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会削弱农村传统人际关系吗

2020-06-29 10:24杜何琪王荧刘硕
关键词:宗族家族村庄

杜何琪,王荧,刘硕

(1.南京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5;2.南京农业大学 中华农业文明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95)

一、问题的提出和概念界定

计划经济时期,计划经济体制使得中国广大农村远离了市场和资本的影响。然而改革开放却改变了这一状况。自20世纪80年代初期生产队解散以来,国家撤除了原本围在农村外面的藩篱,使得现代化裹挟着市场化和乡村工业化长驱直入。现代化对中国农村的影响是深远的,不仅体现在村庄经济层面,也体现在村庄治理层面,更会引起村庄传统的人际关系结构的剧烈变迁。这其中,村庄人际关系的结构性变迁直接影响乡村的团结程度,并对乡村治理产生深远影响。在乡村振兴战略的指导下,研究现代化与村庄人际关系之间的理论联系,从而建构和谐的村庄人际关系网络,意义重大。基于此,现代化与中国农村传统人际关系之间究竟呈现出什么样的理论关系,是学术界和实务界均十分关注的理论问题。正如一份研究所指出的那样,尽管现代化使得传统村庄人际关系变强抑或削弱尚待争论,但这一争论本身就意味着现代化对村庄传统人际关系的影响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1]。因此深入探讨这一问题,不仅可以从理论上厘清乡村现代化之后村庄人际关系结构的变化,亦可在实践上指导构建和谐的乡村人际关系结构,实现乡村治理,为乡村振兴战略提供理论支持和经验支撑。

人际关系是指一个或一个以上的互动模式相结合,形成一个功能性单位[2]。每一种互动模式都伴随着特定的基本核心和稀缺资源的流动,例如上下关系往往以权力为基础,而家庭关系以感情为基础。在农村日常语境中,人际关系或者社会关系往往会被解释为“有面子”、“混得好”[3],而人际关系网也常常意味着感情和资源的流动,是一种文化的网络[4]。笔者认为,互动模式和资源流动来看,中国农村人际关系主要由下述三种网络构成:家庭-家族网络(包括血亲和姻亲),邻里关系网络和村庄成员关系网络。本研究试图通过考察上述三类关系网来分析和综述现代化与村庄人际关系之间的理论联系。

本研究在广泛阅读文献的基础上,对现代化与村庄传统人际关系之间的理论联系作一个简要的评述。笔者发现目前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主要有三种答案:削弱论认为现代化明显削弱了村庄传统人际关系网络,理性和功利压过了道德和情感,村庄从熟人社会逐渐向半熟人社会转变;互强论批判了现代化理论中传统与现代互不两立的观点,认为诸如家族、血缘和亲缘等传统人际关系在现代化大潮下反而复苏了,与村庄现代化进程相互强化;调和论者认为不能简单判断现代化是削弱或者加强了村庄传统人际关系,应当根据具体条件和具体领域得出更为谨慎的结论。

笔者认为研究者基于不同的立场和方法所得出的结论对后来者均有巨大的启发意义。同时,笔者也认为当前学术界更多地采用静态的分析框架来探讨这一问题,某种程度上忽略了理性村民这一分析要素。笔者认为应该运用资源依赖理论在“现代化——理性村民——村庄人际关系结构”之间建构起理论桥梁:现代化和乡村工业化决定村民获取资源的途径和方式,资源获取方式又决定了村民对不同人际关系的选择性经营,因而最终影响和改变村庄人际关系结构。这一动态的分析框架或将成为未来学术界继续深入探讨现代化对村庄传统人际关系结构影响的新路径。

