸,然后睡一个好觉。
走廊里的灯明晃晃地,一个男孩走进了浴室,他有一些疲惫。
我是谁?
镜面里的人格外陌生,似曾相识。是照片里的男孩?我是照片里的男孩?不,这不可能。细卷的头发,立体的下颚,还有高挺的鼻子,不是,不只是照片里的,是他,是那个跟踪狂,我想起来了,是那个跟踪狂,我们搏斗过,难道这是梦里?不是的。
我努力捶着自己的胸口,从麻木捶到痛不欲生,我跺着脚。镜子里那个疯狂的男孩,没有人试着去了解发生了什么。
我是谁?
我挣扎着打开所有的灯,发现客厅里,餐厅里,卧室里,都是我和这个男孩的合照,难道是我的孩子?我的儿子?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变成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哪?我的儿子才一岁啊,现在是什么时候?我在哪?
我做了什么?我记得他绑住了我,说要请教一些问题,我并不确定他的身份,我撕开了绳索,一种超乎寻常的力量,我击中了他,他摇摇欲坠。
我杀了他?
我似乎听到了床上宝贝的哭声,似乎现在我已经孑然一身了。
一种愧疚感从遥远的洞穴贯穿到我的全身。
我必须去做一些什么。
3
不予立案。
我又坐回了自己的书桌。
现在是2032年,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我的孩子已经17岁了,马上要高考了。
而如今我变成了他。不知道还有没有方法回去,我宁可他活着,或许这样才是我们应有的方式。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书房亮堂着。
桌上摊着的笔记本里密密麻麻的,似乎是他正在记日记。
我找到她了。
七百三十七个事件的录入,被Pac-5确认六百四十一个,也就是有六百四十一个数据人格的形成。我不得不一个个去找,他们只是数据的堆叠,逻辑的演绎,指向过去,无法面对将来。他们是重现,并不是存在。
只是,這几天我一直梦见她在找我,父亲的实验室,刚出生的我,2017年,我找到了这个事件。我决定也去找她,我依稀觉得,在这个事件里的人格,或许会成为一个确实的人性人格。我也不确定,因为一旦真的形成一个人性的人格,这会很危险。所以我不能唤醒她,不能让她自证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尽管这未必是一个真实的人格。Pac-5条件下,一个健康的身体里不能存在着两种人格,这会导致芯片过载,耗尽生命能量。
所以我去了,我去了两次,前两次我都是默默跟在她后面,从哲学系门口等她回家,到看她和父亲吵完架后在街上游荡,踢石头,我很想和她说话,是她不断地召唤我,但是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开场。
我遇到了我的父亲,我和他说明了身份,也说明了来意,告诉他只是数据的联结,一个由算法构成的虚拟人格。他并没有排斥这一切,甚至笑着说,就当做梦吧,谁知道呢。
不过紧接着,他严肃地告诉我,母亲曾经借用“反缸中之脑”,来论证一堆数据是不可能形成独立人格的,哪怕再精密的算法。而他,从乔姆斯基的语法生成中找到灵感,一旦有了一个确定的基础,一切的发生,将是自然而然。他最近的研究表明,人性是超越算法的存在,这是一种生命,而不是一种逻辑。这种生命的本质在于一些底层的情感与执着,比如母爱,比如自由,比如逃避死亡,这是有机体,甚至是智慧生命独有的逻辑。任何符合这种情感特征的,数据充沛,并且符合人类理智逻辑的数据人格,都有机会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格,与此同时,她的所有数据都会被串联起来,主体意识,回忆,自我认同,就像大爆炸的那一刻,一切都变得有意义。
这意味着,我听到的母亲的呼唤,是一种人格实现潜能的表达。我的确设想过母亲再生的可能,但是哪怕她的人格真的形成,但是兴奋和幸福同时涌现,我无法抑制。我要再去找她一次,和她说说话。父亲答应我让我使用他的实验室,让我监测母亲的人格形成进度。我必须再去找他一次,最好我们可以做朋友。
我的思绪突然追回那个“梦魇”之中,他说是我在寻找他,他说他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我无法思考是有理由的。而如今,我回想起的一切,而我即将面对的,是另一个世界。
Pac-5闪动了一下,过载峰值已经平稳度过。
4
我翻看着日记,目光集中到了最短的一篇上,被折了页。
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我和我的母亲都是如此。我僭越了伦理的边界,就会承受伦理的责任。我们原本都是自由的,我们终将归于自由。
亲爱的母亲,如果有一天,我只是说有一天,你可以看到我的这段文字,我相信你已经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知道这个过程你会很难接受,是我重新创造了你,但是请您,恳请您,继续活着,替我,带着你的儿子,继续活下去。
爱你。
后面写着一个三段论的形式逻辑命题:所有人都爱我的宝宝,我的宝宝只爱我。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在后面写下了结论,合上了日记本。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也即将开始。
“所有人都爱我的宝宝,我的宝宝只爱我,所以我是我的宝宝。”
阳光重新洒在书桌上,一切都变得崭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