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徽
(湘南学院, 湖南 郴州 423000)
据史料,绍圣三年(1096年)四月秦观自处州青田削秩徙郴州。绍圣四年(1097年)二月二十八日诏:“郴州编管秦观移送横州编管。吴安诗、秦观,令所在州差职员押伴,仍谨护视之。”[1]元符元年(1098年)“庚戌,追官勒停横州编管秦观特除名,永不收叙,移送雷州编管”[2]。 郴州、横州、雷州成为秦观人生最后四年的南迁之地,但秦观途径哪些水域抵达迁贬之所,徐培均先生在《秦少游年谱长编》中的叙述不甚详尽,仍有较多可补充、待考证之处。而在秦观部分作品散佚的情况下,从宋代法律、地理和航运等多方面梳理秦观的编管行迹对推动秦观研究也颇有意义。
绍圣三年四月秦观在处州青田(今浙江丽水市青田县)写下《留别平阇黎》后,携家小近二十口踏上了南迁之路,“尽室幼累,几二十口,不获俱行”(《祭洞庭文》)。此时的秦观虽尚未被“除名”(开除官籍),但已无官职,成为编管人员。
编管,是宋代应用范围很广的一种刑罚,它限制人身自由,常与除名、勒停等行政处罚相结合,常用于对官员的降黜。这种刑罚稍好于流放,受罚者接受监督管束,但无需带枷锁,适当服劳役,《宋史·刑法志》载:“编管之人,亦迭送他所,量立役作时限,无得髡钳。”[3]至于家属是否随行也可根据实际情况选择,若家属返乡或去他州而不能自致者,还可差递铺传送。《庆元条法事类·刑狱门》之“编配流役”:“诸配流、编管、羁管及诸军移降者,听家属随行,家在他所者移文发遣。”“(家属)在他所或愿还(乡)而不能自致……差递铺传送。”[4]在宋代,编管人员前往贬所会有部送人员,如绍圣四年贬谪秦观的诏书中就明确指出:“令所在州差职员押伴,仍谨护视之。”部送,一方面防止编管人员逃逸、逗留,另一方面也是保护编管人员在穷山恶水中行进的安全。而部送流程,部送行止,部送交接,部送不合规矩如何惩罚等在宋代法律中有严格的规定,如《庆元条法事类·刑狱门》之“编配流役”载:“诸部送罪人,量轻重多寡,差兵级或院虞侯(移乡人止差院虞侯部送)。诸配流、编管、羁管人、应部送者皆注籍,俟得已至之报,及时勾销。”《宋刑统·职制律》之“奉使部送寄人雇人”条,列举了不按要求部送的惩罚[5]。
编管郴州的秦观此时必须按规定前往迁谪地,且需走正驿之路。根据秦观现存诗文可知,他从处州青田出发,最先到达浙西,并将家小安置于此,“即寓浙西,方令男湛谋侍南来”(《祭洞庭文》)。浙西,即两浙西路,这是旧称,据《宋史·地理志》载:“两浙路。熙宁七年,分为两路,寻合为一;九年,复分;十年,复合。……南渡后,复分临安平江镇江嘉兴四府、安吉常严三州、江阴一军,为西路;绍兴庆元瑞安三府、婺台衢处四州,为东路。”[6]
图1 两浙路图示
处州属两浙东路,秦观此时应该是从青田沿水路北上至钱塘江,抵两浙西路的严州(见图1)。[7]59-60据《浙江航运史》载:“(明代)从杭州武林驿启程,往南25里至浙江水驿,经90里至会江驿(在今富阳县富阳镇),又120里到桐江驿(在今桐庐县桐庐镇),过钓台,又经100里到严州府富春驿(在今建德梅城镇东),往西南100里到瀔水驿(在今兰谿县城南门外),继续往西南90里到亭步驿(在今衢州市东龙游镇附近),再70里到衢州府上杭埠驿(在今衢州市西南),如往西经常山的广济驿、草平驿,可去江西。其间,由瀔水驿往东50里到金华府双溪驿(在今金华市),经55里到茭道驿(在今武义县东北茭道),再55里到华溪驿(在今永康县城关镇),又80里到丹峰驿(在今缙云县五云镇),再20里到处州府括苍驿(在今丽水城关镇),如继续往东南130里至青田县,再100里可达温州。”[8](见图2)这段描述虽是明代浙江境内航道,但这条繁华航道中的瀔水驿在宋代已是非常重要的中转水驿,宋代赵善涟有《瀔水驿中》表达羁旅之情:“家山迢递白云遮,行役偏愁去路赊。朝涉桐江寒入胫,夜眠孤馆梦归家。几年城市成春梦,万古江山阅岁华。若问归装何所有,担头只许插梅花。”杨万里亦有《宿兰溪水驿前三首》。