二、削弱论:现代化削弱了传统农村的人际关系网

削弱论的观点可以归纳为:由于改革开放后现代化和市场化对农村的影响,村民从原来的关系网脱离出来,逐渐个体化和理性化,村民更多地从市场而不是家族(村庄)获取资源,这样就削弱了村庄传统的人际关系。削弱论的理论气质十分符合经典现代化理论。如经典现代化理论所预测的那样——正如我们在上文中所指出的——传统社会终将在现代化大潮中销声匿迹,“如果人们想象现代化是在新的原则基础上对社会的整合和重建,那么他们也必定会想到现代化就意味着传统社会的解体[5]”。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传统的农村人际关系自然也会被现代化因素削弱。很多对东南亚农村的研究已经明确地表明,现代化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一旦进入农村,则无可避免地削弱农村传统的人际关系结构,重塑新型的阶级关系(1)这里恐怕又要提及农民理性学派和农民道德学派之间的争论了。两者在问题意识、理论取向、观点阐述上针锋相对、大相径庭。本研究自然不会试图参与两者的争论。在笔者看来,两个学派之间的分歧恐怕并不如他们自己宣称的那样悬殊。事实上,两者对现代化和资本主义对农村的冲击和改革达成了共识,而在讨论农村未来前景上出现了分歧,并产生了价值观和感情上的差异。。詹姆斯·斯科特发现,在东南亚的农村中,现代化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首先冲击了原本道德型人际关系结构。整个村庄由于现代化和资本主义变得更加开放,“最为重要的联系现在是外向型的了,因而必然会削弱以往使得以生存为宗旨的村庄结为一体的社会压力和经济责任的地方综合因素。由此导致社会组织的瓦解,可能要取消具有退化特征的相互亲密关系和共担贫困的惯例,取而代之的是互相间的敌意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模式[6]”。原先的庇护关系演变为后来对立的阶级关系。

对于中国农村而言,经过了土地改革和公社化运动,传统的地主庇护人已经成为历史,中国的农村主要被三种人际关系结构所统合:村民和村干部之间的权力关系,宗族之间的亲属关系,以及家庭内部的情感关系。但是在现代化进入农村后,中国村庄的传统关系也面临着被削弱的命运。例如倪志伟(Victor·Nee)认为市场分配领域的扩大会导致国家再分配范围的缩小,并因此削弱集体的力量以及官员们的权力[7]。本研究主要从两个方面来评述削弱论的观点和基本逻辑:现代化削弱家族凝聚力,理性化和功利化削弱邻里关系。

(一)现代化削弱家族凝聚力和组织力

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曾经组织一大批学生和人力对全国主要地区的农村进行调研,了解和分析彼时中国农村家族文化的状况,最后形成一份极具影响力的调研报告[8]。在书中作者首先指明两条判明家族是否存在的根本标准:一是同一血缘的家族成员有没有组织起来,不论这种组织是显性的或者隐性的;二是这些规定性是否超越了一般家庭的界限,即跨家族边界的[8]。换言之,家族以及家族文化存在与否,不能仅凭形式来判断,而是要根据家族组织具体的行动能力来断定。在这样的衡量标准下,这份研究指出家族存在的物质基础本质上源于稀缺物资的匮乏,人们不得不通过家族组织获取生存所必需的物资。“在这种态势下,村落家族共同体便成为成员不从社会整体获取资源的替代手段。资源总量匮乏使人们不能不依靠家族共同体来获得生存资源……这一点从外部加强了村落家族共同体的凝聚力和亲和力[8]。”改革开放之初,尤其是家庭联产承包制时期,全国宗族文化有所加强的原因,除了资源获取渠道单一外,也和国家正式行政机构退出农村、农村权威缺失有关。然而改革开放毕竟将现代化的力量引入了农村,中国的传统农村以及家族文化不能不受到影响而发生一系列的变化。笔者于是断定在现代化的持续冲击下、在社会高度分工和高速度流动的前提下,村落家族组织和文化必然会趋于消解[8]。这种消解不仅是现代化侵入农村的结果,也是中国农村迈向现代化的必要措施[8]。

在这份开创性工作之后,越来越多的研究关注现代化削弱农村传统家族和亲属关系的案例和具体机制。日本学者韩敏在跟踪观察皖北李村时发现,虽然经历了革命与改革,但是由于村庄经济基础仍然是农业,因此传统的家族和亲属关系仍然得到维持。然而——尽管没有被证实——她预言农村的工业化和城市化可能导致农业人口的地理性迁徙和社会流动的增加,传统的亲属结构可能会发生变化[9]。韩敏的预言被其他学者所证实。两位学者在对安徽三个村庄进行研究后发现,农村宗族不是在政治最为严厉的共和国前期,反而在宽松的改革环境中遭遇了历史性的瓦解。原因在于改革给予农民经济自主、乡村选举、进城劳动等现代权利,开始了其“公民化”进程,使得宗族在大量有生力量流失后失去了后继之力,宗族与农民的血缘关系被国家与公民的社会契约所取代[10]。不仅对安徽农村,很多学者也已经指出,改革开放后,长三角农村的宗族已经遭受严重的削弱[11];苏南地区的宗族也被认为已经遭到严重削弱,缺乏必要的血缘组织和族谱族规[12]。

(二)理性化和功利化削弱邻里和村庄人际关系网络

削弱论的第二个主要观点认为,现代化裹挟着市场化和乡村工业化使得村民(农民)变得更加理性和功利化,利益计算取代了道德感情,农民于是理性地构建人际关系网络,从而削弱村庄传统的人际关系结构[13]。众多论者发现市场化对村庄传统人际关系结构的削弱和变异起着重要的作用[14]。正如贺雪峰所指出的那样,在以金钱来衡量的市场体制中,农村原本的互助关系演变为雇佣关系,传统村庄的人际关系结构受到市场力量的化约而变得理性化[15]。而改革开放后的农民个体化浪潮使得农民摆脱传统的结构性力量束缚,得以相对自由地行动,“因此,一旦现代性的因素渗透进来,一旦市场理念成为政治正确,中部农村的农民就可能最快以理性人的逻辑来行动”[16]。另一些研究者则发现乡村工业化对村庄传统人际关系也产生了消极作用。例如研究发现那些就地工业化的村庄,其村民阶层被资本分为雇主和被雇佣者两部分,那些被雇佣的村民在隐忍资本带来的剥削和社会暴力,在社会场域中难以表达利益,村庄阶层的分裂破坏了传统的人际关系结构[17]。而那些走外向型乡村工业化道路的村庄,则由于村庄边界开放、村庄联系松散而削弱村庄原本的人际关系结构[18]。总之,正如一份研究所总结的那样,“20世纪90年代以后,一系列现代性因素的渗入,传统乡村共同体日益解体,自然村熟人社会日益半熟人化”[19],村庄传统的人际关系被严重削弱。

从具体表现方面来看,削弱论的支持者发现理性化主要在两个领域内削弱和改变村庄传统的人际关系结构。在生产领域,人们发现关中地区的农村经历了“叫人”到“雇人”的转变,这种转变看似只是一种称呼上的改变,实则是村民人际交往方式的深刻变化,原本的感情和道德逐渐变淡,而理性因素和利益考量不断增强,村民开始在人情之外更多地考虑金钱利益因素[20]。而农村传统仪式的理性化则是削弱论者找到的另一例证。与村庄传统人际关系相伴随的往往是共同遵守的风俗、习惯和仪式,例如人情礼物、婚丧嫁娶、民间信仰(2)本研究主要讨论人情仪式以及丧葬礼仪两方面内容,而对现代化与民间信仰之间的关系,并不打算详细展开。读者有兴趣可以参看拙文《传统与现代:当代中国民间信仰兴起的研究综述》,载于《复旦政治学评论》,第2015年第1期。等等。而改革开放所带来的现代化浪潮,同样削弱了村庄的传统仪式,进而削弱村庄传统的人际关系。例如研究者在江汉平原的农村调研发现,由于现代化所带来的个体流动性增强,农民的生活也日益面向市场和城市,导致人情仪式发生变异:日常性人情大幅度减少,而仪式性人情则变异为敛财工具,从而失去传统的意义[21]。在湖南农村,丧葬服务队的成立意味着村庄丧葬仪式也渗入了市场化因素,从传统互助型向现代市场型转变,这背后意味着村庄人际关系结构的理性化和市场化[22]。