图2 宋代浙江兰溪至江西庐山水运图
安置好家小的秦观,从衢州府一路往西,进入江南东路(今江西省境内),并最终在秋天抵达鄱阳湖,过庐山亭湖庙,作《梦中题维摩诘像赞》:“竺仪华梦,瘴面囚首。口虽不言,十分似九。天笑覆大千作狮子吼,不如抟取妙喜如陶家手。”自称“瘴面囚首”,可见秦观此时内心的无奈与悲痛。宋代的江西,是南方重要的纲运路线和纲运据点,不仅江西的漕粮依靠水运北上,广南的各种货物亦经赣江进入中原。在江西境内重要的水运路线中,连接浙江并注入鄱阳湖的是信江。信江发源于浙赣边境的怀玉山,流经玉山、上饶、铅山、弋阳、贵溪、鹰潭、余江、余干、波阳等地(见图2)。[7]24-25据《江西内河航运史》载:“赣浙线系指由江西玉山至浙江常山一线。唐代学者李翱于元和四年(公元809年)一至五月间,自东都洛阳经扬州、杭州、洪州到广州时,就曾取道赣浙线。其所著《来南录》……记的就是这条线路。它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这条线路的重要性。赣浙线以江西信江和浙江钱塘江为主要水上通道,两江可行船里程达千余里,仅在分水岭处有80余里的陆路,且较低平。在此线行船只需转一次陆路即可水运直达。”[9]36宋代范成大知任静江府(今广西桂林),从平江府吴县(今江苏苏州)出发,也曾途径赣浙线。
从鄱阳湖进入湖南,水运主要有两条路线,一条从江西赣江经袁河抵达萍乡,经醴陵沿渌水入湘江。这是古代赣湘间重要的通道(见图3)。[9]39但根据秦观现存作品看,他走的应该是第二条路线,即从鄱阳湖入长江,经江夏(今湖北武汉)到岳州(今湖南岳阳)过洞庭湖。贺铸《寄别秦观少游》注:“秦南迁桂阳,再过沔上,隔江不及见,因寄是诗。余三为钱官,丙子十月江夏赋。”[10]绍圣三年十月十一日(公历1096年10月29日)(1)徐培均《淮海集笺注(中)·卷第三十一》列《祭洞庭文》:“绍圣三年十月己亥朔,十一日丁卯。”根据陈垣著《二十史朔闰表》查得绍圣三年十月初一为“丁己”,而非“己亥”,十一日确为“丁卯”,故疑版本有误。另,《祭洞庭文》“笺注一”中“十一月十一日途径洞庭湖时作”应为“十月十一日”。,秦观过洞庭湖,作《祭洞庭文》,文中叙述了迁谪事实,表达了对家小,尤其是年迈有腿疾的母亲的牵挂,并对未来折返饱含期待,“仍愿神贶,早被天恩,生还乡邑”。
图3 江西鄱阳湖至湖南境内水运图
进入湖南后,秦观自洞庭湖沿湘江南下,沿途经过潭州(今湖南长沙)、衡州(今湖南衡阳),在衡州由湘江转至耒水,再于郴州境内转入郴江,到达郴州已是深秋初冬之际。秦观在郴州留下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如《踏莎行·郴州旅舍》《题郴阳道中一古寺壁二绝》《自警》《如梦令》(遥夜沉沉如水)(楼外残阳红满)(池上春归何处)、《满庭芳》(碧水惊秋)、《阮郎归》(湘天风雨破寒归)、《鹧鸪天》(枝上流莺和泪闻)、《法帖通解序》等。郴城八景中的苏仙岭、鱼绛山也留下过秦观的身影,并且郴州景色中亦有“鬼门关”,见记载于1083-1085年张舜民任监郴州酒税时所作《郴行录》中:“鬼门关在山岭上,凿石通路,崖壁如削,虽盛夏亦凛然寒凉。”[11]不知秦观在后来《鬼门关》诗中感叹“北人痛哭南人笑,日落荒村闻杜鹃”时,是否也有一份在郴州的感受。