从上述简要的文献检讨中可以大致看出削弱论的基本逻辑。由于种种限制因素,人们往往只能在农村内部获取必需的稀缺资源,无形中导致人们心思向内;同时由于农业的地理固定性和村庄相对封闭性,对于传统农村人际关系结构来讲,家族和亲属关系成为绝对的、也是唯一的依靠和选择,因而传统农村基本上是一个血缘和地缘的单位。这种状况显然被现代化和工业化所打破。现代化和工业化意味着更多获取资源的渠道,意味着更加开放的社会系统以及更加顺畅、迅速的社会流动过程。这在经济基础上就严重削弱了传统农村的人际关系结构,尤其是家族和亲属关系。同时伴随着现代国家政权建设,国家权力和国家正式机构—有时候是代理人—真正植入农村,取代以往家族的非正式权威,以往国家权力——家族——村民的联系路径逐渐演变为国家机构直接联系村民,使得家族日渐式微。因此,笔者认为从削弱论的基本逻辑来看,裹挟着现代化大潮的改革开放,必然会削弱中国农村原本的人际关系结构。这是一种直接甚至有些粗暴的进程。

三、互强论:传统农村人际网与现代化共融互强

当经典现代化理论越来越遭受批判和质疑时,人们也逐渐修正了关于现代化与传统人际关系之间此消彼长的看法,现在更加倾向于认为传统的农村人际关系或许并不会随着现代化和乡村工业化的进程而衰落和消失,两者反而会产生很好的融合,相互加强。在下文中,笔者简要地回顾一下互强论的观点及其基本逻辑推理。根据传统农村人际关系的性质,以及目前文献的研究状况,笔者主要探讨两方面的文献:关于农村工业化与宗族复兴之间的联系,乡村工业化与家族乡镇企业之间的关系。这两方面的研究均表明,现代化进入农村后,能够与原本传统的人际关系结构发生良性的互动,相互融合、相互利用。

(一)现代化浪潮下的宗族复兴

研究者首先发现伴随着现代化进程,传统的宗族不仅没有消逝,而且是热烈复兴。在学术界,对于宗族是否复兴有两条重要的标准:是否修了族谱或者是否有族谱,是否维修或者重建祠堂[23]。当研究者凭借这两条标准去观察社会时,发现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大陆各地均有宗族复兴的现象。例如对山东省一些村庄的研究表明,伴随着改革而来的是重修家谱、重启家堂、重建祠堂等宗族活动[24]。一份对江西省农村的抽样调查显示,江西省农村各姓氏中已有六成以上重建宗族,它已不再是个别地方或少数地方、个别姓氏或者少数姓氏的情形,而已遍布全省多数农村,成为多数姓氏的现实[23]。而华南地区一直被认为是宗族兴盛繁荣之所,也被诸多研究中国家族文化的学者视为理想的研究对象。在改革开放以后,国家对宗族的约束有所削弱,华南地区宗族于是复兴,并涌现出多样性的宗族活动。一些文献对广东省村庄的调研发现,改革后粤村中一般有两项宗族性活动:一是祭祖联谊,修建族谱;二是带有宗族意识的利益联结活动[25]。

同时,宗族不仅仅只是在形式上和仪式上复兴,同时在资源流通和劳动力互助上也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即宗族在凝聚力和组织力上也伴随着现代化而复苏。一份对福建省某村庄的研究发现,宗族和姻亲在农村财政和劳动力互助,以及信息共享方面仍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表1所示[31]。

表1 互助关系类型、来源及其比例

尽管有学者提醒读者目前大面积的宗族复兴活动徒有其表[23],甚至已经成为理性化原则消解和侵蚀后的理性行为,只是披着宗族活动的外衣[25],然而学术界支持宗族复兴论的研究者似乎更加乐观一点,对于汉人宗族在现代生活体系中的生存能力也抱有较强的信心。正如一位学者表明的那样:“宗族的组织形式、宗族的祠堂、宗族的谱牒与宗族的内在机制,都可以通过自我调整,逐步地与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契合。汉人宗族的本体性意义与现代生活概念,显然并不是格格不入的。据我看来,汉人宗族真正合理的前景,也许应该是……将其功能目标尽可能充分地纳入与社会公共生活准则相适应的轨道中”[27]。

这种对待宗族与现代化的视角同时也呼吁后来者应当摒弃二元对立的观点,而要采取新的、“主位方式”[28]来研究宗族在农村现代化浪潮中的命运。然而不论采取什么样的研究方法,农村现代化与宗族共存互强却成为学术界部分文献坚定认可的社会事实了。

(二)家族乡镇企业

互强论的支持者所重点强调的第二个领域,便是乡村工业化后涌现出来的家族乡镇企业。单从字面上理解,还有什么能比家族乡镇企业这样融现代(企业)和传统(家族)于一体的更加恰当的经典案例呢!乡镇企业改制之前的家族企业大量涌现,给予了互强论者极大的学术信念。

所谓家族乡镇企业一般有两种模式和所有制形式[29]:第一种是指原先的集体企业由于家族成员长期承包而逐渐丧失其集体企业的特征,并伴随着集体资产向家族或个人流动的现象。这种企业一般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而往往村集体的干部能够实现长期承包集体企业,并通过便利实现集体资产私人化的进程。第二种是指家族成员利用、调动家族关系和资源建立起来的新型的个体和联办企业,有较明显的家族化性质。这些企业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这类企业中,来自家族内部的帮助是这些企业兴旺发展的关键性因素。也正是在这类企业中,研究者发现了现代因素与传统家族亲属关系的有效结合[30]。

曹锦清等在对浙北一个村落的考察中发现,传统的家族关系和人情关系网在乡村工业化时代竟然重新找到了它们的功能性地位和生存点。伴随着乡镇企业的发展,大大扩张了传统关系网的空间范围。对于浙北的这一村庄而言,现代化和乡村工业化并没有消灭、反而重新赋予传统关系网以强大的生命力[31]。一份对河北省家族乡镇企业的研究,道出了现代因素和传统因素相互结合的机制性:在彼时中国农村工业基础差、资金底子薄的情况下,家族关系的运作、家族资源的调度为家族企业的创立和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同时,乡镇企业的蓬勃发展也正是在充分发挥家族关系的积极作用,避免家族关系对工业生产的消极作用的基础上取得的成绩[29]。可见家族及其网络为中国乡镇企业的初步腾飞提供了帮助。

在一份理论性更强的研究中,郭于华认真地回应了经典现代化理论,并根据中国农村的现实状况,提出“亲缘关系与业缘关系、非正式组织与正式组织相互交融是一种现实的必然存在”的观点,同时认为这种交融发挥了重要的社会功能[32]。郭于华首先针对现实社会的变化,提出了“亲缘关系”这一分析性概念,用以表述当前社会条件下不同于传统社会中宗族关系的人际关系网络,她认为亲缘与宗族相比有更大的覆盖范围,因为它既涵盖了按照父系继嗣形成的宗族群体,也包括了由婚姻关系连接而成的姻亲群体——这一关系结构在中国农村社会生活中一直发挥着重要的功能。郭老师坚信,亲缘关系作为社会基本结构的顽强存在,正是当前许多地区宗族势力东山再起的原因,也是整个社会人情关系网的基础和模本[32]。在概念界定后,郭于华指出这种传统的亲缘关系并不会在农村现代化进程中衰落,“从当代中国农村的实际情况来看,传统的亲缘关系与现代社会、经济关系的交织、融混更是一种现实的存在”。“乡镇企业所引动的乡村工业化过程……的结果就是传统的先赋关系非但没有疏离、弱化,反而与获致性的业缘关系和正式组织关系掺混交织在一起……可以说中国的乡村工业化带有先天的血缘和亲缘特性。”“在农村新的经济结构启动和发育过程中,亲缘关系是信任结构建立的基础,也是实际获得资源的重要途径[32]”。因此农村亲缘关系结构的存在,不仅出于个人感情因素,具体的实际的利益要求和该组织形式的功能实现才是更迫切的因素。作为最后的价值观皈依,作者反对简单的宣称亲缘关系依然强大或业已衰落,也无法轻率地断言中国农村亲缘关系发生了断层和嬗变。我们只能想象,在中国的农村中,传统亲缘关系与现代社会关系将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共存互融。

通过对学术界关于宗族复兴和家族乡镇企业有关文献的简要回顾,表明了互强论的基本观点及其内在逻辑。然而一旦论及内在原因时,这些作者和文献基本划分为两种方法论:本体性需求和情感论倾向于将个体对血缘亲戚的感情作为家族兴盛不衰的原因(例如钱杭);而功能论者则更加看重家族和亲缘关系结构的社会功能,尤其在中国农村基本资源比较匮乏的历史环境中,家族和亲缘关系在互助互惠、协作共进方面所发挥的作用。