绍圣四年二月秦观移横州编管,刚安定下来的秦观不得不再次启程,在部送人员的陪伴下沿水路向横州出发。横州(今广西横县)属广南西路,治所宁浦县。从郴州到横州,必先沿郴江、耒水北上到达衡州的湘江,然后沿湘江往西南方向到永州出湖南。再过衡州时,秦观写下《与花光老求墨梅书》:“仆方此忧患,无以自娱,愿师为我作两枝见寄,令我得展玩,洗去烦恼,幸甚。”借梅聊以安慰失落的内心。又过衡州,望湘水北去,曾经南下过潭州时的那个人、那些事再次触动秦观,他写下《青门饮》(风起云间)回忆往事:与长沙义倡初见时是“塞草西风,冻云笼月,窗外晓寒轻透”的秋季,即绍圣三年秋。如今“虽梦断春归,相思依旧”,然而已无法北上,自己终将随湘水西去,离开荆湖南路,前途未卜,又是一段辜负,但却痛彻心扉,“一句难忘处,怎忍辜、耳边轻咒。任人攀折,可怜又学,章台杨柳”。到永州,秦观写下《题浯溪中兴颂》回望历史,而此时秦观的内心正是《漫郎》中所写“红颜白骨付清醥,一官于我真鸿毛”,对现实看得更透,“无时有禄亦可隐,何必龛岩远遁逃”。
图4 宋代湖南郴州至广西兴安水运图
沿湘水出湖南后,秦观逆水而上到达今广西全州、兴安(见图4)。[7]27-28崇宁二年(1103年)三月“朝奉郎,管勾洪州玉隆观黄庭坚除名勒停,送宜州羁管”[12],同样“除名勒停”,同样是被限制人身自由的刑罚,宜州羁管黄庭坚从洪州至广西兴安走了和秦观相同的路线,自潭州遇秦湛、范温,到衡州见花光僧人,观秦观遗墨,这一路黄庭坚满怀对秦观的追忆。
秦观到兴安后,跨灵渠入漓水(今广西漓江、桂江)至梧州,沿浔江逆流而上转郁江至横州(见图5)。[7]34-35到横州后,秦观写下《宁浦书事六首》,此时他的心态已与写《祭洞庭文》时对未来饱含期待大不相同,虽依有对家人的牵挂,“骨肉未知消息,人生到此何堪”(其五),但更多是内心的失望之情,“愁人日夜俱长”“一齐忘了家乡”(其三),“纵复玉关生入,何殊死葬蛮夷”(其六)。数日的长途奔波让秦观的身体开始抱恙,“自是迁臣多病,非干此地烟岚”(其二),而他也只能借沉浸于读书暂时排解这身与心俱损的状态,“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荣达,日长聊以销忧”(其一)。可是现实终没能让秦观有所喘息,又是刚刚安顿,朝廷措辞、处罚更严厉的诏书已下达,秦观除名、编管雷州。
图5 宋代广西兴安至横州水运图
雷州(今广东雷州半岛)、横州同属广南西路,但雷州更远离大陆。《庆元条法事类》之“编配流役”载:“诸称远恶州者,谓南恩、新、循、梅、高、雷、化、宾、容、琼州、万安、昌化、吉阳军。”[4]所谓“恶州”就是指这些地方瘴疠严重,流于此的罪人死亡率很高。得知自己被开除官籍永不叙用,并被迁往“恶州”,秦观内心之凄凉可想而知,他满含悲痛写下《病犬》,此时已是多病之躯的自己从未改变过对朝廷的忠诚,然而“主人恩义易,勿为升斗资”,杀机已起,还有什么可留恋的,“黾勉不肯去,犹若恋藩篱。屠脍意得逞,烹庖在须斯。糟糠固非意,豚矢同一时”,可悲可叹的是猪狗混为一谈,死不足惜,但为主人之糊涂而叹惋!“犬死不足道,固为主人悲”。《无题二首》应是作于同时,同样表达了诗人痛不能已的心情。
从横州迁往雷州,秦观借道容州,“由梧州、浔江、绣江、北流河、郁林、南流江至合浦出海之海河联运古水道,自秦汉起开发,至两宋千年不衰”[13]。这条古水道中的绣江流经容州,但秦观是从横州走水路,沿郁江顺水而下至浔江再顺水而下转绣江,还是从横州走陆路至容州还有待考证(见图6)。
图6 宋代横州至雷州水运图
秦观在《海康书事十首》其十“合浦古珠池,一熟胎如山”中言合浦盛产珍珠。宋代,合浦县是非常重要和繁忙的出海口,当时已有从合浦至今爪哇岛、印度奎隆、科罗曼德尔、东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伊朗等多条航线。雷州海康县、徐闻县同样也是非常重要和繁忙的海港。出海对于此时的秦观是最佳选择。元符三年(1100年)秦观遇赦内迁衡州时,亦走了相同的水路,他应该计划是从海康县到合浦县、容州,再经浔江到梧州,然后跨灵渠转湘江入衡州,但秦观最终未到梧州,而至浔江边的藤州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