不论在原因探讨上内部存在着什么样的分歧,这些作者和文献的立足点都是一致的,在此借用张乐天的陈述来结束这一节的内容:“本质上适应着小农生产方式的关系网和人情,并没有随农业生产方式的变化而消失。不是自组织,而是被组织在各种官方组织(如合作社、人民公社、民兵、妇联等等)中的村民并没有消化、接收同时灌输给他们的适应这类组织生活所需的集体观念及相应的行为方式,相反,随着农业集体生产组织的解体和家庭职能的恢复,现存的关系网及其传统的人情管线和行为方式重新开始执行其互助协作的功能[31]”。

四、调和论:削弱或者互强,应当视具体情形而定

折中论的支持者同样认识到了现代化和工业化对中国乡村巨大的冲击和影响。但是当他们试图对现实情况做出判断时,却显得更加保守和谨慎。他们认为现代化与村庄传统人际关系之间可能并非非此即彼,而应当根据具体的生产领域和时间阶段分类探讨现代化和农村传统人际关系的问题,同时结论就会变得更加多元和温和。

调和论的支持者认为应当就不同的生产领域来探讨现代化和传统人际关系的问题。很显然,在乡村工业化的同时,农业生产并未被人们抛弃,村民在主要依靠工业收入的同时,经营着少量的耕地[33]。因此不同的生产领域自然有不同的回应现代化的方式,发展出不同的人际关系结构。一份在20世纪80年代末针对华北农村人际关系的研究表明,农业生产和工业生产中的人际关系结构截然不同[34]。这份研究指出,由于农业生产更多的由单个家庭承担,因此家庭之间寻求合作改革后农村的新变化。在农业生产领域,重要的经济合作是发生在亲属、尤其是男系家族之内。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际上加强了传统的亲属和家族关系[34]。同时作者也提醒读者,在农业生产领域家庭之间寻求合作,首先在于单个家庭历练的薄弱,其次源自于血缘关系带来的信任。家族亲属之间的合作很少产生纠纷,因为血缘关系具有内在的凝聚力和化解冲突的功能。然而,这份研究接着指出,在工业副业领域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在工业副业领域,研究者几乎难以发现亲属之间的合作,合作者一般都是非亲属关系。其原因在于工业副业领域更多地需要商品化的契约关系,而不再是模糊的血缘关系,“事业上的合作是排斥感情的,商品生产以经济效益为尺度”[34]。因为一旦涉及到工业企业领域的纠纷,非亲属关系的合作者可以完全根据契约和法律处理纠纷,而不必顾及“伤面子”“伤和气”。这份对华北农村的研究得到了其他研究成果的部分支持。一些学者在对山东省村庄的研究中也发现在农业生产领域中父系家族之间的合作实际上是加强了[35];而当棉花和水稻种植被性别化后,女性地位的提高某种程度消解了家族的凝聚力,加强了核心家庭的感情[36]。总之,这些研究警示读者首先应当对生产领域进行分类,然后再细致地讨论现代化与传统人际关系结构的联系。

调和论的另一个观点则是应当根据时间阶段来讨论现代化和传统农村社会关系之间的联系。这一观点来自于对苏南诸村庄的案例考察[37]。正如在上文提及的,苏南乡村工业化路径被看成是加强村庄集体权威的典型模式,这种封闭的、就地工业化模式在加强村庄集体权威的同时,也使得工业化和传统人际关系实现融合[38]。因此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苏南村庄的案例告诉人们,现代化削弱传统的村庄人际关系这一说法是多么地不可靠。然而乡镇企业私有制改革却最终扭转了这一历史进程。尽管一些学者认为乡镇企业私有制改革是一件多么不明智的事情(例如潘维),然而国家还是实施了以产权改革为核心的乡镇企业改制。这一改制,企业变得更加独立和外向,这一方面削弱了村集体的可控资源以及权力,使得村集体与村民之间的联系脆弱不堪,原本传为美谈的地方权威保护主义逐渐式微;另一方面改变了村民的收入来源和方式,使村民加强与企业之间的联系,却放松了彼此之间社会关系的经营和巩固。原本积极紧凑的村庄共同,现在已经逐渐演变为一个“半熟人社会”。因此这些研究表明,正是乡镇企业的私有制改革,才在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的村庄人际关系结构。

因此对调和论者而言,不论是对华北还是对苏南的研究都表明,现代化对传统村庄人际关系的影响既不是纯粹的削弱,也并非单纯的互强,而是领域性和阶段性的。正如徐晓军的研究所表明的,现代化并没有促使乡村交换方式从网络化交换向非网络化交换转变,毋宁是“让正式关系带上了更多的人情味,同时也使非正式关系具有更多的理性”,利益+人情成为乡村成员整合机制[38]。因此调和论者呼吁学术界,摒弃非此即彼的理路,根据实际案例探究具体的影响机制。

五、评论与讨论

(一)既有文献纷争的理论解释

从当前文献的回顾来看,现代化与村庄传统人际关系之间究竟呈现什么样的理论关系,并没有得出统一的答案,削弱论、互强论和调和论均有大量的支持者。本研究认为出现上述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三方面。首先,对不同村庄进行调研自然会得出不同的结论。中国幅员广袤,村庄社会情况千差万别,一些村庄在现代化冲击下传统人际关系趋于衰落的同时,并不影响另一些村庄人际关系的中兴和生长。因此在学术界,不同作者针对不同案例的研究,结论有所差异也是十分自然的。其次,对宗族的定义不同会导致研究者不同的结论。一些作者根据宗族的符号象征——族谱、祠堂——来判断宗族是否兴盛。应当说这两条标准比较容易达标。另一些作者则十分强调宗族的行动能力,这样对宗族是否复兴的标准就比较苛刻,宗族不应该停留在共同符号这一层面,还应该具备极强的集体行动能力,拥有较高的人际关系密度。最后,不同研究者采取不同的方法论和理论路径,得出不同的结论。农村人际关系结构既是功能性的,又是个人情感性的。功能性则意味着这种关系结构适应一定的社会功能,也意味着当特定的社会功能发生变迁时,人际关系结构就会发生相应的变化。而感情性则表明,人们之间相互结合乃是出于群居本性,以及人与人之间难以言说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人之本性,自然不会随着社会变迁而发生剧烈变化。因此不同的方法论和价值取向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二)未来可能的分析框架

尽管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梳理和回答精彩纷呈,也对后来者的研究具有重大的启示意义,但笔者认为撇开分歧,学术界大多数文献研究都采取结构性的视角,有意无意忽略个体村民在人际关系结构变动中的作用。笔者坚持认为结构与个体行动之间是可以互动的,“在任何研究乡村变迁的过程中,分析个体理性因素和结构性因素同样重要[39]”。结构与个体行动之间实际上存在着紧密的联系,尤其在农村这样范围相对较小的共同体内,村庄社会结构更加容易受到村民具体行动的改变和塑造。就村庄人际关系结构而言,村民对人际关系的不同看法以及对不同人际关系类型的选择性经营,会显著改变整体的村庄人际关系结构。社会交换和资源依附理论的基本观点认为,稀缺资源的获取通道往往决定交换网络的建构以及权力和人身的依附。在现代化和市场化的大环境下,村民获取资源的途径和方式决定了村民如何选择性经营人际关系网络。例如村民选择通过家族网络获取资源,他们必然会加强家族内部的联系,巩固家族人际关系网络;如果村民选择从市场而不是家族获取关键资源,显然村民就会对家族关系产生疏离,家族由此趋于衰落。于是,一旦将资源依附理论纳入分析框架,就能根据村民资源获取通道的理性分析,来动态分析现代化与村庄人际关系之间的联系,也就能将目前学术界的文献在更大的框架内实现统一。因此,将资源依附理论纳入分析体系,根据村民对人际关系网络的选择性经营,建构动态的分析框架重新探讨现代化与乡村传统人际关系之间的理论联系,将是未来学术界研究的新方向。

猜你喜欢
宗族家族村庄
魏晋南北朝宗族體制與家庭文化建設
我的小村庄
村庄,你好
《小偷家族》
皿字家族
家族中的十大至尊宝
代际分化与“俱乐部式宗族”的形成
村庄在哪里
村庄